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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中群说:“我们暑假再来。” 于太太最不舍得,拉住女儿悄悄说了许多话。 归途中,她对展航说:“在市区放下我。” “约了英先生?” “他有点事找我商量。” “祝你幸福。” 笔臻首先嗤一声笑出来。 于太太随即说:“这小子疯疯癫癫,逢人恭祝幸福。” 展航说:“善祝善祷,有什么不对?” “不同你说。” 于太太下车去了。 展航向笔臻笑笑,“我们呢,我们去哪里?” 笔臻忽然极之温柔地说:“哪里那不去,请送我回家。” “你不试,又怎么知道路通向何处?拿点冒险精神出来。” 笔臻伸手出去,轻轻抚摸他的脸颊,“我很明白,唯一的通道是心碎之路。” “这样说简直毁坏我名誉。” “展航,你永远不会喜欢我这种类型的女子……” “嘿,你知道什么?” “到家了。” “晚上再找你。” “每个女孩子都有两次机会?” 展航说:“不,你是例外。” 笔臻问:“为什么?” “你善待我妈妈。” 笔臻摇摇头,她伸手,想抚摸他的裸胸,终于没有,缩回手去。 展航回到家,看到门外被他踢到一角的报纸,蹲下拾起。 今日忙,无人阅报,本来母亲每天把一张中文报从头到尾仔仔细细读遍。 他到厨房坐下,冲杯黑咖啡,舀了一大羹香草冰淇淋放进杯中,喝一大口。 摊开报纸,看了几题头条,都不是好新闻,全世界天灾人祸,千疮百孔。 电话响了,他去听。 是伟谦,“告诉伯母,我明天来看她。” “你带着女友一来坐上五六小时,喝茶吃点心,累不累坏主人?有时还留下晚饭,看见你都怕。” “没有的事,伯母欢迎我。” “一只水果半盒糖也没有,你懂不懂规矩?” “好好好,你要什么?”伟谦被他作弄得团团转。 “明天什么时候?” “下午三时。” “果然,是下午茶时分,觊觎我妈做的苹果陷饼。” 电话挂断之后,展航顺手把报纸折好放一旁。 他没有看到。 在极低位置上一个小小不起眼角落,有一段这样的新闻:灰胛一七三地段有一女子晕倒休克,管家报警送院后证实不治,怀疑过度注射毒品所致…… 下午,于太太回来了。 手中一大束浅黄色温室玫瑰,她小心翼翼插好。 展航见她一脸微笑,便问:“英先生再次求婚?” “不是。” “你很高兴的样子。” “我一向与他投契。” “那多好。” 于太太顺手取过报纸,心不在焉看了几行,又放下。 “他以为我想结婚。” “现在他明白了?” “是,照老样子大家就很好。” 展航颔首,这个老花农有点意思。 于太太又说:“我现在想起来了。” “想起什么?” “你猜前天谁打电话来?” “你说呀。” “是马太太要来探访我们。” “哪个马太太?” “我也得想半天,都失去联络太久,”于大太感慨,“本来是你父亲的朋友,不好意思麻烦他们。” “我仍然全无记忆。” “我来提醒你:小时候我们去过马家游泳,她家囡囡遇溺,由你及展翘救回。” “呵,那个马家。”展航恍然大悟。 “你说,象不象一百年前的事。”于太太叹息。 展航点点头。 “他们家随时过来,已经买好房子找到学校了。” “多一个朋友是好事。” “我同她说随时欢迎,她声音却有点彷徨。” “连根拔起,的确会令许多人彷徨。” “你看,没想到老友会得在异地重逢。” 她显然已无心思阅报,顺手把报纸丢到大纸箱里。 于太太也没有看到那段新闻。 第二天,刚巧是倒垃圾的日子,清晨,展航把整只纸箱拎出去放在路过。 不一会儿,庞大硕健的垃圾车克隆克隆驶至,工人熟练地倾倒垃圾,将报纸载走。 那段新闻,随着报纸消失。 新的,当天的报纸又派来了,展航顺手拾起带回家中,放在早餐桌上。 于太太问:“有什么大新闻?” “经济好似略有起色。” “叫人松口气。” “妈,马家那囡囡今年也上小学了吧。” 于太太嗤一声笑出来,“那年你几岁?” “十一二岁。” “她约多大?” “五六岁。”说到这里,展航不禁敲自己他脑袋。 “就你一个人吃饭,你大了,上大学,人家仍然是幼儿。” “真没想到。”展航搔着头。 “真没想到时间过得那么快可是?” 展航点点头。 “那时,以为没有希望把你们拉扯得大,真想自高处跳下来算数。” 展航吃惊,没想到坚强的母亲曾作此想。 “可是也捱下来,熬出头,展翅与展翘都发展得很好。” “我也不坏呀,明年好毕业了。” 于太太笑,“你仍然怪怪地,不过比起三两年前已经好得多。” 展航握紧母亲的手。 “等你也结了婚,我就完成任务,完全放心了。” 展航给她接上去:“届时你可以穿鼻环,打舌钉,全背脊纹身,服迷幻药、跳舞到天明。” 于太太笑说:“我告诉你一件趣事,前两日笔臻陪我去游泳,我到泳池边拾起一块浮板,离远。一个年轻人看见我,立刻眼前一亮地走过来,待接近了,才发觉我是中年人,失望地走开,由此可知,远看我身型还不太差。” 展航大笑,“他忘记戴眼镜。” 母子俩许久没有这样欢畅倾谈。 电话铃响,一把天然清甜的声音问:“是于家吗,我能与于伯母说几句话吗?” 展航仿佛知道这是谁,他试探:“是马囡囡?” 那还一怔,“家母的确叫我囡囡。” “你学名是什么?” “我叫马式柔。” “我是于展航。” 她却低呼一声,“哎呀。” “什么事?” “你是展航?”她咕咕地笑,“好久不见,对我还有印象吗?” 一个穿橘红色泳衣的小小人,圆圆小面孔似洋娃娃,今日,长相应当没有太大变化。 “你呢,你可记得我?” “大头,大眼睛。” 从来没有人那样形容于展航。 于太太走过,生了疑心,“同谁聊得那么高兴?” 展航把电话递给她。 “呵,是囡囡,今日下午来?可以呀,欢迎欢迎。” 放下电话,于太太说:“准备一下,烂黑T恤该脱下来了。” “何必那么隆重。” 于太太笑笑,“这是你的初吻女友。” 展航也笑了。 “长得有点象玉枝吧?” “不知道,这些年来,连照片都没见过。” 忽然又想起了于家,不知从何处打探到电话,又重拾友谊,千万不要介意,否则,那里还有朋友。 三点钟,客人来了。 展航还在楼上,听见母亲打开了门,与客人谈半晌,又大声叫:“展航,囡囡来了。” 展航放下功课往下走。 这才知道客人为什么在门口扰攘良久,原来她带来两头小小的金色寻回犬,于太太喜欢得不得了,正蹲着与它们玩。 展航要到这个时候,才知道母亲真正寂寞,内心恻然。 他看到了客人,客人也正目光灼灼地看牢他。 两个人都愣住在那里。 马式柔身段高佻,芽一件黑色针织短裙,可是美好身段表露无遗,丰胸、细腰、长腿,最叫展航吃惊的是她那炽热的大眼睛与尖下巴。 展航忽然脸红,象,象煞了一个人,不能再象了,比任何一个他认为象的人都更象。 他一步步走下来。 她轻轻向他说:“展航你好。” 于太太在一旁笑:“这小狗真可爱,我也去宠物店挑一只来养。” 马式柔连忙说:“伯母可以拣一只,我妈说两只太多,只允许我养一只。” “真的?” 展航笑,“请进屋来谈。” 马式柔比她年龄成热,言行叫人舒服。 “马太太呢?” “屋顶漏水,她要等修理工人,一时走不开,叫我致歉。” 于太太立刻说:“展航,你过去帮帮眼,三行工人出名刁钻。” 马式柔呵一声,“那真感激无限。” 展航取过外套,“小狗且放在我家吧。” 他开出吉普车,“家在哪里?” “下一条街就是。” “那么近?” “是呀,听说这区学校好。” 展航到马家的时候修理工人正在大吹法螺,一见男丁,态度收敛许多。 展航在这种琐事上有经验,与工人议论起价钱及修理工序,不久完满解决。 马太太十分感激,“展航长这么大了,真是好帮手,你妈好福气。” “伯母有事叫我,我能搬能抬。” “这样客气,人家是怎么教儿子的。” 展航笑,“慢慢就习惯了,这里风土人情还算不错。” 展航把伯母送往自己家与母亲聊天。 他与式柔留在马家监工聊天。 她告诉他:“我至今不会游泳。” “我教你。” “不行,学过多次,一看到水吓得混身麻痹。” “他们教得不好。” 式柔笑了,“你挺自信。” “教游泳,我还行。” “遇过溺的人再也不会够胆子游泳。” 工人敲打了许久,马太太一直在于家叙旧,式柔说个不己,时间过得飞快。 终于完工,已是下午。 工人离去,展航帮助清洁好地方,式柔啧啧称奇。 展航走过去,用两手的虎口量度式柔腰身,“尽量吸口气。” “干什么?” “屏住呼吸别动。” 展航两只手竟然可以环绕住式柔的腰身,那样细的腰。 