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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平忽然想起“每次外出一千元以上,只陪吃饭逛公司”等字句,面孔激辣辣红起来。 还是霍太太老到,连忙微笑说:“那改天再约好了,先谢谢夏先生。” 李平松一口气。 在茶座门口,夏彭年并没有刻意要送李平,司机接了他走了。 他们三个人坐计程车返厂。 回到自己的地头,老霍问外甥女:“他真来约你的话,你出不出去?” 李平答不上来。 霍太太冷冷的看着她,目光中有非常复杂的神情。 “夏彭年这人不简单,”老霍履行他做舅舅的义务,“女朋友一箩筐一箩筐。” 霍太太忽然又叹口气,“你看她长得那样子,纸包不住火,看看造化如何也好。” 李平实在忍不住,转头回到小房间去。 霍太太最后几句话,她没听到:“现在她上夜学,与其同那些小阿飞泡,不如跟夏彭年去见见世面,我这个人最现实,我要是有女儿,同她也这么说。” 老霍非常反感,想骂老妻几句,但又不知她错在哪里,过半晌,他才弄清楚,她错在太坦率太赤裸,叫人下不了台。 李平回到房间,除了衣服,小心翼翼挂起,明天还得交还,别弄脏了才好。 她没有去上课。 耳朵边一直是舅舅的两句问话:他真的来约你的话,你出不出去? 李平觉得头有点昏,刚才她一直看着海,也许是看久了,她晕浪。 厂里人都散去,李平出去吃晚饭的时候,看到年老的管理员在听无线电研究该季最后一场赛马,天气要热了,他热衷发财,再迟就来不及了。摊开报纸画下马名,嘴角吊着香烟,一边还有一瓶二号拔兰地,牌子都是上等的。 小人物也有小人物的享受,他不见得比霍老板更不快活。 李平莞尔,这城市最可爱之处,便是能够提供一切可以想像得到的东西。 李平朝他笑一笑,他侧过身子,让她自侧门出去。 李平走了一段路,在隔壁街道快餐店吃了一客简单的饭。 盛暑就快来临,届时小房间会热得像蒸笼。 继续安份守已,简直不是办法。 柠檬冰茶送上来,李平贪婪地一口喝尽。 回到厂门口,她看见王羡明及高卓敏在等她。 他们终于找到李平的地址。 李平讶异,在他们面前站定。 卓敏先开口:“我们以为你病了,担心得很。” 李平摇摇头,卓敏真是个热心人。 “我替你把笔记抄了一份。” 街灯已经亮起来,王羡明站在卓敏身后,是他护送女朋友来的吧,李平只得请他们入内。 卓敏讶异的问:“你住在这里?” 李平点点头。 卓敏心直口快,“但这不是住人的地方,空气不足,而且女孩子进出危险。” 李平低下头,微微笑着,没有应对。 羡明轻轻推卓敏一下,他巴不得在一刹那就把李平带走,但是,到哪里去呢,他此刻与父亲一起住在东家提供的宿舍里。 过了很久很久,李平说:“至少是个落脚的地方。” “他们家里是否很豪华?”卓敏问。 “那是他们的家。” 卓敏看着李平,“你竟一点怨言也没有。” 李平笑着摇摇头,“你要我说什么。” 羡明自从踏进房间,就觉得背脊上似爬着一条毛虫,此刻更加觉得不能忍受。 卓敏把笔记拿出来,放在李平手中,“明天一定要来上课。” 李平问她,“那些金科玉律,到底能帮我们多少?” 卓敏倒是回答得快:“总比闲在这里的好。” “我送你们出去。” 在厂门口,卓敏说;“我希望可以帮你。” 李平缓缓答:“我生计并不成问题。” 羡明为她倔强心痛。 李平转身回去,花裙子似一只蝴蝶,从窄门钻进。 卓敏问羡明,“你要来,你都看见了,又怎么样?” “我兄嫂有自己的房子——” “羡明,行不通的,靠人终久不是个办法。” “你那里呢?” “我不认为李平会接受这种换汤不换药,有限度,不长久的施舍。” 