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深爱过


亦舒

  往事象一片云,
  往事似一个梦,
  云散只留下雨中的我,
  梦醒孤身拥衾不胜寒。
  我追逐那云,
  我追逐那梦,
  只为着,
  你我曾经深爱过……
  自鞍山回来,十分疲倦,往内地做过生意的人,都会知道辛苦,无论体力脑力,都接受极度的挑战,一不小心,立刻败下阵来。
  而且第二天接着要上班开会,下星期做好报告立时三刻要飞匹兹堡。
  近两年来我这个人好比一只球,被踢来踢去,团团转。
  我大力门铃。
  女佣没来应门。
  她是个钟点佣人,每天下午应当在屋内。
  无奈,我取出门匙打开大门,把两只箱子拉进去。
  我大声叫妻的名字:“利璧迦,利璧迦。”
  汉人应我。
  一个男人最恨辛劳的回到家没人应。
  我不悦,抱杯咖啡坐下。
  茶几上堆满旧报纸及信件,我用手抹一抹脸,很累,但不想睡,等到利璧迦回来,我要把好消息告诉她。
  我将厚呢大衣挂好,逐层将冬衣剥下:凯斯眯外套、丝棉背心、全毛衬衫、摩利内衣,像踪子一般,不然还不足应付零下十度的气温。
  洗把脸,我躺在床上伸伸腿。
  不想睡也悠悠然进入梦乡,鼻中闻到利璧迦的香水味,是什么牌子?如树林中清晨的露水味。
  大门有响声,我挣扎起床,“利璧迦。”我扬声。
  没人应。
  我自睡房摸出去,客厅没有人,只有我的皮鞋在地毯当中。
  我拉开大门,并没有谁在那里。
  我纳罕,今日为何心神恍惚。
  我回到床上,用手臂枕在脑后,打算休息。
  又忍不住起身到厨房取啤酒喝,顺便打电话到父母家。
  父亲说:“回来了,几时再出发?”
  我问:“利璧迦有没有来过?”
  “没有,她足有半年没来过。”语气非常不满;我有点惆怅,利璧迦与他们始终不是很接近。
  “上头怎么说?”
  “合作的事已谈得七七八八,只余维修的难题。”
  “要不要来吃饭?”父亲问:“你们那里,一向有一顿没一顿的。”
  “太疲倦。”
  “那么休息吧。”
  我再拨到岳家去,小姨来接听。
  “姐夫,有没有替我到上海去找古董钻饰?”
  “找什么,那些东西也不过是香港人带回去,假充是上海人保存得好,再卖与香港的阿木林。”
  “去你的。”
  “利璧迦有没有来过?”
  “没有。”
  “在搓麻将?”那边人声沸腾。
  “是。”
  “多赢一点。”我挂上电话。
  也许她同朋友出去了,也许开夜工,有一个礼拜没见到她,竟有点挂念。
  我做了三文治吃。
  实在筋疲力尽,便回自己睡房开着电毡,一下子堕入黑甜乡。
  半夜转身,仿佛听见电视机中絮絮对话声。
  啊,利璧迦回来了,她习惯在深夜看电视,非到十二点多不肯睡,有时节目坏得离奇,她也撑着心不在焉的看下去,第二天又起不来。
  我安心的睡熟。
  第二天我被闹钟吵醒,睁开眼便叫:“利璧迦。”
  没有回应。
  我掀开被子去找她。
  睡房原封不动,被褥整整齐齐叠在床后。
  我突然醒悟,她没有回来过,昨夜她根本没有回来过,一切是我自己的幻觉!
  这是怎么一回事。
  她人呢?
  已经没有时间猜测,我要赶回公司。
  这个女人,我不税,在百忙中与我加忙,明知我要集中火力应付公事,还要给我不必要的麻烦。
  我开车赶回写字楼,吩咐秘书打电话到利璧迦的公司去,“还有,每隔一小时打一次电话回我家,直到佣人接听。”
  整个上午我心情烦躁。
  印象中结婚八年,利璧迦从未试过外宿,回到家她唯一的嗜好便是看电视听音乐,连周末都躲在房中,不搓麻将,不上街。
  这是从来没有的事。
  会议完毕,女秘书忙不迭的同我说:“周先生,那边说周太太已经辞职。”
  “什么?”
  “她们说周太太早一个月已经没上班。”她重复。
  “早一个月?”我发呆。
  那种大公司辞职要提前三个月通知,她又已经一个月没上班,总共四个月时间,这么说来,早在夏季,她已经决定不再做事。
  为什么不同我商量?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我放下文件,“我家里没有人应?”
  “有,女佣在。”
  “替我接线。”
  电话接通,我立即问:“你几时见过太太?”
  “是周先生?”
  “是,我问你,你昨日见过太太没有?”
  “周先生,我还以为她同你一起出了门,这阵子我都看不见你们换下来的衣服。”
  我震惊。
  “约莫有多少天?”我追问。
  “我记得你是十五号出门的,那时候屋里已经没人了。”
  “你怎么知道?”
  “床上不像有人睡过。”
  我真正呆住。
  有计划,一切都是筹备过的,她等我前脚出了门,后脚便离家出走。
  为什么?
  开这样的玩笑作啥?大家都是成年人,有什么事大可以摊开来说个明白。
  我取过外套回家去。
  打开衣柜,发觉大部分衣服都已取走,一套路易维当的行李袋也告失踪。
  利璧迦走了?
  我不置信。
  没有留下片言只宇,就这样走了?
  她是个很黏家的女人,认为全世界最舒服的地方便是这个家,连长途旅行都不肯参加,现在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取出罐头啤酒,喝一口,停下神来。
  我们并没有吵架,她也没有表示过什么不满。
  也许她在父母那里,再正常的女人也会使小性子,她有这个权利。
  我静一会儿,压抑着再度回公司开工。莫紧张莫彷徨,也许到下班时分,一开门她已经坐在客厅中。
  那日终于忙到七点钟才离开办公室,女秘书的目光疑惑,心内一定在想:老周同他的妻怎么了?继老陈小李阿张之后,他们这一对也靠不住了?
  屋里漆黑一片,往日我晚回家,她在房内,也一定替我开亮走廊中的一盏小水晶灯。
  我颓然倒坐沙发上,取起电话,追踪岳家。“小姨说:“她真没有来过,你们吵架?”
  “没有,你知道你姐姐,她脾气是有点乖僻,也从不与人正面冲突,我们结婚八年,没有失过风度。”
  小姨沉默一会儿,“要不要报警?”
  “太笑话了。”
  “也许有意外。”
  “什么意外,整套箱子都搬走了。”
  “她会回来的。”
  “我也知道她会回来,可是这算什么。”
  “暂且莫告诉爸妈,兔他们担心。”小姨说。
  “知道。”
  “她会不会到朋友家去了,找找看。”
  “我不会到处去找。”
  “姐夫——”看样子她要劝我几句。
  “后天我要飞匹兹堡,如果她回来,你同我稳住她。”
  “能不能按兵不动?”
  “不行。”
  小姨不与我分辩,放下话筒。
  真的不行,我也不过是人家伙计,地位高些,薪水多点,并不代表我可以不听命于人,假使有朝一日做了老板,更加要削尖了脑袋去钻,有什么时间寻找逃妻。
  过几日她无论什么气消了,自然会得回来。
  那日半夜,模糊间听见音乐响。
  是利璧迦最喜欢听的几首怨曲,音响如蚊叫般细微,若隐若现。
  往日我听见,会得起身把房门关上,但今夜我起身推开她房门。
  “利璧迦。”
  房里空荡荡。
  无线电没有开着,一片黑暗。
  她并没有如往日般躺在床上抽烟。
  后半夜我并没有再睡。
  东方渐渐鱼肚自,海港蒙着层烟霞,一片灰紫,我无暇欣赏,赶回公司。
  门口碰到张晴,她正等后生开锁。
  “这么早。”她说。
  “你也早。”
  “做一杯咖啡给你?”
  “谢谢。”
  “一颗糖?”
  “好记性。”
  她捧着咖啡进来,我还在发呆。
  她闲闲地坐我对面,“听说你太太搬出去住了?”
  消息传得倒是真快。
  我说:“她在东京。”
  张晴一点不隐瞒她那幸灾乐祸之情,“没有什么不妥吧。”
  我再无心情也得微笑,“多谢你关心。”
  “她辞了工你也不知道?”
  “公司还欠她有薪假期那张支票,我得替她拿回来呀。”
  “周至美。”
  “什么?”
  “记得,万一你们两口子有啥不妥,我可是排第一位。”
  这个笑话说说也不止一两年了,以前听在耳朵里,认为是女性对我的至高赞美,今天却特别刺耳。
  我看着张晴。
  很多男人会认为张晴活泼可爱吧,人如其名,永恒的大太阳,但我在英国受教育,我习惯阴天,濡湿的青石板路、紫黑色的玫瑰花、女孩子们白得如象牙的皮肤、优郁的眼神,才使我心跳。
  我取过笔,“要开工了。”
  “你总是不给人机会。”
  “我是个一女之男。”
  “咱们走着瞧。”
  她出去了。
  我摇摇头,这个女孩子,永远如此浓妆,眼圈黑还不够,连眼睫毛上都还要搽一层黑油,一只一只似甲由脚。
  还是本市著名锋头女呢。
  捱到九点正,我翻开黄页找到郭祠芬的电话。
  那边女声应我:“小郭侦探社。”
  “小郭在吗?”
  “郭先生今日出差。”
  “我叫周至美,你让他覆我电话。”我报上号码。
  “是。”
  什么出差,小郭这只鬼有什么生意,还出差呢,八成是在家躲懒,我莞尔,他那女秘书倒是精灵。
  果然,不到半个小时,他回我消息。
  “周至美,怎么会是你。”
  “郭祠芬,闲话少说,劳驾你出来一趟,有要事商量。”
  “此刻我的费用同一级大律师一样,自出门那分钟起计,每小时八百港元。”
  “去你的!”我恼怒,“你坐台子收不收钱?”
  “周至美,到底什么事?”
  “小郭,我老婆不见了。”
  那边沉默十秒钟。
  然后他不置信地说:“尊夫人,不会吧。”
  “辞工、离家,早有预谋。”
  “过数日她气平了就回来的。”
  “小郭,你不明白,我们并无斗气。”
  “我能做什么?”
  “我不方便逐家逐户去查她——”“下不了台,我明白。”
  “你别打断我好不好?”
  “好好,拿我出气吧。”郭祠芬说;“你负责替我把她找回来,我明日要去美国三日,回来要听好消息。”我说。
  他沉吟一会儿,“你几点钟下班?”
  “五点,不,六点。”
  “我到府上拜候。”
  这还差不多。
  小郭来得狠准时。
  他巡遍我的公寓,衣柜鞋柜药柜全部打开来研究,像发现新大陆一般,连厨房中一只玻璃杯他都不放过。
  我们家只有一只抽屉是上锁的,即使如此,钥匙也不过在案头一只瓷盆内。
  瓷盆白底蓝纹,上面有李白的两句诗:“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是那种普通礼品小店买的,但利璧迦显然很喜欢它,不然怎么会搁在案上好几年。
  “我能否查看抽屉里的物品?”
  “请便。”
  半小时后他与我坐下来,共商大事。
  他喝绿茶,我喝咖啡。
  我开张支票给他,他小心翼翼、神色温柔地把它藏进外套里袋。
  他开口:“毫无疑问,她离家出走了。”
  我用手托着头,心中开始感觉到一阵炙痛,不用小郭说我也知道。
  但为计么呢?
  “你有外遇?”小郭问。
  “绝无。”
  “她有外遇?”
  “不可能。”我斩钉截铁的说。
  “那是为了什么?”他倒来问我。
  “小郭,你这浑球,我付给你高价,就是想猜你找出答案。”
  “你们生活很富裕舒服呀,一般市民口中的成功人士还比不上你们,怎么出的毛病?”
  他含笑问。
  我把咖啡杯重重顿在茶几上,液体溅出来,洒在玻璃上,形成图案。
  “你有没有她的照片?”
  “有。”
  我找半晌,把一张与妻子合摄的照片递予郭祠芬。
  “这是几时拍的?”
  “数年前。”
  “没有更近的照片?”“没有。”
  “为什么?”
  “小郭,近照同这件事有什么关系?”我不耐烦。
  “周至美,你的是两夫妻,怎么会数年来一直没有合照?”
  “我们俩都不喜欢拍照,好了没有?”
  “这张照片又是在什么地方拍摄的?一个晚宴吧,持宝丽莱的摄影师迎上来,推辞不过,因利乘便,留下倩影。”小郭语带责备。
  “看,”我说:“你认为我应当买一架哈苏,专用替妻子摄制人像?”
  他把照片放进皮夹子内。
  “这间屋子呢,买了多久?”
  “半年。”
  他扬起一条眉毛。
  “机会把握得分秒不差,草签之前屋价已经跌至最低点。
  我还抓着现款死忍,”我不由得露出得意的神色来,“谁知一宣布大局,楼宇更加跌破底价,连成本都不够,我立刻买下来,此刻又上升百分之十左右。”
  “多少钱?”
  “一百二十万港元。”
  小郭吹一声口哨,麦示赞许:“噫,拣了空前的便宜货。”
  “早二十四个月,一倍这个价钱也不行。”
  才得意着,想到饶是这样,利璧迦还是离我而去,不禁兴致阑珊。
  “怎么会在这种时候买房子?”
  “我同你打—个譬喻:有一匹千里天马,平常以你永远追不上的速度奔驰,阁下一向只有眼睁睁看的份,忽然之间受特殊因素影响,它的速度慢下来,阁下还不把握这个机会飞奔追近,抢上马背?”
  小郭点点头,“你这个看法,也有点道理,只是我请问你,你怎么知道天马一定会跑向你的乌托邦?”
  “这是要赌一记的,是不是?”
  “本市每人都是睹徒,勿买穷定。”我说。
  “下一句是买了稳定。”
  “别这样悲观,小郭。”
  “把门匙给我,你回来的时候,给你答案。”
  他告辞。
  尽管我看时局看得那么透彻,但看身边的人却如雾中花。
  我完完全全泄了气,十多年建立起来的信心看样子会渐渐毁在这件事上。
  我不认为我会原谅利璧迦这种幼稚及不负责任的行为。
  一知道她的行踪我便会约她出来谈个清楚。
  我连胡子都没刮便上飞机,空中侍应生照例对头等舱客人服侍周到,我伸直双腿睡觉。
  多年来我习惯在飞行中休息,因为一下飞机要即刻去开会。
  这次我闷闷不乐。
  我在检讨我们的婚姻。
  我们一直是对模范夫妻,两个成熟与独立的人因爱情结合在一起,又早早决定不要后裔。她有她的事业,我有我的事业,在必要时又可以互相扶持。这样理想的关系,毛病出在哪里?
  搜索枯肠,也不记得她曾经说过对这段婚姻有什么不满的话。
  我气愤、怨怼,胸中似有一团慢火在烧:多少女人为丈夫出生入死还紧守岗位,我有什么地方失职,她要离我而去来惩罚我?
  落飞机时喝的酒有点上头,空旷地方风急,我扯一扯大衣。
  “周至美。”有人叫我。
  腔圆音正的京片子。
  这还有谁呢,我转过身来。
  “马利安威廉斯。”我叫她。
  “卫理仁,跟你说多少次,我的名字叫卫理仁。”
  “好好,”我说:“你怎么接我来了?”
  她很诧异,“周,你喝酒?”
  “是。”
  “你是从来不喝的。”
  “怎么会来接我?”
  “因为过几天我同你一起回去。”马利安说。
  “你调职?”我说。
  “我升了。”
  “该死,你此刻是我上司?”
  “正是。”
  “让我看清楚你。”我扶着她双肩。
  她金发熨得很蓬松,灰色猫儿眼,三围略宽,但正因为身上有肉,才更像个女人,看上去似时装杂志上的模特儿。
  这样标致的洋女,对我倾心已不止一两年,利璧迦不是不知道的,但我不是个随便的男人,我从不曾动过马利安的脑筋。
  利璧迦利璧迦,你还要我怎样。
  “周,上车呀。”
  我仍然不想放纵自己,继续拒绝马利安的柔情蜜意。
  开完会我同她去吃饭。
  马利安是英美混血几,在纽卡素出生,于匹兹堡长大,她说她一生与工业城脱不了干系,父母离异后,她似人球般被双亲在两大洲踢来踢去,终于在大学学得一口好中文,能书能写,自此在东南亚的分公司打出一个局面来,因兼有管理科文凭,老板很重用她。
  她一直喜欢我,有心事都告诉我。
  马利安的母亲有一句名言:“别的女人在男人处得到归宿,我自男人处得到玷辱、羞耻及失望。”
  讲得多了,马利安牢牢的记在心头,不肯嫁人,一下蹉跎,今年已有甘八九岁。
  她有个天真的想法,认为东方男性比较高贵.心情好的时候,我也曾同她打情骂俏:“但马利安,你若以为中国男子都似我,你就错了呢。”
  晚餐的时候,我向她诉苦:“马利安,你说我有何不妥?”
  “你?周,你永远是我心目中的偶像,”她握紧我的手,“任何时候,只要吹一下口哨,我便跟随你,水深火热,在所不计。”
  利璧迦,听见没有?
  “你认为我有没有缺点?”我说“有,你不肯同我鬼混。”马利安说。
  “不,说正经的。”
  马利安说:“每个人都有缺点,不是相处长久不易发觉,这样吧,我们先同居六个月,然后我告诉你,你有何不妥。”
  “马利安。”
  “叫我卫理仁,周,我爱中国简直爱疯了。”
  我说:“拿着超级大国的护照来爱中国,是最容易不够的事。”
  “你不信我?”她问。
  我情绪低落,声音发呆,也无心再与她聊下去。尽喝着闷酒。
  “周,有什么不对?”
  “大大的不对。”
  “说来我听。”
  “大英帝国追我欠税,老板嫌我工作不力,父母怪我不孝,我的妻子失踪,我自己又为回归的问题彷徨。”
  “周,你总不肯同我正经地说话。”她嗔说。
  我抚摸她柔软如丝的金发。起码有一半以上的金发是漂染的,但在根部一定看得见新长出来的深色发脚。
  马利安这一头金发越到根部越是透明细丝,假不了。
  “周,今夜到我家来,我煮咖啡给你吃。”
  我想了很久,才说:“今夜我醉了,改天吧。”
  她觉得很不是味道,脸上有不欢之色。
  马利安把我送回旅馆,我倒在床上,默默地拉上被褥,看着天花板良久,终于闭上疲倦酸痛的双眼。
  我梦见利璧迦在我身边徘徊。
  我可以察觉到她的衣裙悉萃,她有到我房中来找书看的习惯,并不太过轻手轻脚,但也不致把我惊醒,我至多转两个身又堕入梦乡。
  我梦见我伸手拉她,她低头看床上的我,她微笑着。
  醒来知是梦,不胜悲。
  我从来没有梦见过她,以前她一直在我身边。
  至此我已没有教育利璧迦的意图,我开始焦虑,只希望她平安回来。
  开了三日会,我都忍耐着,没有打电话回家。
  临走那一夜,我拨了家中号码,等着回音。
  电话响了许久许久,没有人来应,自动切断。
  我以前也从来没在出门时婆婆妈妈,做过这种事。
  我尚想再拨,马利安进我房来,我只得放下话筒。
  “要走了,一点钟飞机。”她催我。
  她很兴奋,久已向往东方之珠,来不及要穿着比坚尼泳衣躺在白色游艇甲板上晒成金色,认识城内著名富有的花花公子,与他们把臂共游太平山,吃活捉的海鲜,喝水杯装的拔兰地,坐豪华大汽车,一切像香烟广告中的剧情。
  也许我把她想得太幼稚,直觉上金发美女全部是浮浅的。
  马利安的一口标准北京话能帮助她去到更高更远的地方,我不能小觑她的志向。
  在飞机上她问:“你在想什么?”
  “还不是立方氮化硼。”
  “周,你可以与它结婚了。”
  我呆呆的看着手上的报纸,没有作出往日俏皮的回答。
  “周,你精神不太好,开到茶蘼还是怎么的?”中文到底是精妙的语言,洋人说得再好,也还有会错意的地方,马利安又特别爱用成语、诗词,以及北方的歇后语,炒成一碟,有时候不大消化,但往往引来意外的效果,十分谐趣。
  “你为谁骇然销魂?”她又问。
  我长长叹息一声。
  “看样子,你为她叹十声呢,”马利安问:“她是谁?”
  “立方氮化硼。”
  “多长多动听的闺名。”马利安说:“中国人打算采用它吗?”
  “太贵了,全球都只可以作小规模实验。”
  “我真不明白,这项伟大的发现至今也有二十多三十年,为何无人推广。”
  “因为钱已全花在先进武器上。”我用报纸遮住头。
  “你打算去装置这部机器?”
  “一共十部。”
  “维修?”
  “也是我。”
  “要多久?”
  “还要看着它的生产过程做报告,一年少不了。”
  “周,带我去中国东北。”她兴奋。
  “只怕我不带你,公司也会派你去的。”
  “天气如何?”
  “冷。”
  “比赫尔辛基如何?”她侧侧头。
  “那是你去过最冷的地方?”
  “是。”
  “简直可算四季如春。”
  “我不相信。”
  “欢迎实地观光。”
  “周——”我故意扯起轻微的鼻鼾。
  我心中挂住的,还是利璧迦。
  也许她已经到家了。
  这一程飞机简直坐老人。
  我匆匆取了手提行李奔离飞机场,马利安大急,追出来要声讨我。
  我对她喊:“外面自然有人接应你。”
  跳上车,我着司机直驶回家。往日如果时间还这么早,我非得回公司做功课不可。
  但今日我要赶回去。
  到家,我发觉门廊前一盏灯开着,心便突一跳。利璧迦习惯开亮这盏灯等我回来,我用手大力按几下铃,电子门铃的组合是“爱是至奢华的一件事”这首歌头一句。
  我等不及用锁匙开门进去。
  鼻中闻到清微的幽香,她惯用的香水。
  “利璧迦。”我一路寻过去。
  厨房中咖啡壶的蒸气在卟卟顶动,漫溢温馨,小烤炉里有芝士吐司,我心爱的食物。
  “利璧迦。”我完全松弛,相信她已经回来。
  她心爱的一件旧毛巾浴袍搭在书房中,我踏入浴间,有淙淙水龙头声,“利璧迦。”
  我冒昧推开磨砂玻璃门,几乎听见她应我的声音:至美,是你?”
  浴缸里冒出一阵蒸气,却没有人。
  我冲出客厅,“利璧迦,利璧迦。”我疯狂地叫。
  我在沙发前煞住脚步,安乐椅上坐着一个人,背着我,一边抽烟一边在喝咖啡。
  我厉声问:“谁?”
  他很戏剧化的转过身子,对正我。
  是小郭,这人故弄玄虚,戏剧化得不似真人。
  “你。”
  “可不就是我。”
  “利璧迦呢。”我向他要人。
  “她没有回来。”
  “什么?”我嗥叫起来。
  “她不会回来了。”
  “你混说什么?她明明在这里,你看,点心已经做下,她准备淋浴……她人呢?”
  “这是我布局的。”他喷出一口气。
  我咆吼,声嘶力竭地扑过去,因为势道太猛,我们两条大汉连椅子一齐撞倒在地上,作滚地葫芦。
  “为什么?为什么作弄我?”
  他的脖子被我扼住,透不过气来,“喂,喂,周至美,我不过是要看看你是否,咳咳咳,喂,你是否真的想念她松手松手,要闹出人命来了,放开我”他挣扎。
  我脑海中一片空白,不由自主地松开他。
  他爬起来,坐沙发上喘气。
  我跌坐在墙角,用手掩着面孔。
  “看样子你倒还留恋她。”小郭边抚着脖子。
  “你放什么屁,我们八年夫妻。”
  他自公文包里取出一叠纸张,递给我,“要得七十五分以上,才算好丈夫。”
  “什么东西?”我拾过翻阅。
  “测验你是否有资格做个好丈夫。”
  “笑话。”
  “并不那么好笑,你有无胆量一试?”
  “当然。”
  小郭给我一支笔。
  像份试卷一样,上面密密麻麻写着问题。
  我阅第一题。
  她的芳龄。
  我立刻写三十。随即犹疑,抑或是甘九?慢着,我比她大三岁,我三十三。她应当是三十。
  我看第二条问题。(二)她换了身份证没有。
  神经病,我怎么知道,这同做一个丈夫有什么关系,我打一个交叉符号。(三)她公司电话号码是什么。
  号码在我公司的自动拨号机内,我并没有把它背熟,又是一个叉号。(四)她心爱的颜色是什么。
  我抬起头来问小郭:“开什么玩笑?”
  小郭凝视我,“周至美,你一向以老成持重驰名,就算我偶尔开你一次玩笑,也无伤大雅,请继续看下去。”
  心爱的颜色。白?(五)她的生日。十二月三十号。
  (六)上次见她的父母的日子。半年?(七)她常用的香水。
  叫什么?那只清如晨露的香氛。(八)什么地方买衣服。全世界吧。(九)爱吃的食物。三文治?我们是便食之家。
  (十)吸烟否?自然吸的。(十一)有无阅读习惯。有,常到我房来取书。(十二)家中订阅哪几份报纸。不知道,我只在公司看西报。(十三)她阅何种杂志?妇女杂志。(十四)她身份征号码。我背不出来,但税单上有。(十五)家中电费若干,一千元?(十六)家中有几扇门。神经病。
  (十七)女佣月薪若干。两千?(十八)每月家用若干。我们根本没有基本开销,每年年终我写张支票给利璧迦,就是那样。
  这小郭走火入魔,无缘无故调查起这种琐事来。
  我看下去。(十九)她最渴望什么?女人都喜欢钻饰。
  (二十)她上次升级是几时。升什么,她做份工作也不过是为消遣,有个地方去坐着。
  我继续看下去,(二十一)她的朋友是谁。不过是些太大小姐。(二十二)她的敌人是淮。也不过是些太太小姐。
  (二十三)她的嗜好。这真难倒我,我不知道。
  小郭看我答到这里,冷笑,摇头。
  “干什么?”
