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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静静问:“你们会不会笑一个老男人无故流泪?” “别开玩笑,马先生,眼泪还分老嫩?”我说。 编姐白我一眼,像是怪我在这种错误的时刻卖弄幽默。 但我那句话效果倒还好,马先生吁一口气说:“人不伤心不流泪。” 他是这样地爱她。不一定要英明神武的小生才可以有资格恋爱,感情面前,人人平等。我们从开头就觉得马东生是个最懂得感情的男人。我说:“我在想,这些衣服,或许可以给马利?” 马东生点点头。 他吩咐公司的人开了三辆十四座位车来,才把衣物全部搬走。 “徐小姐,我很感激你。把她的遗物转交给我,你不会后悔,我会好好保存它们。” 他走了以后,我们也回家。 编姐与我身上都沾了衣帽间香薰的味道,挥之不去,整个经验如幻如真。 “他会把那些衣服怎么样?”编姐问。 我不假思索地说:“他会回家做一间一模一样的房间,把这些衣服全部挂上去,然后天天在房间中坐着,回忆他与姚晶共度的日子。” “他真的会那么做?” “绝对会。”我非常肯定。 “他这样爱她,怎么还留她不住?”编姐问。 “你父母也爱你,为什么你还是搬出来住?他不能满足她,什么都是假的。” “你这话说得好不暧昧。” 我苦笑,不再回答。 我们在晚上有个很重要的约会。 在赴瞿家途中,编姐犹自说:“其实那些东西都是你的。” “我穿到什么地方去?我完全没有用。”没有一件样子是安分守己的,务必要把全人类的目光都勾过来,而且跟着还要叹一句:多么高雅美丽有品味。 我是个普通人,用不着这类盔甲来装扮。做人做得这么触目突出,成为众矢之的,多么危险。 一开始就骑虎难下了,然而我不必担心这一点,我还没有资格享受这种痛苦。 我们拐个弯,去接石奇。 他在门外等我们,看见我们后大大松口气。 答应我们穿得最普通,结果还是忍不住要露一手,全身白,加上白球鞋。他那张注过册的面孔使途人频频回头向他张望。 他静静地上车来,缩在后座。黝黑的肌肤使他双目更加明亮,牙齿更加洁白。 不知他这一次出马要用天赋的本钱吸引何方神圣。 我们到得比较早,马利亲自来应门,她仍然是女学生家常打扮,轻便秀丽,头发束条马尾巴,穿条紧上身的洒裙,平底鞋。 编姐立刻说:“这身打扮,记不记得?” 我马上想到旧画报中看过的,姚晶初人影坛时,最流行的这种装扮。马利长得真像她母亲,石奇在一边发呆。 我们为她介绍石奇,马利对我们很亲热熟络,对石奇就很普通,她竟没有把他认出来。 石奇枉费心机了,我百忙中朝他眨眨眼睛。 “爸妈很快下来,我们先到露台坐坐。”马利招呼我们。 瞿家一看就知道是好家庭,客厅素净大方,悬着,小小的酸枝木镜框,上面写着:基督是我家之主。气氛柔和慈祥,使客人心头一宽。 露台极大,放几张旧的中国式藤椅,已经洗刷得红熟,非常舒服,臀位处松凹进去一点,我老实不客气坐下。 我们三人把石奇撇在客厅。 “徐阿姨,”马利同我说,“你知道爹爹刚才叫我去看什么?”她一面孔不可思议的神情。 “我知道,衣裳。” “哎!他说是我生母留下的,问我喜不喜欢。” 我问:“你可喜欢?” “咦——”她缩紧鼻子,这个反应使我们大大意外。 “怎么,有什么意见?”我大吃一惊。 “那些衣裳都不是人穿的!”马利说,“穿上仿佛天天置身化妆舞会中,要不就似豪华马戏班的制服,真奇怪她会有一屋子那样的衣裳。”我与编姐呆住。 这就是代沟了。相差十多年,我们之熊掌,竟变了马利的砒霜。这是我们事先做梦都没想到过的。 “徐阿姨,你有没有注意,那些衣料如太妃糖纸,红红绿绿,窸窸索索发脆,全部不能洗。” 马利说:“衣服怎可以不洗?多脏!是以件件都染有不同的香水味。” 