“在内地,我一星期学两次小提琴。”李平腼腆的告诉他。
  夏彭年忍不住说:“太好了,几时我们合奏一曲。”
  李平睁大眼,“你也弹琴?”
  “不过程度很差。”
  “你玩什么?”
  “你呢,你先说,梁祝?”
  “梁祝固然悦耳,惜全无西乐味道,用梵哑铃演绎中国小调,虽说灵巧,本义全失。”
  夏彭年呆呆的看着她。
  李平问:“你的琴呢?”
  她的生命力恢复了,在书房中央转一个圈,佻皮地打量环境,“不过我也肯定生疏得不像话了。”
  夏彭年小心翼翼,控制着情绪说:“琴不在这里,改天我带过来.让你练习。”
  李平有点无奈,有点唏嘘,“哪里腾得出时间。”
  夏彭年说:“事在人为。”
  她怔怔地看着他.终于说:“我要走了。”
  “我送你”
  “可以借用电话吗。”
  “你在这里打好了,我到客厅等你。”
  李平犹疑地看着玻璃屋顶,“不会漏水?”
  夏彭年微笑,“绝不,我盖的房子,我保证。”他退出去。
  李平独自在书房发了一会儿呆,才拿起电话。
  她打到幼稚园去找卓敏。
  “下课没有?”
  “有什么事,小姐。”
  “我来接你,有事同你商量。”
  “好,我等你。”
  李平挂上电话,走出客厅。
  夏彭年已经准备好,“请问到什么地方去?”
  “去找朋友。”李平说出地址。
  夏彭年有点为难,他完全不认识那些路名,只得冒险闯一闯。
  他问李平,“你明天能否出来?”
  李平飞快的答:“我可以。”
  夏彭年见她回答那么快,天真而率直,丝毫不耍手段,异样感动。
  “明天,我们去跳舞,你会跳舞吗?”
  李平点点头,“吉他巴与华尔兹都会。”
  “太好了!”
  走到门口,邻居洋童正在踢球,一脚把球飞到李平身边,李平就势拾起。
  小孩问她道歉,问她要回皮球,李平说:“没关系,不要紧。”
  英语发音准得让夏彭年侧目。
  在车中,他们没有谈话,夏彭年出尽眼力认路,皇天不负苦心人,终于被他找到弯里弯山里山的地点。
  卓敏在幼稚园门口等她。
  夏彭年说:“明晚给我电话。”
  李平点点头。
  “自己当心。”
  李平向他挥挥手,车子去了。
  卓敏目定口呆,这是谁?李平怎么同他在一起,况且两人眉目间有着太多的默契,卓敏忽然想直四个字:如胶如漆。
  卓敏深深吃惊,不由自主地瞪着李平。
  李平拉一拉她的手,“可以下班了吗?”
  看到卓敏脸上打着一万个为什么的符号,不禁嗤一声笑出来。
  卓敏有点愠意,“好笑吗,这可不是笑的事情。”
  李平只得低下头。
  “这人是谁,你当心牛脾气的王羡明宰掉他。”
  李平大眼睛里闪过一丝忧虑,她知道卓敏没有夸张,她们两个人都太过了解羡明。
  “你们之间出了毛病?”
  李平握紧拳头,冲口而出:“卓敏,我不想同羡明结婚。”
  卓敏张大嘴巴,“你疯了。”
  “我不能嫁给他。”
  “到这种时候才反悔?人家酒席都订好,这一两日就要发贴子,你才说嫁不得?”
  李平出了一额的汗,神情是紧张的亢奋的,但语气却平静:“我已经决定了。”
  “你打算几时告诉羡明?”卓敏难过到极点,“这将会是他一生中最大的打击,李平,你对他不公平。”
  李平低声说:“我知道。”
  “是为着那个陌生人?”
  “是。”
  “你认识他有多久有多深?”
  “那并不重要。”
  卓敏深深失望,“看样子你是真的已经下了决心,那你还来找我做什么?”
