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周振星在大学毕业同一年便决定结婚。
  那一日她像幼儿般路在母亲身边,“妈妈,妈妈,你送什么礼物给我?”
  周太大纪月琼故意揶揄女儿:“你结婚,我干吗要送礼?”
  振星眨眨一双大眼睛,“我毕业,干吗你也送礼?”把手腕伸出来,展示一只金光闪闪的名贵手表。
  周太太叹口气,轻轻握住振星的手,“我?我叫做没办法,你说什么我做什么,谁叫你是我女儿呢。”
  振星笑,“妈妈,妈妈,这是不是叫溺爱?”
  她母亲抬起头,想一想,“也不是,你若不遵守若干守则,把合理的分数带回家,我照样一顿毒打。”
  振星犹有余怖地把双手搁胸前,“我还记得那些板子。”
  周太太言归正传,“你想要怎么样的礼物?”
  振星老实不客气答:“我想要爸在海滩路那层两房公寓。”
  周太太仍然不忘打趣:“要爸租给你住?”
  “不,我可不付房租。”
  “那么,是要爸爸免费让你们住?”
  振星提高声音,“礼物嘛,当然是送给我,归我名下。”
  这时振星父亲周舜昆走进书房来,听见这话,便说:“呵,同父母论起嫁妆来了。”
  振里见父亲出现,知道更易说话,立刻满面笑容迎向父亲。
  周舜昆同妻子说;“你看振星这双大眼睛多占便宜,怎么看都不像个精刮厉害的时代女性。”
  一边眉开眼笑,方明是言若有憾。
  周太太说:“我还以为王沛中打算成家立室,养活妻儿,怎么倒要我们赔老本。”
  谁知周舜昆却道:“振星管振星,谁要王家养,那小子那个起薪点,养不活一只猫,我振星自有嫁妆,叫他气短,叫他抬不起头来,对我振星服服贴贴,哈哈哈哈哈。”
  周太太抽一口冷气,“这是什么家教!”
  周振星大乐,“爸,你答应了?”
  “迟早还不是你的,过两日去转名字,收回楼宇重新装修,还有,我加送一辆平治跑车,还有,酒席同蜜月旅行也包在我身上,者爸我豁出去了,哈哈哈哈哈。”
  振星欢呼,“爸我爱你!”
  周太太在一旁点头叹息,“爱一贯有附带条件。”
  振星取过外套,“我去把好消息告诉沛中。”
  周太太马上补一句:“叫他来吃晚饭。”
  女儿一走,夫妻俩便收敛了笑意。
  半晌纪月琼才同丈夫说:“这么快便嫁人了。”
  “你不是一直希望她自名校毕业即时结婚生子吗?”
  纪月琼这时才露出一丝笑,“上帝听了我的祷告。”
  周舜昆也笑,“沛中父亲没听说过振星读的史蔑夫大学。”
  “只要他是殷实商人。”
  “台湾人做生意真有一手。”
  “王家其实也不用做,他们在台南的地皮一亩一亩都不知道该怎么算。”
  “我们对沛中总算满意,振星运气不错。”
  纪月琼不语。
  “你有意见?”
  未来丈母娘批评道:“沛中十分大男人,这是台湾作风,改不过来。”
  “我就是略喜欢沛中老成,偶然说振星几句,她肯听他,不然两个人都疯疯颠颠,怎么靠得住?”
  “照你说,这头婚事彷佛十全十美。”
  “十全九美耳,你看这嫁粒,可要花一大笔。”老周作肉病状。
  纪月琼微笑。
  女儿一直是他掌上明珠,珍若拱璧,他对她毫无保留,他认为振星是最孝顺的好孩子。
  “从来没有叫我流过泪伤过心”,再疼她也是应该的。
  不过纪月琼不得不警告丈夫:“注册结婚,喜席在酒店举行,我们兄负责新郎,一名伴郎及一名伴娘的服装,宾客不得超过六十人,还有,婚纱就地取材,不可到欧洲去挑名牌,头面首饰由我们提供,其余的看男方作何打算,嫁女儿花费也有个谱,小心点。”
  周舜昆说:“这些都是细节,不必计较,男方不做,我们来做,总之大家高兴即可,我请客,他们赏光,不亦乐乎,都是我的面子,只得一个女儿,最要紧振星高兴。”
  这样看得开真是美事,周纪月琼莞尔。
  女儿花样镜极透,她设下限制,不是用来防女婿,而是防振星。
  前一个礼拜振星才给母亲看订婚戒子,“妈,你瞧多难看。”模样真的懊恼。
  那是一只一克拉左右的光洁钻石指环,第凡尼镶法,简单大方,“很好呀。”
  振星忽然泪盈于睫,“这婚我不结了,妈妈你去告诉王沛中婚期无限期押后。”
  这是什么意思?