我与编姐看着马利发呆,百分之一百语塞。 “怎么,”马利略略不安,“我说错了?我做错了?” “没有没有。” 马利等我把话说下去,我又辞穷。 不同的环境培育不同的人种,我想姚晶早发现马利尽管外型跟她长得一样,性格上却与她没有半丝相近,她女儿根本不稀罕她所追求之一切。 所以她不能够把任何东西交给马利。 马利不会接受。 我完全明白了。 我明白她怎么会把一切交给陌生人。 马利试探地说:“我不可能用得着那些衣裳,是不是?” “你很对,”编姐说道,“不要紧,你爹爹会得保存它们。” 马利听了如释重负。 她一转头,扬声说:“爸妈已经下来。” 瞿氏夫妇是一等良民,温文尔雅,文质彬彬,结缡十载没有生养,欣然领养马利,瞿夫人根本是马利的亲姑母。 马利在养父母家如鱼得水,一点遗憾都没有。 马利替我们介绍,我们又忙着介绍石奇。 瞿太太很客气,一直说:“马利,你不认得这位大明星?天天在电视上都可以看到的。” 马利礼貌地微笑,但是双眼中茫然神色证明她根本不知道谁是大明星,认不认得出石奇的身份不要紧,弊在她压根儿没发觉石奇有什么过人之处。 呵石奇碰到克星,魅力无法施展。我暗暗庆幸,否则这小子不知要搞出多少事来。 石奇身受的错愕使他活泼闪烁的性格大大逊色,他真的遵守了他的诺言,他只坐在一角,不发一言。 我们刚要坐拢吃饭,门铃一响,马利立刻去开门,马尾巴抖动着,无限娇嗔。 “是罗伦斯。”马利欢呼。 这个才是真命天子呢,她挽着他的手臂进来。 一比就比下去了。 罗伦斯与石奇一般的年纪,一般的浓眉大眼,但是人家多了一份书卷气,一股清秀腼腆拘束的天真,一比就把石奇贬成江湖客,人家的灰色卡其裤沉实美观,人家较为老土的白衬衫配合身份,石奇这时候看上去像……也就是像个电视明星,随时上台接过麦克风就可以张口唱歌。 一个人的时间用在什么地方是看得见的。 这边厢罗伦斯与马利匆匆喝了碗汤就到书房去谈心。 瞿太太摇头,“这孩子,没礼貌。” “少女情怀总如诗。”我微笑说。 石奇低头喝汤,不出声。 其实他不必难过,影迷还是有的,那种十三四岁,还在念初中的小女生。上了大学打算攻硕士的马利自然不是其中一分子,即使有偶像,也是作家画家类。 我们把清淡美味的菜吃完,佣人端上水果。 马利才把罗伦斯送走。 她拍拍手过来,净在碟子上挑草莓吃。 瞿太太笑说:“把她宠坏了,见不得人。” 马利只是笑。 这个女孩子一脸的幸福满足像是要滴出来似的。 编姐轻轻说:“谁说世上没有快乐的人?哪个诗人或哲学家再发牢骚的话,就介绍程马利给他。” “真漂亮,”我说,“马利真好看。” 瞿太太说:“哪里哪里。” 因为在马利身上找不到意犹未足的怨怼,她眉梢眼角是开朗的、快乐的。 所以马利是我们见过最美的女孩子。 饭后我们要告辞,被马利留住。 她把我们拉到房内,可怜的石奇一整个晚上变为陪伯母谈话的配角。 马利问我们:“那个人是谁?” 我微笑:“你说石奇吗?”难道终于对他有兴趣了? “好奇怪的一个人,头发故意梳几绺下来,垂在额角上,剪个时髦的式样,但只具形式,没有神髓,还有那身白衣白裤,哗,就差一顶水手帽——”她笑得弯下腰去。 我与编姐再一次面面相觑。 我有点气馁,觉得凄凉,怎么搞的,现在时代究竟进步到什么地步了?为什么我们颇认为新奇美观的事物,马利这女孩子会觉得老土与可笑之至? 我们的生活是否太舒适,因循之极,已与时代脱节? 我真得好好投人社会,做一点事才行,否则这样春花秋月,怎生得老? 我默默无话可说。 马利反问:“你不觉他滑稽?” 我连忙说:“别在他面前说。”否则他真会服毒。 马利微笑:“梁阿姨徐阿姨,你们说,罗伦斯是否比他好得多?” 恋爱中人都是这样,希望别人赞他的爱人,比听人赞他自己还高兴呢。 我很识相,立刻说:“当然,马利,罗伦斯很配你。” 