  “我现在还未能离开王家。”
  卓敏一时不能明白,狐疑地看看李平。
  “羡明以为我同你在一起,卓敏。”
  卓敏听懂了,“你要我帮你瞒骗羡明?”她从头到脚打量李平一次。十分震怒,她有种伸手去掌掴李平的冲动,好不容易才把激荡的情绪按捺下来。
  这个时候,卓敏忽然悲哀起来,她发觉原来到这种地步,她仍然暗底里秘密地私心爱着王羡明,她不忍看到他受到创伤,故此为这件事恨恶李平。
  “李平,”她说:“有时候,你也要替别人想想,这世界,不止你一个人。”
  李平倔强地答:“我不能替人想,因为从来没有人为我想。”
  “我不能帮你。”
  “卓敏。”
  “不要再叫我。”
  “卓敏——”李平伸手去拉她。
  卓敏摔开她,转头回幼稚园。
  卓敏返到课室,在小小的椅子上坐下,才发觉已经泪流满面。
  李平站在街角一会儿,下了狠心,走到银行去,把所有的存款提出来,放在裙袋里,右手紧紧握住袋口,往市中心走去。
  李平没有回王家。
  她失了踪。
  王羡明失去未婚妻。
  日本馆子失去得力伙计。
  正如她离开霍氏厂房,李平再一度故技重施,摆脱王家,没有解释,没有抱怨。
  李平手上的现款可供她七日生活费,她在小小客栈里,靠在简陋的床板与花纹暖昧的枕头上沉思,她的苦处,只有她知道。
  公寓备有小小的无线电,扭开了,有人在唱歌,李平被歌词深深吸引,只听得那女歌手无奈而又沧桑地轻轻倾诉:一串世事如雾般过去,一抹往事似水只堪追,就似痴心的人泛过亲爱梦乡,感叹以后心里长记忆,纷纷的笑泪如叶落片片,匆匆的爱恨盛满每一天,纵使交出山盟海约,却也知有日改变便勾起创伤。
  李平不由得神为之夺,跟着唱起来:从前流浪着遥望永恒,但忘掉每天细味落霞与温馨,今天醒觉世如微尘,仿似碎莲都仔细数遍,今天醒觉世如红尘,仿似传奇都仔细数遍
  唱完了,斗室内还余音缈缈,李平忽然格格地纵声笑起来,笑到一半,掩起面孔,转为呜咽。
  晚上,她见夏彭年的时候,双目微肿。
  夏彭年像是没有看到,一径把她接往家去,兴高采烈的说:“换了衣裳,即去跳舞。”
  可是那又是另外一个地方,不同的公寓,他的王老五之家。
  装修风格差不多,李平发觉夏彭年喜欢宽大的空间,简单而考究的家具,墙上不挂任何字画。
  一进门,他给她一杯酒,他像是知道她需要它,李平豁出去,仰起头,喝净酒。
  酒并没有呛住喉咙,似丝绒滑下,使她松弛。
  夏彭年递给她一只庞大的盒子,李平到卧室打开一看,不禁怔住,是件玫瑰红缎子的晚装,取出一看,只见裙脚全是斑烂的印花,七彩缤纷,李平见猎心喜,竟暂时忘却愁苦。
  把裙子穿妥,一照镜子,不禁呆住,上身没有吊带,巅巍巍只遮住一半酥胸,拉都拉不上。裙身伞样洒开,长度只及大腿,像是缩了水,好不暴露。
  过半晌,李平才想起在时装书上见过同一款式,确是这个样子,于是挺一挺胸,面对现实。
  夏彭年轻轻敲房门。
  李平见盒内还有丝袜鞋子,也不客气地连忙穿上去启门。
  夏彭年看到盛装的李平,震惊不已,他当然知道她是个不可多得的可人儿,但区区一袭新衣便会令她艳光四射至这种地步,却不是他意料中事。
  李平有点腼腆,问:“还可以吗。”
  “你将是今晚舞会中最出色的女子。”
  李平苦笑,色相真能够为她搭通天地线?