  “妈,我块头那么大,钻石那么小,我怎么走得出去。”
  做母亲的啼笑皆非,“你要多大的石头?太夸张了庸俗你知道不。”
  “我今年二十二岁,总得两卡拉出头吧。”
  “你自己同王沛中去说。”
  “妈妈,他尊重你,你一开口,他害怕。”
  “我干吗叫女婿心里有个疙瘩。”
  振星掉下泪来,“我不要这只戒子,我不嫁这个人。”
  这一切当然是恫吓,但母亲还是动容了,她想到振星极小个极小个时情形来,磨着妈妈要一副积木,或者纯要抱抱,不达到目的,也是这样哭泣,面孔一点点大,因长得标致,像只活娃娃,真叫人疼爱。
  一晃眼要出嫁了,将来一样要为人父母,生育至苦,持家辛劳,一点点心事,做母亲的又不是办不到,总得为她做得称心如意吧,这样的岁月,刹那间自指缝流过,一去不复返,趁女儿在身边,多多痛惜才是。
  周纪月琼听见自己说:“王沛中几时来?我同他说。”
  结果换了颗近三克拉的钻石,此刻戴在手上,不是不像只小灯泡的。
  因为那次接触,她发觉女婿有大男人作风。
  王沛中讶异,“真的是振星的意思吗,她好似不会如此肤浅。”
  周纪月琼并非窝在小世界打理了半辈子家务的那种中年妇女,她也有自己的事业,不是个好白话脚色,当下连消带打,笑道:“史蔑夫毕业生也可以爱美,这样吧,我叫人到香港去挑。”
  那王沛中忽然飞红了脸,“不,伯母,我马上去换。”也知道自己过份一点。
  她怕他不甘心,换一个成色差的,“香港也许折扣大些。”
  “我同你一起去,有个比较。”
  周纪月琼略有愠意,终于桃一颗上色上质的钻石——你这小子,你不买,我来买,你甭想欺侮我女儿。
  可是接着王沛中又一直和颜悦色,爽快地用银行本票付了帐,这个小插曲才告结束。
  纪月琼这时听丈夫说:“振星嫁出去,我们就孤静了。”
  “你同我放心。不出两年,就会把外孙往我们这边推。”
  周舜昆大喜,“此事当真?”
  “当然是真的,幼儿天天半夜哭,白天不住要吃要抱,谁还同你争。”
  可是周舜昆乐得心胸实鼓鼓,终于哗哈哗哈又大笑起来。
  王沛中上头有三个哥哥两个姐姐,据说王氏的嫡孙外孙加一起已有十六名,谁会来争第十七十八名。
  这个时候,门钤晌了。。
  纪月琼看看时间,“咦,这么早就来了?”
  周舜昆说:“小两口一定又有什么要求。”
  纪月琼叹口气,“再节外生枝,我同你只好跟了过去做佣人司机了。”
  “她为什不带锁匙?”
  纪月琼站起来,“兴奋过度,忘了。”
  她走到门前,把门打开,呆住。
  门外站着一个天主教修女,正看看她微笑。
  她们现在的打扮也轻松了,穿一条过膝黑裙,小小白色樽领,头上戴一方白色布巾。
  纪月琼连忙礼貌地说:“我家信基督教。”
  那尼姑眉清目秀,皮肤白质,的三十出头年纪,因丝毫没有打扮。那种三十余岁看上去几乎接近纪月琼的年纪。
  只听得她开口道:“我找周舜昆先生。”
  纪月琼立刻说:“你请进来,外头冷。”
  心中无限讶异,外表不动声色,先去唤丈夫,再去斟茶。
  周舜昆看到客人的打扮,也呆在原地动弹不得,他缓缓走近去,低声问候起来,原来他俩是认识的。
  纪月琼冲了一壶铁观音,见昨日振星买回的蛋糕十分新鲜,也盛两块出去。
  这振星,爱吃爱穿爱玩,城里有什么好东西她才不放过,开一小时车她都会特地去买蛋糕,唉,统统宠坏了。
  茶与点心才捧出,纪月琼发觉丈夫双目红红,声音哽咽。
  “月琼,你过来一下。”
  这是怎么一回事?