她很得意,仰仰精致的下巴。 马利运气好,爱上她应当爱的人,只为这一次,我原谅了月下老人,他终于做了件好事。他所办的其他个案,惨不忍睹。 我取笑马利,“真看不得你这么快乐,照情理说,你应当凄惨地寄人篱下,悲苦地做一个失去母爱的小孩才是。” 马利笑着耸耸肩。 如果弄得不好,她爱的不是罗伦斯而是石奇,也有得苦头吃。偏偏她能够趋吉避凶,不可思议。 我们还有什么话说呢。 “马利,我们祝你幸福。” 马利有信心地笑:“那是一定的。” 编姐说:“好极了,别忘记保持联络。” 我们三双手握在一起,马利喜欢我们,正如我们喜欢她一样。 她送我们出客厅。 瞿太太倒是很欣赏石奇,频频说:“原来越是大明星,越没有架子,现在我懂得了。” 我们告辞。 归途中我与编姐大大地抒发了感叹:包括:“在那样的青春之下,怎能不低头”、“马利这一生大概还没有伤过心”、“姚晶让女儿住在瞿家,再正确没有”。“幸福没有标准,当事人觉得好就是好”…… 石奇没了声音。 我转头看看他,他正在低目沉思,不知想什么。 我问他:“闷?” 他不回答。 “老闹着要见马利,见过之后,印象如何?” 他“哼”一声。 我觉得好笑。我说:“跟姚晶是一个模子倒出来的,还不满意?” “有什么用?根本没有灵魂,如一个照姚晶外型做的塑胶娃娃。”他闷闷不乐。 我冲口而出,“不!马利不是那样的,你不欣赏她就算了。” 他们两个年轻人都把对方贬得一文不值。 “我永远不会爱上像她那样的女孩子。” “感谢主,你不会。”是我们的答案。 石奇说:“对人太不客气。” 我们暗暗好笑,他一向被女人宠坏,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神仙妃子如姚晶都与他有过一段,这口气叫他怎么吞得下。 我说:“别太狂了,将来年老色衰,你才知道。” “踩我吧,趁兴头里尽情糟蹋我吧,”他没好气,“难道我不会为自己打算?你放心,我不会问你们借。” 石奇早已被证实是个小气鬼。 编姐说:“谁对下半生有把握?你别听佐子胡诌,她又有什么万年的基业?” 编姐说:“佐子一向无隔宿之粮,又自鸣风流,不肯坐写字楼,将来有得苦吃。” 我气道:“你这个小人,你又比我好多少?” “我有固定的工作,明天我要回《新文报》去。” 我冤屈地说:“石奇,我同你联合起来,赶她下车。” 大家乱笑一阵。 我们在半途把石奇放下。 在他公寓楼下,照规矩有一班小影迷在徘徊恭候,见到偶像的影子,连忙围上来。 平时石奇未必有这么好的耐心,但他今夜刚刚惨遭空前的冷落,需要群众的力量来恢复他的自信及自尊,于是出乎意料之外地和蔼可亲,一个个替他们签名,甚至回答问题。 我叹口气,人是犯贱的,不失去一样东西,不知道那件东西之可贵,平日还嫌影迷啰嗦呢,多要命。 就像写作人嫌读者庸俗,活得不耐烦了。 也不是不像我一直觉得与寿林难以沟通,以致今日心如刀割。 我忽然抓住驾驶盘。 编姐大惊失色,“你发神经。” “驶到杨宅去。” “干么?” “我要去见他。” “来不及了,说不定等到的是两个人,他与他的新女友。” “我不管,我要亲眼看到。” 编姐无奈,将车转弯。 我又羞愧,“不不,还是回家吧。” “小姐,你怎么了?” 我又说:“去,去杨宅。” 编姐叹口气。 车子停在杨宅门口。寿林家住两层楼的小洋房。自街上可以看到他卧室的窗户,我们抬头,他房间可没亮着灯。这么晚还没回家,由此可知他的日常交际生活丝毫不受影响,我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人物,他略为我动气,规劝过几句,是无可救药,也就算数。 “叫他呀。”编姐说,“他可以听得见。” “他人不在。” “也许只是不开灯,”她讽嘲地说,“在黑暗中思念你的倩影。” “算了,明天你上班,说我问候他,我们走吧。” “怎么,欲与姚晶比寂寞?”