  “来,坐下。”
  李平静静坐他身边。
  夏彭年眼光无法离开那片雪白肌肤。但心跳得这么厉害,他又不得不别转头去。
  他也苦笑,经过那么多时间,那么多异性,那么多事故,他居然还会心跳,不知是凶是吉,是悲是喜。
  过了好久,他干掉杯中不知年拔兰地,轻轻说;“我很高兴你已经出来了。”
  李平怔住,扬起一条眉,这是谁告诉他的,他怎么会知道?
  夏彭年把答案告诉她:“我失去过你一次,我不想再失去你。”
  李平看着他,“你派人盯我哨?”
  “对不起。”
  李平低下头,“没有关系。”
  “你放心,夏氏名下物业众多,不怕没有存身之处。”
  李平不出声。
  “对,我把琴带来了,你要不要看?”
  一时间发生太多事情,李平无所适从,只是说:“改天吧,今天不行,我都有两年没碰过梵哑铃了。”
  夏彭年轻轻说:“一切随你。”
  他再给她一杯酒。
  李平随便地,斜斜地靠在长沙发上,夏彭年看着她很久说:“我不会再让你离开我的目光。”
  李平笑了,放下酒杯,“来让我看看那只琴。”
  她跟夏彭年进书房。
  他自角橱取出琴盒,打开,李平已经怔住,她探身向前,眼睛发亮,像一般女性看到大颗金刚钻模样,她的手轻轻碰到纤细琴身,微微战粟。
  夏彭年说:“这是你的琴,李平。”
  “我的?”
  李平轻轻取起它,像是怕用多了力气会损害它,终于又放下它。
  她说:“多么美丽的琴。”
  “由家父为我拍卖得来。”
  李平犹疑。
  “来,李平,试试这一只史德拉底华利。”
  李平鼻子一酸,泪水盈眶,不相信夏彭年除却生活外还打算照顾她的灵魂,呆呆看住他。
  “试一试。”他鼓励她。
  “但是我的手,……我已经忘掉琴艺,”李平跌坐在椅子上,悲哀颓丧的说:“此刻我只懂得煮饭洗衣,手指已不听其他使唤。”
  “胡说,”夏彭年蹲下,握住她的手,“你一定要再练琴。”
  “谢谢你,谢谢你。”李平情不自禁伸出双臂拥抱他。
  夏彭年喃喃说:“我已替你找到最好的师傅。”
  李平站起来,揩掉眼泪,慢慢的把琴自盒内取出,拿起弓,校一校音,走到书房一个角落,转过身去,用背脊对住夏彭年。
  她没有即刻开始弹奏,夏彭年看到她双肩颤抖。
  她咳嗽一声。
  夏彭年知趣地关掉了书房的灯。
  李平终于把弓搁到弦上。
  感觉上手指像是粗了一倍,硬了十倍,不能弹屈自如,它们曾经揩过玻璃窗,洗过浴缸,捧过盘碗,擦过地板,如今,又回到琴上来。
  背着夏彭年,李平没有顾忌,她的顾忌,她的睫毛如粉蝶的翅膀般颤动,豆大的泪水滴下,尽她的记忆,奏出她最喜欢的歌曲。
  夏彭年听到琴声开头还带点呜咽,随即流畅起来,曲子是大家都熟悉的麻发女郎,李平演绎得极之柔靡浪漫,活像一个愉快的五月天,女郎迎风散发笑靥迎人而来,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夏彭年用手托住下巴,听得入神,家里大人在他七八岁时便培训他学习哑铃,他不是不喜爱这一种乐器,格于天份,只能自娱,不上台盘,却是行家,今日听到李平这一曲,知道她下过苦功,而且才华极高。
  李平并不止有张好看的面孔,一副动人的身材。
  夏彭年觉得他找到了块宝。
  李平放下了琴。
  夏彭年鼓起掌来。
  李平问:“彭年,这只琴,真的送给我?”