羡明沉默。 “你打算勇救佳人?”卓敏揶揄他。 羡明不出声。 “这样吧,”卓敏说:“明天找她去海旁散步。” 一连好几天,李平每次取起电话,都有异样的感觉,她怕是夏彭年找她。 但是没有。 十天八天之后,年轻的李平也就忘记这件事。 她同卓敏成为好朋友,两人结伴,尝试寻找更好的出路,但是居住问题的确不易解决,即使有适合她的工作,那份略多的薪酬,也不足以缴付租金,况且,能力范围内的住所,并不见得比她现时的储物室好多少。 背着她,老霍也问过妻子:“没有下文呀。” 霍太太摇摇头,“恐怕早丢脑后了。” 老霍说:“夏彭年根本也就是那样的一个人。” “厂里那么多人进出,难包不会有事。” “李平极之长进。” 霍太太没话说。 “这是她南来第二年。” “快了,她不会跟你一辈子的。” 老霍像是要说什么,但终于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不是怕老婆,只是怕烦,除非火烧到他身上来,否则何必冒犯太座去主持公道。 李平原以为第二个夏天会比第一个容易熬,事实刚刚相反,她不但没有习惯,反而觉得更加烦躁。 尽量压抑着这种情绪,她不到半夜十二点不肯回厂。 与她有同感的年轻人极多,所以人群深夜不散,聚集在一些热闹的地区。 每个星期,她例牌写家书回家,封封都是那几句,最近王羡明替她拍了几张照片,才算没有交白卷,一并寄到上海。 李平一贯报喜不报忧。 知道卓敏爱喝咖啡,讨她欢喜。时常看她。 卓敏要打听清楚了,才肯去。 --“免得你闹花样,二十块钱一杯的玩意儿,我的胃装不下。” “人家喝得,我们也喝得,金钱面前,人人平等。” “小姐,连小费,是我一天的薪金了。” “别夸张。” 卓敏也越来越喜欢泡咖啡馆,家里永远有一桌麻将在搓,众妇一边赢牌一边输钱一边教训子女盖诉衷情,卓敏觉得耳痛。 羡明不开晚班的时候,也一定在场。 卓敏感喟,“司机都用两班哪。” 李平说:“我真的弄不明白。” “早上八点开始工作,下午五点落班,接更的开到深霄半夜,两部大车,四个司机,另外两架跑车,“他们自己开。” 李平骇笑:“会不会太享受了?” “我怎么知道,要去问他们。” “住哪里?” “落阳道七号。” 李平把地址念两遍,“一路名都比人家好听。” “羡明说,最近东家到美国去了,比较空闲。”停一停,“他说要把车子开出来载我们逛,被我拒绝了。” 李平点头,“羡明太孩子气,怎么可以塌种便宜,这城市能有多大,给人看见不好,我们人穷志不穷。” 卓敏笑起来。 李平有点难为情。 过一会儿她说:“卓敏,羡明真不错。” 卓敏讶异地看着她,“莫非你真的是聪明面孔笨肚肠。” “什么?” “王羡明不是我的男朋友。” “别开玩笑了。” “李平,从第一天开始,他喜欢的,就是你。” 李平脸上变色。 “原来你是真的不晓得,我还以为你假装!” “这,这怎么可以。”李平惊骇的看着卓敏。 “这是事实。” “你一直是知道的?”李平觉得卓敏的器量实在太大了。 卓敏点点头,“我代他约你。” 李平益发觉得不可思议,“是他告诉你的?” 卓敏笑,“不必宣之于口吧,任何人都看得出来。” “嘿!”李平吐出一口大气。 她没有看出来,她真心以为卓敏同羡明是一对,主要是因为没考虑过有这么大方的女子。 李平说:“你由得他这么放肆,宠坏了他,吃苦的是你。” “李平,”卓敏奇道:“我说清楚了,王羡明喜欢的是你。” 李平的脑筋转不过来,怔怔看着卓敏。 卓敏拍拍她的手,“别难过,我们这三个人,谁都没资格谈恋爱。” 李平松弛下来。 卓敏这个人,经济实惠,说话一句是一句,有问必答,决不推搪,言必其尽,心肠又热,李平庆幸得到一个这么好的朋友,手不由主,伸过去握住卓敏的手。 