她推开车门,忽然扬声叫道:“杨寿林出来玩!杨寿林,出来玩!” 我大吃一惊。 她索性下车去按门铃。 这一带多么幽静,被她一闹,屋里顿时骚动起来,我看到杨伯伯、伯母在露台探出头来,又听得杨伯母问丈夫,“什么地方来的小阿飞?” 又有一把声音说:“爹,我都那么老了,还有什么小阿飞朋友?” “是我们。”编姐叫出来。 “哎呀。”杨氏三口失声。 寿林来开门给我们,一迎面就喝问我道,“喝醉了是不是?” 我不出声,傻笑。 编姐同寿林说:“这就是你的不是了,女朋友好好地来看你,你老是没好声好气,人倒不是坏人,吃相难看,怪不得佐子要生气。” 寿林不响,他穿着家常便服。 在街灯下,我问:“没有出去?” 寿林瞪我一眼,“出去你还看得到我?” 编姐在一旁指点,“寿林,别像赌气的孩子。” 我说:“我们走了,你早点休息吧。” 编姐又发言:“你专程来找他,何故又怕难为情?两人都口不对心。” 有人做旁白,我们两人之间的气氛缓和起来。 我由衷感激编姐,有谁肯充当这种默片角色?只有吾友梁编辑。 “进来坐。”寿林说。 “我也跟进来,免得一句话说僵了,两人又宣布再见珍重。” 寿林与我对望着,不知什么滋味。 在书房坐下,寿林又忍不住发话:“公事完毕了?‘姚晶的一生’可以脱稿了?” 编姐问:“你为什么老不饶她?” “没有呀,我只不过问候她而已。” 编姐安慰我,“不要紧,他口气这么讽刺,表示仍然在乎,要是真对你客气,那就是陌路人了。” 我点点头。 幸好寿林并没有赶编姐走。 我问:“你有女朋友了?”我们像在上演滑稽楼台会。 “你来盘问我?不,我没有女朋友。” “怎么,”编姐问,“那日人家在餐厅吃饭看见的是谁?” “那是我弟弟的女朋友,自纽约来——喂,我有什么必要向你们解释?” 我忽然觉得事情尚有三分希望。 “佐子,”寿林恼怒,“你不能对我呼之来,挥之去,我有没有其他女人是另外一件事,你不可以把我当一个闲人,专陪你徐小姐在无聊时消遣。” “她也应有自己的事业。寿林,你该体谅她,多年来她一直陪你进进出出,她好不容易有机会追一段有价值的新闻,你就勃然大怒。寿林,也许你认为微不足道的事物,对她来说却是非常重要,你难道不能用她的目光来衡量这件事?” 我一直点着头,我巴不得可以向她叩头。 “算了吧,难道还要佐子重新追求你不行?况且当年追人的明明是你,《新文报》百多双眼睛都是目击证人。” 寿林像是被掴了一巴掌,做不得声。 “男人不要小气,将来她要为你十月怀胎生孩子的,多么辛苦。” 寿林仍是喜欢我的,从他眼睛可以看得出来。否则生一打孩子都没用,人头落地也没有分数。 寿林鼓着气,不发一言。 “怎么,打算对坐到天明?”编姐瞪着我。 我只得说:“我的气也太大了一点——” 寿林不接受这种道歉。 我只得再进一步说下去:“不是不后悔——” 他仿佛在听了。 “——姚晶这样美这样出名,然而她爱的人不爱她,爱她的人她又不爱,一点用也没有,”我自己都觉得这话说得没头没脑,但还是觉得有必要说下去,“寿林,至少我与你是一同发光发热,我们不要错过这一段感情。” 编姐怪叫起来,“你饶了我吧,我浑身起鸡皮疙瘩,隔夜饭都要呕出来了,这种不是人讲的话,你说来作啥?” 我尴尬地笑,但不知恁地,鼻子一酸,眼泪缓缓流下来,气氛对白环境完全像上演苦情戏。 寿林双目亦发红,他说:“我们都太刚强,现代人以强为荣,宁死不屈,佐子,我很高兴你说出心中的话,我明白了。” 我哽咽地说:“当我死的时候,我希望丈夫子女都在我身边,我希望有人争我的遗产。我希望我的芝麻绿豆宝石戒指都有孙女儿爱不释手,号称是祖母留给她的。我希望孙儿在结婚时与我商量。我希望我与夫家所有人不和,吵不停嘴。我希望做一个幸福的女人,请你帮助我。” 寿林忽然握紧我的手。 