  他温柔地说:“送给你。”
  “世上只有两百五十只史德拉底华利呢。”
  “即使只有一只,也属于李平。”
  李平笑了。
  夏彭年看到她双目中充满生机问灵。
  她坐在地毯上,抱着琴,爱不释手。
  李平抚摸琴身,觉得这一刹那是她最快活的一刻,没有遗憾。
  但她随即想到王羡明,心头一沉,眼睛中那一点亮光便淡下去,她低下头。
  夏彭年没有发觉,他说:“时间到了,让我们去跳舞。”
  李平依依不舍把琴搁回盒子里。
  夏彭年莞尔,一切都值得,只要李平高兴,费再大的劲分享她的笑容都不算是一回事。
  夏彭年带着李平走进舞会时,现场起码有大半人转过头来。
  夏彭年人人都认得。
  但这女孩是谁?
  她几乎有他那么高,一头短鬈发贴在头上,漆黑大眼,天然红唇,穿得非常暴露,露得十分悦目。
  是一张完全陌生的面孔。
  众人啧啧称奇。
  城内略见姿色的女性已被发掘殆尽,哪里还有无名的美女,但,她是谁?
  夏彭年看到众人好奇、艳羡、意外、赞许,甚至略带嫉妒的目光,很替李平高兴。
  李平并没有露出骄矜虚荣时下一般所谓名媛那种不可一世自封公主的样子来。
  她天真自然地跟在夏彭年身边,虽不懂应付大场面,也不试图去应付它,自由自在。
  这一点点不经意更使那班摆姿势摆僵了的淑女为之侧目。
  李平抱着游戏的心情而来。
  不是说跳舞吗,那就非跳不可。
  她没有理会旁人,与夏彭年一直留恋舞池。
  夏彭年教她学最新的舞步,她一学就会。
  慢拍子是休息的良机,夏彭年问李平:“累了没有?”
  李平问:“该回去了吗?”
  “随便你。”
  “我还是喜欢老式一点的音乐,我追不上你们的拍子。”
  “是吗,”夏彭年笑,“你不怕落伍?”
  李平呶一呶嘴,“是呀,我是一个过时的人。”
  夏彭年哈哈开怀畅笑起来。
  李平当然没有回到小客栈去。
  她已经出来了。
  夏彭年把她送到那幢小洋房,然后离开。
  李平只想淋一个浴便入睡。
  洗完澡,她躺在床上,那只有黑色身体,四只白爪的猫,偷偷在房门口张望她。
  待她叫它时,它又溜走。
  李平关了灯,在黑暗中沉思。
  猫儿悄悄跳上她的床。
  李平告诉自己,这间卧房,与过往众储物室,不可同日而语。
  她轻轻哼道:一串世事如雾便过去,一抹往事似水只堪追,纷纷笑泪如落叶片片,匆匆的爱恨盛满每一天……
  李平堕入梦中。
  她听见母亲叫她:味咪,咪咪——
  李平挣扎,母亲,我不是咪咪,我不是咪咪。
  李平没有摆脱母亲的手,转瞬间那双属于妇人的手发生变化,憔悴的皮肤在腕骨处打转,李平抬起头,看到一嘴血的老人面孔,外公,是外公!李平恐惧地尖叫起来,一声接一声,声嘶力竭。
  她醒了,睁开眼,置身霍氏制衣厂狭窄的储物室,那只破旧的银灰色小小三叶电风扇正在转动发出轧轧声,扇叶上沾满黑色的油灰,李平努力清洗几次,过两天,它又脏了,她只得放弃。
  李平喘息着,惊魂甫定,忽然看到门缝底窜进火舌头,融融的直蔓延过来。
  李平精疲力尽,也不想再退再避再躲,索性闭上双眼。
  “李平,李平。”有人叫她的名字。
  是王羡明,李平心底万分歉意,羡明,你来了。