  “周至美,周至美,你对这个家一无所知,你甚至不像是住在这个家里的人。”
  “胡说。”
  “事实胜于雄辩,所以我叫你做这个测验。”
  “有多少男人似你这般婆妈罗嗦?男人是做大事的,我又不是管家婆。”
  “你上次送花给她是几时?”
  “好端端送啥子花,”我恼羞成怒,“反正到了那一天,少不了你的花圈就是。”
  “周至美,你们夫妻俩为什么分房?”
  “因为她怕我需索无穷!”
  “别闹意气,从实招来。”
  “你问这些私人的问题干什么?”我大声说:“我付你酬劳,叫你找利璧迦,你到底找到没有?”
  “没有。”
  “无用之徒。”
  “找到又如何?”
  “求她回来。”
  “不怕她再走?”小郭咄咄逼人。
  我瞪着他。
  “如果你着紧她,总得找出她出走的理由,免得重蹈覆辙。”
  我百分之一百泄气。倒在沙发上。
  “周至美,你不关心她,你连她岁数都搅错,她只有甘九岁,不是三十岁,很多女人会为了这一年同你拼命,还有,她生日不在十二月三十,在甘九号。她心爱的颜色是黑色,你只要拉开她的衣柜便知道,根本没有其他色素的衣服。她常用朗凡的香水‘晨曦’,她心爱的读物是国家地理杂志——”“你怎么知道?”我坐起来,瞠目结舌。
  “老周,正如你说,我是收取酬劳的。”
  国家地理杂志,这个名词仿佛敲响了什么。
  我陷入沉思中。
  是的,我听利璧迦说起过。
  是那么一个晚上,她慵倦的靠在床上看电视中的沙漠探险历奇纪录片,我在找领带。
  忽然听得她说,她希望跟随国家地理杂志的探险队出发去天之涯海之角,“我只要带着我那罐金色的润面霜,就可以出发了。”
  我当时忍不住笑为两截。
  女人!一边幻想去满布毒蝎的黄沙地,一边忘不了美容,还希祈她们做什么大事?
  跟着她说:“怎么,你不相信我会走?”
  我记得我说:“他们不会要你的。”
  她没有回答我,眼神转回到电视机旁。
  现在想起那几句对白,忽然一点都不好笑了。
  有迹象,是早有迹象的,小郭说得对,我可能是有点粗心,但那是因为我把全部功夫用在事业上呀,男人勤力做事,还不是为了家庭。我百感交集,说不出话来。
  忽然之间鼻子发酸,如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你们根本不了解我。”
  “你了解你自己吗?”
  “小郭,不要再逼我。”
  ‘问卷上还有七十多条问题,你留着慢慢看吧,我保证你答不到十条。”
  “小郭,她人呢。”
  “我不知道。”
  “你做什么侦探?”
  “我与助手们忙了三日三夜,全无线索,我们怀疑她早巳离开本埠。”
  “亲友家都去查过了?”
  “全部查过。她朋友不多,没有知已。”
  “那么,现在全世界的人都已知道利璧迦离我而去?”
  “你放心,我们问得很含蓄,你不必担心你的面子问题。”
  “你肯定她不会躲在某处,偷偷地看我心急如焚般团团转?”
  “你认为她会那样无聊?”小郭白我一眼。
  我颓然说:“不会。”
  他问:“你们到底为何分居?”
  “我扯鼻鼾。”
  小郭一怔,哈哈大笑。
  “这有什么好笑?”
  “为着这个便分居睡?”
  “是,我们一结婚就没同过房。”
  “周至美,这件事是不应发生的。”
  “但她坚持。她怕噪音,一公里外有人咳嗽一声她便跳起来,她认为上帝没在人类的耳条上装开关是最不能饶恕的事。分了房还得两扇房门都关紧,不然的话,她照样失眠。”
  小郭发怔,过很久他问:“你真的是夜雷公?”
  “我怎么知道,我自己听不到,又没有旁的女人告诉我。”
  小郭沉默一阵子。
  “她有神经衰弱,大部分都市人都如此。”我说。
  “不,我不这么想。”小郭说。
  “你的高见特别多。”
  “她有心事,精神压力大,无法松弛。”
  我不以为然,“心事?一切都上轨道,事事不用她费心,她有什么心事?”
  “是,如果她是一只猪,有吃有穿已经可以睡得着,但令夫人显然是个较为敏感的女子,她对生活的要求,显然要地一只猪为多。”
  “小郭,”我怒道:“你为什么一直讽刺我?”
  “因为你对一个女人的需求一无所知,蠢如头牛。”
  “啊,你这个女人汤团又为什么至今未娶?”
  “那与这件事无关。”
  “那么,小郭,请你用心去寻找她的下落,别对我们的私生活详加研究。”
  小郭说:“你好好看我那一百条试题。”
  “我有更要紧的事要做。”
  “周至美,你为何铁石心肠?”
  “小郭,你根本不用试图明自我,你只要去寻找利璧迦的下落。”
  他看我一眼,把我的门匙放在茶几上,归还我。
  多事的小郭。
  他生我气我生他气。
  小郭的侦探术也许一流,为人实在太不识相,哪壶不开提那壶,专门挖疮疤,越挖得深越有味道。
  我把他送到门口,大门一关上,孤独便排山倒海而来。
  这间公寓忽然变得太大太大,空洞洞,我说话仿佛有回音。
  即使开亮所有的电灯,仍然有阴暗的角落。
  往日我与利璧迦也不是那种坐在一起商讨青菜肉类价格的夫妻。她有她的应酬,我有我的,两个人很少碰在一起谈家常。
  不过有她在那里,我总有点精神寄托,无论是翻阅报纸、更换衣裳,她多多少少会发出些微的声响。
  有时候,我一个人静坐房中做夜课,她也会在房门外张望一下,问声:“还在抽烟,真的视死如归?”
  当然是假装没听见,但心中暗暗得意,有人管头管脚总是温馨的。
  利璧迦到底到什么地方去了。
  她还会回来吗?
  电话铃响,我扑过去接。
  心中已叫出来:利璧迦。
  “周至美?我是卫理仁,你这家伙,我要同你算账,”她咭咭咯咯的笑,“你把我一个人丢在飞机场……”
  我一句也没有听进去,照说万籁无声,有位金发女送上门来,我应当张开双臂欢迎才是,但我却觉得一点味道也没有。
  “周至美?周?”
  “马利安,今日我很倦,在公司见到你再聊。”
  她受到这种空前冷淡的待遇,倒是沉默下来。
  “周,有什么事?在匹兹堡我就发觉了。”
  “马利安,改日再说,我在等个要紧的电话。”我挂断。
  家有两个电话,她的与我的。
  利璧迦的电话响我从不接,她对我的电话也采同样态度。
  两具对外通话的机器都极少响,我不止一次觉得利璧迦与我是天生一对,两个人都懂得享受绝对静止的生活。
  她到底为何离我而去。
  最最有资格白头偕老的夫妻,便是我们俩。
  我自酒柜取出老酒,像电影与话剧中的失意汉般,对牢瓶嘴便啜饮。
  喝了十多口,看清楚招纸,才知道是利璧迦每日喝一小杯的些利酒。
  她轻微贫血,喜欢喝一点酒活血,一瓶足可以供应半年需要。
  今日被我一口气喝掉半瓶。
  酒一到血中,我便松弛下来,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她会回来的,我告诉自己,她会回来的。
  半世的夫妻了,她会回来的。
  第二天我还得去上班。
  以往一直最不同情那种为感情问题弄得蓬头垢面的男女,我的至理名言是“可以结合便结合,不能结合便升华”,男女欲仙欲死的缠在一起,于个人于社会有什么益处?
  现在自己也觉得刺痛了。
  我同总工程师说有急事想告假。
  他开头还不在意,“明天没事,后天好像要去取货,你几时有事?”
  “我想拿两个星期。”
  “十四日?至美,你不是开玩笑吧。”他眼睛睁得铜铃般大。
  我顿时气馁。
  “十四日内我们要到鞍山钢铁厂去作钻石打磨弊端的示范,你疯了,请假?我给你明天与后天,至美,星期五你销假上班,大清早八点半我要看到你。散会。”
  他气呼呼的走出去,像是我给了他什么刺激似的。
  我一个人坐在会议室,张晴经过,叫我。
  “我找你呢,还不出去吃饭。”她拉过椅子,坐在我身旁。
  我视而不见,听若不闻。
  张晴当然不会放过我,她把手在我面孔前面晃两晃,老僧入定?”
  “你自己去吃饭吧。”
  “你难道不吃?”
  “张晴,你别理我好不好。”
  “为什么心烦,说来听听。”
  “不,我不打算将心事公诸同好,你别骚扰我好不好?”
  张睹的自尊心受到伤害,感情虽是真的,表情却是假的,她夸张地翘起嘴唇,把成熟的身躯旋了两旋,就差没娇呼—声“我不依”。
  “没有事的话,出去时请把门带上。”
  “周至美,你当心。”她蹬蹬足离去。
  我当心?我一直当心,从未行差踏错过,可是你看我的结局。
  我冲回办公室,打电话给郭祠芬,大喝:“你找到我老婆没有?”
  “找到了,不,没找到。”
  “到底是找到还是没找到?”
  “她于本月十号离境,移民局有记录。”
  我震惊,“旅游?”
  “她持英属殖民地证件,以学生身份前往纽西兰。”
  “什么地方?”
  “纽西兰,在南半球的一个国家,人民以牧羊为业,由两个大岛组成,非常宁静安定,你没听说过?”
  会比我们的家更舒适恬淡?我不相信。
  小郭说下去:“她有奥克兰大学的入学书,周至美,你可以追了去。”
  我悲愤填胸,根本不能欣赏小郭的幽默感。
  “你所说属实?”
  “自然。”
  “有何证据?”
  “我在移民局有好友。”
  “也许这只是你信口胡说,也许她只不过藏匿在娘家。”
  “周至美,我可以把费用退回给你。”
  我终于在人前崩溃,“小郭,小郭,这一切她至少要计划经年,为什么我一无所知?”
  小郭不假思索的说:“因为她不再爱你。”
  “不!”我号叫,“这是不可能的事,不可能。”
  “为什么不?”小郭冷静的问。
  我双耳嗡嗡响,不不不。
  我企图吞下一曰唾沫,“我们是八年夫妻,她即使不再爱我,也可以做个朋友,为什么这等大事要瞒着我?”
  小郭没有回答。
  没有人能够回答。
  我说:“她会回来的,她很快会回来,新鲜一过,她就会回来。”
  小郭在那一头仍然维持缄默。
  “她应该有个交待,你说是不是,她至少得回来同我说个清楚,要离就离,要走就走。”
  “要不要出来喝一杯?”小郭问。
  “为什么不早说。”我抓过上衣,出门去。
  与小郭在“牛与熊”酒馆中痛饮。
  小郭开始同情我,从他眼神中可以看得出。小郭面孔呆板如扑克牌,但一双眼表露了他之七情六欲,他实在是个情感很丰富的人,但喜欢装出个死样来保护自己,“小郭,咱们认识多久了?”我吞一大口老酒。’“二十七年。”
  “小学一年起,我们就是老友。”
  “是。”
  “小郭,你见过利璧迦几次?”
  “我没有见过她。”
  “什么?”我瞪大眼睛。
  “我一直没有见过她。有一两次,我与你吃饭,她原本要来,临时有事失约。”
  “我们已经结婚八年,而作为老友,你没有见过她?”
  “有什么稀奇,我们之交一向淡如水。”他嘴嚼花生米,“她根本不大肯跟我出来。”我沮丧地说。
  小郭说:“或许那是因为你的朋友都言语无味,面目可憎。”
  “你不算吧,小郭。”
  “我一直獍头鼠目,你自小与我好,不觉得。”小郭说。
  “你总为利璧迦说话,为什么?”
  “周至美,我是个念心理学的人,坚信人性无好坏之分,一切都受环境所逼,一个人不会无端端出去做贼,私底下总有个潜在的因由,看你肯不肯钻研。”
  “利璧迦为什么要做逃妻?”
  “你有没有听过人间蒸发这个日本名词?”
  “没有这么严重吧。”我顿下杯子。
  “做人是很腻的。”
  “我一点也不觉得,世界上要做的事那么多,一个人可以为社会作出无限贡献,何腻之有。”
  小郭以不置信的神色看牢我,“你真的认为做人很有趣?”
  我瞪回他一眼,“当然,做人尽管有高潮有低潮,如果真那么无趣,地球上早就没活人了。”
  “周至美,你竟还没有开窍。”他惊异地说。
  “谁又得道成仙了,你?”
  “不,不是我,我欠缺勇气。”
  “你指谁,利璧迦?”
  “她这个举止无异是浪漫的。”
  “任何愚蠢、不切实际、牵涉到无谓牺牲的事,都被你们喻为浪漫,你们真是社会的毒草。”
  “你的利璧迦,你知道她有什么嗜好?”
  “不知道!”我赌气。
  “想想看。”
  她不集邮,亦不爱运动,当然不搓麻将。她有什么显著之嗜好?
  “我知道,看电视,每次她进房,第一件事是开电视机,第二件事,才是开灯。”
  “我不相信,”小郭说:“我不相信你实际上住在那幢公寓里。”
  “这是什么意思?”
  “你双眼用来作什么?”
  “看清楚你这种人的真面目。”
  “书房中有一只角橱,是不是?”小郭说。
  “是。”我说。
  “今夜回去,打开玻璃橱门去瞧瞧。”
  “今夜我不回去了,家不成家,回去干什么。”
  “周至美,承认你疏忽利璧迦。”
  “她又不是小孩子,你要我如何呵护她。”
  小郭摇头叹息,“你还是不明白。”
  我大口灌着各式各样的酒,舌头大起来,人飘向半空,不停说话,但没有记忆,后来整个人软倒在地上。
  大抵是小郭抬我回家的。
  他仿佛还找来帮手,我听到他喝令:“抬他脚,这个混球,足足一千公斤重。”
  经过无数侮辱折腾,我还是到达家中。
  我的头像是裂开来一样,我肯定有人在我额角上劈了一斧头,我甚至肯定斧头还嵌在我前头骨,在那里震动,而我的鲜血,正随着斧柄流下。
  我想跳起来上班,四肢不听使唤,我用手拨开窗帘,阳光洒进来,我连忙紧闭双眼。
  一个人的落魄潦倒总有个开始,这就是我堕落史的第一章。
  我爬起来去照镜子,其实头上没有利器,我跌坐下来呻吟,吃止痛药,喝番茄汁。
  喧嚷很久,才想起今日明日皆可以在家休息。
  休息,多久没在朝九晚九这段时间在家呆过,连我自己都想不起来,传说中的工作狂便是我这类人,连公众假期留在家中都有犯罪感,非得马不停蹄,穷凶极恶的做事,才能满足我。
  我要熔化在工作上,死在岗位上,把每丝精力都榨出用在事业上。
  我要在厂里安置最新式的装备,促进生产,节省开销,这是我自小的愿望,做得最好最好,出一分力,发一分光。
  如今我竞醉酒,如一团烂泥般摊在家中,醉生梦死。
  钟点女佣轻轻进门来,识相地掀开一点点窗帘。
  到这个时候我才发觉我们屋子没有黏墙纸,用的是乳胶漆。
  屋于装修由利璧迦一手包办,我出门回来已经事事妥当。男主外,女主内,这岂不是应当的。
  光线很柔和,整个色系是浅灰,淡得看不出来,有种特别效果,利璧迦在这种事上一向有天才,在学校里,她念的正是美术。
  我们在英国留学,邂逅她的日子,是一个秋日,整个公园里都是深深浅浅的金、棕、黄、褐。干叶落了一地,踏上去沙沙响,孩子们在叶堆中玩耍,笑声开朗响亮如银铃;呵呵阿,呵呵呵,一连串不停地摇下去。
  她站在他们前面观看,神色恬静,一管高挺的鼻子吸引我,她整个人是这么纤细秀丽,我不由自主放弃原来在走的道路,接近她身边。
  她转身看到我,向我点点头。
  我说:“孩子们最最快乐。”
  她脸庞相当瘦,一双有灵魂的眼睛略见憔悴,并不对我见外,脱口而出,“如果没有孩子们,整个世界恶臭且沉沦。”
  其实我没有听懂。
  但在那种时候,我连忙清清喉咙,说声“是”。
  她微笑。
  孩子们仍然呵呵呵呵笑下去,那笑声像是要钻入蓝天白云,与云雀试比高。在这样的良辰美景之下,我决定追求利璧迦。
  她们利家轮到她父亲那一支便式微了。叔伯仍然有地位事业,不知恁地,分家时她父已经吃了亏,加上不善经营,境况不过小康,兄长婚后不大理事,一个妹妹性格全不似她,她名正言顺过着孤僻的童年生活,毫无阻滞,并没有谁试图改变她,把阳光带进她生命。
  她很有艺术才华,艺术家会有一个毛病,清秀有余,现实不足。
  但在恋爱时期,再木独的人也会风花雪月一番,她那种气质在当时被我认为是最难能可贵的。
  我把吃中饭的钱省下来送花给她:青莲色的鸳尾兰配白色的铃兰,一小束一小束,亲自踩着雪冒着初春的寒气送到她宿舍门口。
  有时她迟出来,我喷着白雾疯等,看到她的面孔,感觉上犹如阳光第一道金芒射入我生命,感动至鼻子发酸。
  利璧迦的反应并不热烈,我赴以全力来融化她的矜持。
  那时已有同学说不值得花那么大的劲。在外国,因为寂寞,男女关系每每一拍即合,十分随便放纵,长年累月的追求,绝无仅有,亦无此必要。
  我还在应付论文试,往往工作至天亮,直接去找利璧迦,双眼布满红丝,喉咙沙哑,但精神却有回光返照式的旺盛,一点也不眼困。
  也许是这样便感动了她。
  男女之间实在不应有怜悯、同情、迁就这类感情因素,但当时年轻不懂,并且十年前的风气与现时不一样,女性总是含蓄畏羞,不拒绝也就是等于接受,利璧迦是否真的爱我,如今想起,真是个谜。
  我们在冬天结婚。
  我挣扎到书房,抬头闯看到那只角橱,小郭说什么?角橱的玻璃门内有什么?
  我拉开玻璃门,一看之下,真正呆住。
  橱内有一格内放着密密麻麻的小玻璃瓶子,高高矮矮,都三四厘米左右,有圆的扁的央的长的球形三角甚至如一只贝壳了朵花一把小扇子般的,式式设计精美,玲珑剔透,这些是什么。
  我用两只手指拎起其中一只细看,咳,这是小型香水瓶子。
  我约莫数一数,足有一百多瓶,老天,她是几时开始收集这些东西的,我竞不知道,一闻橱门,但觉香气扑鼻。
  我接着标签上的牌子:午夜飞行、花中之花、我之爪、盾、莎利玛、巴黎、含羞、风之欧、十九号、第五街、野性之水、狄奥小姐、鸦片、菲芝、、花园、采妮:白色香肩、绿钻、夜之建、耳语、黑、以马内利、苏菲亚、掸手象牙、箩莎士夫人、灰色法兰绒、弥的、再见、亚玛松,草书、自麻布、青春露、狄拉兰他、芜茵……
  我从不知道利璧迦有这种嗜好,她不像是这么琐碎的人,这种小瓶子要花上好几年来收集,恐怕是样板,来处不易。
  我发了呆,终于我看到一只扁圆平坦的瓶于,上面印着“晨曦”好熟。小郭说过,利璧迦用的香水,正是晨曦。
  我走到她的房问去,看个究竟。
  到这个时候,才发觉利璧迦没有梳妆台,要命,怎么一直没留意。
  她的化妆品放什么地方,总得搽口红吧。
  我拉开抽屉找,一格一格都是衣服,她临走只取走了必需品,很多东西都剩落在此。
  终于我在茶几上找到一只中型藤篮,打开盖子一看,原来里面放着的,便是林林总总的化妆品,我看到那一瓶著名的金罐润面霜,她并没有把它带走。
  我再找到浴室去,一瓶用了一半的大号晨曦放在浴巾旁。
  她走得那么突然,像是蓦然消失在空气中;似科幻小说中那种踏进第四空间的人,咖啡还在冒烟,香烟吸剩一半,人忽然无影无踪,永远不再出现。
  我心中闪过一丝恐惧,倘若利璧迦永远不再回来,我该怎么办。
  我发呆,女佣人进来收拾,一看房间像是完全没有动过,便顺口问道:“太太几时回来?”
  我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太太是去旅行吗?”她又说。
  我不能回答她的问题。
  电话铃响,她去听电话。
  “是二小姐,她说要来看你。”
  是我小姨,东窗事发。
  我坐在沙发上,手中把玩那些小香水瓶。
  我不相信利璧迦会完全消失,即使对我有意见,她也该与家人联络,小姨像一阵风般赶来,她与利璧迦没有一点相似之处,性格似一只红辣椒,喧嚷活泼厉害,但我反而觉得容易与她沟通。利璧迦与她很友爱,但是并不十分亲密。
  她坐在我对面,以精利的目光射穿我的脑袋,问:“我姐姐在什么地方?”
  “我不知道。”
  “喂,姐夫,你不知道谁知道。”
  “我请私家侦探调查,他说她去了纽西兰。”
  “纽西兰何处?你不打算追过去?”
  我闭上眼睛。在一个星期前,我会说“我有工作,我离不开”,以及“她要回来,总会回来,否则相处同一屋子,亦如陌路人。”
  但今日下午我十分迷茫。
  小姨叹曰气。“这是怎么发生的?”
  我用手揉额角。
  “你们一向是模范夫妻呀。”
  “利璧迦没有与你们接头?”
  “没有。”
  她脸上也有一丝焦虑。我相信她。
  利璧迦绝对不会玩手段,她不是那种人。
  奶终归会同你们联络,请叫她回来,无论怎样,有个交待。”
  “你们怎么会弄到这种地步?”
  “我不知道。”
  “你一向爱她。”
  我站起来,“我要洗把脸,你别走,我们一起吃顿饭。”
  我开了很热的水淋浴,酸软的肩膀略能活动,水汩汩淋在我面孔上,有点痛快,委屈郁气稍减。
  我套上运动衫出来。
  小姨在检查衣柜。
  她说:“新买的衣裳连招牌都没有除,也不带走。”
  “会吗?她计划出走已经有好些日子。”
  “辞职、找学校、等我出差,都不是三两个月可以办得到。”我说。
  小姨问:“如果她回来,你们会重修旧好?”
  “我不知道。”
  我躺在床上,那股晨曦的清香又钻进我鼻子。
  会的。利璧迦,只要你回来,这件事,只当没发生过,我可以做得到,小姨还在说:“你们一直那样恩爱。”
  我拉她出去吃饭。
  我吃得意外地多。
  以往因为利璧迦苗条得无以复加,我也不敢放胆吃,怕多个肉肚,配不上她。
  现在还有什么顾忌。只见珍馐百味,并不觉得美昧。
  小姨见我没精打采,便说:“一有消息,立刻就通知你。”
  我送她回家。
  她说:“暂时我不打算告诉父母。”
  我没有异议。
  小姨忽然说:“在外国,有许多男人诳说老婆离家出走,实际上已把她干掉,埋在后园。”
  我啼笑皆非,瞪着她说:“当心我掌掴你。”
  小姨叹口气,“你不会的,像你这么理智及有节制的人,才不会做这种事。”
  我轻轻说:“追你姐姐的时候,我亦曾经疯狂过。”
  “是的,我听说过,你很宠她。”
  我到唐人街餐馆去做侍应,捱得几乎生肺病,足足一年,连带以往的节储,买了像样的戒子给她,为的是不想让她美丽的手指受委屈。
  到底年轻,休息一个暑假,元气又恢复过来。现在?熬一个午夜场电影已经死去活来。
  豪情不再。
  那时候视利璧迦犹如小仙女,没有她,我的生命便失去全部意义,故此为了自己,不得不重视她,呵护她,给她最好的,缠缚住她的心。
  结婚那日,我才松口气,几乎虚脱。
  “到家了。”小姨说。
  “再见。”我说。
  小姨下车,探头进来同我说:“我会告诉她,你已失魂落魄。”
  “才没有。”
  “别嘴硬,我看得出来。”
  夜未央。
  我通过传呼机找小郭。
  小郭说:“周至美,你找个女伴好不好?我没空,我在听音乐。”
  “我付钱给你,一小时八百元。”
  “周至美,这般价钱何不去找一级侍酒女郎。”
  “我好男风,行不行?”