卓敏一手摔开,“啐,干吗拉手拉脚,告诉你,这里不流行的,而且你的掌心好像特别热。” 李平只是笑。 卓敏用双手托住腮,“我要是王羡明,我也看中你。” 李平推她一下,“勿要吃我豆腐。” 卓敏不好意思说的是:像你这样的人,一触即发,恐怕不会长期屈居人下。 卓敏发觉长久了,只要李平一出现,周围的异性便会瞪着她看,往往连身边拖着的女伴都不管,李平转身,他们掉头.,看多一眼是一眼。 她是个危险人物。 李平睨着卓敏,“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厂里没人追求你?” “常常有人提出要同我吃饭看戏。” “你没有?” “这是做什么,访问我?” “回答呀。” “我不要去”。 “我会去。”卓敏说。 李平摇头,“白吃白喝,没有这么简单的事,舅舅说,这里的人性乖戾,他们一觉不值,刀子就出来了,要不就放火烧你全家。” 卓敏骇笑,“你舅舅真那么说?” 李平点点头,“这还假得了,报上天天有这种新闻。” 卓敏笑得打滚,“就为着这个缘故,因噎废食,谢尽应酬?” 李平无奈,“没有看见这样的人。” “这话,才是真心呢。” 李平问:“要不要添一杯咖啡?” “可是你放心同王羡明出来。” 李平答:“他不同,我认为他是你的男朋友,先人为主。”她停一停,坚持己见,“你们俩长相极像,大眼睛粗眉毛圆面孔,开头错觉你俩是兄妹,我想,终久你们会在一起的。” 卓敏没有回答,那样开朗的女孩子,居然也叹一口气,可见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 李平看一看腕上七块钱在摊子上买回来的电子表,表示时间晚了。 “我送你回去,”卓敏说:“你住的那区,可称九反地带。” “有什么事,你帮得了我?”李平似笑非笑,“抑或是双双遭殃?” 卓敏白她一眼。 自小路抄入工厂,李平心剧跳,真要是有什么事呼天不应,叫地不灵,她有一丝悔意,但愿不是夜夜三更半夜才回来。 不过第二天,又浑忘得一干二净,又按捺不住,往外头跑,李平发觉自己野性难驯,也还是最近的事,她悲哀的原谅了这点:那陋室里,只有明媚,没有春光。 好不容易急忽熬到街口,忽然之间,汽车喇叭暴响,李平一颗心像是要自胸腔跃出。 她用背脊贴着污秽的墙壁,惶恐的向声线看去。 一阵怪笑声带出王羡明,他坐在一辆黑色的大车里,很明显是在等李平回来。 此刻他推开车门,“过来,上车。”他对李平说。 李平生气,两条手臂又住了腰。 天气热,额前碎发被汗沾在脸上,双眼圆睁,看上去似一朵野玫瑰。 王羡明一手把着车门,贪婪地欣赏李平这副姿态。 “你特地来吓我一跳?”她走近。 “我们去兜风。” “回家去吧。” “上车来,李平,我带你到山顶去看夜景。” “我早已看过。” “不是太平山,是飞鹅山。” 李平犹疑。 “不相信我的技术?” 李平看着他。 “还是不相信我这个人?” 两者都不是,只是刚刚才口硬说过人穷志不穷。 “来,你坐后座,看电视听音乐用电话,我充你司机,玩一次嘛。” 李平受不了这样的引诱,踏前一步。 羡明笑着替她打开后座车门,一鞠躬,“李小姐,请。” 李平脚不由主,踏进铺着地毯的高身车厢,端正矜持地坐好。 王羡明替她关上车门,回到司机位去。 李平说:“小王,先在市区兜一个圈。” 小王精乖的唱喏:“是,小姐。” 随即开了音响,悠扬悦耳的乐声钻入李平耳朵,阴凉的空气调节使她全身畅快,她不后悔上车来,不不不,一个人,只能在彼时彼地做对他最有益的事。 王羡明是个称职的好司机,沉默地将车于驶上山去。 