  王羡明走过来把强壮粗糙的双手放在她脖子上,渐渐收紧。
  李平呼吸有困难,耳畔还听到旧风扇转动轧轧轧,像是卡住了。
  王羡明瞪大双眼,额角青筋暴绽,咬牙切齿,要扼死李平。
  她的灵魂在那一头出窍,悠悠然在空中飘荡一会儿,落主这一厢的躯壳中。
  李平自床上跃起。
  她置身一间雪白的卧室中,这是另一个美梦,抑或是噩梦,已无法划清界限。
  那只精灵的猫压在胸前,李平将它轻轻推开。
  室内有适度的空气调节,舒适温和宁静,且莫论她留在这里,身份地位之高低与一只猫有什么不同,李平做过乱世的人,她不会去追究底细。
  她下床,走到卧室,看着那只宽大配有按摩喷嘴以及金水龙头的浴缸。
  李平知道她永永远远不会再回去王家。
  她伸手摸摸咽喉,刚才一幕太过真实,羡明的手像是真的掐住了她的脖子,可见她内疚到什么地步。
  “李平。”
  她转头,夏彭年来了。
  他手中提着那只琴,李平接过,把它拥在怀中。
  “几点钟?”李平问。
  夏彭年有点困惑,“七点半。”他已多年多年未试过在这种钟数起床,没有什么人什么事能具魅力使他在天亮之前怀着忐忑的心出门。
  他颓然坐下,“李平,我应怎么办才好呢。”
  李平忍不住笑,这位英明神武,圆滑老练,有身份有地位的男子,竟像小学生般,问出一个这样奇怪的问题来。
  “李平,说你永远不会离开我。”
  李平一听,笑得更加灿烂,露出雪白牙齿,在这个明媚的清晨,她被夏彭年惹得大乐。
  夏彭年叹口气,骚骚头皮,也尴尬的笑起来。
  “李平,让我们结婚吧。”
  李平骤然收敛了笑容。
  他是认真的,他对她有尊重。
  猫轻轻蹑足而至,咪呜一声,摆一摆尾巴。
  李平向它眨眨眼,我,她心中对它说,我的座次,仿佛暂时比你高一点点。
  夏彭年与李平并没有结婚。
  他们也没有同居。
  夏彭年把山顶小筑拨给李平,他仍住顶楼公寓。
  这三个月内,李平考取到驾驶执照,每星期上五次英文课,周末学琴,晚上陪夏彭年应酬。
  不消多久,她已置了一橱新衣,云裳是她的必需道具。
  著名女装店对于这位新顾客的品味十分讶异。
  李平对素色及中性色调完全没有兴趣,专爱挑红、黄、蓝原始刺眼的料子,要不就大花斑烂,连选只鳄鱼皮手袋,都问:“有没有紫色的?”
  可是她高大,年轻,漂亮,受得住俗艳的打扮,丰富的色彩使她看上去犹如热带森林中一只野兽,衬得白皙的面孔更具震荡感。
  时装店女经理说:“可惜是个毫无品味的美女。”
  老板娘笑了,“美女,何需品味。”
  夏彭年对于李平的选择采取自由放任的姿态,有时也禁不住骇笑,惹得李平微嗔。
  不论笑或愠,她都是一幅风景。
  他喜欢她学习及吸收的态度。
  开头请的是大学里的英籍讲师,那位先生约三十多岁,一见李平,张大的嘴巴无法合拢,夏彭年心中一气,即时把他换掉,另聘高明。
  现任华裔女教师不但温文热心,也可靠安全得多,夏彭年不愿李平的英语有牛津以外的口音。
  每星期五,梁太太与李平在上课时都以英语交谈。
  夏彭年郑重地垂询进展,梁太太答:“她用功,好学,人又聪明,不必担心。她英语口音比粤语准确得多。”
  夏彭年微笑,“李平的粤语始终说不好。”
  梁太太笑问:“重要吗?”