  “滚你娘的五香茶叶蛋。”电话砰的挂上。
  他拒绝了我。
  女郎?我总共只认识那几位女性。因为追求利璧迦太过吃力,我心怀恐惧,不敢再动其他绮念,女人不好惹,一个还不够?不如寄情工作。
  除了亲人,只有张晴及马利安威廉斯。
  张晴呢,怕她那张嘴,呱呱叫。我苦笑,以前女人怕被男人害,现在男人更怕女人不知适可而止。
  至于马利安,算了。我对洋女一向没有兴趣,读书的时候都不曾动心,现在更加不受引诱。
  难道这样独自守到天亮?
  从没有这样早回过家。
  以前我永远是最后一个离开公司的人,后生单单等我一个人,我一定,他才熄灯锁门。
  要不回写字楼,那里是我的归宿,翻翻公文,说说笑笑,又一个黄昏,但今日我步伐沉重,没有这种劲,渐渐向家里走去。
  汽车里坐着一个人,是张晴。
  她在这里等了多久?我并不觉感动,认为她傻,天气相当凉了,坐在车里并不好受,幸亏我终于回来,要是决定往别处溜达,她岂非笨过守株待兔。
  我把双手插在口袋里看着她。
  “周至美,”她跳下车来,“告假也不与我说一声。”
  “我以为你生气。”我说。
  张晴歪一歪嘴角,“我有生气的资格吗,做软皮蛇你还不睬我。”
  我不知说什么才好。
  “不请我上去坐坐?”
  “我妻子不在,孤男寡女不大方便。”
  “站在这里,请我吃西北风。”
  “你也该回家了。”
  “周至美,你对我何其吝啬。”
  “我不是玩弄感情的人。”
  她气馁。
  我也略觉自己拒人千里之外。但是我怕麻烦,张晴已经做得这么露骨,一给她机会,便如野火烧山,不可收拾。
  “来,我送你回去。”
  “也好。”
  我还没有踏上她的小汽车,一部计程车自街上转进来,下来的竟是金发的卫理仁。
  她看到我,先是欣喜,一眼又看到张晴,顿时沉下脸来,大大的不以为然。面孔表情这样丰富而干脆,真是少有。
  她立刻问张晴:“原来你认得周至美。”
  张晴怎么会示弱,“他一回来本市我们就是同事。”卫理仁冷笑,“可是你们此刻仍然是同事是不是?”
  张晴当然觉得刺痛,这正是她最不甘心之事。
  我说:“好了好了,小姐们,时间不早,该回家了。”
  卫理仁不悦:“至美,我一整日都找不到你,以为你出了事,赶来瞧,你却不识好人心,这不是狗咬铁拐李吗。”
  我拍拍她肩膊,“狗只咬吕洞宾,你弄错了。”
  “是吗?”她眨眨灰色玻璃眼珠。
  张晴被她打乱计划,恶向胆边生,“周至美,叫她回去!”
  “你是谁?”卫理仁操流利普通话反口问:“你也不过站在路边罢咧,你以为你可以登堂入室?”
  我知道张晴不会说国语,只会听,果然,她以英语回骂:“你这个外国瘪三,在我们地上欺侮我们,你所有的不过是到一九九七!”
  我双手拦住,“住嘴,别越说越远。”
  她们俩气鼓鼓的撑腰怒视对方,随时要动武的样子。
  这情形真是蛮有趣的:金发的女郎说国语,黑发的女郎讲英语,两人都发音准确,无懈可击,闭着眼睛,再也分不出她们谁是洋人谁是华人。
  但是我哪里有心情欣赏两女为我争风喝醋。
  我长叹一声:“两位小姐,放过我吧。”
  卫理仁咕的一声笑出来:“周至美,你变了悟空肉了。”
  我苦笑,“马利安,是唐僧肉,典故不熟不要乱用,笑死人。”
  “生番,”张晴咒骂她,“茹毛饮血。”
  “你呢,中国人不会讲中国话。”
  “你,你更差,你那口英文只说得比苏格兰人略好一点点。”
  “小姐们!”
  大厦的管理员已探头出来好几次。
  “小姐们,晚安。”我大声说。
  她俩大概也怕激怒我,只得各由各上车走。
  艳福。
  艳个鬼。
  如果利璧迦在这里,她连头也不必抬起,只要用眼角瞄一瞄这种放肆怪涎的女性,她们便会噤若寒蝉。
  利璧迦,回来吧。
  我们之间,还有什么话,是不能说的。
  我回家,那一夜,我睡在她的床上。
  整个晚上,听见有人开启大门,锁匙叮叮当当,门开处,正是利璧迦,人有点憔悴,但水灵灵的大眼睛,正似当年我第一次惊艳般清丽动人,我抓紧她,她退后。
  这个梦境持续了十多次,每次动作一样,像一段重播的录影带。
  我醒来时疲倦不堪。
  我可是要追到纽西兰去?
  也罢,一劳永逸,去把她追回来也好。
  利璧迦利璧迦,你可知道,我的精力已不比十年前,你难道非要我再追求你一次。
  小郭来看我。
  他带来两封电报传真信件。
  第—封:“阁下所嘱之事,已经照办如下:利璧迦女士其人已离开奥克兰市,下落不明,无从查访。布朗侦探社启。”
  第二封:“本校确于本中度取录一名来自香港艺术系学生利璧迦女士,但伊已于十日前正式退学。奥克兰大学伊顿学院启。”
  我双手发起抖来。
  小郭责问我:“你对她做了些什么,以致她要追求逃亡生涯?”
  我大叫:“我没有我没有我没有……”
  “事情到这里已经没我的事,”小郭说:“她要回来,自然会回来,不然天下这么大,哪里去找她。”
  “我要找,我要找。”我拍着桌子。
  小郭冷冷看我一眼,“你做过什么,你自己知道。”
  他一转身走了。
  利璧迦,你陷我于不义,我什么也没做,我什么也没做。
  我倒下来。
  我只希望用一个枕头套于罩住头,昏睡至死。
  利璧迦,你为何这样待我。
  我的头仿佛有千斤重,无法抬得起来,要用双手尽力托住。
  如果我不重视利璧迦,怎么会有这种感觉。如果不在乎利璧迦,高兴还来不及,甚至当自己脱苦海,怎么会独自守在家中呻吟。
  坐立不安,左踱右踱,总之无法像一个没事人。
  我烦躁地按下无线电,播出来的却是利璧迦惯听的怨曲。
  旋律很慢很柔很忧郁,女歌手的声音带些鼻音,像是刚哭过的模样,在一诉心声。
  ——自我的宝贝离我而去,她唱:我无法控制自己,我还是将我之泪水挂出去晾干吧。
  歌声动人心扉,连带听者的积郁一起挥发,仿佛服下一帖清凉剂。
  这就是利璧迦常听这几首歌的原因?
  她心中不快,什么不快?
  如有不满意的地方,为什么不说出来,何必放在心中,同丈夫打谜语。
  我百思不得其解,头像是要炸开来。
  门铃叮咚叮咚,还是“爱情是极之奢华的一件事”。
  谁买这门铃,令人心烦意乱,一定是利璧迦,什么都要钻牛角尖。
  我拉开门。
  “收报费,先生。”
  我掏出一张百元钞票。
  “先生,五百三十元。”
  “什么?”我吓一跳,这么贵。
  报纸几钱一张,十块?
  “先生,是你们订阅的杂志,一向是这个数目,以前是周太太亲自下来付的。”
  我整个荷包也没有这样多现钞,只有开张支票,报贩满意的离去。
  门铃又响,又是那句调调。
  我火大,走到走廊,把门铃的插头拉掉。
  这次站在门外的是张晴。
  广东人称这种楔而不舍的人为吊靴鬼。
  今日她淡妆,有点睡不醒的样子,但看上去非常清爽,头发梳一条粗辫子,没有夸张的发饰,也不藏耳环项链手表手链戒于宽腰带,以及平常老提在手中的大小两只公事包。她身上起码少了五公斤噜苏东西,整个人飘逸起来,我才可以看清楚她的肉身。‘不知为什么,我竟放她进来,因为她的盔甲已经除下,没有威胁性。
  她说:“我睡不着。”
  我故意装听不懂,“下了班,办公室里的事就该放下。”
  她坐下来,姿势一反常态,再也没有摆得做作夸张。
  她问我:“周太太是不会回来了吧。”
  “谁说的?”我脸上变色。
  “我说的,”张晴答:“我有预感。”
  “你有预感,那明天会德丰A股会不会涨?”
  “周至美,你知道我是爱你的。”
  “张晴,你的爱太泛滥,要好好过滤一番,仔细选择。”
  “你们都认为我很花。”
  “事实如此,每个周末都有不同的男伴,从游艇跳到跑车,的士可走到舞会,没有松懈的一刻,什么能玩的没被你玩遍。”
  “你看我好,我看你好。”
  “既然值得这么说,你该知道我用至美也不见得如你想像中的那么妙。”
  “我的生活很累。用眼圈用厚粉遮着,拖着疲乏的身躯,到处省下钱来买跳舞衣裳去亮相,除了一橱旧衣服假首饰,一无所有。我多么羡慕你们两夫妻那种高贵宁静的生活。”
  羡慕我们,现在也不必了,我们两夫妻也散开了。
  “我妒忌周太太,至美,如果我获得她那样的机会,嫁你那样负责的男人,我也会做得和她一样好,但是至美,我从未认识过像你这么够条件的男人。”
  利璧迦,你不会相信有女人这样称赞我吧。
  我苦笑,“张晴,你过奖。”
  “我与你同事四年,不会看错,”她幽幽地说下去,“在公司里,谁不知道周至美既为上司,又为下属,独独不争自已的功劳及锋头,总是任劳任怨,为大体着想,无论什么难题,都有办法解决,肩膀担得千斤重。”
  我强笑,“你在说我,还是铁金刚?”
  “这样的一个男人,又能干又会赚钱又长得漂亮,但一下班立刻回家陪太太,你说,是不是打亮灯笼没处找?”
  “照你这么说,我老婆没理由会离开我哇。”
  “当然不会,”张晴颓然说:“她不过去东京旅行。”
  我好比哑子吃黄连。
  “最难得是为人民服务,人家跑还来不及,你反而肯上去做。”张晴说。
  说得我太伟大,汗颜起来。
  “喝些什么?”我岔开话题。
  “热巧克力,我想好好睡一觉。”她伸个懒腰,似只猫。
  我把饮料递给她。
  “我已有两年没放假,发觉休假在家,无处可去。”
  我知她一个人住,也难怪无聊。
  张晴惯常长嗟短叹的。
  利璧迦不怕放假,每一个月她总会选一天留家中收拾这个那个,非常享受的样子,有时候蹲在露台剪理盆栽,便可度过一个下午,阳光照在她纤弱的背部,她开着一部小小无线电,边听音乐边劳动,真懂得放松。
  利璧迦,你这次回来,我一定陪你一起做这些微不足道、可以说是无聊的事情。
  我黯然神伤。
  张晴研究杯子,“是谁喜欢米老鼠,你抑或周太大?”
  “米老鼠?不会是我。”
  “到处都是米奇,”张晴说:“钟、杯子、拍纸部、无线电,你没发觉。”
  我的视线接触到一只座台钟,钟面上并没有米奇著名的面孔,只有黑色两只半圆型的东西在一只球体上突出来。被张晴提醒,即时明白它是米奇的剪影。
  我张大嘴,她好细心,我可全没留意到这干琐事。
  近两年来我心中只有立方氮化硼。
  “这只音乐盒子多么有趣。”
  张睛取过一只约二十厘米高的米老鼠模型,上了发条,它的头缓缓地转,大眼睛眨动,音乐细细碎碎传出来,确是件有趣的小玩意。
  “这是你带来的?”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东西。
  “不,是你家里的,都搁在这只柜里,还有一整套的纪念瓷碟,你来看,有些是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出品的,全部迪士尼人物,以米奇为主。”
  我探头过去,果然是,那两只滑稽的大耳朵无处不在。
  “你太太很有童心。”
  我悻悻的想:无聊罢了,置这么多玩意儿,带又带不走,统统留在此地。利璧迦,要是你真的那么爱这些身外物的,把他们带走呀,为什么不带走?
  “至美,这一阵子你真忙得魂不守舍。”
  “倒不是因为忙。”我脱口而出。
  “那是为什么。”张晴诧异的问。
  “事到如今,我竟不知是为谁辛劳为谁忙。”
  张晴一愕,没想到我会口出怨言。
  我随即后悔,立刻改口,“公司不一定感激我,因为当时我是志愿队”把一切推到公事上。
  “但只有你一个人懂得那玩意。”
  “嘿,雕虫小技。”
  “说给我听听,叫你们忙了这些日子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这得自钻石说起。”
  “哗,钻石,我爱听。”她雀跃。
  “钻石其实是碳。”
  “这我也听说过。”她非常有兴趣。
  “钻石的碳结晶原子排列紧凑,无法令其再挤逼,故此钻石坚硬无比。同时它亦是温度的良性导体,所以用钻石来做工业打磨工具,最好不过。”
  “是呀,这我也知道。”
  “立方氮化硼是一种人造结晶体,在一九五七年发现,六八年正式投入工业服务,晶体内含碳与硼,原子排列与钻石类似,可忍耐高温至摄氏一三七O度,而钻石到摄氏八七O度已经开始燃烧。”
  “呀,那么后者比前者更为耐用。”
  “是。钻石遇热,化为乌有,从什么地方来,回到什么地方去,化为碳分子消失在空气中,而立方氮化硼没有这种弊端。”
  我又说:“不过它的卖相就不大好了,只是一种深棕色的结晶体,偶而带深红及黄色斑点。”
  我从来没有与利璧迦谈过我的宝贝,因为她一直没有垂询,她当然也不会像张晴这样倾心地听我解释。
  “硼工业打磨盘最适用于各种高速钢。”
  张晴抢着说:“我一年不知要做多少高速钢的订单。”
  “那我也不必再说下去了。”
  “那应该大量采用硼才是。”连张晴都田得这道理。
  “成本贵。”
  “比钻石更贵?”她感到意外。
  “贵得多,”我感喟地说:“世上不知有多少东西比钻石更难能可贵。”
  譬如说:利璧迦的心,我竞不知她的一颗心想些什么。
  强睛倒在沙发上,非常钦佩的说:“至美,你真伟大。”
  再苦恼我也禁不住笑起来,我竞成为她的偶像。
  她说:“至美,太阳那么好,陪我出去吃早餐如何?”
  我温和的说:“叫人看见,对你无益。”
  “我巴不得有人看见。”
  “如此热情,对你无益。”
  “至美,藏头躲尾,更加无益。”
  我不去理她,在厨房做面包咖啡吃。
  张晴坐在一角大口大口的把食物塞进嘴里。
  利璧迦的胃口一向差,开头是节食,成为习惯之后,吃也吃不下,老要我劝食,挟到她碗中,她还扔出来:“至美,我不爱吃肉类,我至恨人家逼我吃肉。”我记性不好,她至为烦恼。
  也许应该娶张晴这样的女人,好白话,容易对付。什么都吃、不怕打鼾、不多心、不出走。
  我随口问:“一个人生活,也很清苦吧。”
  “这也并不表示我急不及待的要抓一个人。”她眨眨眼,“以你这般人才又例外。”
  张睛捧得我不好意思叫她走。但愿利璧迦也会同我耍耍这样的花枪,也许真的谁没有谁都活下去,但我爱听这样的话,耳朵受用。
  我对张晴说:“我有点事要办,你请回吧。”
  “终于赶我走了。”
  她无奈的站起来,拍拍手。此刻的她有点苍白有点瘦小,与平常张牙舞爪大不一样,竟有三分风韵。
  我说几句客气话,把她送出去,松一口气。
  始终没有触电的感觉。可能是同事这么久,早变成兄弟姐妹。
  我的确有事做,取了保险箱锁匙去银行。
  我约莫知道一八七四号箱里有些什么,利璧迦颇喜首饰,这些年来,她置了点东西。给我一条锁匙,不过是表示对我尊重。
  我抵达银行,签妥名字,手心不禁冒汗,如果贵重的东西还在,那么利璧迦是会回来的。
  我将钢制的抽屉拉出来,一伸手进去,空空如也。我吃惊,一看,只剩下结婚时母亲给的一条金项链。
  我将抽屉重新锁好,一言不发的自银行保管部走到储蓄部,查利璧迦的户口。
  做账的小姐问:“是周璧迦?”
  “不,利璧迦。”
  她办事地方的女职员以冠夫姓为荣,往往叫陈李小兰、王宋玉莲之类。
  利璧迦一直没有用到夫姓,人都称她利小姐。
  银行职员的答覆来了:“周先生,周太太的户口在上个月十号已经全部结束。”
  我道谢便离开。
  户口下财产全是她挣下来的,即使是我的东西,我也不会吝啬。
  看样子我必须承认一个事实:利璧迦暂时是不会回来的了。
  天淅淅下起雨来。是那种带着煤灰的小水点,沾在衣服上就是淡淡一个灰迹子,很难洗得掉。
  中学毕业后在工专念了三年,被保送往英国一个叫胡佛汉额的小城读机械工程,每日清晨五点便要出门,天天都下这种煤灰毛毛雨,天地人都蒙着一层灰朴朴的污渍,难过是难过到极点。
  我又吃了整整两年苦才考进大学念硕士,本来这种屈辱在今日只会衬得我的成就更闪闪生辉,不知怎地,今天我的心情坏到顶点,忽然又像回到十多年前,一个小伙子独闯江湖,离家两万公里,呼天不应,叫地不灵。
  半工读的厂里有一只外国猪狸,坏是坏得不得了,硬要我抬生铁,一束束,都是铁刺,一双手就毁在那里,生满老茧,他连我戴家中寄来的白麻劳工手套也看不入眼,总与我寻麻烦。
  打那个时候起,我就厌恶外国人,国家不强是不行的,子民不为国家出力也是不行的。
  家中只有我一个人续上大学,成担的神主脾等着我拿文凭回去,只有抱着破釜沉舟之心咬紧牙关死读。
  今天都想了起来,当中岁月似没有过,我双目孺湿。
  那年的圣诞我就胃出血,躺在医院中,报喜不报忧,也没敢把这件事告诉父母,抬头所看到的,又是窗外那一角铁灰色的天空。
  前年第一次到鞍山,一下车就发呆,怎么一回事,为什么天色竟一模一样,特地去配色也还没有配得这样凑巧。
  真是命中注定。
  我没想到会在困境中遇到一枝百合花般的利璧迦。
  我是苦学生,她是千金小姐,地位背景都不能比,但也是注定的,我终于得到她。
  我又失去她。
  我约了做律师的朋友吃午饭,把小郭也拉出来。
  我问:“如果夫妻之中有一方出走,婚姻还是否有效?”
  律师扬起一条眉毛,“出走?只到购物中心走—走,是不影响婚姻的。”
  “不,我的意思是,有一方面失踪。”
  律师朋友立刻直觉地认为小郭有毛病,双眼看着他,沉重的说:“如果单方面失综超过五年,你可以在各大报章刊登寻人广告,如果再没有回音,你可以单方面申请离异。”
  “竟要五年。”我说。
  “是的,”律师一边喝咖啡一边说:“至美,男女关系搅得不好,大则身败名裂,小则丧尽精神……不过你没有这种烦恼,至美,你与利璧迦真正是一对壁人。”
  我哭笑难分的呜咽一声。
  然后他又看着小郭,“劝她回来吧,闹下去双方损失可大。”
  小郭知道我要面子,也不拆穿,只叫侍者结账。
  律师走了之后他问:“你是否已作最坏打算?”
  我点点头,意兴阑珊。
  “每个朋友都以为你们可以白头偕老。”小郭说:“真可惜。”
  “她把她名下所有财产都带走了。”
  小郭忽然想起来,“房子,房子写谁的名字?”
  “利璧迦。”
  “房契呢?”小郭惊问。
  “我不知道,”我说:“保险箱内空空如也,她不会卖掉房子吧,我住到什么地方去呢?”
  他沉吟,“至美,你也太相信女人了。”
  “不,小郭,有一半是她的节蓄,她父亲去世之后,她多多少少分到一点钱。我的经济情形并不如外界想像中的那么好,我不过是个受薪阶级。”
  “你肯定这件事里没有第三者?”小郭问。
  我惨笑,“我肯定。”
  “你仍等她回来?”
  “等,一年,三年,五年。”
  小郭说:“我做这么多案子,这也算得是件奇案,尊夫人真出人意表。”
  我不语。
  “你会如常工作?”
  “是。”
  “几时再北上?”小郭问。
  “等一位流体力学专家自美抵港,便可与他北上。”我说。
  “周至美,我真的佩服你,学问这么专门。”
  我招拍他肩膀,“别让几个专有名词把你唬住。”
  “请你节哀顺变。”
  我看着天空,“小郭,你说得对,她如果要回来,总会回来的。”
  与小郭分手,我走入酒吧。
  从下午开始喝,到夜深,刚刚可以酩酊。
  胃扯住般不舒服。
  很久没胃痛。有时忘记它曾经出血。十九岁的大男孩,读六小时的书,做六小时工,重伤风也无暇看医生,只吃药房买回来的阿斯匹灵。过量服用,导致出血。
  那夜胃也是这么扯住,我怕呕吐,会引起同房不快,我们六个同学一间大房,很像一百年前被卖至金山做苦工的猪仔,有限的津贴,无穷的愁苦,妄想吃得苦中苦,好做人上人。
  我自床上挣扎到房门,想到走廊尽头的洗手间去,在门口就眼前一黑,昏倒在地,不省人事。
  事后同学告诉我,吐出来的全是血。
  也不是每个留学生都有此可怖经验。
  利家的诸表兄弟姐妹完全不是这样,他们的大学生活犹如逛花园,入冬后汽车挡风玻璃上结冰是最大的烦恼,我与他们不大谈得来。
  我一直有点孤劳自赏,愤世嫉俗,这个毛病等婚后寻到一份很理想的工作才慢慢改过来,也许少年时代吃些苦,磨炼一下是有好处的,我同自己说,在厂里看着钻石轮盘顺利地切开钢抉,我安分愉快的做下去,发誓要与钻粒一般刚强。
  博士论文由达啤尔斯赞助,写的便是氮化硼与钻石打磨的区别;时间过得真快,我摸着杯底,时间过得更快。
  “咦?周先生。”
  我抬起头,是个脸圆圆的小姑娘,一张面孔好熟。
  “我是玉光珠宝的伊莲。”
  “是啊。”利璧迦是他们的老主顾。
  ”你们还没有移民?”伊莲问。
  “移民?”
  “是呀,周太太上个月来卖钻石,说是移民急用。”
  “啊,是,移民。”我喃喃的说。
  “我尽力给了个好价钱,”伊莲说:“当然比起入价是有段距离的。”
  我说:“谢谢你,伊莲。”
  “我要过去了。”她给我一个甜蜜的笑容。
  那边有个年轻的外国男人在等她。
  我将头埋在掌心中,过一会儿站起来结账,打道回府。
  女人要变起心来,一点办法也没有。
  走到冷巷,我的胃反转,伏在肮脏的墙上便朝阴沟中呕吐。
  我淌下眼泪,一半是因为刺激,一半是伤心。
  冷风吹上来,我略为清醒一点,伸手去截车。司机朝我看一跟,喃喃说:“最怕醉酒佬。”把车开走。
  我把外套拉一拉,倚在灯柱上,像个阻街男郎。
  我充满自怜,这个时候要是下起倾盆大雨来,更加能增加悲剧色彩。
  我只余下今天可以放肆地纵容自已的情感,明日我要上班,男于汉大丈夫公私要分明。拜伦说的,感情生活,只是男人生命中的一小部分。
  我长长吁出一口气,踯躅在路上。走了好些时候,才叫到一部车子回家。
  第二日我准时回到公司,卫理仁迎上来,“我整整找你两天,你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如常地与她打趣:“你要排队,小姐,明年圣诞就轮到你了。”完全像个没事人。
  “要死,”她生气,“你竟同老娘说这种话。”
  总工程师叫我,“至美,这边来。”
  卫理仁拉住我,“今天陪我吃中饭。”
  “大伙一起去。”
  结果十个人一张台子,卫理仁霸我左边,右边是张晴,我很公道地替她们两个人布菜。
  卫理仁问我:“在那种冷的地方,是不是真的一口痰吐出去,没到地上已结成一团冰?”
  我说我不知道。“我从不随地吐痰。”
  大家笑。
  如果住宿地方的设备好一点又自不同,我只住在厂房的员工宿舍里,已是最好的一层,有附属卫生设备,甚至热水龙头,但仍是冷,我上次特地带一条电毯,总算睡得比较好。
  利璧迦在过去两年也曾经提出要来看我,被我拒绝。该处根本不是旅游区,没有旅馆,没有名胜,全是工厂,天气奇寒,几乎可以碰到头顶。
  所有的工业城全是这样:雪菲尔、纽卡素,还有永恒在我记忆中的胡佛汉顿。来到这些城市我住住宾至如归,往实验室一钻如回家中。
  但这些地方不属于利璧迦。
  她有洁癖,下了班把整个人洗了又洗,洗了又洗,自顶至踵……
  “至美,至美。”同事叫我。
  “什么?”我如梦初醒。
  “邓博士什么时候来?”老板问我。
  “他明天会来公司报到。”我说。
  “祝你们合作愉快。”他向我举杯。
  总工程师问:“一切都安排好了?”