不知是爱他还是内心恐惧发作,我之泪水如江河决堤。 在这之前,不要说是寿林,连我自己,都以为自己可以游戏人间一辈子。哭? 这大概是我一生中最最真情流露的一次。 露得多会死的。 寿林与我拥抱。 过很久很久,我俩抬头,看到梁编辑眼睁睁地看着我们,仿佛不相信有如此缠绵、肉麻的此情此景。 我解嘲地说:“我不打算做现代人了,连生孩子都不能叫痛。我希望能够坐月子,吃桂圆汤。我不要面子,任你们怎么看我,认为我老土,我要做一个新潮女性眼中庸俗平凡的女人。”至紧要是实惠,背着虚名,苦也苦煞脱。 编姐笑说:“但凡在事业上不得意的女人,因为该路不通,都嚷着要返朴归真。这同女明星没戏拍时去读书是一模一样的情意结。” 也许她说得是对的。 那夜由编姐送我回家。 她说:“同你这么熟才不怕你厌恶,没有爱情虽然也可以白头偕老,但我看你忍功没有那么到家。到底你爱不爱寿林,抑或看见姚晶的例子,害怕到呕,所以才匆匆去抱住他的大腿?” 我不能回答。 除了像瞿马利这么年轻的女孩子,谁也不能一是一,二是二地回答这个问题。 我把最后的两章书留给编姐写。 她问:“有没有两人合著的小说?排名是否照笔划?” 我觉得没有事比联名著书更可笑的了,做艺术,志向要高,名作家单独出书还来不及,怎么会把作品送去与人共着一条裤。 于是我说:“用你的名字吧。” “什么,你为这本书差点丢掉一头好婚事……” “是‘差点’。你别再客气了,你的功劳最大,用你的名字是很应该的,你可以在扉页提我一下。” “那我也不客气了。” 很好,不虚伪就是好。 她开始上班,百忙中还筹备书的封面等。这本书对她来说,比对我重要得多。 我与寿林则在考虑结婚。 父母一听得我要成家,立刻赶来。 见到寿林,他们很满意,在杨伯伯面前把寿林赞得天上有地下无,然后大大糟蹋我一番,把我形容得似吃人之生番,还盼杨家多多管教之类。 我第一次发觉父母这样滑头,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这一招又得手。 编姐在一角听完这一场对白,很是感慨。 她说:“越是古老的手段越有用。你一用女人原始本钱的软功,寿林就服帖了。” 编姐说:“此刻徐伯母一顶顶高帽子丢过去,杨伯母便马上迷失方向。你说,靠真本事有什么用?做死了老板也不知道。” 我笑说:“别眼红,赶明儿我教你这套功夫。” “你妈妈送什么给你陪嫁?”编姐问。 “我希望是首饰。”我说。 “现钞好。” “宝石也保值。” “兵荒马乱时卖给谁?” “戴着漂亮,逃难也值得。我可不要她们老派的,镶得凸出来那种,我要蒲昔拉蒂。哗,穿白衬衫配件牛仔裤,梳条马尾巴,但是戴一副蒲氏的大蓝宝镶钻白金耳环,你想,多么够格。” 编姐微笑道:“姚晶有伴了。” 我寂然,“我要到姚晶处去扫墓。” “与马利约着去吧。” “马利?你应当知道,她同她生母没有感情,勉强她反而不美。” 声音或许略高,母亲听见了,便说:“佐子,我们这次来,在飞机上还碰见张煦呢,就坐我们前一排。” “母亲,你可认识他?” “在华人团契见过面,我们晓得他,他大约只觉我们面熟,人家可是鼎鼎大名的张公子。” “他一个人?” “一个人。” “张老太太不陪着?女朋友?” “只一个人。” 我马上想他为什么回来。 只听得父亲问我:“佐子,姚晶到底同你什么关系?” “没有关系,我只见过她两次。” “报章上娱乐版所说的,都是真的吗?”妈妈问道。 “我不知道,我可没有看过。” “你自己的事,怎么不知道?”爸爸问。 自己的事,才不容易下论断,是人家的事,肯定是黑的错的脏的,想也不用想。 “寿林看到没有?寿林介不介意?”妈妈又去讨好未来女婿。 我说:“寿林不看中文。” “胡说,寿林是《新文报》总经理。” “寿林不看娱乐版,亦不看副刊,更不理电视节目,寿林是个高贵的人。” 