  她连忙陪着笑走过去。
  “月琼,坐下。”
  她坐在那身分特殊的客人对面。…
  周舜昆倒底是办惯事的人,他似乎已经恢复了镇静,不徐不疾地对妻子说:“月琼,你知道我在你之前结过一次婚;”
  纪月琼简单地答:“是,你告诉过我。”
  “我有一个女儿。”
  “是。”纪月琼忽尔紧张起来。
  “月琼,这是我的大女儿婵新。”
  纪月琼自问也经过一点风浪,可是到了该刹那,才知道什么叫做震惊。
  终于出现了,她终于找上门来了。
  多年来,近四分一世纪,都担心有一日终需解面对这一对母女。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隐忧渐渐淡却,慢慢褪为一个影子,若隐若现,几乎不存在了,纪月琼也乐得忘却它,好专心生活。
  可是正当她已完全把它搁在脑后之际,联!它在最防不胜防的时候出现。
  纪月琼沉默了十来秒钟,然后轻轻说:“婵新,你好,请喝杯茶暖暖身子。”
  一时间不知用何种语气才好,纪月琼选了对王沛中说话的态度:客气中带一点点亲匿。
  周婵新欠欠身子,微笑道:“我的教名叫铁莉莎。”
  周舜昆激动地说:“婵新身子不大好,这次她来治病,打算住在我们这里。”
  纪月琼知道在这紧要开头她的表演不能有一丝纰漏,于是立刻接口:“自然,我们的客房是现成的,欢迎婵新来休养。”
  周舜昆似乎觉得满意,他用手抹了抹脸,纪月琼发觉刹那间他露出老态。
  振星都廿二岁了,夫妻做老了似手足一般,他有摆不平之处她需鼎力相助。
  纪月琼随即问:“你母亲可好?”
  周婵新轻轻答:“家母已去世多年。”
  纪月琼又一个意外,她转过头去看着丈夫,周舜昆却并无异样,由此可知他早已知道此事,不过没向后妻提起。
  纪月琼马上撇开此事不提,“婵新,你看上去很累,我陪你进客房休息,你的行李呢。”
  “尚在门外。”
  纪月琼此际不得不嘀咕外国的女佣,周六周日休息,公众假期不做,星期一至五朝九晚五,下了班关在地库看电视,这上下哪里去唤人,难道要地去替客人提行李?
  幸亏周舜昆一个箭步前去开了门把一小件行李拾了进门。
  纪月琼微笑,“听说此刻神职人员也可以穿便服了,你不介意的话,我取几件振星的衣服给你。”
  婵新抬起头来问:“振星是妹妹吧?”
  “是,她一会回来,我介绍你认识。”
  “这次打扰了。”
  “怎么说这样的话,应该多多来住才是。”
  待婵新关上了门,纪月琼若无其事的喝茶吃蛋糕,一边看电视上的午间新闻。
  周舜昆讪讪坐妻子身边,半晌问:“你没话问我?”
  纪月琼看着丈夫,忽然笑了。
  有什么好问的,她一点兴趣也没有,这么些年来,她一直有自己的工作,独立的进帐,她才不防他什么。
  纪月琼拍拍老伴的肩膀,“许多人都有前妻前夫及他们生的子女。”
  “婵新来加是为着做一项手术。”
  “是大手术吗?”
  “肠子里有一个瘤。”
  “不是坏瘤吧?”