  “全部妥当,我与他说得很详尽,他对一切安排都很满意,我也给了他若干心理准备。”
  “至美,辛苦你。”
  “没什么,”我说:“我早巳习惯。”
  我们家的孩子特别倔强,永不信邪,越在艰难的时候,精力越是旺盛,誓死与环境斗争,克服困难,全凭一双手,吃苦是吃惯了的。
  有些人鼻子塞咳嗽两声便要告假三日,被上司说几句要痛哭失声,我自幼学会化悲痛为力量。秘诀?前无去路,后有追兵,走投无路,不由价钱不冒着风雪上路。
  我终于获得报酬,你看,公司多么重用我,年终的赏金证明我是要人,事实上利璧迦在我身边的日子,我也认为自己已经成功了。
  我苦笑。
  “至美,你很能喝哇。”有人留意到。
  “嗳,本来认为喝一点可以挡寒气。现在才知道上瘾是极容易的。”
  大家尽欢而散。
  我问秘书:“你会去接邓博士?”
  “没问题。”
  “把他送上计程车便可,酒店房间面可当?”
  “全部办妥。”
  “好,好得不得了。”
  女秘书有点犹疑。
  “你放心,”我安慰她:“邓博士德高望重,著作等身,不会对你毛手毛脚。”
  她笑出来。
  本来应当由我去接他,但是我心情不好,不想应酬,故此逃避责任。
  卫理仁拉住我,“有传说讲你与妻子分开了。”
  我拧她的面颊,“别痴心妄想。”
  “你说呀。”她逼我。
  “没有的事。”
  她泄气,“我也知道不是真的,怎么可能,你俩结婚都有八年,一向相安无事。”
  我微笑。
  卫理仁问:“你不想知道是谁造的谣?”
  “不想。”我说,“我是一个最没好奇心的人。”
  她摇摇头,作一个“服了你”的状。
  洋妞到底是洋妞,十三四度的天气,粤女早披上厚大衣,她还穿薄丝衬衫,胸部巅巍巍,十分刺激,据我所见,公司中不少男同事已经大大起痰,呼吸困难,卫理仁的生活殊不寂寞。
  但不知如何,她还是紧缠着我。
  照说热爱东方,现在已是最好机会,很多男土会投桃报李,何必偏偏选中我。
  “马利安,”我拉拉她的金发,“我不是你要的那个人,下班后我已如残花败柳,只想梦见周公,你所要的是精力旺盛的小伙于,陪你舞至天明。”
  “周公,梦见蝴蝶?”她问。
  “不,那是庄周。”
  “都姓周?”
  “不,庄周姓庄。马利安,今晚我没空。”
  “你到底忙什么?”
  我既好气又好笑,“我妻子也不敢问我忙什么,我何必同你解释。”“至美。”她还要说什么。
  “我有事要做。”我推她出去。
  她气鼓鼓说:“请记住,我离乡别井的,也是为着你。”
  “你会有收获的,这个热闹的城市不会令你失望。”
  她终于出去了。
  如果没有她们为刻板的办公室制造情趣,我怎么活下去呢,我留在办公室做得很晚。
  这次北上要带的物件包括一台影印机,我要将它放在宿舍中,方便自己。
  我没有返家,直接往酒吧。
  那地方很静,比一般喝酒的地方高贵一点,价钱也自然不一样,特色是可以看到整个海港,有个黑人琴手,在有一句没一句地弹着爵士乐。
  我呆着面孔,留连忘返,不知喝了多少。
  侍者开始对我注意,怕我做出不文明的举止,但我没有。
  无论发生什么,我都必须自爱,我若不爱惜自已,就不会有今日。
  工专毕业,已有不少同学找到工作,甚至结婚,我心中纳罕,怎么可以这样不经挣扎就放弃。喝喜酒时,看到年轻夫妇腼腆地出来敬酒,觉得是至大的浪费。
  我有我自己的信仰。
  有时候我解嘲地想:社会上如果没有我这样努力向上爬的人,是不会有进步的。
  人人爱理不理,名士风流,吟诗作对,忠于自己,啥人去发明油水马桶以至飞上太空之卫星。
  今日我的信念摇动,因为我所赚的一切已不能为我带来快乐。
  我对待者说:“请琴师喝一杯,问他要什么。”
  琴师向我点头致意。
  这时候我留意到坐在我左边,有一位女郎,独自在喝闷酒。
  我说,“请那位小姐也喝一杯,全部记在我账上。”
  她穿件黑色的衣裳,背影苗条,侍者过去招呼她,她微微转过头来,我看到她侧脸的十分一,但觉她肤光如雪。
  我的心一跳,醉醺醺的叫出来,“利璧迦。”
  有几分像。
  我拿着酒杯过去,“利璧迦。”明知不是她,也想念这个名字数次。
  那位小姐抬起头来,目如寒星,这么清醒的眼神在这么醉的夜里,太煞风景。
  我说:“利璧迦,你为什么离我而去。”
  也许她能回答我,也许她会识破其中玄机。
  陌生的女子没有开口,很镇静的看着我。
  “怎么,没有见过醉酒汉?没有见过伤心人?你觉得我荒谬?是啊,针不刺到肉是不觉得痛的。”我站在她面前晃来晃去。
  只听得她说;“先生,你请坐。”
  我一屁股坐在她对面,仰头喝尽手中的酒。
  侍者过来问;“小姐,有没有麻烦?”
  她轻轻摆摆手。
  “麻烦;什么麻烦?”我说;“没有灵魂的人,怎么会知道有灵魂之苦。”
  女郎微笑。
  我叹息一声,“尊姓芳名?”
  她当然没有回答我。
  “好好,我叫你利璧迦。”
  她看着我。
  我说:“利璧迦是我的妻子。”
  女朗有点意外。
  是,人们很少对妻室有这么大的爱意。
  我说;“她离我而去,不再回头。所以我出来灌黄汤。本来我也是个正人君子,早已回到家里。”
  女朗静静的聆听,没有搭腔,亦无表示不耐烦。
  “她伤透我的心。”我伏在桌上。
  女郎不再出声,大概有点知道我的苦处。
  我说:“不爱我不要紧,为什么不说出来,叫我做个明白鬼。”
  那女朗维持缄默。
  我伏在她桌上很久很久,灵魂渐渐脱离躯壳而去,冷眼看着自己的臭皮囊摆在椅子上,面对面的女子仿佛有点着急,她叫来了领班。领班与我是稔熟的,他跑来推我:“周先生。周先生。
  我揉揉眼睛站起来,“不用担心,我就走了。”
  我摇摇晃晃离开酒吧回家去。
  我没有醉,我还记得付车资,到家尚记得开着闹钟。
  没有人来扶我。
  第二天清早起床时颇有点困难,闹钟哗哗的叫,整张床为之震动,我呻吟,喃喃的说:好了好了,听到了。
  这么多年来,我上班从来没有迟到过,有时候连夜赶飞机,到家洗个脸躺一下,又往写字楼跑,三十多小时不眠不休是等闲事,全凭意志力,在跳起床那一刹那对自己残忍便可。
  凡事不可以拖,从起床这件事可以看得到。
  我喝三杯黑咖啡,滴去红筋的眼药水,套上西装,尽管肉心支离破碎,外表仍然是个好汉。
  他们仍然比我早到。
  醉酒后清晨知觉有点钝,分外镇静。
  秘书对我说:“邓博士在老板房内,叫你马上去。”
  啊,他已经到了。
  我有一丝高兴,推门进去。
  总工程师也在房里,我大声说:“邓博士,欢迎欢迎。”游目一看,却不见有第四个男人。
  转过头来的是一位女士,最时髦的套装,淡妆,雪白的一张面孔,不知在什么地方见过。
  才在错愕,老板已呵呵的笑起来。
  他说:“至美是男女平等的信徒,但这次瞒得我们好惨,至美,你一直没同我们说邓博士是女性。”
  她是邓博士?
  我完全感到意外,站在那里傻笑。
  信件署名从没提过性别,只说是邓永超博士。我也只知道是流体力学博士邓永超。
  我随口说:“性别不重要,至要紧的是才学。”
  “当然,”老板说:“邓博士,也许我们也应该把至美那件事给你说一说,他当初申请加入我们公司,附来履历及一张照片,署名周至美博士,人事部经理一直以为他是女性,去信接受他申请,并称他为周女士,嘿,结果至美来一封回信,最后一段十分幽默,他说:‘我想提的一句便是,如果我说我是男人,不知合同是否仍然生效?’哈哈哈哈。”
  是的,我亦记得这件往事。
  我把信给利璧迦看过,她亦觉得有趣。
  总工程师笑得弯下腰,他说:“当年我们好不兴奋,因为好久没有女性来申请这种职位,至美那张照片长头发,穿高领毛衣,活像个时髦女性,怪不得我们误会,他至今在公司有个绰号,叫周美人。”
  老板咳嗽一声,“没想到今天真的来了一位漂亮的小姐,自称邓博士,我们吓一大跳。”
  我才意外得发呆。
  这些日子来,我与邓博士几乎每个月都有书信来往,简直是一对笔友。
  公司聘用她,也出于我极力推荐,但我没想过她会是女人,而且是长得那么好的女人。
  她一直在听,没有开口说话,换了是卫理仁或是张晴,早已宏论滔滔。
  这种脾气有点似利璧迦。
  她是有点象利璧迦。
  慢着,我见过这位小姐,昨天,一点都不错,就是昨夜,在什么地方?唉,在丽晶酒廊,我不但请她喝酒,还在她面前倾诉我生活中之悲剧,就是她,我的笔友,我的新同事,要命,我的丑态已全部落入她眼中。
  本来我已脸无血色,但在这一刹那,急得连耳朵都涨红,我动都不敢动,唯恐她一下于把我的秘密掀出来,我便死无葬身之地。
  我用眼角朝她瞄了瞄,只见她气定神闲,也不见得对我额外留神。
  总工程师说:“至美脖子都红了,唉,我们别老针对他。
  来,邓博士,我给你介绍这里其他的同事,一共有二十多位……至美,别开溜,一会儿吃饭。
  我巴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邓博士站起来,她长得很高,几乎与我同样高度,面孔清丽,姿态优雅,人不如其名,也不如其职。
  她秀发如云,全部盘在脑后,耳后洁白的皮肤,如一小块细腻的汉玉,我因站在她背后,看得特别清楚。她的耳朵没有穿孔,不戴耳环。
  真实年纪若干很难猜得出,但自她的履历表,我知道她在一九五五年出生。
  我跟在他们身后在公司诸部门兜一个大圈,午饭时分,我推说头痛。
  张晴自告奋勇,陪我吃三文治。
  我捧着黑咖啡,不言不语。
  不爱讲话的女人特别可爱,可惜不容易找得到.“邓博士十分有型。”
  我点点头。
  “可惜年纪大一点。”
  我忍不住加一句:“不比你大很多。”
  “我才甘七。”
  张晴何其优待自己,一共才差三岁,人家老得不得了,她则“还”年轻。
  我不想与她争论,像她这种脾气的人,永不言输,无理可讲。
  张晴亦永不言倦,使旁人没有精力与她争,总而言之,你红,她肯定要比你红,不在话下。就算你黑,她也要好胜地比你更黑。比她高出十万光年的人,她也要与之乱争一番,这种性格,有人美其名曰现代豪放。
  我笑着摇头。
  张晴问:“你与邓博士结伴上鞍山?”
  “嗳。”我伸直双腿。
  “她住哪里?”
  一言惊醒梦中人。要命,一直以为她是男同志的我,竞安排她睡我隔壁房间,共用一个卫生间。
  也罢,讲享受就不必读科学,想来她也是在机器间长大的人,不会计较那么多。
  我担心她吃不了苦临阵退缩,那我就麻烦了,一时间哪里去寻新伙伴。
  下班后小姨与我联络。
  “纸包不住火,”她说:“爸妈都知道了,他们怪你呢,老婆走掉还似没事人。”
  “你认为我该怎么做?”
  “放假到处去找一找她。她心一软,也许会亮相。”
  我沉默许久,“我没有空,我有正经事等着要做。”
  小姨抱怨,“你总是将自己放第一位。”
  “我若不自爱,利璧迦当初就不会爱我。”
  “现在是非常时期。”小姨提醒我。
  “待我自鞍山回来再说,”我问:“你有没有她的消息?”
  “没有,父母很担心。”她问,“你要去多久,怎么同你联络?”
  “这次怕要一个月,地址你可问我公司要。”
  “姐夫,你怎么似个没事人。”小姨愠怒。
  我就差没抱住人的大腿号陶痛哭,怎么见得是个没事人,但当时我只是淡淡的说:“我永远欢迎她回来。”
  小姨也十分明白,夫妻间之事,决非第三者可以有资格发言,她不再争辩。
  我一直避着邓博士。
  一次错误,足以致命,我一生人总共醉过那么一次,偏偏叫拍档看到。
  之后邓博士见到我,却一直与别的同事一样,淡淡的非常礼貌,维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反而比我们通信那段时间生疏。
  我们的信写得很热情,往往在公事之外,附张便条,倾吐心事。
  我曾问她为什么要回国工作,她答:“毕业六年,我替德国人做过事,还有英国人、美国人,甚至有一间日本公司要聘用我。我想,这也是中国人为中国做些事的时候了。”
  说得很平和,我是打那个时候决定与她深交,当然,那个时候,我不知道他是她。
  我想也没想过剑桥大学的邓博士是女人。
  工业打磨与流体力学有不可分割的关系。打磨可分于湿两大类,打磨过程产生高温,如能减低温度,金属受损程度亦可减低,其中一项最有效减低温度的方式便是采用各种化学液体。邓博士是这方面的专家。
  她将与我在同一厂房工作。我拜读过她所有的著作,而她亦收过我寄出的论文,我们神交已久,合作应无问题,最坏是那天晚上,我什么不好做,偏偏摇摇晃晃醉倒在她跟前。
  她会否从此着不起我?
  且莫担心,还是收拾行李去适应摄氏零下十度的气温为妙。
  这个家还能算家吗,支离破碎,我对着行李深深叹口气。我倔强好胜的血液在沸腾,我苦涩的想,没关系,什么都会完场,千里搭长棚,无不散的宴席,利璧迦,你走好了,以后我周至美再也不提你。
  我与邓博士先到北京,然后乘火车往鞍山。
  她是个异常沉默的女性,没有一句废话,与她旅行一点负担也无,她穿着合理、舒适、暖和的衣服,只带一只行李袋,随手拎着,不必托运,看上去重量不轻,由她挽起,又不觉吃重,整个人潇洒理智,没有一点负累。
  我原以为只有我可以做到这样,如此女性诚少见。
  邓博士背着的杂物袋上插着一本书,我看看封面,是坊间版本的《红楼梦》,再看仔细了,是“《红楼梦》各类游戏详解”。
  咦,有学问之人。
  我很放心,她不会缠住我叫我找外汇店,亦不会抱怨没有的士可,更不会在工余逼我陪她玩双六,据说看《红楼梦》的人都走火入魔,爱静。
  《红楼梦》说什么,我不知道。
  谁关心。空谈误国,科学救国。
  我用杂志遮着脸,打起瞌睡来。
  一个女人,带着三十万美金,可以走到什么地方去,可以走得多远?
  我的心又烦躁起来,一把扯下书报。
  我打破沉默:“到过北京吗?”
  “曾经旅行到此一游。”
  “东北?”
  她摇摇头。
  “听过长白山?”
  她点头,“嗯,武侠小说中,侠士遇到千年剑仙的地方。”
  提到东北,自然就会令人想到白山黑水,林海雪原等壮丽的北国风光。
  “长白山千峰竞秀,起伏连绵,纵横千里,白头山顶上岣岩瞒壁环抱一个湖,名为天池,池水碧澄,美得使人疑是蓬莱仙境。”
  邓博士微笑。
  我忽然觉得自己过分戏剧化,讪讪地耸耸肩。
  “咦,”邓博士说:“怎么不讲下去?”
  我看她一眼,她倒会打趣我。
  但她的表情一派诚恳,也许我多心了,做科学的女人多数实事求是,没有花招。
  我说下去:“松花江畔的吉林市,风景秀丽,‘树挂’奇景,更是全国闻名。另一个北方名城哈尔滨在吉林市北面,十里江堤,尽是白杨绿柳。漠河是中国最北的重要市镇,也是中国的北极城,漠河的白夜奇景和绚丽多彩的北极光,遐迩知名……”
  “呀,北极光。”邓博士兴奋的说。
  “你喜欢北极光?”我问。
  “是,自然现象中,最令我印象深刻的是极光。”
  “在漠河上空的北面,经常出现极光,北极光在北面天空开始出现时,是一个由小至大,颜色变幻不定的光环,色彩臻至最灿烂妍丽时,光环慢慢移向东边,由大变小,逐渐消失,这时到来观光的游人莫不翘首而望,欣赏难得一见的奇景。”
  她马上下决定,“我一定要去漠河。”
  我笑,“小姐,漠河位于五十三度半的高纬度地带。在冬季,每晚只有在子夜时分一两个钟头,天色稍微明亮一点,随后又是一片漆黑,白天变为‘白夜’,温度是摄氏零下三十度,你吃得消?”
  她反问:“你吃得消吗?”
  “我当然可以。”
  “你可以,我也就可以。”
  我们两人之间的隔膜就在这一刹那拆除,没想到德高望重的邓博士居然接受激将法。
  轮到我微笑。
  “在非洲,我接受过严厉的野外求生训练,一连六十日,背二十五公斤的袋子,在摄氏三十八度高温下与队友达到目标。”
  我问:“非洲,非洲何处?许多人只在美丽的摩洛哥兜个圈子,在希尔顿酒店泳池晒晒太阳,就自称到过非洲。”
  “津巴布韦。”
  我肃然起敬,“好,你确有到过非洲。”
  我们之间还有什么是不能说的?都几乎吵起架来了。
  我侧侧头,“你从来没有在信中告诉过我。”
  “小事有什么好提。”
  如果利璧迦有这么活跃……但她不好动,憧憬管憧憬,她是不会动的。
  我还有什么资格代利璧迦发言。
  现在我是她的什么人?
  她又把我当作什么人?
  我对利璧迦连最低限度的认识都没有,这八年是白过了。
  “我没想到东北是名胜区。”她说。
  “我也没想到你能把零下三十度的地方当名胜区。”
  她微笑,仿佛我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在她意料中,好像她故意逗我说那么多话,为的就是要使我高兴,她知我底细,她同情我,我偷偷看她的侧面,也许是我多心。
  我们是笔友,在通信的当儿已经很豪爽的无所不谈。
  她一管鼻子长得最像利璧迦,笔直,高鼻梁,有希腊味。
  飞机就这样到达目的地。
  大雪,我与邓博士连忙戴上帽子手套,我相信她也有寒带生活经验,不用我担心,我们很顺利的买到火车票。
  从飞机场到火车站还有车程,带着她却不觉负累,她给我一种“带”的感觉,一直没有喧宾夺主,但其实有时她颇为主动,尤其是付钞票的时候,我才在掏皮夹子,她已把现款搁柜台上。
  整个北京城是灰色的,她的色彩我最熟悉不过,我寒窗十载的地方,便是这种气色。
  火车站是新盖的,温度适中,我俩已进入工作紧张状态,没有说话,抓着火车票等列车来到。距离出门已超过六个钟点,我不觉得辛苦,不知邓博士如何,这与工作能力无关,女性的体力到底弱一点。
  我心地她,“还好吧?”
  “比想像中的好。”
  她是不会把真实感受告诉我的。
  利璧迦也不会:她们都是比较深沉的女子。不比张晴,大脑直通嘴巴,想什么叫什么。
  我微笑,“你一直没告诉我你是女性。”
  她问,“有分别吗?”
  我又答不上来。现在我情愿她是女性,因为她绝不矫情做作,在工作上完全中性,男人不用替她拖行李拉车门扶臂肘。
  相信我,在钢铁厂中工作,不比主客吃饭,谁也无暇服侍谁,谁坚持要得到这种琐碎的优待,还是去当歌星的好。
  所以我从来不带利璧迦来这里。
  看着我伴当脚上的球鞋,我觉得无限安慰,你能不能想象穿高跟鞋巡视钢铁厂,一失足摔进钢锅的后果?
  但是我亦记得,邓博士柔软起来,象一片水。那夜在酒吧,我上前去向无名美女勾搭,若她欠缺那一份女性魅力,相信我不会在她跟前失态。
  我叹口气,这是我的污点。
  上火车时她轻盈刚健地飞跃上去,臃肿的衣服及行李都难不住她。
  我说:“跟瑰丽的神话式东方号快车是有点分别的。”
  她笑。
  “口渴?”
  她说:“有一点。”
  我打开手提包,取出爱维恩矿泉水递给她。我总是喝不惯庇利埃那般碳气。
  她扬扬眼眉。我们似有无限默契。
  我把手表拨好。
  她又取出那本《红楼梦》游戏书。
  我好奇的问:“在那个时候,他们玩什么?”
  她笑而不答,无意炫耀她的知识。
  我只得改变话题,“你与我,将住同一宿舍。”
  “我知道。”
  “我早知你是女性,便可另作安排。”
  “不要紧。”
  在火车轰轰声中,我渐渐入寐。我是火车怪客。在七十年代初,火车运输尚比飞机便宜得多,作为一个领奖学金的苦学生,不得不尽量节省,踏遍整个欧洲,便是利用老爷火车。
  那奇异的节奏使身子摆动,一二一二一二,很快受催眠,窗外景色飞驰而过,像人生般变幻无常,一刹时换一种光景。
  不知为什么,两个大陆对我来说,无限相似,无限依恋,尤其是往东北的路,同黑森林有太多的叠影,一望无际的平原,丛林矗立。
  我听到邓博士轻轻叹息一声,低声说:“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她有感触了。
  我把眼睛打开一条缝,她在吃瑞士莲巧克力。
  车子经过山海关。
  我对邓博士说:“这是长城起源地,长城东起于河北东北部渤海之滨的山海关,全长六千多公里,西这甘肃的嘉峪关。”
  她脸上略现激动的神色,随即平复下来。
  邓博士原籍河北,曾祖父南迁至上海,父亲再落籍香港,继而移民英国。
  如要写一个中国人迁居飘泊的故事,邓家便是最好例子,难怪咱们无论到什么地方都要买房子,在无奈中抓些微的安全感。
  年前利璧迦硬要在温哥华置业,我便同她解释,无论如何,那边的公寓房子不值那个价钱,我叫银行做账目给她看:分三十五年按揭,除首期十五个巴仙外,每月要付两千多加币,而该公寓的租金却只合全部投资之四点七八仙,即是一千三百多元。为什么不把现款放银行中收利息租房子住?还有得赚。
  但利璧迦的脾气发作,她坚信房产会涨价,是一项超级投资。
  希望她现在已在罗布臣街买了房子,祝她安居乐业。
  我太息一声。
  邓博士当然听到我的发泄声,但她对手中的书聚精会神,假装我不存在。
  火车到站天早已全黑,时间倒还早,才九点半。
  有一辆小轿车接我们。
  我欢喜地迎上去:“老魏。”他是我在鞍山的好拍档。
  老魏与我热情的握手,他是老资格化学工程师,当年燕京大举高材生,魏太太则来自南开大学,所以当我介绍邓博士,他没有诧异,他长期习惯女性做科学。“新翁滋味如何?”他儿子最近结婚。
  “你又不来吃喜酒。”
  “明年毕业了吧。”小魏亦在南开,念细菌学。
  “是。”
  “有无机会保送出国留学?”
  “要等。”
  老魏开得一手好车。
  我让邓博士坐前座,舒适点。
  天漆黑。在大都市很少有天黑的现象,霓虹灯尚未焰灭,曙光已露,不夜天。
  老魏是上海人,英俊高大,书卷气甚重,弟妹在香港,混得颇有一点眉目,他早年也到过香港,在荔湾划过艇,拍过照片留念,一句“总要有人留下来”,便留下来,如今升到副厂长。
  到达宿舍,他幽默的说:“鞍山丽晶。”
  我大笑,挽起行李,这时双肩已觉酸麻。
  经过两年的努力,这层小公寓已经似摸似样:备有打字机、案头电脑,以及日常惯用的文具,厨房有各式饮品干粮,比起我从前的学校宿舍,有过之而无不及,室内暖气相当足。
  我向邓博士介绍:“这是你的房间。”
  她看一看,并没有抱怨。
  “明天开始工作?”
  “是。”
  待我冲好咖啡回来,她已经取出电毯子铺上,一切有备而来,井井有条,何用提醒她插头对不对,瓦数对不对。
  学识对于女人太重要。没有学问的男人不会呱呱,但粗浅女人的喉咙就有杀伤力。
  我站在门框以外,扬声问;“有什么要我出力?”
  “有,晚饭。”
  “魏太太一会儿送卤肉面来。”
  邓博士的眼睛发亮。
  一个可爱的女人,毫无疑问。
  她取过浴巾问:“有热水吗?”
  “我们有热水器,但在这里,同英国一样,大多数人不会天天洗头,或是洗澡。”
  她点点头,“我明白。”
  “如果你觉得我太噜苏,对不起。”
  “没有的事。”她笑一笑。
  邓博士在浴间的时候,魏大嫂送食物过来。
  她笑盈盈的问:“那是你爱人?”
  我摇摇头,“同事。”
  “小周,你太大呢,怎么老不见你太大?应该带她上来了解一下这里的情况,这两年来,你在此地的时间比在香港多。”
  我不响。
  “她不愿意来?”
  魏大嫂尚存有旧时的温情,不比现代城市人,各扫门前雪,隔壁有人跳楼也视若无睹,但她的热忱却使我难堪。
  我傻笑。
  “怕她不习惯是不是?”