寿林笑说:“我即时宣布放弃我的贵族身份。” “看过也忘了,谁会记得隔夜报上的一段新闻?姚晶事件早已沉寂,没有人记得。”我转头问编姐,“最新之新闻是什么?” “有人替有人偿还百多万赌债。” “谁那么嗜赌?”杨伯母问道。 我又问:“谁是有人?第一个‘有人’是男是女?第二个‘有人’又是男是女?速速回答,我爱煞了这种游戏。” 大家都笑了。 活着的人总有借口找到笑的资料,这是喜剧片部部卖座的原因。 第二天,我去扫墓。 坟场在市区,抬眼间全是高楼大厦,一点也不见萧杀,与川梭维尼亚之时古拉伯爵出没之墓地毫无相同之处。 我一向胆大,那时在外国念书,所租的老房子隔壁就是坟场,清晨大雾坠在膝头以下的一截空间,看不见双脚,是人是鬼根本弄不清楚,我也不见得害怕。 我找很久才找到姚晶的墓碑。 我不打算问管理员“喂,姚晶在哪里”。太粗鲁。 我买了花。 我记得她喜欢白色的香花。花不香是没有用的。我买了许多工簪,包销整个花档。芬芳扑鼻。 我把半边面孔埋在花堆中很久很久。 我希望我还可以打电话给她:“姚晶,出来吃杯咖啡,告诉我你最喜爱之电影,还有,姬斯亚的设计有什么好处。” 我想念她想得心痛。 有一个温柔的声音传过来:“徐小姐。” 我抬起头,“马先生。” 马东生轻声说:“你真是安娟的好朋友。” 我说:“不,你才是。” 他必然是天天来的,这个沉寂伟大的男人。 我并不舍得放下这大束香花,把脸在柔软的花瓣上轻轻晃动,一时间想不出有什么话对马东生说。 “听说徐小姐已把款子全捐给女童院?”他问。 “嗯,那女孩这个月就要动小手术,款子将用来栽培她的一生。” “谢谢你。”马东生说,“我想安娟会满意你的安排。” 我微微颔首。 “我先走一步,我想你有话对她说。” 他走了,瘦小的身型在树叶映影间消失。 我想不出有什么话要同姚晶说,我把花插在石瓶中。 正在叹息,有一只手搭在我的肩膀上。“佐子。” 我吓一跳,停下神来,认出是石奇的声音。 他这个人手不停,扯着树枝,把细枝攀成半月形,一直拉动,将树叶抖落。这个人,无论什么人遇见他,都保管遭殃。 “你也每天来?”我问。 “我要来同她说话,”石奇说,“我想尽办法同她联络,我找遍这座城市的灵媒,我想她快想疯了。” “有无成绩?” 他不回答我,蹲到墓碑背面,用额角支撑住石碑,那种情形,看起来令人心酸。 “嘘嘘,”我哄他,“起来,叫人看见多是非,你不想这样吧,”我轻轻拉起他,“过一阵子就好了,你不会一辈子如此。” 他把头靠在我肩膀上,我轻轻推开他。 “让开让开,”我说,“我快要结婚,得避嫌疑,你不能害我。” 石奇说道:“谁也不属于我。” “要人属于你,你先要属于人,你肯不肯放弃自己,去属于一个女孩子?” 他不敢回答我。 “好好拍戏,石奇,珍重前途。”我说。 石奇自草地拾起带来的花束,密密地放在墓前。 石奇拥抱我一下,“再见朋友。”他说。 我向他眨眨眼,“我们总是你的朋友。” “一起走吧。”他说。 “我还要等人。” “等人?在这里等人?” “是,我有灵感有一个人会来。” “谁?” 我不说,我希望是张煦。他人在香港,应当来。 今天,是姚晶的生日。 话还没有说完,看到小径上拖男带女来了一大堆人。 看清楚些,是赵怡芬与赵月娥,还拖着大宝小宝。我有点惭愧,一直看低她们,不认为她们是姚晶的同类,但是亲情到底有流露的一日。 她们似忘记我是谁,并无留神,我知己地把石奇拉到一旁,让大树挡住。 但见她们结结棍棍地鞠躬,然后献上鲜花,拉队走了。 “是谁?”石奇问,“不像影迷。” “是姚晶的两个姐姐。” “什么?她们?”石奇讶异,“真没想到。” 石奇根本不晓得姚晶的真面目,亦无此必要。我温和地再次向他道别。 远远传来汽车喇叭声,石奇惊觉地抬抬头。 我即时明白,他有朋友在车上等他。 