式柔不以为忤,转过身来笑。 她唇上抹着深紫色胭脂,更显得皮子雪白,晶莹透明,她松出一口气。 她似乏力般倒在沙发里,那种天赋娇媚魅力太过象另外一个人,以致展航有点战栗,象是那人的灵魂占据了一个少女的身躯,想再一次作祟,要使于展航寝食不安。 她没有片到安静,又探过头来问:“你怎么不说话?” 展航怔怔地看着她。 “听说,你女友最多。” 展航答:“都是谣言罢了。” 式柔不听他的解释,“而且,很早就结交成年女性。” “谁说的?” “人人。” 展航笑答:“太器重我了。” “全是传言?” 展航见她那么可爱,不禁说:“近日年纪大了,也力不从心啦。” 式柔一怔,哈哈大笑起来。 电话铃响,式柔去听,转过头来说;“于伯母找你。” 展航最喜欢看她拧过腰身来笑这个姿势,他做得他可以坐着看足一个下午。 于太太同他说:“笔臻等了你好久,你忘了她的约会?” “我今天没有约她,”那别致的名字忽然变得陌生。 “也该回来了。” “是。” 展航告辞。 式柔娇俏地问:“不订下一次约会?真是前所未有的经验。” 展航微笑,“要同我出去,就不能再见别人了。” 式柔诧异,“有这种规矩吗,你不象没有自信的人。” “想清楚,囡囡,改天再联络。” 式柔又一次大笑。 他驾车回家,马伯母已经告辞,笔臻一个人在书房里。 展航探头进去问:“我母亲呢?” “她在午睡。” 主人已经累了,客人还不愿走,难怪母亲召他回来。 聪明伶俐的黄笔臻怎么会犯这种毛病呢,由此可知,爱里没有智慧。 展航在她对面,微笑问:“你专门等我?” “是。” 展航问:“什么事?” “伯母说,你小时候有一个女朋友叫伍玉枝,同我很象。” “我妈弄错,我与玉枝,象兄弟姐妹一样。” 笔臻说:“后来,她在异乡结婚生子。” “不算异乡,那也是讲中文的地方。” “我于你,大概也似兄弟姐妹吧。” 展航觉得这象是同他摊牌,于是他轻轻反问:“你想做什么?” 这句话大大伤害了黄笔臻,但是她反而笑了。 她答:“我并无非份之想。” “我送你回去。” “不用,我自己有车。” 送到门口,展航知道笔臻以后可能不会再来。想解释一下,安慰几句,可是来不及了,一辆小小欧洲小跑车嘟嘟开上来,响了两声号,在于宅私家路上停下。 不知为什么,马式柔又回头来找于展航。 她象是没有看见黄笔臻似,笑着对展航说:“你忘记带钱包。” 她顺手一扔,那钱包的溜溜朝于展航飞过去,展航还有时间玩一个花式,反手一抄,接住。 式柔大笑,把车子驶走。 笔臻看在眼内,默不作声。 展航转过头来,想解释几句,笔臻却把手指放在他嘴唇上。 展航十分歉意,深深亲吻笔臻的手。 她也走了。 回到屋内,于太太已经起来,她遗憾地说:“本来我还想学蝶泳。” “笔臻不至于那样现实。” “我也不好再叫人家。” “我教你妈妈。” “笔臻应核较为主动,她太过矜持,喜欢一个人,就不要理会其他,明刀明枪才好。” “母亲老是觉得每一个人都该爱上于展航。” 于太太点头,“也有女孩子觉得自尊更为重要,真正难能可贵,值得尊重。” 展航不出声。 “喜欢马式柔那样刁钻的女孩,可是很费劲啊。” 话还没说完,两只小小金色寻回犬已经走出来。 展航笑了,“叫什么名字,旺财?” “不,这只叫健康,那只叫喜乐。” “好名字。” “马太太把它们让了给我。” 展航喃喃道:“一个世纪已经过去了。” “展航你说什么?” “没什么。” 式柔放了学时时来,钻在房里磨展航教功课。 于太太开头以为那只是幌子,张望过几次,发觉两人认真之极。 她甚至听见展航低声吆喝:“你长脑子没有,三题几何算足个半小时!” 而马式柔一额汗不敢反驳,真叫于太太讶异。 他们也有轻松的时刻。 于太太与女儿通电话,边笑边说:“以前担心他同年纪大的女人在一起会吃亏,现在更害怕,女主角未成年。” 展翘骇笑,却不担心。 于太太叹气,“这也是命运,象展翅,早结婚,多幸运。” “展航感情生活多姿多彩。” 于太太问:“这是褒词吗?当然不。” “社会仍然保守,对许多事持有公论,不过,由他去罢,别管那么多,你知道展航,十五六岁起就独来独往。” 于太太说:“园丁来了,我且与他说几句。” 