  “不,不重要。”
  梁太太答:“我也这么想。”
  过一会儿,他又问:“还要过多久她才能到我写字楼来帮忙?”
  梁太太一怔,“我们此刻练习的,只是一般社交应对。”
  “给她灌输商业管理知识。”
  “要替她聘请这方面的导师。”
  “请你全权负责。”
  “那恐怕还要待一年之后才有资格进办公室。”
  夏彭年即时回答:“那不算什么。”
  李平最觉享受的,还是练琴的周末。
  老师自内地出来只有五年左右,李平与她十分投机。
  熟了,闲谈,老师说起来:“听到你的琴声,看到你的姿势,老叫我想起一个人。”
  李平问:“谁?”
  “是一位天才,她也姓李。”
  李平一震,马上顾左右而言他,“我弹琴只是为消遣,不能同别人比。”
  “那也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彼时恐怕你还没有出世呢,琴棋书画这些闲情逸致,曾经中断过十年,相信你也知道。”
  李平揽着她的名字,珍如拱壁,凝目欣赏,对老师的话不予置评。
  “你要珍惜此刻的机会。”
  “是的老师。”
  李平放下琴,举起双手,娇慵地伸一个懒腰。
  从前,她没有这个姿势,她不敢让任何人知道她疲倦。
  毋须多久,城里某个圈子中人,都知道李平是夏彭年跟前的红人。
  消息传到夏家耳朵,长辈只是装不知。
  夏彭年几个表姐妹沉不住气,打趣表兄:“听说是位新移民,乡音未改。”
  “表哥真好兴致,不知道平日与她讲些什么。”
  “当然是谈情说爱呀,哈哈哈。”
  “几时介绍给我们认识。”
  “有人见过,说她打扮过时,活像五十年代的艳星。”
  夏彭年一向最有幽默感,几个表妹不过是说笑话呷干醋,原本他可以有风度地一笑置之,但不知怎地,一提到李平。他便面色大变,异常认真。
  夏彭年拂袖而去。
  夏家的人面面相觑,莫非,莫非这次他来真的?
  夏彭年越想越恼。
  五十年代的艳星?好,是又怎么样。
  他托汽车行经纪四出搜索,指明要一部五十年代雪弗莱厂出品粉红色开蓬车。
  过时又怎么样,没有品味又怎么样,他偏偏要帮李平将之发扬光大。
  车子找来了,夏彭年差车行翻新重修,花了比买新车更巨数倍的代价,使它的内外焕然一新,把它当礼物送给李平。
  李平一见,拍手叫好:“可爱极了。”
  她穿大花洒蓬裙,芭蕾平跟鞋,在老好雪弗莱旁一站,不知唤起夏彭年多少美丽的回忆。
  他是个早熟的人,女性第一次吸引到少年的他,也作兴这样的打扮,他的叔伯,全开类似的车。
  夏家的人知道这辆车的故事后,都沉默谨慎下来,不再提到李平这人。
  终于,他母亲先开口:叫彭年把那女孩带回来看看如何。”
  他父亲夏镇夷答:“听其自然好一点。”
  夏太太说:“任其发展,只怕他会同她结婚。”
  “彭年快四十岁的人,你我还管得了他?”