李平从来没有在这个角度欣赏她居住的繁华都会,只见一条龙翔道似宽身的宝石带子,车如流水马如龙,衬着不夜天的星光灿烂,令她倒抽一口冷气,忍住很久很久,才吁抒出来。 李平握紧拳头,不,不能够入宝山而空手回。 夜风将她的薄衣吹到贴在身上,她迷惘的希望时间可以多留一刻。 王羡明在一旁看到她如此享受,不禁心怀大开。 “明天,李小姐,”他继续游戏,“我们再来。” 李平依依不舍回到车中。 羡明在倒后镜里,看到她把头枕在车位背垫,闭着双眼。 “谢谢你,羡明。” “不用客气。” 那夜李平回到厂内,已经很晚很晚,管理员老伯替她开门的时候,咕哝数句,叫她当心外头奸诈的人心。 李平辗转反侧。 第二天,眼底有一轮隐隐约约的黑晕。 男同事觉得她美得迹近不道德,因为引人遐思:这可人儿昨夜做过什么,为何没有睡好? 年纪轻,一两日睡眠不足,算不得什么。 晚上十点钟,她似一只精灵般,再度等候在厂门口,等候王羡明来接她。 她同自己说:最后一次。 洗脸的时候,李平看到那方旧残的水气镜里去,瞪着镜中人的眼睛说:“这是最后一次。” 小王与那辆豪华大房车没有令李平失望。 这次,小王自车中小冰箱斟出一杯加冰的汽水,递给李平,并且问:“小姐,上哪儿?” 李平茫然抬起头。 “这样吧,小姐,我载你去沙滩。” 李平不置可否,啜饮一口冰凉的饮料。 车子停在路边,他们坐在伞般羽状树叶的树下,背对背,互相依靠着对方。 羡明问:“开心吗?” 李平点点头。 “但愿我可以长久使你这样快活。” 李平轻轻说:“若是如此长久,也就不觉得开心了。” 海浪冲上岸来,黑暗中只听到沙沙声。 李平爱上这海,付出再大的代价,也是值得的。 羡明握住她的手,过一会儿,李平挣脱了。 羡明问:“你身子不舒服?手心熨得慌。” “没有,天气热。” “我在想,李平。” 不待李平问他在想什么,他已打算说出来。 “李平,我们结婚吧。” “什么?” “家父有一点老本,可以拿出来帮我们分期付款垫一成首期买个小地方,一人一份工作,可以够开销,你就不必回工厂求亲靠友了。” 李平沉默。 “找一份月薪三两干的工作,还是有的。” 李平以很平静的语气问:“什么样吃苦的粗工?” “自食其力,只有下流的人才看不起穷人。” “你几岁?”李平问。 “秋季便二十一岁。” “甘心这样活到六十?” 王羡明把下巴枕在双膝上,眼睛看着海中点点帆影,他说:“与你在一起,我甘心。每天回到家,只要看见你的面孔,再捱也值得。” 李平有点感动,“真的,羡明,真的?” 羡明点点头。 这也是一条出路,目前也只看得见这一道太平门。 “你舅舅不把你安排妥善,也不过想你知难而退,早走早着,那地方,耽不久了,你傻气地一直熬下去,也不过是误你自己。” 李平怔怔地看着远方,海上忽然驰起一条长长白浪,这么晚了,还有人滑水,也真会作乐。 “我家人,不会亏待你的,你要是愿意,我明天就带你去见他们。” 李平还是不出声。 “你想一想吧,我大嫂在一间日本馆子做领班,听她说,工作级之出息,可以介绍你去。” 呀,王羡明都替她安排好了,只要她肯嫁他,生活便有着落。 “家母此刻同大哥大嫂住,她人很随和,一定喜欢你,我门照样办喜酒注册打金器。”羡明絮絮地说下去。 “我会想清楚,羡明,谢谢你。” “我等你。” 李平别转头。 “晚了” 上车,羡明扭开音乐,只要李平喜欢,他乐意奉献。 车子才驶近工厂区,两人已知道不妥。 天边映起红霞,黑烟滚滚似巨龙般往上翻,空气中全是煤灰。 羡明连忙把车子停下来。 李平吓呆,只会瞪着前方看。 过了半晌,羡明才醒觉过来,他冲口而出:“火灾!” 李平说:“我们过去看!” 羡明点点头,拉李平下车往前路奔去。 