她去到外边,同那工人说:“我有辆脚踏车,请替我扔到垃圾站。” 她把展航那辆爬山脚踏车推出来。 工人意外,“太太,还新簇簇呢。” 于太太不知什么地方来的神力,一提气,兜起整架脚踏车,丢进园丁车斗,拍拍手,回转屋里去。 她痛恨那些狐惑女。 真痛快,出了一口鸟气。 对于式柔,于太太却始终有好感,到底小,又活泼,家里添了这个人,充满喜乐。 展航第一次同比他小的女生在一起,凡事见得光,神情开朗。 已经很久没有人提起黄笔臻了。 她在做什么?大抵是教另外一个伯母游泳吧,那样乖巧懂事的女孩子不愁寂寞。 一日,式柔跑来同展航说:“你有无听过有趣到极点的‘浮麦最后方程序’?” 展航笑答:“略知二一。” “告诉我。” “来,我帮你找到网页,你自己浏览,浮麦是法国十七世纪数学家,他有一条数百年来不能证实的代数方程式,不过,最近终于由普林斯顿大学的怀尔斯君花了整整七年时间解答成功,经过紧张刺激,对,在这里了。” 式柔立刻坐过去凝视荧幕。 展航问:“考虑读纯数吗?” “嗳,我深深发生兴趣。” “据说怀尔斯在那七年之内,只用钢笔及白纸作为计算工具,并无动用电脑。” “哗,神奇。” 她全神贯注地学习,偶而发生“啊”,“呀”赞叹之声。 展航躺在安乐椅上看报纸。 当你所爱的又爱你的人就在身边,那种感觉十分安全舒适。 式柔有时按动打印机复印资料。 “真是怪人,”她说:“竟为一条算术废寝忘食。” “所有天才都不是常人。” “这我相信。” 忽然之间,式柔静下来。 展航不以为意。 她忽然惊讶莫名:“这不是我吗,展航,我的画像为什么会在国际网络上占一席位?” 展航立刻扑过去看。 啊,式柔无意之中按错了钮,看到了展航的秘密。 连式柔本人都以为寻人启事中的画像是她,由此可知,相象到什么地步。 “怎么一回事?” 展航缓缓说:“那不是你。” “可是三年来你不住要求各方协助寻找这个人。” “是。” “网上还不住有人告诉你,他们在世界各地见过她。” “已经不重要了。” “我愿意听这个故事。” “你有无六个小时?” “六千个钟头都可以。” “快快告诉我。” “让我先做一件事。” 于展航坐到私人电脑前边去,按下一个钮。 “噫。”式柔低呼。 是,荧幕上出现了红色闪烁的“洗擦”字样,十秒钟后,画中人渐渐淡却,褪出,终于消失。 式柔开头是讶异,后来渐渐明白了。 “你过去的情人?” 展航摇摇头。 “对不起,如果你不想谈这件事,我们说别的。” “我不介意。” “那么,她到底是谁?” “我一无所知。我不知道她来自何处,做过些什么事,父母是否爱她,以及她童年。” 式柔好不失望,“呵,是一个暗恋的故事,我最不喜欢这种乏味的单相思。” 展航怔住。 半晌,他黯然说:“你讲得对。” 式柔轻轻说:“看,资料已经全都洗掉了。” 展航点点头。 “下次,告诉我一个真正的爱情故事。” 象他第一次认识她,她只有几岁大,穿一件橘红色冰衣,四处跑,忽然掉进泳池里,多年后…… 这时,于太太在他房门口问:“可以进来吗?” “当然可以。” 原来马太太也来了,展航连忙站起来招呼。 “啊,在研究功课?” “是,天天如此,开头我也诧异,现在已经习惯。” “人生最好的不过是这几年,他们总是不相信。” 于太太笑,“喂,假使将来展航向囡囡求婚,你可需大大通融。” “唉,求之不得。” 事情也不是一直都这样平凡正常,不久之前,展航还记得,他深夜偷偷离家,去探访异性,骑一辆脚踏车,速度高,风劲,偶一抬头,只见深紫蓝色天空上满满是亮晶晶星星,他心里有一股不能按捺的火焰需要宣泄…… 一切都好象已经过去了。 失去至亲的痛楚也终于渐渐平复。 他没有听到式柔同母亲轻轻说:“展航已经二十岁,我同他年龄上有那样大的差距,需要适应,不过,我喜欢他,我会尽最大努力。” 不要笑,少年往往以为十年是一个世纪,而天上所有的星,都是他所爱的人。 (全文完) ------------------ 文学视界扫描校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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