  我连忙点点头。
  “快吃,面凉了。”
  我把碗拉到面前来,也不等邓博士,呼噜呼噜吃起来。
  魏大嫂说:“老魏有你一半爽快就好了,他才挑嘴呢。”
  话没说完,邓博士出来,一见到卤肉,抢过筷子先挑起咬一大口,五花肉精的少肥的多,她也顾不得汁水嘀下,一言不发,埋头苦吃。
  魏大嫂轻笑,“怎么会有这种事,都说香港人最挑嘴,什么鱼翅都拿来淘饭,你们两个倒真正平民化。”
  我对魏大嫂说:“有这碗面连贵族也不做了。”
  邓博士亦说:“没吃过这么好味道的猪肉。”
  我俩同时擦擦嘴,满意得要命。魏家要是出去开面档,肯定会成为万元户。
  但利璧迦不吃肉。把肉类夹在她碗中,她会认真恼怒,并且说:“至美,你到今日还不知道我不爱吃肉。”立刻拨到桌上,使我很不开心,她食物以蔬果为主,偶而也加一些海鲜,像一只小动物似的食量便维持生命,所以身体非常的差,没有抵抗力,长年防风。
  但是我爱她,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人,世上甚至没有十全十美的钻石.放大数千倍之后,都不过是一堆化学分子。
  利璧迦娇贵、孤僻、脆弱、敏感的气质正是我梦寐以求的。
  在我孩提的世界里,女人是要做苦工的,母亲钻在小小幽暗的厨房里,为十块钱小菜钿团团转,她身体长期发散着油腻味,疲倦的神色,老穿着一条旧衣服改的围裙,就这样埋葬一生,做不完的功夫,买回来洗,洗完炒,吃完了再洗,孩子多,碗筷叠得比山高,脏衣服脱下来一盆一盆,偏偏又都是不破够安份守己的孩子,发哲要出人头地,与她没有共鸣,放了学还用功,并不参予她的苦难,对家务视若无睹,因为我们坚信不会一生一世屈居人下。
  我心目中的女人,要似一只天鹅.不必实用。
  我见到了利璧迦。
  年轻的我不知是爱上自已的理想还是爱上了她。反正她是天鹅。
  得到她是我毕生最大成就之一。
  我们周家,终于有资格娶—个高贵美丽的媳妇,打破传统,扬眉吐气,周家的男人不必叫女人煮饭洗衣,做老妈子。我至高至大的虚荣心得以满足。
  但是她离开了我。
  我怔怔的抬起头,魏大嫂已经告辞,邓博士开了灯,正在做功课。
  我默然上床睡。
  我梦见妈妈对我说:至美,不要去英国,至美,留在我身边,太古洋行肯用工专毕业生,九百多元一个月,你瞧你父做了一辈子也不过是这个薪水,留在妈妈身边。
  她并不需要一个博士儿子,那种荣誉太遥远太陌生,她接触不到。
  我没有留下来。
  飞机往英伦飞去,那是我第一次乘搭飞机,那是我开始进化的第一步。
  十年后带着利璧迦回来,妈的眼神告诉我,她己不认得我。
  半睡半醒间,有人叫我:“时间差不多,要起床了。”
  是邓博士的声音。
  我睁开双眼,她已穿戴整齐。
  原来我忘记按闹钟,连忙跳起来,“谢谢你。”
  其余的十二小时,不消细说,在工作中度过。
  我们的实验室在阁楼,介于厂的一楼与二楼之间,用钢架搭成,通往一楼,是条透空的走火梯,上二楼,亦是同样的设备,非常惊险,但十分实用。
  邓博士会说非常标准的国语,什么术语都用中文,交通方面毫无困难。
  那天晚上由她到市集买菜回来,我帮手做饭。
  她问我:“老魏说你就快完工。”
  “是的,硼轮盘装置好,切开第一块高速钢的时候,我就可以回家,两年来的工作告一段落。”
  “你很高兴吧。”
  我承认,“是,实验成功,是我们至大的成就。”
  她看我一眼,深湛的眼神像是在问:以你的婚姻为代价也值得?
  我低下头。
  我们两人朝汐相对,非得肝胆相照不可,况且她这个人绝对值得相信,我何必装没事人。
  我摊摊手,尽在不言中。
  她说,“什么都要付出代价。”
  我问:“是否因我冷落了她?”
  这种事外人一时也答不上来,她比小郭深沉、多虑,自然不会如一个九流侦探般跳进结论去。
  终于她说:“从你信中,我知道这两年来,氮化硼是你的生命。”
  “不,应当这么说,在这间钢铁厂内安装氮化硼打磨轮盘是我毕生最大的愿望。”
  邓博士微笑,“你比很多人幸运,第一:你有至大的愿望,第二:你的愿望已经实现。你还有什么遗憾呢。”
  她说得很对。
  但是,我缓缓地、辛酸而牵动的说:“我们曾经深爱过。”
  她没有再回答。
  厨房传出菜饭的特有香味,我还加了腊肉及虾米,更加引人垂涎。
  我们需要三大碗饭来补充体力。
  邓博士对我说:“手势很好。”
  “每个留学生都会做几味菜。”
  她会心微笑,“尤其是海南鸡饭,从马来亚籍学生护士处学得。”
  我说:“她们凭这一道手势俘虏多少博士。”
  我却一直煮给利璧迦吃,我更厉害。
  利璧迦被我几道大菜征服。
  我做的叉烧与利璧迦的水准不相上下。还有,时常到肉食店门口笑嘻喀同店主说;“有没有猪前蹄?我家有小狗。”好心而爱动物的店主通常免费送我一大包,费用来做猪脚姜。
  利璧迦就是那只小狗。
  当然她从来不知底蕴。我又深呼吸一下。
  邓博士盛出饭来。
  我说;“在家吃腻了,可以到饭堂去。”
  她说:“我对饭堂,一向有恐惧感。”
  这也是寄宿生的通病。
  “很闷是不是?”我说:“吃完饭也该休息,为第二天工作作好准备。”
  “我的生活一向这样,”邓博士说:“我对夜夜笙歌没有兴趣。”
  “可是,”我微笑,“我见过你在酒吧喝酒。”
  她也微笑,“自从那次遇到醉汉以后,也不再去那种地方了。”
  我红了双颊,讪讪地笑。隔很久我说:“对不起。”
  “独坐而有异性来搭腔,也可以算是荣耀。”
  她很会说话,是个很成熟体贴的女子。
  “在这里,我们一星期做七天。”
  “我知道,不过可以放例假。”
  我原想建议散步,但在这种天气之下,说也多余。
  我坐到书桌前去做功课。
  没到一会儿,听到录音机播出邓丽君的情歌。
  我很喜欢邓的歌曲,她有一把异常清丽的嗓子,脆而嘹冤,动人心弦。在静寂的时间听来,更加丝丝入扣,二十余岁的时候,我最喜欢她,巴不得能够见到她,向她一吐倾慕之情。
  后来也淡了下来。过了那种岁数,什么都会淡下来,什么都可有可无,什么都看将开,什么都无所谓,什么都一笑置之,或者只除出健康是最重要的。
  邓丽君的歌唤起回亿,想到才不久之前,无知青年人一边听她的录音带,一边面红耳办地握着拳头宣布宏愿。
  屁,哪有这么容易。
  一部博士论文都被无良的导师占了一半去。
  他硬说与我共著这本报告,而且排名在我之前,因他姓亚当斯,我姓周,字母排列前后有别。
  这老头涎着脸同我说,他许久许久没有作品发表,恐怕地位不保,不过,如果我不与他合作,他还足有足够的能力整死我,使我不能毕业。
  年轻的我气得发抖,抖了二十多小时,拿茶杯手抖,吸香烟嘴唇抖,站着大腿也抖。
  等不再发抖的时候,我心胸明澄一片,自动把亚当斯的那一份加上名字好让他去交差。啊,排名在周至美之前,当然,无论他姓什么,总不能屈居一个黄种人学生之后。
  这就是纯洁的大学生涯的片断回忆。
  他有没有看做我的论文,我不知道,也不关心。
  我已获得了新的人生观。我从没与利璧迦提及这件事,但十年后在信中,我与邓博士反而详细讨论过。
  她(当时我以为是他)说:牛鬼蛇神诸般阻挠,也挡不住真正的才华。
  我冲动的搁下笔,想与她再次谈论这个话题。
  “邓博士。”我叫她。
  她说:“如果我是男人,你会怎么叫我?”
  我答:“叫你的名字。”
  “那么叫我的名字。”她问:“有什么事?”
  “没事了。”
  “说呀。”
  “你记得我们写信说及真正的才华如火焰般难以收藏,总会燎原?”
  “是的,我记得。”她说:“你为当年所受挫折,念念不忘。”
  “我是否一个小器的人?”
  “不,但你太过敏感,外头世界不可能人人爱你,也不可能人人陷害你。”
  我取笑她,“你这种自幼念剑桥的人知道什么叫外边世界。”
  “我的经历也不见得是逛玫瑰园。”她微笑。
  “没有人比我更苦的了。”我愤慨地说。
  邓永超笑出来,“是,也没有人比你更值得同情。”
  “啐!”我闷闷不乐,“你与信中的你简直是两个人。”
  她说,“笔友见面,总是失望的多。”
  这人。
  我回到书桌前去用电脑写日记。
  她真很有理性。
  幸亏如此,否则像张晴或卫理仁,孤男寡女,不知会引出什么闲话来。
  三日后,邓永超跑到那条钢架楼梯,已比我更快速。
  这次出差,她固然是协助我,但是她自己也另有任务,她会比我留得更久。
  我有点疑心。
  一个男人这样努力工作,人家会说他有上进心,尤其是科学家,大多疯狂,在情在理,不以为奇。
  但一个女人过分发奋,立刻有好事之徒会问:到底为什么?
  是不是在某方面得不到满足,所以用工作境充空虚?
  邓永超又是为什么。
  她比我更狠更拼更劲。
  而且沉着。
  工作期间的她令我想起二次大战时节节获胜的德军。每一分钟她都悉心安排,天天写记录到深夜。
  邀请技术人员到宿舍,义务指导他们,甚至应他们要求,用英语对白。
  比起邓永超,我相信我看上去像个惨澹的业余汉.我仿拂是来学滑雪的旅客。
  因为住在一起,朝夕相对,见面的机会多,无论怎样观察,她都是一个标致的女子。
  她有一把颇长的头发,平时紧紧梳成辨子盘在脑后,没有式样可言,只觉整洁。在重工业工厂中出入,安全第一。
  一日下午她比我早返,我推开宿舍门时她刚洗完头发,我猛地只看到如云的乌丝衬着一张雪白的面孔,一时间没想到是她,及至看到是她,心突突的跳,慌张得像是偷窥到什么隐私似的。
  她也呆住。两人尴尬好一会儿,她才匆匆把长发编成辫子,一瞬间又恢复邓永超本色。
  我们天天与香港通话,小郭不知用上什么神通,夹七夹八,居然叫女秘书转话给我:一位叫郭祠芬先生说,回港有一件事要与他尽快联络。
  这神经病,我以为他已停止追查,这小于乘我出差,吃饭如厕的时间都算我八百元一小时。
  女秘书问我有无话要转达。
  我气馁,也罢,任得小郭勒索吧,谁叫我想知道利璧迦的下落。
  一转眼两个礼拜到期,一切安排妥当,我的工作完毕。
  当初如果决定申请教席,就没有机会做实践的工作了。
  你可以说教书比较舒服,也可以说教书比较痛苦。
  但利璧迦认为做教书匠的妻子太沉闷,她不愿陪我住在宿舍中,来往的都是那群熟人,谁是新进的讲师,谁又有机会升数授,政治多于一切,有人对外自称教授三十年,结果一查之下,才不过刚刚升高级讲师。一个位置你争我夺,根本不能好好做事。
  我并没有往大学探路。
  许多前辈同我诉苦,在西方社会,人家的国度,做得同他们一样好完全于事无补。
  必须好十倍、二十倍、三十倍,正像邓永超所说,那才是真正的才华,按也按不住,定会冒出头来。
  我充其量是个人才,并不是天才,只能在普通的公司,找到普通的职位,可喜人事关系还简单,因他们觉得我没有威胁性,一旦有资格同他们争,嘴脸立变,即刻会觉察到种族歧见。
  怎么会没有种族歧见。
  我自己都有。做学生时去看保健医生,如果碰巧是黑人或印度人,就满怀不悦。
  最近与旧同学联络说起事业,他们仍然苦笑,比他们迟入行的洋人,与上司同声同气,一下子做得比他们高,怎么,沉不住气?大可以不做。生活,一定没问题,竞争,真不是他们手脚。
  我们惯于将勤补任何不足。
  第一代移民的祖先往往在洗衣铺内每周工作超过十八小时,有同学在极端愤慨的情绪下说:如果他们可以,为什么我们不行?
  例假,是一个晴天。邓永超约我到附近市集的小馆子去吃牛肉饺子。
  我们骑自行车去。
  一路上没有开口讲话,因为大家都城着头罩,只在眼睛部位开孔。
  卖牛肉饺子的是一家清真馆子,非常洁净,符合邓永超的标准。
  如果她有什么同利璧迦相似的地方,那就是两女皆有点洁癖。
  而我,最怕脏女人。最怕她们的假牙没洗干净,镶一条黑边。最怕她们不洗头,油腻腻有阵昧道。最怕她们衣服上有渍子……
  我们坐定脱下手套及帽子。
  嘿,你想都想不到,身边居然坐着一桌香港游客。
  唉,真是不幸。
  我与邓永超对望一眼,不出声。
  那三个年轻港客操粤语,从他们对白中,可以知道他们的一切。
  那三个年轻港客参加旅行团到沈阳,离了队,在东北三省探险,已经到过抚顺,埋怨除了煤堆,什么都没见到,打算到长春与吉林,还有到松花湖去看风景。
  回到香港,他们要合著一本书,他们已经写过一本书,有关于丝绸之旅。旅行这么辛苦之目的,就是为着著书立书,如果不是为了那本旅行日志,他们决不会费劲来到冰天雪地。
  也难为他们了。
  我与邓永超假装是土著,听不懂他们说些什么。
  饺子香而清,我吃了三十多个,蘸着麻辣酱,仿佛永远吃不饱的,来一个酸辣汤,味道真劲。
  邓博士对于吃,同我一般的不计较及豪爽。
  我擤擤鼻子,继续努力。
  港客们有一个忘记戴手套,可怜,怎么都无法使僵硬的手指恢复原状,他们总是低估严寒的威力,他如果不及时返回室内,会有相当严重的后果。
  店主好意的同他们说明这一点。
  我与邓博士戴两副手套,一副毛线分手指的,另一副是羊皮毛里连指的,混身臃肿得似雪人。
  我们喝热茶。
  我低声说:“在烟台过去一点,有一个地方,叫蓬莱。”
  “我相信在春日,它不会辜负这个名字。”
  我点点头。
  我呶呶嘴,“他们不知会不会去那里。”
  “我想不会吧,这么冷。”
  “你有所不如,是有这样一群人的,享福享不过人,便要表示他们对吃苦有心得,并且暗示穿名牌坐名车简直是腐败的罪恶。”我朝邓博士眨眨眼。
  她横我一眼。
  “你是怎么样的人?”我问:“在香港,那么时髦考究,在这里,又有贡献,三头六臂,无所不能。”
  她扬一扬眉。
  我取出钞票付账走,穿上全副武装。
  到这个时候,港客也看出我们有点不同,其中一位上前来问:“你是香港人还是本地人?”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邓博士已以一种温柔的、肯定的语气回答他:“人,在任何地区、任何时间,永远只可以分两种,一种是有知识的人,另一种是没有知识的人。”
  说完便与我推着自行车离开。
  我问她;“为什么激动?”声音隔一层面罩,有点模糊。
  她没有回答。
  在这种冷静的表面下,往往是一个火炽的人。
  过很久很久,她说:“他们便是那种自旅游车上掷下一筒糖让孩子们去抢的人。”
  我也沉默一段时间,才说:“也要孩子们肯去抢。”
  她无奈的说:“你终于也发现我幼稚的一面。”
  是,我终于发现她的弱点。
  她爱她的土地,爱她的同胞。
  我说:“我们别谈这种问题,还是说说我的妻子怎么会离我而去的好。”她没有再说话,我们已经回到宿舍。
  我嘀咕,“肚子又包括饿了,我去跟魏嫂商量今夜吃什么。”
  邓博士回到我们的公用书房。
  我轻轻关上门,吐吐舌头,溜走。
  老魏在抽烟斗,听无线电广播,手上拿着一本花花绿绿的小书。
  我瞠目问:“这是什么?”
  “我妹子写的小说。”他取起热茶喝一口。
  “什么?”
  “从香港带进来,上海的亲友全看过才轮到我。”
  我看一看书面子,上面写着:天若有情。这分明是一则流行言情小说,我禁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你,老魏,看这个?”取笑他。
  “写得不错阿。”他不服。
  “当然,因是你妹妹写的缘故,哈哈哈。”
  他也笑,“你们香港人大不重视艺术。”
  “你们呢?”我问。
  “国家相当尊重艺术家。”老魏说。
  魏嫂出来问,“永超呢?”
  “闹情绪。”
  “我不相信。”魏嫂笑说。
  “真的。”
  “你惹她生气?”
  “我?她怎么会为一个男人动气,她的题目是很大的。”
  老魏笑,“那你酸溜榴的干嘛。”
  “老魏,你越来越不像话,难怪看起文艺小说来。”
  魏嫂推丈夫一下,“今天晚上吃火锅。”
  “好哇。”
  我与永超那夜帮魏嫂准备火锅。老魏是老派中国男人,什么都不管,他在看电视,女主内嘛,何劳他操心。
  魏嫂见我样样来得,早巳惊为天人,今夜更赞不绝口。
  老魏双手插裤袋中,讪讪的说:“坏了男人招牌的,就是你,小周。”
  利璧迦从来不觉得这是优点。
  我做谢露西蛋糕给她吃,她的表情也是淡淡地。
  而一只考究的蛋糕,往往要做三四个小时。
  也许利璧迦觉得我琐碎。想到利璧喧,我面孔便一阵麻,思想不集中,四周围的对白变成嗡嗡声。
  小郭还在找她,她还没有回家。
  老魏问:“小周,你要回香港了吧。”
  “后天。”
  “以后隔多久来一次?”
  “隔—两个月。”
  “你宿舍让给永超?”
  “看样子是。”
  邓永超说;“省却我许多烦恼,设备一应俱全。”
  第二日在厂内巡视,戴着特制的钢盔与护镜。我已习惯暗红色的熔钢,刺目炙热,缓缓转动,如火山熔岩,一条火舌头般伸出来,所向披靡。
  老魏告诉我,曾有人跳钢炉自杀,躯体还没有落下,在半空已化为灰烬,十多年前,他是目击者,我曾为这个恐怖的景象做过许多噩梦,至今不能释然。
  为着使自己心中好过一点,我把这件事转告邓永超,希望她分担一半。
  她完全懂得我的意思,默默承受。
  我是那样欣赏邓永超这个人,事实上,如果我仍在学堂里,如果我还没有结婚,我真会得考虑追求她。
  现在,现在我只得当她是一个同志。
  晚上我们坐在书房聊天,邓永超说,这两年来,真是难为我。
  我马上跳起来,“什么,难为我?我是堂堂男子汉,你为什么不说难为了你?”
  她清澈的眼睛看牢我,“你是有私心的,我则没有,要发财扬名,这里并不是乐园,所以我说你难得。”
  我说不过她。
  当夜我与她絮絮谈到半夜,把工作完全交代给她,我没有笔记本子,一切都在电脑中,邓是好手,完全晓得怎么做。
  公司真有办法,到什么地方去找来一个这么超值的人物。
  清晨,她送我到火车站。
  天还没有亮,完全是离别气氛,连我这么钝的人都觉得了。
  以前,来就来,走就走,出差嘛,当然是这个样子。
  今次,今次我进月台的时候,脚步特别慢,有点不甘心,带三分落寞。
  当然是因为不舍得。
  而自然不是因为不舍得老魏一家子。
  她见我上车便转头离去,我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天边蒙蒙亮起来,还有一丝月牙儿的淡影,完全是文艺电影中的布局,使我发呆。
  她一直穿着一件黑色凯斯米长大衣,男装式样,西装领子,里子镶黑色的貂皮。
  我没有见过更美的外衣,利璧迦有张黑色的长斗篷,,每次穿上都使我赞叹,但还不如永超这件潇洒活泼。
  她当然不是不会穿衣服。打扮并不需要天分。
  能够控制流体力学的女人根本无须卖弄雕虫小技,因此邓永超异常不拘小节,穿对于她是护体,不是示威。她的打扮如她个性一般沉实。
  旅途非常沉闷,在万分不耐中度过,这更是前所未有的事,是什么使我烦躁?
  到香港是黄昏.夜景宝光灿烂。
  马利安又来接我,我紧紧搂她一下,表示感激。
  她说;“你又瘦了。”
  我没有开口。
  本来应当盼望回家,但此刻的家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我疲倦的脱下大衣,你不需要它的时候,它足有一百公斤重。
  也许利璧迦也觉得我同样重,她不再爱我,她嫌我是负累。
  马利安替我挽着大衣,驾车送我回家。
  她今日打扮得十分艳丽,穿着整件的翠绿色的软皮短裙子;同色尖头高跟鞋,阔脚板是如何塞进这种鞋子里去,真叫男人百思不得其解。不过高跟鞋的确添增诱惑。
  我叹口气,但我是一女之男,让我重申这一点。
  在车上我闭着眼睛。
  马利安停好车一直送我到大门口。
  我取出钥匙开门,却旋不开来,我纳罕。马利安自我手中接过钥匙,再试。
  户内有搓牌声,没有搞错吧。正在这个时候,铁门咔嚓一声推开,有一大汉喝问我:“你找谁?”
  我发呆,一切像天方夜潭,这是我的家,我找谁?怎么回答?
  好一个马利安,挡在我面前,用普通话说,“他是周至美先生,这里明明是他的府上。”
  大汉索性大开中门,奇道:“周太太早三个月已经把房子卖给我,说明三个月后我可以搬进来,一切依法办事,怎么,周先生竟会不知道?”
  不要说马利安顿时呆在那里,我耳朵轰地一声,双手一松那串钥匙掉在地上。
  卖了,连房子都卖了。
  好家伙,一人一半来,一人一半去。利璧迦没有想过要回头,这么决绝的要与我一刀两断。我做错什么,令她如此对待我?
  到这个时候才觉得有人持刀插进我的心房,才晓得痛。
  大汉像是知道发生什么事,同情地说:“要不要进来喝杯咖啡?”
  马利安摇摇头,“打扰你了,我们马上走。”
  她拉起我的手臂。
  “可是我的东西——”我说。
  大汉答:“由一位郭祠芬先生全部带走了。”
  她为什么不告诉我她要卖房子?即使屋契在她处,她也不必这样赶尽我,我可以自她手上把房子买下。从这一次行动看来,可以知道她已把我当作死人看待。
  大汉摇着头把门关上。
  我跌撞一下,才进电梯。
  马利安扶着我,倒是不言语,她知道事态严重。
  上车,她说:“式微、式微,胡适之?”
  我再也笑不出来,茫然地回答:“载我到郭祠芬那里去,落阳路四号。”
  “至美,你可以到我这边来,我永远欢迎你。”
  “我知道,但我情愿冷静一下。”
  “好。”马利安叹口气。
  小郭像是知道我的归期,早巳在恭候我。
  他递给我一杯威士忌加冰,打发马利安,“蜜糖,待他镇静下来,他会同你联络。”
  马利安临走对我说:“至美,我会替你保密,放心。”
  到这一刻,我已不在乎面子问题,我倒下来。
  “原来她早已将公寓连装修及家具出售。”小郭说。
  “我的杂物呢?”
  “堆在我两间空房内。”小郭说;“还有,你有张支票在我处,六十五万港元,不拖不欠,出票人是你太太,发票日期是六个礼拜之前。”
  我双眼看着天花板,不发一言。
  “我想她是不会回来了,我擅作主张,已把一切证据在律师处备案,五年后你单方面申请离异,当可即时批准。”小郭说。
  事情是怎么发生的,我们曾那么深爱,甚至连贫苦都难不倒我们。
  奖学金只有一点点,也用来租了层公寓,地牢里都是耗子,钻进钻出,只要有一点点暖和,它们便出来走动,我与利璧迦出尽百宝都收拾不了,使索性替它们取了名字,叫彼得保罗与马利。
  每次小老鼠窜出来,利璧迦都吓得大叫。我终于通知市政府派治鼠队来救驾。还真有效,鼠群终于被消灭。我记得利璧迦还说:“可怜,就这样被人类赶尽杀绝。”
  那么穷那么苦都熬过来。
  母亲寄来生日礼物,是十镑现款,本来应当置双新鞋,脚上一双已经打过掌,最后整个底换过,面子也已破损,但不,我们用这十镑到唐人街去吃广东茶,穷风流。
  什么没有受过。
  如今童年的梦想已百分之一百实现,甚至超过我所想所求,她反而离我而去。
  我不明白。
  利璧喧不是不能吃苦的女子。
  我疲倦的抬起头来。“她家人已知道一切?”
  “是的,我告知他们。”
  “小郭,我欠你多少?”
  “几十年朋友,何必市侩。”
  “我负担得起,况且现在已无必要储蓄。”
  “周至美,你能否记忆她最后跟你说的是什么话?”
  我一早出门往鞍山,推开房门,她用小枕压住半边面孔,正在睡觉。
  我咳嗽一声。她动一动身子。
  我同她说;“我一星期后回来。”
  她只点点头。
  “这几日内你打算做什么?”