  “要切除后化验。”
  “唔,所以想起父亲来,因怕是最后一面。”
  “是,不然不会前来打扰。”
  “你也用这两个字,奇怪,父亲家即是她的家,早就该来了。”
  “她说她是出家人。”
  “总是肉身,必有父母。”
  “这次她并没有事先通知我。”
  “幸亏今日没出去。”轻描淡写。
  “她后天在圣保禄医院做手术。”
  “很好,信任得过。”
  周舜昆忽然似累到极点,退下去休息。
  三十余年前的事刹时回到他身边来,前妻与他意见不合,无法共同生活,带着幼女到伦敦落脚,后来辗转听说她改嫁,稍后又再离异,他几番想把婵新要回来照顾,可是母女都不愿意。
  婵新进中学那年振星出世,他另外有了寄托,好过一点,除汇钱外,其余事不再过问,在月琼面前也不提起。
  今日婵新忽然出现,时间诡秘地缩笼成寸,伤心事仍然叫他心如刀割,他抵挡不住。
  纪月琼叹口气。
  她听到脚步声,转头,原来是婵新出来了,梳洗过后,换上振星的白衬衫蓝布袄,又不觉那么憔悴,可是两姐妹长得不像,婵新有秀丽的鹅蛋睑,振星浓眉大眼,打婴儿起就是圆面孔。
  纪月琼拍拍沙发,“随便坐。”
  婵新说:“一时睡不着。”
  “乘过飞机,有时差。”
  婵新点点头,这才拿起茶杯。
  “出家多久了?”
  “十年。”
  “那么久!”
  “我自十三岁起便听见神的呼召。”
  他们总是那样说。
  “你父亲不反对?”
  婵新微笑,“他以为我闹着玩。只问我还俗会不会受到惩罚,我母亲却动了真怒,她与我脱离关系。”
  “她何时过身入?”
  “有犬七年了。”
  “何故?”
  “与我同样的毛病。”
  纪月琼由衷地叹息:“多面不幸。”
  婵亲轻轻说“我极之怀念她。”
  纪舟琼告诉她:“妹妹明年五月要结婚了。”
  “那多好。上帝祝福她。”
  “此刻已经在密锣紧鼓地筹备婚礼。”
  “的确是人生大事。”蝉新温和地微笑。
  纪月琼对婵新有意外的好感。
  本想多讲几句,可是看出婵新已累,刚想叫她去休息,门外汽车喇叭响。
  婵新抬起头来,像是问……谁,什么事?
  纪月琼摇摇头,微笑着着说“你妹妹回来啦。”
  果然,门外一阵骚乱,嘻嘻哈哈,只见王沛中用手肘推开门,双手捧着大包小包,振星在身后,手上有更多的纸袋盒子,终于都放在玄关地上,抬头,才发觉有客人。
  振星凭直觉认为母亲有点紧张,故额外留神。
  只听得她母亲说:“沛中,请你把车子停到车房。”
  振星立刻知道这是要支开他,便朝未婚夫飞一个眼色,于是王沛中立刻又出去了。
  这时,纪月琼才笑说:“振星,我同你介绍,这是你姐姐婵新。”
  振星呆住了。
  她彷佛听说过一次她有一个姐姐,那年她才七八岁大。
  这样的记忆早就埋在脑后,要到今天才翻寻出来。
  振星连忙伸出手来,“你好,婵新。”
  纪月琼提醒女儿,“振星,婵新是神职人员,教名为铁莉莎。”
  “你是!”振星睁大了双眼。
  婵新颔首,“我是一名修女。”
  呵,“刚到吗,见过父亲没有?”
  这时周舜昆推开房门出来,“姐妹俩见过面?稍后才叙旧啬吧,婵新
  我有话同你说。”
  他把蝉新召进书房去,关出门。
  振星连忙沉下脸,把母亲请进房间。
  “妈妈,她就是周蝉新?”
  纪月琼点点头。
  “她来干什么?”
  “来做一个中型手术。”
  “自何处来?”
  “我没问。”
  “为何早不来迟不来现在来?”
  “她怕手术会有不测:先来见见生父。”
  振星大为紧张,“妈妈,这间大屋当年由你节蓄所买,可是你偏偏与夫共产,契约上两个人的名字,莫教人误会,分了一半去才好。”
  纪月琼也十分慎重,“我会小心。”
  “还有若干现金首饰,是你嫁妆,千万别叫外人白白得益。”振星大眼睛睁得更大。
  “她不像是那样的人。”
  “妈妈,防人之心不可无!这是你经营多年的家,说独力支撑不以为过,廿多年来你涓滴归公,可别叫他人讨了便宜去。”
  “知道了。”
  “爸怎么说?”
  “他还没开始说话呢。”
  “他会不会偏帮她?”