是谁?男抑或女? 啊忘不了姚晶是一回事,叫他不风流快活又是另外一件事。 我还没有机会运用我的想像力,小径尽头已经出现一个穿鲜红大领口裙子的女孩子,身材玲珑浮凸,用双手插着腰,似笑非笑地看着石奇。 离远都可以看得出那是个美女,眼睛黑白分明,太阳棕皮肤使她更加健美。 石奇连忙赶过去,转头向我挥挥手。 我苦笑。 石奇一走天就转阴,天渐渐落起雨来,我打开伞。 看看表,也到中饭时间,我想张煦大概是要缺席了。 伞上的水珠如满天星。 我慢慢离开,在微雨中花益发香。 走到路边,有人下车叫我:“徐小姐。” 我一怔,张煦! “张先生,原来你早已来了。”我惊喜。 他戴着副黑眼镜,穿黑西装,文质彬彬,老样子。 “你几时来的?” “十点多,我看着你进去。” “你专程等我?” “是,有话要同你说。” “啊” “我们去喝杯咖啡好吗?” 我上他的车子,他吩咐司机驶往郊区。 张家的人似乎对黑色有莫大的好感,也正配合他们家人的性格:冷漠、高贵、遥远。 我们到目的地,雨仍然下。在咖啡室找到一张近窗的座位坐下。 他点起一支烟,半晌不说话。 张煦这个人绝对不易相处,怎么做夫妻?一块冰似,半日不说一句话,内心世界神秘如金字塔,再费劲也摸不到边际来。 张煦终于开口了,他说:“晶去世前一日,我们也说过话。” 原来说话是大节目。 原来平时他们是不说话的。 我等他说下去。 “我们谈到分手的问题。” 啊! “我的意见是……我的意见是……这样的夫妻关系,不如分开。” 咖啡室内本来只有我们一桌人,死寂一片。这个时候多一双年轻的男女进来,坐在不远处。 他们在打情骂俏—— “如果你爱我,就该跪着正式向我求婚。” “好,我先去买只垫子。” 女的推男的一下,男的趁势搂住她。 张煦说下去:“她一直在哭。” 我呆着一张脸听下去。 年轻的女郎说:“唔,人家看见了。” “理他们呢。”男的把她拉得更近一些,上下其手。 张煦说:“她哭个不停。” 热恋中的男女明目张胆地嘻嘻哈哈拍打对方。 张煦忽然忍无可忍,转头对他们大喝一声:“闭嘴!” 骂得好。 趁他们震惊的时候,我走过去,自口袋里取出一百元,“去,叫计程车到最近的旅馆去,迟者自误,欲火焚身。” 那男的还要出声,那个女的拉一拉他袖子,两个人总算离去。 领班赶过来道歉。 我回到原来的座位上。 张煦用手掩着脸说下去。“我求她不要哭,她叫我出去走走,不用理她。我只得自己去吃酒。” “我想了很久,认为离婚对她有好处。” “我在清晨才回家。她不在床上。我在书房找到她,她整个上身伏在书桌上。她停止哭泣。我收拾行李的时候,她还帮我忙。当天我飞往纽约。” “三天之后,律师通知我,她死于心脏病。” 我问:“她是不是自杀?” “不。”他说,“绝对不是。” 那么她死于心碎。 “她与我结婚时,寄望太大,她是个天真的女人,认为我可以给她一切。事后我令她失望,她失落甚多,又不肯向世人承认,一直不愉快。我原以为分手能够帮助她。” “她不能失去你,有你在那里,她至少有个盼望。” 他不响,头垂得很低,始终没有除下太阳眼镜。 我转变话题:“你几时结婚?” 他低低说:“我已结了婚了。” “什么?” 他不回答。 我有点万念俱灰,他们太会得节哀顺变了,那简直不能置信。 “是那个芭蕾舞娘?” 他点点头。 “你会快乐?” 他茫然。 我反而不忍,“只要你母亲开心,你就会高兴,男人夹在恶劣的婆媳关系中最痛苦。”他又无法离开家庭独自生存。 “但是我会一生想念晶,她待我好到并无一句怨言。” “我想她大概是欠你的,你可信前生吗?” 他亦没有回答。 我叹口气,召来侍者结帐。 车子一直驶出市区。张煦懊悔得出血。如果此刻姚晶在生,也许他会有勇气脱离张老太太来跟姚晶过活,但是姚晶已近年老色衰,能否再支撑一个开销如此庞大的爱巢,实属疑问。 