  “那女孩子据说很不堪。”
  夏镇夷沉默一会儿,抬起头来,“那也没法子,谁教我们夏家子弟喜欢那样的人。”
  夏太太蹬足,“老头子,有其父必有其子。”
  “那么,”夏镇夷说:“就把她请来吃顿饭吧。”
  这一段日子,是李平一生中最称心如意的时刻,她心无旁骛地享受每一天,自由自在,什么都不愁。
  但是始终心底下有一丝阴影,她怕碰到王羡明。
  无论在什么场合,只要看到略有相似粗壮的背影,她便会立刻转身躲避,怕那个正是王羡明。她的心会剧跳,背脊冒汗,她知道他会找他算帐,他不会罢休。
  这一丝恐惧似滚雪球般越积越大,给李平一种压力。
  是以她也希望索性有一日被王羡明抓住,任凭他发落,胜过天天提心吊胆做人。
  出走后她一直未与王羡明重逢,他仿佛也消失在人海里。
  他可有四出找她,可有为她伤心,可有震怒,原本拨一个电话到卓敏处,立刻可以知道,但是李平硬着心肠,不闻不问,不肯去接触卓敏,渐渐,心头那一处疤痕结痂,变成硬硬的一块,碰到它,麻木地,没有什么感觉。
  夏彭年喜悦地同她说:“家父想同你吃饭。”
  李平听了,即时作出反应:“我不想去。”
  夏彭年诧异,“为什么?”
  何必见光?就生活在黑暗中好了,不知多自在多舒适。
  “你终归要见他们。”。
  李平说:“我不认为如此。”
  既非媳妇,何必去拜见翁姑。
  世上权利与义务相等,没有名份,落得轻松。
  李平冰雪聪明,一想便想通了大道理。
  “你对他们没有好奇?”
  “早在报端杂志见过他们的照片。”
  “不想与他们谈谈?”夏彭年温言侍候。
  李平只是微笑,不予答复。
  “不说不就是说好。”
  “我不想去。”
  夏彭年深觉尴尬,他还没有求过异性,李平说了两次不去,他已经头皮发麻,不知如何应付。
  李平见他手足无措,忍不住笑出来。
  夏彭年握着她的手,放到脸颊旁。
  李平终于问:“我该穿什么衣服?”
  夏彭年松一口气。
  由他特地为她挑了件净色式样简单的便服,配黑色鞋子手袋。
  李平说:“以前家父最恨过年有人穿黑白灰来同他拜年。”
  夏彭年说:“时势不一样了,人们口味越来越老练,像新衣的新衣早受淘汰。”
  李平转过头去,“你嫌我土?”一副娇嗔模样。
  夏彭年凝视她,只是咪咪嘴笑。
  李平不甘伏雌,戴上副大宝石耳环,夏彭年也就不忍再压抑她,随她去。
  那夜,由李平开车上夏府。
  天气不怎么好,坐在开蓬车里,闷热,迎面扑来的风热呼呼的怪难受,夏彭年到底不再年轻,对天然环境的忍耐力日渐降低,于是松了松领带。
  头上是紫灰色的天空,一团团黑色的雨云,夹着阵阵郁雷,随时要撒下豆大雨点。
  夏彭年觉得刺激。
  他年轻的女伴时时给他带来任性的惊喜,他不知是感激好还是抱怨好。
  气压低,天气热,李平脸上微微泛起一阵油光,更显得脂润粉滑,十分动人,这时,她转过脸,朝他笑一笑。
  夏彭年心中叹口气,还有什么遗憾呢,家底、事业、学识、美人,他都拥有,上主待他不薄。
  快到了。
  李平有点紧张。
  大户人家的长辈,有他们的一套,心里纵使一千一百个不喜欢,外表也不会露出来,不过对李平来说,是次会面,始终是一个考验。
  李平扭开车上的录音机。
  夏彭年晓得李平喜欢听歌,没想到这一首会如此传神地形容出他的心境。
  曲子叫我着了火。
  有坏的欲望。
  有时候好像有人拿了一把刀宝贝锋利与钝在我灵魂中央割开一条六寸宽的山谷。
  夜间我醒来被单湿透有一列货运列车飞驰穿过我的头。
  只有你可以冷却我的欲望。
  我已着火。
  呵我已着火。
  呵我已着火……
  夏彭年听到这里,伸手关掉录音机,心内略觉烦躁。
  李平看他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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