  “振星,那也是他的女儿。”,
  “妈妈我以为这个人物已经在我们生命中淡出。”振星有点懊恼。
  纪月琼无奈地摊摊手。
  振星跌坐在床沿,用手托着头。
  太意外了。
  父母并没有刻意隐瞒她,她一向知道自己有个姐姐。
  她还见过她为一次。
  七八岁的时候已经移民到温哥华,一日,父亲忽尔自办公室回来,匆匆着她更衣,接着驾车到机场咖啡室,振星记得她看到一个神色冷冷的少女,父亲着她叫姐姐。
  振星没有开口。
  少女也没有招呼。
  父亲说:“振星要做好功课,将来像姐姐那样,读一间好大学。”
  沉默的振星开口问,“那是什么大学?”
  父亲代答:“卫斯理学院。”
  想起来了。
  振星喃喃道:“卫斯理大学毕业的修女。”
  振星记得那天回到家,同母亲说:“我见到了姐姐,妈妈,你几时生姐姐,为什么以前我没见过她?”
  “姐姐由另外一个妈妈所生,那个妈妈,以前也是你父亲的妻子。”
  “现在呢?”
  “现在他们不在一起了,现在是我们同爸爸在一起。”
  都想起来了。
  那一次,应该是周婵新途经温哥到美国升学。
  振星吐吐舌头,“哗,幸亏我的功课也不差。”
  纪月琼说:“是,你父亲不必担心孩子功课,只需努力筹学费。”
  “怎么会成为修女!”
  “振星,你大可在适当的时候问她。”
  这时有人敲门。
  “谁?”
  “是沛中,怎么人都躲起来了?”
  纪月琼警告女儿,“此事暂时别让沛中知道。”
  “我省得。”
  母女总算一条心,纪月琼紧紧握住振星的手。
  “沛中,家里有客人,这会子我也累了,你先回去吧。”
  “喂,”玉沛中大感委屈,“不是说好今晚吃红烧肘子吗。”
  “改天吧,沛中,总有你吃撑的日子。”
  “伯母,振星讲话越来越难听。”
  他伯母笑,“都是你宠出来的,又怪谁。”
  三扒两拨便把女婿打发走。
  那边书房门仍然没有打开。
  “说什么说那么久?”
  “他许久没见到女儿了。”
  振星闷纳,在客厅踱步。
  在她记忆中,周婵新神色倨傲,根本不把小妹子放在眼里。
  可是修女铁莉莎却出奇的温和可亲。
  前后判若两人,振星慨叹,是因为环境造人吧。
  纪月琼在一旁说:“你如与她合不来,没有必要勉强同她做朋友。”
  振星抬起头,“不不,我精于同各色人等周旋相处。这不是问题。”
  “那么放松,她不是你的敌人。”
  “你怎么知道?”
  “老妈的人生经验比你更加丰富,当然看得出来,你看婵新一脸祥和,根本没有为手术担心,她的信仰是真有寄托,她不会同你争这世上荣耀。”
  振星略为松弛,“那,我返去淋浴。”
  纪月琼忽然也觉得累,回到房中,取出振星买的新娘杂志,翻阅起婚纱式样来。
  振星一款都不锺意:“不是露胸,就是露背,要不就是宫庭装,全不好看。”
  做母亲的建议不如穿隆重点的套装。
  “那不好,倒底第一次结婚。”
  纪月琼吓一跳,“你想结多少次?”