我苦笑,或许她去得及时呢,再下去更加不堪,她是一个那么在乎姿势的女人。 张煦轻轻说:“她看人,一向不准,独独对你,徐小姐,你真的不负她所托。” 他真的这么想?其实姚晶根本没有经过选择,只不过当时我恰巧在她身边出现过,她顺手一捞,就把我这个名字抓住,放在遗嘱之内,完全是万念俱灰,全不经意的一种举止,反正除了她的亲人男人,任何人都可以成为她的承继人。 我抬起头,“我到了。” 他让我下车。 我与他握手道别。 寿头在家中等我。 见我回来,也不以为意,只说:“看来我真得对你这种间歇性失踪要习以为常才行。” 我过去坐下,微笑。 “今夜一起吃饭,已订好房间,你父母明天就要回纽约。” “什么地方,吃什么菜?” “你不用管,总而言之跟着来。”他笑,“爸爸的意思是,将来或者你可以帮新文周刊负责两页软性资料如时装化妆之类。” 我笑意很浓。“是的,而女人所能够做,不过是那些。” 寿林不理我,他自管自说下去,“不过爸爸说你千万别以教育家的姿态出现,教读者如何穿如何吃,人家现在很精明的,看到小家气自是的‘专家文章’是要讪笑的。” 我问:“今晚吃什么菜?” 寿林转过头来,“你看你,又不耐烦了,你以为我不知道?” 我问:“我应该穿什么衣服?” “旗袍。旗袍可以应付任何场合。” 我开始换衣服,化妆,梳头。寿林第一次坐在床沿看着我做这些事,好像我们已经成为夫妻。 他一边闲闲地道:“你倒说说看,姚晶是个怎么样的女人。” “寂寞的女人。” “谁相信!”寿林讪笑,“生命中那么多男人,那么浓的戏剧性,那么七彩缤纷。” “不不,其实她是套黑白片。” “佐子,你真是怪,对事物总有与众不同的一套看法。” “但那是事实。” “每个人都认为他看到的是事实。”寿林笑。 我不再与他分辩。 我换了一件旗袍又一件旗袍,不知怎么,老是拿不定主意。 也许是因为寿林全不介意,非常享受的样子,他索性躺在床上,吃巧克力看报纸。 巧克力屑全撒在被褥上,一翻身,又被他压在衬衫上,被体温融化,一点一点棕色,邋遢得诙谐。 结了婚就是这样子的人,不能计较,还是早些熟悉得好。 父母终于来了电话来催。 我才匆匆穿袜子鞋子。 寿林打个呵欠放下报纸,老夫老妻格,我拉他起床。 我们叫车子赶去。以后,以后会有许多类似的应酬及宴会得双双出席,我们要尽力装扮成一对壁人模样,无论在打扮以及气质方面都要衬到绝顶,好使观者悦目。 难怪人家说夫妻的相貌会得越来越相似。 寿林在车内伸出手来,紧紧握住我的手。 我们俩算是经过了一番患难的。 赶到现场,父母满面笑容地责备我们几句,问我们为什么迟到。 杨伯伯说:“来,快看烟花。” 只看见贵宾厅的落地玻璃窗外突然爆出一阵七彩的雨,如滴滴金丝爆炸起来,形成庞大的一朵伞形的花,向我们迎面扑过来,几乎一伸手就可以抓住它的璀璨。 这朵烟雨包含了孔雀蓝、艳红、鲜黄、银、金,以及电光紫好几种耀眼的色彩,使人眼睛都睁不开来。 然而只一刹间,金属粉便纷纷坠落,如星尘般,洒往海面,化为乌有。 天空归于黑暗寂静。 我等了数秒钟,“咦,还有呢?”忍不住问。 杨伯母笑说:“就这么多,没有啦。” “什么?才数秒钟就完了?” “自然,放完了当然就没了。” “怎么一片漆黑?” “烟花放完,当然一片黑暗。” “但是,但是刚才明明气象万千,美得令人窒息。” “烟花就是那样子的,傻子。” 我打一个寒颤,我应该比谁都明白。 “——来来来,各位起筷,这只冷盘还不错,醺蹄更是一流的,各位不要客气——” 我是早该知道的。 她比烟花寂寞。 ------------------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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