  她含糊的应一声,眼神、表情、姿势,一切如常。
  利璧迦什么异样都没有,她没有睡醒。
  我略带歉意,拍拍她的肩膀,挽起行李,出门去。
  此刻想起来,她并没有同我说最后一句话。
  “一定有最后一句话。”小郭坚持。
  我不记得。
  我思维像是被炸弹炸过,什么都想不出来。
  我把空杯子递给小郭,“再给我威士忌。”
  “疏忽,你对她的疏忽使她忍无可忍,终于离你而去。”
  “随便你说什么。”我大口喝着酒,“小郭,替我找一层房子,要比以前那里更大更豪华。”
  小郭接下去,“同时要找个女人,或许多女人,比她更年轻更漂亮,是不是?”
  我颓然,把整瓶酒抱在怀内。
  小郭教育我:“做人要主动,千万不要受别人的行为牵制,何必因她离你而去,而去找大房子与大胸脯。”
  我虚弱的说:“你叫我怎么办?”
  “镇静下来,接受事实。”
  “把支票给我。”
  他从锁着的抽屉中取出我所要的东西递在我手中。
  “去睡吧,我已为你准备好客房。”
  “小郭,我们出去喝,你家没有暖气,差过内地工人宿舍,来,咱们找个暖呼呼的地方去喝个痛快,”我站起来,“那种有贵宾厅有女郎侍酒的地方。”
  “神经。”
  “来,小郭,你老友周至美我一生人还没有过过灯红酒绿的享福日子,带我去见识见识。”
  “你醉了。”
  “我醉的是你翩翩的风采,”我唱出来,“我怎么会醉,你醉了吗?”
  “好,”小郭说,“我陪你去。”
  他开车子把我载到繁华锦绣地,来到温柔甜蜜乡。
  风情万种的妈妈生连忙迎上来,为我们叫小姐、开香摈。
  妈妈生问我们要听什么歌,要咆啥果子,一一为我们办到。
  我记得我说:“今夜所有穿黑色裙子的小姐全部上来。”
  小郭瞪我一眼。
  我喜欢黑衣女郎。她们的皮肤特别自,嘴唇特别红,神情特别诡秘。
  一共有五六位女郎莺声呖呖的过来坐下,个个打扮得如大家淑女,穿着名贵晚服.小郭与她们无所不谈,非常投怀,像是常客。
  我继而喝下很多香摈,说了许多话,表示自己也是个俗世佳公于,这里的女孩子都是懂事的温柔的,涵养功夫极好,并不会拆穿我,我所说的,她们也许不相信,但我维系了面于,这才是最重要的.我告诉她们,我曾是个寂寞的苦学生,一切所有,都由自己双手赚得,但我的妻子不了解我,等等等等。
  后来我醉倒了。
  大抵由小郭抬我回去。
  我躺在郭府的客房中,做了许多梦。
  其中一个梦时常做,也并次次一模一样,细节有点改变,但大致情节是相同的。
  我梦见自己回到一间狭小而肮脏的住宅,感觉上非常熟悉,我是在这里长大的,我父母一直住在此地。在梦中我可以看到铺地的胶板是宝蓝色的,有一部分已经磨损,墙角处一列黑色污渍,家具都已霉烂.这是一座唐楼,经过多年人气油烟熏陶,破旧得不像话,我慌张的想:这种居住环境,叫我怎么适应?
  一转身,看到父母白发萧萧地蹲在一角,样子非常彷徨。
  我振作起来,不停安慰他们,“不要紧,可以装修,我会承担一切,你们放心。满头大汗地盘算如何修理这所房子。
  然后惊醒。
  郭府是奶白色的,装修很雅致,与我梦中所见的阁楼有天渊之别。
  唉,我就是忘不了我的出身。
  回到办公室,张睛迎出来。
  “周至美,你怎么了,无家可归?”她呱呱叫。
  我用手覆额,卫理仁真会替我保守秘密。
  “至美,我家有客房,而且我与父母同往,你不用怕我会非礼你。”
  “张晴!”我央求她。
  我到人事部去查问。
  那位同事翻阅记录,“邓博士要等下月三号才回来。”
  “什么班机号码?抄给我。”
  她写给我。
  “如果有什么更改,立即通知我。”
  我要等她回来。
  我需要同情,我要对她说,利璧迦己把我赶出来。
  我很快找到层公寓,自小郭处把我的杂物搬过去。我的杂物中还有利璧迦的东西,我叫小姨前来收取。
  她有点歉意,我也不言语。
  我叮嘱她:“如果有你姐姐的消息,千万叫她回来办手续。”
  她包了一辆小货车,把所有的东西抬走。
  我仰卧在床上,叹口气。
  张晴与卫理仁两女为着我搬家,出不少力,张晴原本建议日式装修。
  我冷冷的说:“敢情好,听日本曲穿日本衣用日本电器睡榻榻米,八年抗战来干嘛?”
  她不敢言语。
  倒是卫理仁忍不住帮她,“那么周至美,你搬张鸦片床进来,纯中国式。”
  结果我自己去选了几件很简单的家具,勉强拼凑成为一个窝。
  十年挣扎白白冲下阴沟,我是一个平凡的人,并没有什么理想,不过是想下班回来有一个安逸的家。
  小郭给我看账单:“八千多,这是一夕豪华的代价。”
  我掏出钱包,“太值得了,改天再去,帝皇般享受,那么多美女围着侍酒谈天,浑忘外界不如意事,你说多开心。”
  小郭凝视我,“你倒想得开,很好很好。”
  “有良师益友帮我,不成问题。”
  “找到新朋友了?”小郭问。
  我取出酒瓶,“瞧。”
  “别喝太多。”
  我苦涩的笑,怎么,怕喝死?那时我与利璧迦争着比对力先死——“谁后死谁就惨了,”她说:“咱们又没有孩子。”
  “有孩子也不管用,谁还会守在你身边。不过我不怕,我比你大,谁老谁先死,你要好好替我办身后事。哈哈”哈哈。”
  你说做人多烦,活着多事,死也这么麻烦。
  利璧迦不是不与我有同感的,所以不要婴儿。
  现在喝死吃死都不再有人理会。你说,多轻松。
  把书本与电脑都放妥当,家也比较像一个家,一个家的精粹是要乱而不脏,方有人气,利璧迦一向喜欢一丝不乱,现在我已能为所欲为,但又有何欢愉可言。
  我又成为单身汉。
  因为没有家累,工余与小郭益发接近。
  我也想写信给邓永超,买了白色一整套的大信封大信纸,写完又撕,撕完又写,终不成文。
  自从发觉她是女人之后,我没有与她写过信。
  写不出。
  我尝试打长途电话,又放下,接通也不知说什么才好。
  终于她回来了。
  我第一时间去飞机场接她。
  卫理仁知道这件事,不住的讽刺我。
  “有些女人真罩得住,有男人去接飞机,有些女人专接男人,人家还嫌。人的本性就是这点贱,是不是?”
  我只觉得这等冷言冷语可笑,我并没有同邓博士谈恋爱,春风得意,她不必吃醋。
  我已经很憔悴,双目无神,心灵破碎,接邓永超回来,也不过是关怀同事。
  谁知道马利安说着说着,越来越恼火,双目都红起来,她伏在书桌上,不出声。
  一头金发闪闪生光,像名种波斯猫的鬃,我不忍,刚想伸手去抚摸她的头发来安慰她,谁知房门被推开,一个英俊的华籍小伙子探进来叫她。
  “马利安,车子在下面等你。”
  她马上抬起头,用手指轻轻印印眼角,抓起手袋,看也不看我,便跟那男子走了。
  我很失落,也很庆幸,我很怕有人倾心予我,为我要生要死;但其实这担心是多余的,因为根本无人会为我神魂倾倒。
  她们觉得我吸引是因为我不二色,深爱妻室。对她们来说,谁能使我破戒便是赢得一场大挑战。现在人人知道我是孤家寡人,我不复是唐僧肉。
  永超回来那日下雨。
  自早到晚天空都是深灰色,到了黄昏,因街灯及霓虹光管而回光反照,亮了起来,我站在候机室整整一小时。
  班机早就到了,但她老是不出来。
  我等得渐渐焦急起来。
  刚要四处查询,她拎着行李出现,非常苍白与疲倦。
  我举起双手,箭步迎上去。
  “至美,”她第一次叫我名字,“是你。”
  “发生什么事?”
  “我行李不见了,正在填报失单,又找回来。”
  “你看上去不对。”
  “我知道,患伤风,有点寒热。”
  我抱怨,“同你说不能天天洗头。”
  她笑。
  有大半个月不见,“好吗?”
  “很好。”
  “看医生没有?”
  “有。”
  永超就是这样,能说一字,就没有两个字。
  我开车送她返家。
  我向她宣布;“我现在住你楼上。”
  邓水超禁不住扬起一条眉毛。
  我很坦白,“我妻子卖了房子而我不知,新屋主撵我走,我想有一个倚靠,于是搬到你附近,并无企图,只想有一个照应。”
  她不响,眼神给我不少关怀。
  我又重复说一次,其实还是说给自己听:“我想她是不会回来的了。”
  永超当然没有回答。
  我替她把行李拎上去。
  “我比你高一层,开疯狂派对时请你包涵。”
  我把电话号码黏在她门上。
  “明天才请你喝一杯。”
  “你饿吗,我也会做大卤面。”
  她也脱下外套,转身笑说:“明天。”
  “好的,快休息。”
  她的住宅比我弄得更简单,只有几件花梨木家具,配着天然白色墙壁,清雅异常。
  我微笑,今夜她又可以洗头了。这个有洁癖的女人。
  在家,她应当有新式的睡衣吧,在东北,她一直只穿运动衣。
  我还是停止想入非非的好。
  在床上看书看到半夜。我这个人没有生活情趣,所阅的也不过是科技报告。
  永超在看什么,《红楼梦》中之诗词歌赋、《红楼梦》中之神话传奇、《红楼梦》中之薄命女子?她文也行武也行。不过最可能的是她已经熟睡。
  我听到书本堕地之声,自己也睡着了。
  梦中听见铃声不停的响,我恍德置身钢铁厂中,有紧急事故,警钟大作。又好像在学校宿舍,闹钟失灵,无故催我起床。
  好不容易苏醒过来,一看,是电话。
  我取过听筒。
  “至美?”是永超虚弱的声音。
  “什么事?”
  “请你下来一趟。”
  “马上,我马上来。”我说。
  我披上毛衣,取过钥匙,立刻启门走楼梯下去。
  我俩之间当然不会有春花秋月,我只知道楼下发生了事故。
  我大力按铃。
  永超即时拉开门,她靠在门框上,无助地喘息。
  见到她,我吓一大跳,她已换上睡衣,只见白色的棉布上全是红与褐的斑点,血!我即时扶住她,背脊上急出一片冷汗。
  “永超,你受了伤,伤在哪里?”
  “不,”她在我怀中萎靡的说:“我,我吐血。”
  我扯过毯子裹住她,急问,“你有肺病?”
  “不。”她己上气不接下气。
  永超一阵痉挛,嘴角又涌出大量鲜红的血。
  我明白了。
  立刻取过电话打紧急号码。
  “不要怕,你是胃出血,救护车马上来。”
  她已进入半昏迷状态,一只手犹自握住我的手。
  我维持镇静,替她加了衣裳。
  这情形与我在英国的经历一摸一样,她一定是服食成药过度,引起胃壁破裂。
  救护人员在二十分钟后才到达。
  这二十分钟真是天长地久。我紧紧拥着她,怕失去她,我喉头干涸,眼睛涩痛,一分钟一分钟的挨过。最恐怖的是永超不住咯血,这样子大量失血,情况非常危险。
  我情愿出事的是我,不是她。这也是一种自私的想法,正如我同利璧迦说:我要比你早死。
  救护人员来到,把永超放上担架,我双手双腿因维持一个姿势太久,而引至麻痹,再挣扎一下,方能活动。
  我跟车到医院。
  永超躺在担架上,双目紧闭,面色煞白,她打散的长发垂在脸畔,形成强烈对比,手是冰冷的。
  车子像是永远不会到似的。
  永超终于被推进急症室。
  象所有的病人家属一般,我渴望在医生处得到安慰。
  他说:“尊夫人没有大碍。”
  我放下一颗心。
  天亮的时候,她已醒转。
  我强颜欢笑,弹弹病床四周吊着的玻璃瓶,使它们发出铮铮响声。
  “你好。”我说。
  她点点头,一丝精神也没有。
  我拉拉她的头发,“来,我替低编辫子。”
  女护士捧着盘子进来,看看她,看看我,说道:你先生很爱你,急得快哭了。”
  我很难为情,双眼看向别处。
  我并没有哭。我不是个爱哭的孩子。家中兄弟姐妹实在太多太多,你乖?总有人比你更乖,你功课好,也总有人比你更好,竞争太厉害,略有差池,便一生受歧视,不得翻身,艰苦生活中不容温情这种奢侈,谁敢哭?反正哭了也没人听,徒惹大人厌恶,有眼泪不如往肚里吞的省事,渐渐造成习惯。
  不,我没有哭过。
  我看永超的表情,她像是没听见护士说什么。
  我回家去休息,同时代她请假。
  张晴问我:“你们同居了?”
  “这是你的典型作风,推已及人。”
  “怕什么,两个人加在一起怕有七十岁,同居就同居。”
  她撇着嘴。
  “不,我们没有同居。”
  “我不相信你。”
  “我并不介意你是否相信。”
  “把真相告诉我。”
  “我这里并不是秘闻周刊社,如果你要知道每一个人每一件事,去访问马利安。”
  “邓永超有什么好?”张晴问。
  “我肯定在办公时间,你也有公事待办。”
  “她有什么是我没有的?除出那张博士文凭。”张晴说。
  “你真要知道。”
  “是。”她挺挺胸膛。
  “她是成人,而你不。”
  “死鬼周至美。”
  “对你好你还不知道。”
  “好男人多生活沉网。”她用手托着腮。
  “你这话落后二十五年,四分一世纪之前肯定流行微带邪气的女人杀手,现在男人要德商望重才备受尊重。”
  “至美,所以我喜欢你。”
  这个女孩子。她就是爱与我打情骂俏,她说;“至美这名字叫对了,难怪你长得漂亮。”
  漂亮也无用,我小姨尚说过:我才不要丈夫长得好,我自己漂亮已经够了,他只要会替我买皮大衣,同时肯站在我身后为我挽着它便可。
  你瞧,头脑多清醒。
  下班到街市去买佐料熬汤,主妇们都向我下注目礼。
  我炖好鱼汤,拿到医院给永超。
  她很不好意思。
  我说:“现在男女同工,谁能做什么谁做。”
  连名字都掉转用,我叫至美,她叫永超。
  我看着她虚弱的样子,忍不住抱怨她几句:你呢,是高级知识分子,应当知道健康最重要,胡乱用药把病压着,怎么行得通呢,同时也该戒掉刺激品。”
  永超忽然很俏皮的说:“你先戒。”
  “我是千古伤心人,戒不掉。”
  她不言语。
  “吃什么?不太油腻,我都可以做给你吃。”
  “不用了,你那么忙。”
  “不行哪,医院的食物,好人都吃出病来。”
  “至美,真的不用,你时间有限。”
  “我给你做甜点,医生说,甜点营养好,易消化,我去找芒果给你做布丁。”
  然后不容她分辩,立刻开工。
  郭祠芬碰巧来到,我叫他做助手,帮我筛面汤。
  小郭说:“周至美,你自幼娘娘腔。”
  “是,我老婆离我而去,便是因我阳刚不足。”
  “你反正也已经找到新欢。”
  “如果你指邓永超,便大错特错。”
  “你不觉她神秘?”
  “谁”“邓博士。”
  “不。”
  “她家人在什么地方?”
  “别处。”
  “何处?”
  “英国伦敦。小郭,请打两只鸡蛋。”
  “她在本市一个亲友也没有。”
  “有。”
  “谁?”
  “我。”
  “周至美,你的心情真太好了。”小郭的语气很失望。“这年头,已经现实到没有为情颠倒的人了。”
  “如果我自二十五楼跳下去,你会开心?”
  “至少你可伤心欲狂一段日子,正如你说,你们曾经深爱过,她才走了三五十天,你居然穿起闺裙弄起羹汤来,这,这成何体统?”
  “把切片的芒果递给我。”
  “周至美,你这个蠢男人。”
  “小郭,我知道你爱女人,对你来说,每个女人都是上帝的杰作,值得怜惜,我有一位姓简的朋友,想法同你一模一样。你知道什么,小郭,那是因为你们从没过过婚姻生活,你们从来没好好地看清楚任何女人。小郭,女人是可怕的动物,结婚八载,她们可以把配偶赶入穷巷,一声不响,带了行李便走,小郭,你难道看不出来?她要我死,我能死吗?”我说得连额角的青筋都露出来。
  “如果你爱她的话,为什么不。”
  我把布甸推进烤箱,“二十分钟,大功告成。”
  “关于邓博士……”
  “有关她什么?”
  “她是位非常特别的女子。”
  “你可以再说一次。”
  “根据她在公司的资料,她没有登记父母兄弟,亦从未结过婚。”
  我不置信,“小郭,你顺带连她也调查?”
  “一个人的身世不可能像一张白纸。”
  “小郭,我要你即刻罢手,揭人私瘾,最不道德。”
  “至美,我有一个假设,如果利璧迦要开始新生活,她是不是亦要隐瞒若干事实?”
  她要在什么地方开始新生活?什么地方没有华人?哪里的华人没有好奇心?别搅了,此刻北美几个大埠的唐人比洋人还多,圈子窄,席易保守秘密。
  我说我不知道。
  “我在外国亦有朋友,”小郭说:“我已经将尊夫人的资料发放出去。”
  我沉默很久,然后说:“这件案子,在这里关上算了。”
  “怎么,不再关心她的下落?”
  “是。”
  “她如果回来同你正式离婚,一了百了,岂不更好。”
  “离婚干嘛,我又不想再婚。”
  “别嘴硬,说不定一个月后,你就想再婚。”
  “小郭,你小觑我。”
  “布丁熟了。”
  “来,我与你共事。”
  “怎么,不是奉献给邓永超?”
  “先试试味,再正式做一个。”
  他说:“受不了。”
  永超出院后,与我比较熟络。
  她到我处来作客,看到案头一瓶晨曦,问:“是你太太的吧?”
  我点点头,小姨忘记带走。
  “看得出你很爱她。”
  我又点头,小郭却不认为如此。
  永超说:“在我十二岁的时候,我最渴望得到的,是一只芭比玩偶。二十二岁时,我希望成名。现时,我的目标又一次改变,我只想实实在在的做一点事,出一分力。”
  我完全知道永超在说什么。
  我在十二岁的时候,耿耿于怀的,不过是落课后返到家中有没有一只奶油面包在等我,发育时期,肚子仿佛从没吃饱过,点心在我们家是难能可贵的东西。
  二十二岁,我发誓要得到博士学位。在拍纸簿上狂书:周至美,机械工程哲学博士。周至美,皇家工程师学会会员。
  周至美,生产工程师学会会员……
  稍后遇见利璧迦,全心全意全力便是想娶她。她代表我的理想,追求到她,即是追求到至真至善至美的一切,她是我精神上的一宗考验,得到她是一项成就。
  然后我接受这项任务,开头为着工作具挑战性,后来莫名其妙,热血沸腾起来,与老魏等人产生真感情,到这个阶段,像永超一样,我只想在自己的地方,与自己人一起做一点事。
  因此冷落利璧迦。
  因此不知道利璧迦常用什么牌子的香水,在什么地方买衣服,阅读何种杂志,每月家用若干。
  在她眼中,我不是好丈夫,我不能记住她的生日,我没有时间带她跳舞,我无暇去订玫瑰花,我不再当她如公主,于是她心灰,在我工作告一个段落之前,她离我而去。
  我错在认为她会了解。
  这朵温室中洁白如百合的花没有原谅我。
  这也不过是导火线,冰冻三尺,我太热衷事业,太爱往上爬,太想再上一层楼。
  咖啡冻了。
  今日,我认为永超这样的女子才是男人的理想伴侣。十二岁时的芭比玩偶及奶油面包皆已失色。
  “一起吃饭?”我问永超。
  “我要替魏嫂去买点东西。”
  “替魏嫂买东西不容易,”我笑,“有次为报答她的关怀,买两件衬杉带上去,被她嫌绢边太多,颜色太沉,嘿!南开大学女生极其刁钻,不是没有品味的。”
  “她这次指定要婴儿用品,小魏太太有喜。”永超说。
  “啊,老魏他这就做祖父了。”我说。
  永超笑道:“老魏真是个人物。”
  我完全赞成。当年燕京大学在香港有同学会,至多滞留一年半载,马上可以起程往美国发展,他没有那么做。
  我没有问他在过去那三十年中有无后悔的时刻,而能够重头选择,他又会都会再来一次。不过老魏真是个人物,他所信的,他做,他所说的,他信。
  我陪永超到母婴用品公司去,她比我更外行。
  看到那种很小很小,初生儿穿的袜子,她不置信的说:“这么小,只有五厘米。”非常惊讶。
  她对婴儿一无所知。
  我与利璧迦在新婚时则已细心地研究过这个项目,调查下来,结论是:“迟些再算。”
  我提出善意的誓告:“不要贪心,有目标才买。”
  结果还是满载而归。一声“唉呀,真可爱”,便每样买十件。
  “你行李会超重。”我说。
  “希望可以带到。”
  “下次我替你带上去。”
  邓永超问:“什么地方有最新武侠片录影带卖?”
  。“谁要?”
  “嗳,你别管。”
  “不可溺爱任何人。”
  “我自己看。”
  我带她去吃潮州菜。她极其欣赏,胃口与在东北一般好。我按住她,提醒她不要放纵。
  晚上回家,如回宿舍,在门口道别,做柏拉图的信徒。
  我旋开晨曦的瓶子,深深的闻一下。
  利璧迦。我倒在床上。
  小姨约我吃早餐,我去了。
  我问:“有没有音讯?”
  “没有。”小姨非常焦虑,“我们很担心,妈妈说她夜半看见姐姐对她说她冷。”
  我纳闷的说;“令堂过虑,她绝不会有事,我也梦见她总穿着俄罗斯紫貉。”
  小姨白我一眼,“姐夫。”
  “是真的,”我说:“她把我们所有的美元存款与富格林金币都搜刮去了,还卖了房子。数目是不多,但足够她节省地过下半辈子,这么有预谋,一步不差,怎么会穿不够衣服。”
  “我们也觉得她对不起你。”
  “她觉得闷,”我说:“那是应该的,我从没说过我是印第安那钟斯博士。我爱她,我也想尽量做到使她以我为荣。”忽然之间我发起牢骚来,“但是不,她的要求不一样。”
  “我相信你也有错。”小姨责备我。
  “自然,”我说:“但罪不致死。”
  “我们还是朋友?”小姨问。
  “是。”
  “听说你找到女朋友。”
  “消息源自何处?”
  “我同朋友去跳舞,座中有位外国女士,说起来认得周至美,她说是你同事,她说你已与女友同居,并且逛婴儿用品店,想来好事已近。”
  卫理仁因爱成恨,非要整死我不可,一边夜夜笙歌,一边数我不是,完全不像是个受过教育的入,这家伙。
  “我同爹妈说过,他们让我来请求你,也许你可以给利璧迦六个月的时间。”
  他们太抬举我,这件事我完全被动。
  我毫不犹豫的说,“五年,五年内她不回来,我会跟她离婚。”
  小姨松一口气,随即又说:哪个金发的马利安,看样子醋劲十足,同你挺熟。”
  我微笑,“我艳福一向不浅。”
  “母亲通过亲友也在找她。但是我们与利璧迦都不接近。”
  “不管用,我请了最好的私家侦探都查不出所以然。”
  “她难道从此以后都不再回来?”小姨不置信,“家人会牵记她的。”
  “你问我,我问谁。”我说。
  小姨觉得无味,便与我分道扬镳。利璧迦会回来的。三年五年之后,又或许十年八年之后,也许她会在外地结婚,带着孩子们一起回来。也许她在事业上有成就,我在报上可以读到她的名字。
  但无论发生些什么,我同她之间,已经结束。
  父亲生日,我去把他接出来吃顿饭。
  叫了一桌子的上海菜,他爱吃,很高兴,但不住埋怨我,“火腿价钱吃豆腐”,他说。
  节俭是我家美德,自幼受到教诲,没齿难忘,才十岁八岁,发寒热,父亲叫计程车送我到诊所,我已觉得一颗心跳得如车内的收费表一般快,于是苦苦恳求父亲让我落车步行。
  我已忘记最后如何到达诊所,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今日我可以一掷千金去夜总会买一夜欢笑。我莞尔,觉得非常有成就感。
  父母并没有问起利璧迦。
  他们与她谈不拢,她来不来都不关心。我一直不大在他们面前透露私事,也不让他们过问,久而久之,没有发问的习惯。
  吃甜品的时侯,我向他们透露,利璧迦已与我分手。
  父母一点惊异也无,继续吃酒酿圆子,我到这个时候才发觉,利璧迦的人缘是多么坏。
  我不由得替她不值。
  直至她失踪,她都是一个好伴侣,只是她并非老人家心目中能帮手的好媳妇。
  我悄悄问母亲;“现在,你还怪我没有进太古洋行吗?”
  再也没有料到的是,她忽然冷笑一声,悻悻的说:“怪。”
  什么?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怪,她还怪我?