  女儿的答案:“这不由我个人决定吧,好象冥冥中注定,所以要争取嫁妆呀,有什么事,先回自己地头喘口气,然后养精蓄锐,从头再来。”
  纪月琼被女儿整得啼笑皆非。
  这时周舜昆推门进来,坐在安乐椅上,忽然讲了句不相干的话:“幸亏这幢屋子有五间房间。”
  纪月琼知道他的精神处于异常状态,只是微笑。
  “婵新说床很舒服。”
  “本来是新床。”
  “原来这么些年,她一直在中国。”
  纪月琼抬起头来。
  “这次前来做手术,因为本市有医生愿意为教会服务,免费。”
  纪月琼表示很用心聆听。
  老夫老妻更要讲礼貌。
  周舜昆怅惘地说:“身体一康复就要走的。”
  纪月琼仍然唯唯诺诺,不便置评。
  可是周舜昆很烦恼,“这孩子为何自苦?在中国的N埠主持一间孤儿院,几乎与世隔绝,过着苦行僧似生活,故熬出病来。”
  纪月琼此际不得不劝道:“N埠江南近海,并非北大荒,已算是鱼米之乡,交通方便,虽比不上温哥华,也不比萨斯卡通差许多。”
  周舜昆嗤一声笑出来。
  “好好把握这次见面机会,务必叫她养好身体才走,出家人注重精神生活,物质是一种拖累,看法与世俗眼光有所不同。”
  周舜昆看着窗外,忽然抱怨起天气来,“你看这算什么,五点不到,天就黑透,还有,积雪不融,烂棉花似堆着,没完没了。”
  彷佛十多年来尚未习惯。
  纪月琼又开话题,“振星问,婚纱配珍珠好还是配钻石。”
  “配红宝石!去替她置,只剩一个女儿了,还不好好把她打扮起来,像婵新,名字都改过了,口口声声天父天父,我无地自容。”
  卧室内一片沉默。
  隔了很久很久,周舜昆说:“这是我的失败,我没有好好看着她成长小以致她走上这条路。”
  纪月琼不得不说:“那并非堕落之路。”
  “若振星也披上袈裟,你肯定不会这么明理。”
  振星?纪月琼失声而笑。
  振星,唉,振星恋恋红尘,全无慧根,周日坐一次礼拜堂都东歪西倒,频频看钟,巴不得散会甩难,她!
  周舜昆披上外套,“我到隔壁陈家去喝杯啤酒。”
  “速去速回。”
  振星探头进来,“爸说什么?”
  “爸说配红宝石。”
  “好极了!”振星眉开眼笑。
  “你不怕俗气?”
  振星答:“咄,价值连城,怕什么俗?”百分百是个物质女郎。
  “且慢说吧,这回子大家都没心思了。”
  “妈,王沛中父母后天到。”
  “知道了。”
  “届时王家兄弟前来观礼,飞机票该不该我们出?”
  纪月琼忽然沉下脸,“要不要自你过门那一日起包他们王家二十余口的食宿直到永远?”
  振星噤声。
  “你有完没完?需索无穷!史蔑夫出来至今也不去找工作,就会挖空心思,巧立名目叫父母不住奉献,我们两者还得留千儿八百度过晚年呢!”
  一顿抢白,把周振星轰了出去。
  真是个赔钱货,什么都不会,净会花费。
  纪月琼熄了灯休息,不再管事。
  振星气鼓鼓在厨房做了面当晚餐,倒底年轻,一下子心平气和,捧着面碗与朋友聊起电话来。
  她父亲十点多回来,振星锁门,接着休息。
  好长的一天,她同自己说。
  半夜口渴醒来找水,经过客厅,看见灯光。
  振星怕客人有事沿轻轻过去推开房门入只见婵新坐在窗畔读圣经。
  振星悄悄问:“睡不着?”
  婵新笑“已经起来了。”
  “什么钟数?”
  “五点半。”
  “你天天黎明即起?”
  “做早祷。”
  “你肚子必定饿了,我替你做早餐。”
  “我今朝禁食祷告。”
  振星搔搔头“这么多规矩!”
  婵新失笑。
  “想得道真不容易。”
  婵新和蔼含笑地看着妹妹。
  振星又说:“不过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打个呵欠。
  “你继续睡吧。”
  “不,你早上要到医院检查,我开车送你。”
  “不必劳驾,自有教会弟兄前来接我。”
  振星开口了:“你这次来,也是为同家人多聚聚,事事叫外人办,爸会伤心,你要顾全他的自尊。”
  婵新从善如流,颔首不已,小妹有小妹一套,不如言听计从。
  振星间:“你可记得我们见过面?”
  婵新点头,“你小小的,坐父亲身边,一动不动。”
  振星间:“你在大学念何科目?”
  “英国文学,你呢?”
  “新闻系。”
  “啊,失敬失敬。”
  振星又来滥用成语了,“我俩惺惺相惜。”
  婵新笑,“你的中文程度如何?”
  “会听会讲不会书写。”
  “我很诧异,”婵新抬起头,“令堂是位成功的中文写作人,你不会书写中文?”
  “她从不教我。”
  “啊。”
  “可能是做一行厌一行。”振星侧起头想当然。
  婵新不便置评,只是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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