狭窄的横马路仅仅允许救火车通过,两边挤满看热闹的坊众,纷纷发表意见,指指点点。 羡明带着李平轧上去。 警察与消防员正在指挥救火,云梯架起,水龙头狂射,叫喝声不停。 接近火场,那股热力逼上来,李平头发都竖起,但一颗心却似浸在冰窖里。 烧着的正是她住的工厂大厦,哗哗剥剥,烈焰冲得半天高,火舌头吞吐不定,凶猛万分。 她紧紧地握住羡明的手。 无家可归,无家可归,李平心底只会反反覆覆念着这四个字。 忽然她看见厂里的管理员与警察纠缠,一边高叫:“救人,救人,有一个女孩子没有出来,困在里头,救人呀!” 李平茫然,谁,谁身陷火海,惨遭不幸? 在这个纷乱挤逼嘈吵时刻,又有人扑向前,凄厉地叫:“李平,李平!” 李平一看,是她舅父,在该刹那,她彻底原谅了他。 李平接着醒悟,原来他们以为她要烧死在里边,不由得大叫起来,“我在此地,我在此地!” 老霍一转头,看见外甥女无恙,声音颤抖起来,连忙奔过来与李平会合。 这时候,浓烟火势差不多已将整座工厂大厦吞噬,水浇上去,吱吱声化为水蒸气,远一些的水柱部分落在人群头上,弄得衣履尽湿。 警察喝令人群后退。 王羡明一直紧抓着李平的手。 李平听得她舅父说:“完了,烧光了。” 往外挤,到了路口,李平刚欲随舅父走,忽然发现舅母拦在前头。 她似他们一样,淋得似落汤鸡,十分狼狈。 老霍见到她,鼓足勇气说:“李平跟我回家住。” 他老婆见他如此坚决,马上作出英明的决定,说:“好,让李平同马利沙睡一起。” 李平心境忽然平静下来。 她记得马利沙是菲律宾女佣。 何必令别人难做呢,人贵自立。 李平开口说:“谢谢你,舅母,我已决定到朋友家住。” 她这样一说,其余听的三个人齐齐呆住。 李平很温和,“这是王羡明,我就是到他家去。” 羡明既惊且喜,说不出话来。 老霍呆呆的,已疲倦得作不出适当的反应。 霍太太却说:“那么,等待这件事情完了,我们再联络吧。” 李平点点头。 厂房已经付之一炬,纵有保险,到底麻烦,她不欲百上加斤,拉了羡明,离开灾场。 走到停车处,她把头靠在羡明肩膀上,良久没有移动。 羡明不出声,他恨这肩膀不够宽不够阔不够力。 李平终于抬起头来,说道:“你救了我。” 羡明不知她指的是什么。 “要不是你接我兜风,早就遭劫。” 羡明微笑,“你受惊了。” 李平用手掩着脸。 “在你舅父面前,你表现得很好,我为你骄傲。” 李个苦苦的牵动嘴角,“我也感到骄傲。” “最坏的已经过去,来。” 羡明打开车后厢,取出一方清洁毛巾给李平擦脸。 李平问:“你身边可有钱?” “有好几百,何用?” “找个小旅馆睡一宵。” “不是到我家?” “明早再说吧,不然你怎么向家人交代,‘这是李平,她来睡觉’?” 羡明被她说得笑起来。 他送她到一家小客栈,叫喜相逢。 李平看着那个霓虹招牌,觉得太滑稽,一切都不似真的,像明天一觉醒来,不过是扬州噩梦,她还可以与同学一起到青年宫散心。 李平垂下了头。 羡明付了日租,把她安顿好,答应明早再来。 地方还算干净,李平站在浴室莲蓬头下,浑身洗刷了很久很久,享受着热水浴。 南来近两年,这还是第一次。 倘若此刻有天使允她三个愿望,李平毫不犹豫地说:但愿常能痛快地淋浴。 她昏然倒在床上入睡。 醒来是因为有人轻轻推她。 李平睁开眼,天色已大亮,她看到羡明的脸,才知道,一切不幸不是个梦。 一时不知如何应付新的一天,她呆呆瞪着羡明。 “我替你带替换的衣服来。” 是羡明特地去买的,花样质地都不错,李平就这样,赤身进了王家。 那是一家殷实的好人,知识水平不高,但人格足以弥补。 一个多余的问题都没有。 把一处小小空间腾出来容纳李平,李平看得出,那也是间储物室。 