  她说下去,“要不然的话,我早就儿孙满堂,享老福了。”
  我仍然无法与她沟通。
  很多友人说,经过数十年,忽然奇迹出现,父母与他们可以开心见诚的坐下来,好好把历年来的误会扫除,正正经经交换心中的话。
  他们有福气,我没有,我想我同母亲,舍得至死维持老样子,她决定怨我到底,这个固执的老人,永远不会宽恕我。
  又有什么关系呢,利璧迦也不会原谅我,没有人会,怪我好了,把所有的罪状扫到我的头上,有什么关系呢,好让我名正言顺的患自怜症。
  把他们送回家,不用说已精疲力尽。又不甘心回家,把郭祠芬找出来喝酒。
  “说实话,”我同小郭说:“我也想失踪。”
  “你不是早已经做到了?这两年来,谁也见不到你。谁也不知你忙些什么。”
  “我做些什么,何须人知道。”
  “说得对,既然如此,你又何须烦恼。”
  “小郭,这些年来,你一直没有对象,是否伤心人别有怀抱?”
  他不响。通常,被针刺中的人只有两个反应,不是呱呱叫便是不出声。
  “说来听听。”
  他用我的话:“我做的事,何须人知道。”
  “你有没有爱过?”我问。
  “周至美,看到那边厢的艳女没有?把她请过来喝一杯。”
  “谁?”我装出中他的计。
  “那边,穿红裙的,”我顺他手指看过去,那女郎的裙子没有背部,露出雪白一大片皮肤。
  “她不是侍酒女郎。”
  “所以要看你有无能耐。”
  “没有,我没有,”我奸狡的说;“我要听你的恋爱史。”
  那夜像是勾起小郭心事,他也大杯大杯喝。
  他叫道:“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消万古愁。”
  真熟,谁说的?太抵也是酒徒。
  我与他相挤而出,在马路上游荡,像跳舞一样,进一步,退两步,打横又走三步。
  有一部开篷跑车缓缓从我们身边经过。
  我认得红衣服,是那女郎,她向我们眨眨眼。
  “小郭,你上去。”机不可失。
  他还要卖弄义气,“不,只有一个座位,你去。”
  我不再与他分辩,把他一推,刚巧女郎推开车门,他顺利跌进车子里。
  女郎一睬油门,绝尘而去。
  我呵呵大笑,站在街上拍手掌。
  第二天双眼小白兔似的血红。
  而永超已起程往北京。
  不告而别,岂有此理,而且我不相信她的胃经已复元。
  人事部同我说:“本来要下个星期才上去,但她说这里一切功夫已经赶出来,她等不及。”
  工作狂。
  我发电报到老魏处。
  “……永超发过病,饮食要劳魏嫂特别操心,同时叫她不要卖命。”
  跟我在一起多几日有什么不好?看样子她并没有爱上我。
  光棍日子实难换,我只紧紧拉住小郭。
  我问他:“红衣女郎如何?”
  谁知他板起一张面孔:“什么红色的裙子,紫色的披风,你发痴?”
  “是”,我说:“自然是我发痴。”
  他不想说,就不必强他所难。有很多人不愿意把私事公诸于世,也有很多人来不及的把私事招供出来。我与小郭好像不大似后者。
  “邓博士去了公干?”他问。
  我点点头。“很无聊?”
  我叹口气,“你说多讽刺,利璧迦只要再忍耐一下便可,我现在成日成夜都有空,简直二十四小时陪她都可以,唱歌跳舞,随她喜欢。”
  小郭立心要刺伤我:“也许她已经不在乎,她的心已经死了,不用再等待,有些女人像小狗,有些女人不,她决定不再等。”
  我瞪着他。
  “我们换一个地方再喝。”
  “我不去了。”
  “来,我介绍你认得——个可爱的人,你不会后悔。”小郭说。
  “什么样的女子?”
  “不是女人,是倪黄蔡三剑侠,都是吃酒的好手。”
  “没有女人我没兴趣。”
  “回家去哭吧,哭成—条河好了。”
  我踯躅回家,孤寂得不能形容,尽管在熟人面前,我也颇能谈笑风生,但是每逢失意,我经常爱躲在一角,不爱倾诉,每逢得意,也不过偷偷暗地里开心一下子,不敢张扬,从前有利璧迦是不同的,我们在一道经过非常艰难的日子,心灵上有点沟通。
  我们是可以共患难,不能共富贵的—对。
  天气回暖,仍有寒意,但可以觉察到空气中的潮湿,很快黄梅天要驾临,冬去春来,时间自指缝间漏过,永不回头。
  我应该怎么办?
  趁自由身先玩一年半载,抑成快快找名女友,同居生子?两个选择都不错,都可以称之为周至美的第二春。
  不久之前有一位同事,大儿子十六个月大的时候,太太忽然生下三胞胎,我们拥到医院去看热闹,连利璧迦也夹在人群当中。
  我们隔着玻璃看护士抱起小东西,齐齐发出赞叹之声,三个红咚咚的宝贝,个子并不太小,绝对不须住氧气箱,真不知为母者如何生下他们,平日冷静的利璧迦兴奋得几乎失去控制,三个婴儿在大哭,小嘴巴张老大,眼睛眯成一条缝,—额皱褶,但她赞不绝口,“真美,天下至美至纯至刚的便是婴儿,”又加一句:“特别是三胞胎。”
  如果我改变宗旨,相信也有女人会为我生孩子,嘿,那时利璧迦再回来就迟了,这里再也没有她的地位。
  回到家,我躺在床上看电视。
  这个位置,这个姿势,都属于利璧迦。
  电视在上映热门肥皂剧,一大班俊男美女,挤在一间华厦中斗争,父子之间已经打过三场官司,女儿第五次结婚,母亲有无数比她小二十岁的爱人,女婿离婚后再娶,两口子仍住前任岳丈的家中,不是冤家不聚头,仿佛地球上没有别的角落存身,自然,因为戏要演下去,于是再有人癫痫,再有人重婚,再有人犯谋杀,再有人被强好,一季又一季的纠缠下去……
  但愿人生有这么精采,我就不必寄情于一只映象盒子。
  如果永超在家,可以找她聊天,偏偏她又重视事业过于一切。
  我惭渐堕入梦乡。
  门铃响。
  我悠悠然荡出去开门。
  是利璧迦,她披着长披风,站在门边,不语。
  我百感交集,“你,你回来了。”
  她的鹅蛋脸比往日更娇怯,好像瘦了一点。
  我压抑着一句话,先问她;“可是要同我离婚?”
  她仍然不出声。
  “我们之间,真的不可救药了?”
  她还是不响,一双眼睹在幽暗的光线下如宝石般闪烁。
  “利璧迦。”我欲伸手去扶她的双肩。
  门铃忽然又喳喳地响起来。
  我自床上跃起,悠悠地飘出去开门。
  一拉开门,有一个女人穿着黑裙站在门口。
  我胡涂,不知哪一个是梦,方才,还是现在?
  我喃喃道:“利璧迦。”
  轮到她摇我的双肩,“至美。”
  是张晴。
  “请进来。”
  “我知道你在家。”
  我醒过来,吁出口气,这叫做长嗟短叹。
  “其实以你这样的情况,可以告假。”张晴说。
  “放假到什么地方去?”
  “求她回来。”
  张睛并不明白,利璧迦并不在娘家,我也不想详加解释。
  她又俏皮的说:“或是利用假期上北京。”她向我眨眨眼。
  我苦笑。
  她忽然向我宣布:“至美,我只打算做到下个月底。”
  “怎么,要转工?”我觉得意外。
  “是的,已经辞职。”
  “为什么?一个地方做得好好的,老板不是不喜欢你。”
  “他也没有爱上我。”
  “他爱你你才苦呢。”
  “他并不赏识我,”张晴说:“喜欢我是不够的,做几年都不见升级。”
  “你不是一直不在乎?”
  “你看马利安多威风。”
  “她有她的条件与能力。”
  “有什么是她能做而我不能做的,她不过运气好罢了,难道我没念过管理系,难道我不能讲普通话,她拿顶尖儿的薪水,我的那份提也不想提。”
  “运气也是她与生俱来的本钱。”
  “你看她踌躇满志的样子。”
  “有什么不可?”
  “我看不过眼。”
  “每一问公司里都有卫理仁这样当时得令的女职员,她也许换个名字,叫威利钦,或叫伟廉士,但本质上是一样的,你躲不了那么多,张晴,权且忍一忍。”
  “就这样麻木的过一生?”
  “张晴,别钻牛角尖,人家努力落功夫的时候你没看见,别乱下评语。”
  “我只觉得无聊兼沉闷。”
  “你要努力走人生路,谁知道呢,也许在下一个转角,你会遇一个晶光璀璨的伴侣。”
  她伏在我膝头上,“至美,你爱我吗?”
  “当然,我再关心你没有了,同妹妹一样,我不想看你失意,快抬起头来。”
  谁没有不开心的时候。
  你看我开心,我看你高兴,谁也不会把真相招供出来。
  我摸着她头发。
  如果利璧迦在这个时候出现,看到我俩这种情况,会有什么想法?
  “我告诉你一个经典故事,叫做月亮的背面,是我小姨告诉我的。
  “她有一个女同学,毕业后什么都不做,但是很有钱,穿最好的衣服,开最好的车子,住山顶花园洋房。
  “小姨同她很熟,一日鼓起勇气问她:‘你的钱从什么地方来?’她不以为然,答道:‘男人给的。’“小姨又问她:‘容易赚吗?’她想了一想,又答,‘不容易。’“小姨再接再厉的问她:‘怎么难法?’她淡然说:‘举个例子,如果男人拿钞票掷我面孔,只要没人看见,我会蹲下来,一张一张把它拣起来。
  “小姨听得肠穿肚烂,立刻噤声。你看,凡事都有不可告人之难处,这是最好例子,所以,别坐着空艳羡别人。”
  “你这故事不合时了。”张晴说。
  我诧异,“如何见得?”
  “本市道德观念益发落后,只要是钞票,有人看着也不怕拾,面子不值什么。”
  我打个哈哈,斟一杯苦艾酒加冰给她。
  她赌气,“换了是我,我也会拾起钞票。”
  “你不会。”
  “怎么见得?”
  “你受过教育,知道一下子去到尽头,很难回头。”
  “教育家,你真令我发笑。”
  是,我知道,我那套观点,去到四十年前,像是走错时光隧道。
  我打个呵欠。
  “现在这间房子这么小,连客房都没有。”她咕哝。
  “我有否令你打消原意?”
  “没有,我决定到新地方去探险,但是你使我好过得多。”
  我啼笑皆非。
  她一只手不住的抚摸我衬衫领子,“你不会到北京去看邓博士吧。”我不答。
  “我也知轮不到我,”张睛自嘲,“不知怎地,总是放不下心。”
  “我这个人有什么好?老婆都不要我,现在不值得争。”
  她犹疑一刻,“马利安也这么说。”
  这两个女人,背后不知怎样低毁我,吃不到的葡萄是酸的。
  “去,回家休息。”
  她终于去了。
  屋里开着抽湿机,轻微的呼呼声传出来。
  天气很快要热了,北京会热到三十多度,热得走油,想起来心惊肉跳,热得卡其裤子贴在大腿上,衬衫腋下有一个固定的湿圈,脱下一看,印着盐花,人得不住的喝水,头发要剪得贴头皮。
  有一次停水,我怪叫起来,幸亏老魏家有一只大皮蛋缸,里面有大半缸水,我索性跳进去,连衣带人坐在缸内,一缸水不多久就变得温暖起来。
  那日魏嫂没水煮饭,骂我一顿,痛诉香港人娇纵放肆。
  永超不知挨不挨得过这个夏天,热得不能呼吸,幸亏鞍山要好得多。
  我在这里仿佛什么都没有。到老魏家去度假也是好的,我非常牵记他们。
  这两年来已不大与此间的亲友来往,之前从未想过与老魏攀交情,但现在觉得他们才是朋友。工余边喝啤酒边听他告诉我当年苦学俄文的情况,听得我津津有昧。
  在这里,每个人的话题总免不了我多威我多富我多帅我多好我多有办法,个个争住做一柱擎天的主角,社会没有他简直哗啦啦会倒塌。
  我想去找永超,她不是那样的人。
  第二天我忍不住买了飞机票,又迟疑。
  此刻心头像是被掏空似的,如果对双足不加以控制,一头栽下去,伤人伤己,就不必了。
  又去退票,强忍一个月。
  在这三十日间,发生许多事,张晴离职而去,发觉新公司没有下班的时间,谁肯留到半夜十二时才好呢,老扳心理变态,喜欢这种疯劲。
  张晴牢骚满腔,深觉前途黑过墨斗,像做噩梦。
  我花不少劲劝住她,即时叫她辞工,但是她不肯再回头,情愿再读一个文凭,三下五除二,我立刻替她奔波,替她准备九月份入学做全职学生。
  在这几个月空余时间,怕她胡思乱想,又做她保荐人,让她跟一个小组到欧洲做翻译,没有什么酬劳,但至少不会闲着。
  她上飞机那日我松一口气,我这个哥哥做得到家了。
  但马利安出了事。
  她那华籍男友不上路,忘记告诉马利安他家有恶妻。
  人家知道了,纠姐妹团兼数名大汉把马利安狠狠地揍了一顿,眼睛肿得似一只蛋,被推跌在地,浑身瘀青。
  她要报复,被我按住。
  又去找男朋友,人家销声匿迹,影子都不见,于是她才发觉东方不好混,躲在我的小公寓内哭得似猪头炳,你瞧,阴沟里翻船,一头金发变了色。
  她情绪非常不稳定,我又不敢叫她住到永超的公寓去,虽然人事部有钥匙,但永超有洁癖,她大概受不了马记的骚味。
  我把马利安放在自己家,便于照顾。
  在旁人眼中,不得了,我周至美简直要提防中风,那么多女人围在身边。
  但事实不是这样的,小郭知道。
  他来找我的时候,马利安穿着落衣衫,那种蝉翼般的白麻纱,站在窗前,一背光,纤毫毕露,但并不肉酸。
  她在喝龙井茶,心情已有进步,小郭与她打个招呼,便把一张照片递在我手中。
  照片相当模糊,但我已失声叫出来:“利璧迦!”
  “是她?”
  我点头。
  “你可以肯定?”
  我再点点头。
  利璧迦剪短了头发,像日本小男孩歌星似的,全都拨在耳后,于是眼睛更黑,下巴更尖,她穿一件双襟晴雨衣,像是站在一个花挡前。
  “这是什么地方?”我说。
  “温哥华一间餐厅,叫奥都。”小郭说。
  “她人在加拿大?”
  “看样子一点没错。”
  “照片是谁拍的?”
  “我的同行。”
  “怎么拍得的?”
  “你要是知道温哥华现在的情况,那你就不会觉得稀奇,在那里要找一个失踪的华人,比在香港容易得多。”小郭说:“街上挤满中国人,每个人认识每个人。尊夫人是罕见的漂亮女人,自然吸引注意力。”
  我问;“她是不是一个人?”
  “不,”小郭说:“这是她的伴。”
  他又递过来一张照片。
  是利璧迦的背影,站在她对面的是一个英俊的男人,留小胡子,情深款款的看牢她。
  我拿着照片,很久不发一言。
  似乎已经没有话可说。
  马利安问:“是谁,什么事?”
  我同小郭说:“也许她周游列国久了,会得回来。”
  小郭不言语。
  马利安说:“到底是谁,在说谁?”
  小郭说:“我的朋友会把信息传到,请她无论如何同你联络。”
  我把照片还给小郭。
  “你不要保存它?”
  我摇摇头。
  小郭看看马利安。
  我轻轻说:“不,不是她。”
  小郭又说:“那你又在等什么?”
  人都怕等。于是旧人一去,最好立刻找到新人,为求热闹,也为着表示有能力找到一个更好的。
  我不是这种人。我没有反应,我是那种你要我跳我无暇跳,你要我叫我没力气叫的人。
  “我在等什么?”我用手抹抹脸,“三等牌:等下班、等发薪水、等死。”
  小郭知道我就快要找人吵架,即时不言语。
  他一沉默,我便不说话,马利安问了半晌没人理,也在负气。
  三人正在尴尬,门铃响起来。
  谁?
  最害怕的是马利安,她变了惊弓之鸟,老怕那边有人再来搅她。
  她瞪大碧蓝的猫儿眼,看着我。
  我则诧异,这又会是谁?
  小郭职业病又犯,轻轻跳至一旁,示意我去开门。
  我拉开大门,呆在那里。
  神出鬼没的邓永超站在门外,令我惊喜交集,去,她不通知我,来,亦不告诉我,时代女性的确以她们自已为主人。
  我贪婪的打量她,这人瘦了,仍不眷顾身子,竟换上春装,薄而松的条子裙,配一套灰紫线织上衣,轻盈美观,头发挽脑后,脖子上皮肤白腻得使人忍不住想伸手过去摸一摸。
  我作不了声,过了足足五分钟,小郭忍不住,大喝一声:谁?”
  我才吐出一句废话,问永超;“你回来了?”
  她点点头。
  “请进来。”我退开身子。
  马利安见是同事,才放下一颗心,又提起半壶醋,“嗨,邓博士,许久不见,钢铁厂无恙乎?”长睫毛夸张地吧嗒吧嗒地扇几扇,坐到我身边。
  小郭不知恁地,像是存心要帮我忙,忽然过来一手拉起马记,大声说:“我们约好出去逛猫街的,还不动身,赖什么?”
  真有法子,金发女被他用力一拉,一转身,圆裙撤开来,像跳探戈的姿势被他半拥在怀中。
  马利安格格的笑,她并不介意出去散散心,顺水人情,同小郭走开。
  我看着永超,过半日忽然听见自己的声音问:“回来了?”真要命。
  怎么搞的。
  她回答说:“是,回来了。魏家叫我问候你。”
  她仿佛也十分词穷。
  我又说:“老魏比我更不肯写信,他在本地的父母时常向我埋怨他。”
  “是,老魏这人脾气很大,性格很特别,是现代人特征。”
  邓永超说。
  竟谈起老魏来,仿佛他是一件什么特别珍贵的文物似的。
  “你呢,你的胃口如何?”
  “没事,谢谢。”
  “你已经换季,看我,还套着厚毛衣厚裤子,怪不得这么累,其实天气已经转和暖。”
  又谈起天气来。
  但即使与她谈天气,也是很舒适的。
  “刚到?”
  “昨天晚上到,休息一夜,便下来瞧瞧你。”
  “你手中是什么?”
  “第一块由硼轮盘试磨的高速钢,我见其模样趣致,带来给你做纸镇。”
  我兴奋,“给我看!”
  她把纸瓦通拆开,取出一块高约十厘米边长均为三厘米的钢块,她说得对,做纸镇最好不过。
  “谢谢你。”
  “不客气。”
  我把那块钢握在手中,无限感激,若不是她替我取送,还不是让工人随手扔掉。
  “那几部机器正式开始服务没有?”
  “已经开始。”
  我心一阵热,自己为自己的成绩感动起来,鼻子有点儿发酸。
  一切牺牲都是值得的,整整两年,马不停蹄,连老婆对我都无法忍受,一走了之。
  我低下头,看着手中的那团铁,只有永超知道它的价值与意义。
  只听得她说:“老魏那组人兴奋得雀跃,整天说英文,像是受了刺激似的,我同他们讲国语,他们都用英语。”
  我大笑。
  “我爱上了他们,”永超说:“身不向己,心不由已。我五体投地的爱上他们。”她的感觉与我的一摸一样。
  “雪融没有?”
  “我怕冷,在雪融之前先下来。”
  “你怕?我觉得你什么都不怕。”我钦佩的说。
  “不,我怕得很多很强烈,我是硬上的。”她忽然说。
  “阿,那太伟大了,你看上去一点也不像。”
  我们两人客气得像是初相识。
  每次混得略熟,就要分手,生疏一段日子,又得从头开始,我俩仿佛永远在第一阶段。
  也好,我心想,我留恋这种感觉,怕只怕如我与马利安,熟得烂掉,变为手足。我清清喉咙,“你看上去气色好极了,”“嗳,工作顺利,精神分外爽利。”
  “工作就是你的一切?”
  她毫不讳言,“是。”
  我小时候的女人不是这样的,那时候女孩子只要穿得漂漂亮亮,坐在男朋友身后看搓牌就好过一夜,那时的生活多么优闲,那时的女人,多么温柔驯服。
  我并不向往有个洋娃娃般的女子跟随住费,要她长她便长,要扁便扁,但她必须了解我,我吁出一口气。
  “晚餐,一起?”她问我。
  “当然!”我拍手,“那么大的事竟忘了商量,我同你去吃粤菜。刚才那个小郭,便是吃的高手,我只比你略好一点。”
  她微笑。
  这么清秀斯文的女子,看不出会为工作奉献这么多。想像中致力于事业的女人通常如一丈青或母夜叉,别的不成,也只得勤力做。
  利璧迦工作的态度是很中庸的,她不会卖命,她只尽责。
  此刻她四处流浪,环游全世界,把工作丢在脑后,可见事业在她心中之地位。
  我说;“现代人的生活好不枯燥,都没有为浪漫或玩耍生存的人了,从前有二世祖、有白相人、有戏子、有姨太大、有交际花这种悠闲的身份,现时每个人都做做做,最富有的豪门少奶奶都要在深圳弄个办公室,真是的。”
  永超笑,“工在人在,工亡人亡。”
  我略觉不安,她简直把工作当生命。
  把题目岔开去,“有一位著名的女士,名字与你同音,她的亲人,叫她小超。”
  “我不敢当。”她立刻知道我说的是谁。
  “邓博士,我们出去吃饭吧。”
  我帮她开大门,上车开车门,下车再开车门,进饭店拉椅子、倒茶、点菜,菜上来了,先夹给她,留意她是否需要添饭、用牙签、毛巾。
  很久没做这种事。
  不少女同事也期望我有这种风度。
  在鞍山,我也没试过有这么细心,今日忽然自然而然,丝毫不觉勉强的做出来。
  我们在饭店遇见小姨。
  她故意过来打招呼。
  小姨都是这样的,对姐夫有份特别的感情,往往比她们对兄弟还强烈,因为姐夫与她没有血统关系,较为容易失去,故此分外珍惜,她可以当他如亲人,却又不必付出她姐姐所付的代价,所以这个人有点分量。
  我极大方地请小姨坐,替她斟茶。
  永超更加得体,她是一个没有女人通病的女人,一直低调,任你是最挑剔的人,也找不出骨头。
  为此小姨十分留意永超。
  她对我说:“爸妈在那边有话同你说。”
  我说;“改天我去看他们,今日我招呼朋友,不方便过台子。”
  小姨有三分不满。
  我知道她怎么想。她与利璧迦之间的姐妹之情其实并不是那么浓厚,只是站在女人的立场,她希望我一辈子不再与旁的女性来往,永远怀着颗破碎的心,情僧一般等侯利璧迦回来,同时尽半子之责任。
  我微笑,对她说;“你还有半碗饭要吃呢。”
  小姨只得回到她桌子去.永超并没有说起小姨。
  她心中没有这些细节。
  她整晚所说,只是工作上的遭遇。厂里不是每个人都似老魏,有不少主脑人物蛮不讲理,又看不起女人,针对永超说,“那个女人,不大靠得住,你去找高级一点的主管说话。”
  永超往往失眠,就是为这种人。
  她叫他们为牛:一号牛,二号牛。我不好意思笑,但一双眼睛出卖了我。
  也有她需要的用具与原料无法找到,除了订货,也尽量向别的单位借,有时无远弗届,借到海南岛去,仿佛是孙悟空。
  她说:“我结交不少回去工作的人,各种行业都有,包括一组电影工作人员。”
  “拍什么戏?”我好奇的问道。
  “爱情故事,一个时装的,很普通的,在雪地中发生的爱情故事,完全没有政治意识。”
  我侧侧头,“老魏会怎么说?”
  “他很快活,他从没问过国家为他做什么,他只问他为国家做什么。”
  我举一举酒杯,“为老魏。”
  我们步行回家。
  那条路要走四十多分钟,风有点劲,我脱了外衣给永超披着,两人缓缓走到了大厦门口道别。
  我忘记马利安这个人,开门进去发觉小郭正陪着她在收拾行李。
  我“哈”的一声,“你们两人竟在一起泡这么久?”
  马利安白我一眼,“人家郭祠芬比你更是一个君子人。”
  “那当然,”我搓着手,“那还用说。”挤眼睛,“你们俩会不会有更进一步的发展?”
  “我不排除这个可能性。”马利安悻悻的说。
  “你回家?”我问。
  “是,郭会派人保护我。”
  “好,小郭,你做得很好。”
  小郭却在吸烟斗,一言不发,把烟斗用力吸得吱吱响。
  传说中,神探心中有事,都是这样狂吸有助他们思考的烟类。
  “小郭,什么事?”
  “邓博士的样子很熟。”
  “别吃豆腐,她那么别致,我保证全世界只有她一个。”
  “是,但我仿佛在什么地方见过她。”
  我略为不安,被私家侦据念念不忘的女人都大有问题,于是我说:“看,忘记利璧迦好不好?”
  小郭猛地转身,“不是利璧迦,是邓永超。至美,这两个女人在你心目中的地位,难道已经合而为一?”
  我答不出,涨红面孔。
  他像是抓到一名窃贼,双目炯炯发光。
  马利安在一边叫,“小郭,我准备好了,送我一程如何?”