她自嘲,自称储物室女郎。 没想到,与王羡明的母亲及兄嫂一相处就是几个月。 王嫂把李平介绍到日本馆子做侍应生,李平见到卓敏,向之诉苦:“一双脚,站完午餐,已经不属于自己,像行尸走肉,不听使唤。” 还有晚餐,也得轮更,非得挂个笑脸,不住打躬作揖。 东洋人做事要求严格,管得很紧,李平用心学习,王嫂蓄心指点,成绩不错。 第一个月薪水,数目大得超过李平所求,想买件衣服送王嫂,约卓敏出来商量。 卓敏说:“我看不必了,他们不是那样的人。” “话是这么说,我衷心感激。” 卓敏似笑非笑,“没想到一场大火成全了王羡明。” 李平无奈,“你何必还来打趣我这个苦哈哈的人。” “你嫁入王家,也就是报了恩了。” 李平更觉愁苦,不出声。 卓敏轻轻说:“穷一点,苦一点,也可以很幸福的。” 李平抬起头来。 “他那么喜欢你,尊你为大,为你设想,夫复何求。” 李平忽然说:“他原是你的朋友。” 卓敏立即否认;“从来没这种事。” “卓敏,你真要原谅我,我是没奈何。” “我都不知道你说些什么。” 李平噤声。 “不是说要买礼物?跟着来吧。” 李平已经辍停夜学,要见卓敏,只有等例假部日。 把近况报道过了,卓敏说:“你倒是上手上得快,人聪明嘛。” 李平苦笑,“想吃饭就得适应,在困境里,人特别聪明特别敏捷,如果不道没顶,也就成了泳将。” 卓敏吁出一口气,“班里的同学,都想念你。” “羡明上学可用功?” “他呀。”卓敏笑。 “他告诉我,除非是当夜更.否则决不旷课。” 卓敏说:“那么他最近一定老当夜。” 李平摇头,“真不像个有出息的人。” 卓敏护着羡明,“李平你太认真了。” 李平说:“我知道有位同乡,人家为了读英文,夙夜匪懈,眼困时用薄荷油擦在眼皮上,逼着自己睁开双眼,读下去。” 卓敏看李平一眼,“你可以死了这条心,王羡明不是这样的人。” “他满足于目前的境况?” “李平,你别逼他,广东人有一句俗语,极之可爱,叫做一样米养百样人。” “到三十岁还这样天真烂漫?” “三十岁是很久很久以后的日子,李平。” 她们选了一只装角子的银包给王嫂。卓敏嫌贵,但李平坚持礼物毋需大件,但要名贵。 回到王宅,见没有人,李平识相的把小小地方打扫一番,这几个月来,李平手不停的把四周擦得一尘不染,很惹王家好感。 王母买菜回来,见李平在洗窗户。 环境造人,她也不过是四十余岁的中年妇女,倘若留过学,有份优差,风骚还刚正开头,然而在她的地头,这种年纪已是娶媳妇的适当时刻。 当下王母放下菜篮,怪出香烟,点着一枝,坐下悠然吸起来。 李平莞尔,羡明也许就是像他母亲,这样自得其乐。李平衷心喜次王母,无论从哪一个角度来看,她都是个好人,连她吸的香烟都趣致十分,有时吸黑猫牌,更多时候,像此刻,是鸭都拿七号。 王母爱把空烟盒里那张薄锡纸,折成一只船,欣赏片刻,便团皱扔掉。 李平尝试探讨她的内心世界,但王母绝不多话,那不是容易的事。 下意识,她已把李平当二媳。两个媳妇人才都比儿子出众,十分值得宽慰,她大有人生夫复何求的感觉,吸烟的姿势,也更加惬意。 她做的汤,李平开头喝不惯,八爪鱼居然与莲藕一起煮,还有,一锅鸡爪与眉豆滚得灰秃秃的,后来就尝出甘香味来,广府人也有他们的传统文化。 王母欣赏李平抹窗,李平微笑,并不停手。 黄昏阳光射在她身上,为她轮廓镶上一道金边,连睫毛都似沾着金粉,映出青春朝气。 ------------------ 文学视界扫描校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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