  我推他出去,一边说再见,松一口气。
  我坐在书桌前面,把玩着永超给我带来的那块高速钢,异常钟爱。
  这个女人,小小一个动作,便胜过人间无数。
  如果我还可以有第二个春天,那么,这春天的女主角一定是永超。
  小姨的电话追踪而来。
  奇怪,以往她对我们并不怎么关心,最近忽然管头管脚。
  我与她谈几句,她长篇大论的说许多认为我该怎么做的理论,我手中仍然握着一块钢,因体温传达的缘故,金属渐渐变得温暖。
  我挂上电话。
  此刻最尴尬的事,恐怕便是利璧迦按铃回家来.我茫然,应该怎么办?叫她走?留下她?
  这是一个高度竞争的社会,没有资格走的人最好不要走,否则要回头这个位置已被人占去,再也没有空隙,闲时闹意气,一点益处也没有。
  我吐出一口气。
  我还想不想利璧迦回来呢。
  朦胧间这个问题在我心中转圈子,我睡着了。
  马利安搬走之后,屋于里还留有她身体的气息,外国女人体臭特浓:烟、香水,加上原始的味道,仿佛她人还在我公寓内。
  我开窗换新鲜空气。
  春雨溜进窗台,令人心痒痒。
  我的性情大变,在窗前一站可以大半天。
  略有空,又想找一幢比较大的房子,四处去探访,冒着雪。好象踏雪寻梅。
  我有意寻一幢更大的房子,慢慢装修,借以消磨时间。
  利璧迦卖房子的时候不知是悲是喜,抑或非常平静,怀有复仇的快意?我只觉得烦恼。
  小郭竟然在上午七时打电话来找我。
  “我一夜没睡。”
  “我知道,思春。”
  “周至美,别开玩笑,正经一点。”
  “你有什么正经事。”莫非一夜之间找到利璧迦。
  “周至美,我意外发现了邓永超的身世。”
  “阿,我已经知道她的一切,别忘记,是我与公司的人事部合作聘她来港。”
  “我们见面再谈。”
  “她有什么不对劲之处?”
  “你出来,我们一起吃早餐。”
  “是非我不要听。”
  ”周至美,我像一个无事生非的人吗。”
  我想说“像”,又怕他生气。终于与他约好地方。
  我连胡子都不刮就赶出去。一边喃喃咒骂小郭这只鬼,事情一到他手里好像会得越来越复杂。
  在约定地方一照面,我便说:“从实招来。”
  他答非所问地喝声彩说:“难怪他们叫你周美人,如此不修边幅,更加显示三分沧桑美,以前太过俊朗,反而娘娘腔。
  周至美,真有你的,难怪女人对你如蚁沾蜜。”
  .一大清早,说这些无聊的话,郭祠芬的精神有毛病。
  ”有屁请放吧。”
  小郭白我一眼,翻开公事包,掏出一张图片。
  这个人倒是周到,做什么都图文并茂。
  我把图摊开来,是一张电报传真图片,微粒很大,看半晌,不得要领,又把图移得较远来研究,忽然之间我叫起来,“这不是我吗?图片中明明是我。”
  “不错。”一切在他意料中。
  “谁拍摄的?”我讶异莫名。
  “还有呢。”他又摊开另一张。
  更清晰了,是我与邓永超的合照,一时也想不出是在什么情形底下拍摄的。
  “你从什么地方得来?”我逼问。
  “美国新墨西哥州圣他菲。”
  我不相信我的耳朵,这是什么地方,我在那里又得罪过什么人?我像傻瓜似的张大嘴。我与永超在本市的照片如何会流落到那种地方去。
  “周至美,这是个很长的故事,你准备好了没有?”
  “你开始说吧。”
  “在我说过的地方,有一双年轻的夫妻——”若不是同永超有关,我早就睡着了,小郭并不是个说故事的好手。
  我打一个呵欠。故意打击小郭,他那种无所不知的姿态令我反感。
  “他们的生活原本狠幸福,像周至美同利璧迦一样,结婚五年,有一个小孩子,男方在大学当讲师,女方在一家化工厂任职。”
  这与我有什么关系,我不明白。
  “后来因为意见不合,双方有争执,女方突然不辞而别,离开圣他菲,踪迹全无,失踪达一年之久。”
  我放下咖啡杯子,耳朵渐渐竖起来。
  “男方不停追寻失妻,那位太太的照片很多同行都看过,最近有人追查到她人在香港,至美——”我“霍”地站起来,碰翻咖啡杯子,淋了一裤子。
  “至美,那位太太,正是邓永超博士。”小郭看着我宣布.“至美,我一直觉得她面熟,昨夜忍不住,与圣他菲那边的周氏侦探社联络,要查看欧阳太太的照片,他们说已经找到这位女士,并且三日前巳通知欧阳先生来寻人,你听见没有,至美,邓博士的亲夫要寻上门来了。”
  我不相信。
  我说,“我不相信,”小郭耸耸肩:“这就是女神背面的故事,周至美,你必须面对现实。”
  我不相信。
  她已有孩子?这是我无论如何不肯接受的事实。
  小郭说:“很奇怪,这一阵子的逃妻特别多,仿佛受潮流影响,从前一言不合,至多大打出手,相敬如宾,现在似乎讲多一句都嫌烦,收拾行李,一走了之。”
  我对着两张图片发呆。
  “多巧,至美,利璧迦一言不发偷偷跑掉,邓永超偏偏是人家千方百计在寻找的妻子,至美,你觉不觉得奇突?”
  我什么都说不出来,忽然之间,我疲倦得似斗败的公鸡,我站起来,抖抖裤子上的咖啡渍子。
  “我要走了。”
  “至美,你受刺激?喂!”
  我不理他。
  小郭拉住我,“至美,怎么,只看见人家跟中的刺,看不见自家眼中的梁木?”
  一记闷棍打下来,我更加说不出话。
  “至美,你不会有什么愚蠢的强烈反应吧。”
  我空洞的看住他半晌,忽然问:“那孩子,是男是女?”
  “—个男孩子,三岁。”
  “小郭,为什么告诉我?”
  “因为我看得出,你像是爱上她。”
  “你这个可恶的法海。”
  小郭不以为然,“太不公道了,我又投逼你给邓博士喝雄黄酒,即使如此,你也可以掷回毒药,别忘了是许仙本人要不得。”
  小郭愤慨的说:“况且我的职业是专门追查失踪人口。”
  我终于转头离去。
  一个小男孩的母亲。
  永超竟是小男孩的母亲。
  我喜欢小男孩子,男孩通常像父亲,或像祖父。我曾在公众场所见过做祖父的不停用手摸孙子的肥头,留恋地,无限钟爱,使人感动。
  永超的孩子不知像谁,无论如何,一定是个可爱的小朋友,我没有接触儿童已经有一段好长的时间,渐渐觉得他们遥远而陌生。
  永超是一个母亲。
  我们的身份都复杂起来,以前不过是人家的儿子或是女儿,有兄弟姐妹的话同时做他人的手足,如此而已。
  现在?我是利家三小姐的前夫,永超是卸任欧阳夫人,小孩子的母亲,千丝万缕,说也说不清楚。
  要承认她,也必须承认她的一切身份。这不是伟大不伟大的问题,这是思想是否开放的问题。
  我去找永超。
  她在公司忙得不可开交,我坐在一旁看着她,心中茫然。
  开始的时候我们都是纯洁的婴儿,然后渐渐污染,心中都有不可告人的秘密,或是不愿告人的故事。
  刚觉得与永超有点接近,现在忽然又多一道鸿沟。
  她没有必要把过去告诉我,我亦无权问,我只可以坐她对面感慨。
  永超终于问我:“有事?”
  我摇摇头。
  她笑。
  我站起来,踯躅着出去。
  周至美,你是怎么了。
  你还期望什么?
  你同邓永超旨趣相同,互相吸引,你还盼望什么?
  一个男人的一生中有一朵百合花已经足够,还苛求什么?
  即使你放下一切去追她,也许她还嫌你猥琐。
  我低下头,百般开解自己,心中仍有疙瘩。
  —个人出去喝闷酒,连小郭都不叫。
  洒廊里已经有人,都喝得差不多。
  有一位晒得黝黑的男士,穿一身白衣,在那里诉苦.他说他时间太多,“工作两小时就做完,想喝酒,没人陪,在家闷出老茧来,真痛苦。”
  我很纳闷,不知道他干的是哪一行,天下竟有此幸福的人,每日做两小时便可以如此风流,他还在那里吐苦水。
  洒吧像一所心理治疗院,每个人花一点钱,跑到这里来倾吐心事。
  一位漂亮的小姐穿着黑色的低胸衣裳走过来,要求我请她喝酒。
  “自然。”我说。
  她有一把乌亮强壮的头发,她把头撩人地拂过来,又拂过去,充分利用优点。
  我看着她。利璧迦与邓永超也有一把好青丝,我的表情柔和下来。
  “为什么穿黑衣服?”我问。
  女郎很有幽默感,“不怕脏,客人的手可以自由地搭上来。”
  “为什么到灯红洒绿的地方来做?”
  女郎笑,“你说为什么?”总不是为我们这群客人风流倜傥。
  “你呢,你有什么烦恼?”转到她发问。
  我发牢骚,“年纪老大,顾忌重重,性格渐多疑,为人愈见狷介。”
  “是吗,我看你还是个英俊小生。”
  穿白外套的先生仍然对牢妈妈生抱怨,声浪频高.“其实,现在还有很多人,做足一个月,才得千余元收入。”我看着那边说。
  女郎微笑,“但生命根本是不公平的。”
  我说;“你似乎懂得很多。”
  她向我眨眨眼,“如果你带我出去,我可以告诉你更多。”我摇摇头。
  “怕太太骂?”
  我只得点点头。
  女郎感喟,“世上不是没有好男人的。”
  “好男人就不上这里来了。”
  “好男人也是人,也得有生活调剂,总不能看太太搓麻将就过一辈子。”
  她们都好通情达理。
  “再者,你们都不来了,我们吃什么呢。”她笑。
  我干尽杯中之酒,付了钱,与她道别。
  一出门口就觉得有人吊在我身后。
  当时年少貌俊的时候,时时有人跟着我走,同性恋男士可以自校舍直追我到宿舍,亦有女同学闻风追上来偷偷看一眼。
  俱往矣。
  这个又是谁?
  我在海旁点起一支烟,夜有雾,海港宝光灿烂。
  那位男土缓缓接近我。
  我猛地转头,盯着他。
  他也看着我。
  很明显地,他是个斯文人,从衣着与发型都可以看得出来,约三十余岁,神情疲倦。
  我问:“你是谁?”
  他没有回答。
  我问:“为什么跟着我?”
  他终于说:“周先生,我想与你说几句话。”
  “不,我从不与陌生人说话。”
  他无奈的说:“周先生,我姓欧阳,”欧阳?
  我不认识姓欧阳的人。
  慢着,欧阳,我记起来了,欧阳!
  他难道是永超的先生?他来找我做什么?我瞪着他,他苦笑,“可否与你谈一两句?”
  “你怎么会在酒吧外等我?”
  他颇为难堪,搓着双手。
  我明白,是小郭的同类向他通风报信。
  我说,“我们之间,没有什么好说的。”
  “你是永超的朋友。”
  我开步走,离开海旁。
  “那也不构成我同你说话的理由。”
  “周先生,你以为开口求人是这么容易的事?”
  “你我都是读书人,能方便人时何不方便我,为我自己,我再也不会乞求任何人,大丈夫何患无妻,我是为孩子而来。”姓欧阳的说。
  他说得心平气和,理由充分,忽然之间,我对他的忍耐及涵养产生了很大的好感。
  “你喜欢到什么地方说话?”
  他犹疑一刻。“我从来没有去过酒吧。”
  我笑了。
  同我一样,在利璧迦出走之前,我也没去过那种地方。
  “跟我来。”
  他问;“你时常去买醉?”他像是担心永超会遇人不淑。
  他是个好人,就像我。
  我要是知道利璧迦同不安于室的男人走,我也会忧虑,情已失去,恩义仍在。
  我与他坐下,“你有话应当找永超说个明白。”
  “她不肯见我。”
  我欲问:阁下做过些什么,令她这么痛恨阁下?
  随即想到目已,立刻闭上尊嘴,闷声大发财。
  “我是为着孩子,一年来他都问母亲在哪里。”
  “孩子呢?”
  “在亲戚家。”他取出烟,顺带打开皮夹子,把一帧小照给我看。
  是小男孩的彩色报名照。像他,很可爱的一张小脸。
  “永超要同我打官司,争取对儿于明明的领养权。”
  哎呀,我冲口而出,“永超此举差矣。”
  “你同情我?”
  “自然,”大男人脾气发作,“我若有孩子,决不让他跟外姓人。”
  “好,老周,你说得好。”凭这句话,欧阳视我为知己。
  我苦笑,难怪女人要离我们而去,骨子里我们并不尊重女人。表面是表面,必须做得好看,以示风度,替女人点香烟、拉椅子,在工作上忍让女人,但是碰到关键性切身问题,原形毕露。欧阳说,“我很感激你,老周,其实你们可以有自己的孩子,而明明是我的骨肉,相信你是个合理的人。”
  “什么?”我说,“你误会了,我同永超,不过是比较谈得来的朋友。”
  他瞠目结舌,“你们不是同居?”
  “同居,不不不,我们是清白的。”我跳起来,双手乱摇。
  “可是我掌握有很多证据。”
  我生气,“如果有人躲在我床底下,他才可以告诉你,我周至美是规规矩矩的一个人,你也太看轻永超,她不是一个轻率的女人。”
  我明明没有与永超同居。
  “可是你们在工作时住在一起,两个时常在同一大厦进出。”
  “一幢大厦内有百多个单位,先生。一个宿舍内亦超过一间房间。”
  欧阳看着我发呆。无异,他是一个好人,但他是那种言语无味,虽无过犯,面目暖昧的好人。
  可以猜想永超怎么会离开他。
  人切忌早婚。年轻时性格尚未定型,根本不知道爱恶在什么地方,认为好人一个,即能做伴侣一世。
  怎么同欧阳过一辈子呢,他的思想闭塞,一窍不通,除了他所学的那门功课,与社会和整个世界脱节,读一个博士文凭便以为赚得金钥匙,你说他没本事,他又养得活自己同一家人,你说他是坏人,又拿不出实凭实据,他甚至烟酒不沾,但闷死人。
  他有他一套礼法:像与人同居的女人必是坏女人之类,心胸颇为狭窄,不过确又是个老实人,简直拿他没折。
  我蹬着他,很同情永超。
  永超离家出走,有与人同居之嫌,又抛却一个几岁大的孩子,她被认为不是好女人。
  令我安心的是,她毋需在舆论中争取同情,“请你说服她,不要与我争明明。”
  “我对她没有什么影响力,”我坦白,“似她这般硬如硼、坚如钢的性格,任何人对她不具影响力。”欧阳很钦佩我看得这么准。
  他说:“真不知道当初是怎么结的婚。”
  忽然之间,我想起利璧迦.心一阵酸,以轻描淡写,过来人的口吻说:“因为你们曾经深爱过。”
  欧阳经我一言道破,掩住面孔,呜咽起来。
  他受不起这个打击。
  一般人只认为失败婚姻的牺牲者往往只是女人,请前来看看,欧阳永远不会再做一个健康的人了。
  可以想像以往他朝气勃勃,在他任职的机构,绝对是正派而受欢迎的人物,他努力工作,亦善待自身,每年必定与妻儿出去度假,且薄有节蓄,有长远打算,那时的他活泼开朗,但现在的他萎糜不堪。
  失败的婚姻把他整个人毁掉。
  我深深的吸口香烟。
  “回去吧。”我温言劝他。
  “你会不会告诉永超,我见过你?”
  “不会。这件事只有引起她对你更大的误会。”
  他很懊悔,他白见了我,白赔上许多话。
  欧阳的观点落伍了,即使我同永超结了婚,也不能影响她的抉择。
  我是人生自由论的信徒,就是因为这样。利璧迦认为我疏忽她。
  “你不是唯一的失败者。”我拍拍欧阳的肩膀。
  就因为如此,我才陪他说上半夜的话。
  回到家中,我开亮灯,在浴间照镜子。
  说欧阳憔悴,我又何尝不是,说他落魄,我又何尝不是。
  头发长久没理,略有头皮,夏天衣服没整理出来,身上衣物又不够挺刮。
  看到欧阳,犹如看到自己的影子一般。
  明日要去装扮了。
  在照片中看利璧迦,清洒得犹如青春电影中的女主角,离开我,她仿佛重新获得阳光雨露,开心得很,由此可见,她的选择是正确的。
  我也不必再扮演梁天来。
  第二天一早便到发型屋,打开画报,决定剪一个两翼往上削的时髦款,经过发型师婉言相劝,略作保留,但也非常满意。
  我随即出街买数套麻质西装,要一穿即皱那种,秘诀是衣皱人不皱。尽管小郭赞我宝刀末老,惜我要争取讨好的并非小郭。
  上上下下焕然一新,足可以遮盖破碎的心。
  我跑上写字楼去,女同事们对我弹眼碌睛,有几个大胆的还对我轻轻吹起口哨来。
  少了马利安与张晴,一个离港一个告假,我的影迷大减,几乎溃不成军。
  我走进永超的房间,伏在她桌子面前,问:“你知不知道什么叫放假?”
  她抬起头来,看着我,端详我一会儿,说:“乌云散得很快呀。”
  我一呆,好精锐的目光。
  嘴里却姥姥不认账,“何以见得?”
  “昨天你明明有心事,”她微笑,“今天那个结已经打开。”
  我坐下来。“愁肠百结,打开一个两个结根本于事无补。”
  “至美,你有副林黛玉肚肠。”她取笑我。
  再对古代名著不熟悉,也知道这并不是什么恭维之词,听说林黛玉是个矫揉造作无端悲秋的女子。
  “有没有空?”
  “你自己放假,就专门打搅别人工作。”
  “咦。”
  “给你看看老魏写的信,很有趣味。”
  她拉开抽屉,给我一叠薄薄的信纸。我很为自己不值,老魏不爱写信,我知道得太清楚,我就没收到过他片言只字。
  永超有她的一套。
  整封信说他观看一局围棋的经过。对弈者是九段高手。
  老魏这样形容;“……双方各走十子后,立即就进入中盘的格斗,在第十五步时,黑子突然在中部码上一子,这—步确令人难以想像,因该子距其最近的一子,有八格之遥,好一个白子,立即还以颜色,以攻对攻,码上一子顶上对方左下方,陈阻止对方继续挺进,并企图与黑色平分媒势,当双方各走四十余步之后,白子终于在被‘围、追、阻、截’的惊涛骇浪中杀了出来,双方经过多次打截,黑子无可奈何地宣告其围剿攻势大计全部被粉砷,白子不但自己做活,反而撕烂黑子各个封锁网……”
  那时我同永超通信,也老说这种不相干的话。
  她仍在忙碌。
  我放下信纸,“晚上有没有希望见面?楼上楼下,咱们是老朋友。”
  她抬起头想一想,“也好,我介绍一个朋友给你认识。”
  朋友。
  我扬起一道眉。是朋友抑是劲敌?
  “七点钟,至美,这一段时间内,你可以找一部电影看。”
  永超有许多许多我不知道的秘密。我也没有开始把心事向永超倾诉。我们两人才刚刚有点头绪,人家却说我俩已经同居。
  我有比看电影更好的事要做。
  有朝一日利璧迦回来,她所看见的我,一定要比从前更好更光鲜。
  她渐渐淡出,我却不能忘记她。那个影子将如胎记一般,永远存在。
  就在当日下午,我物色到一层宽大的公寓,在木球场对面,最令我满意的是,室内无须作任何装修,我只要墙壁打地蜡已经可以搬进去。
  我们从前那层房子,光是拆装修便花了十天。
  利璧迦不停的问;“为什么前任业主要同关云长一起住?”
  这种问题实难回答。
  在那个时候,我们尚有对白。
  又在这之前,我们会得在台风之夜,开车去夜总会跳舞。整个地方只我们一桌客人,整个舞池只我们两个,我们跳探戈,沉醉在自己营造的气氛中,乐队敬佩我们的精神,落力演奏,我们舞得飞起来,又喝了一点酒,欢笑不停,脚步要脱空而去……
  以往再遇到合拍的女子,也不会做同一件事,对过往的感情,我要表示尊敬。
  我随即联络装修公司来开工。
  一切从头开始,说不定今夜我还要面对情敌。
  利璧迦已经找到小胡子男友(他是什么人,艺术家?),我对永超连一成把握也没有。
  天色渐渐留下来,可怖的黄昏寂寞袭来,我举目无亲,十分孤清。
  我忍不住,无礼也好,今早是约好了的;我上去按铃。
  屋内吵嘈声很重,电视哗哗叫,也许她有客,也许她只想制造一点声浪以慰寂寥。
  我按了许久门铃,才见她来开门。
  “至美,”她说:“我们十分钟后下来。”
  我本能的探头张望,什么也看不见。
  “他在洗澡。”她好像知道我在找谁。
  我惊至面红耳赤,唯唯诺诺退至楼下。
  洗澡。为什么不可以?马利安就在我处洗过澡。
  这人是她的熟朋友,毫无疑问。
  洗澡。
  他刚到吧。
  这种天气,开始潮湿,能够洗一个澡,自然舒畅不过,看样子他是打算在家小住的了。
  欧阳没想到吧,与永超同居的人,不是我。
  有人咚咚的敲门,奇怪,铃坏了吗?
  我站起来去开门。
  只见一个小男孩子,约三四岁模样,穿运动衣,一双高统子球鞋,正举着腿在踢门。
  他气鼓鼓的小面孔像只水晶梨,可爱得不像话。
  我蹲下问他:“你找谁?你是哪家的孩子?妈妈呢?”
  旁边有人说;“妈妈在这里。”
  我一抬眼,是永超。
  呵,这么说,这孩子便是欧阳口中的明明。
  一时间发生太多事,我来不及装出惊讶的样子,便口吐真言,“咦,他比照片中更神气。”
  永超一怔。
  我连忙对她说:“请进来。”又对小男孩一鞠躬。
  那男孩像小铅兵似的笔直操进了客厅,靴子咯咯响,我为之心折。
  他头发在洗澡后还来不及吹干,分着发路,梳西式头,自己看到沙发便爬上去坐下,瞪着我。
  我耸耸肩,问他:“我有冰淇淋,你要吃什么冰淇淋?”
  他看看他母亲,有点犹疑。
  “要不要到冰箱来看看?”我虚心地请教他。
  他想很久,同他母亲咬耳朵,永超说:“他等一会儿才要。”
  我觉得他太有趣太可爱,把身子趋向前去,想把他看得更清楚一点。
  他觉得难为情了,忽然扑进他母亲的怀抱去,伏在那里不动。
  永超微笑问:“怎么样?”
  我竖起拇指,“了不起”赞美是衷心的。
  现在有点明白为什么人们急着要孩子,真是天底下缺可爱的小动物。
  我想我的心意在脸上露出来,很渴望小孩对我也表示亲密。
  永超看在眼内,有点意外。
  其实我一直喜欢孩子,不过生他们出来,又是另外一件事。今日却犹疑了,一定是值得的吧,否则精刮的大人怎么肯作出牺牲?
  永超一只手搭在儿子的小肩膀上,此刻看上去,完全是一个可爱的小母亲,同头戴钢盔,在厂中发号施令的她判若两人。
  女人真值得羡慕,一生可以串演这么多角色。
  小孩隔数分钟愉偷看我一眼,双眼圆滚滚,乌珠特别大,桂圆核一般,亮得如蒙着层泪液,这种眼睛,像是可以看穿成年人龌龊的脑筋,我觉得羞愧。
  有他在我与永超当中,我们的距离又加深。
  我问:“他就是你说的‘朋友’?”
  “看样子你已认识他。”
  我只得说:“我见过他父亲。”
  永超有点不满,“你们男人。…”我忍不住说:“是他来找我的……不过他也有苦衷。”
  “男人的苦衷特别多,”她表示不满,“怎么可以把脏友服到处扬。”
  我看看小孩,他似乎每句话都听得懂,只得维持沉默。
  孩子是要尊重的,这个道理谁都明白,但实践起来很不容易。
  忽然永超说:“他现在要吃冰激淋了。”
  我到厨房取出给他。
  永超说:“他要粉红色的。”
  “我没有草莓。”
  “有香草么,小孩不习惯绿色加咖啡点点的冰激淋。”
  就此一招,我就发觉带孩子并不比装设硼轮盘更容易。
  我把一盆香草搁他面前。
  永超又说:“他要球状的。你舀得没技巧,让我来。”
  我生气。也不见他开口说话,在母亲身上磨几磨,就下了圣旨,这样那样,叫人服侍得他十全十美,小子,这世界迟早会叫你失望,没有人会宠你一生一世。
  我瞪他—下。
  他立刻觉察到,不高兴了,板着面孔;更加不肯露出一丝笑容,小脑袋向着前方,固执地不发一言。
  永超体贴入微的替他围上纸巾。
  我已经觉得他没有进门时那么简单。人家的孩子到底是人家的孩子,难以侍候。
  妈亲说过,自家生的,血蛋黄似捧大,又自不同。现在我孩子已有他独立的意旨。
  朋友。我与欧阳明小朋友会成为朋友吗?
  我与永超有许多许多的话要说,她认为他是自己人,当着他面说不要紧,我却不这么想。
  她说:“我亲自在家带他两年。”
  这么爽朗的女人,谈到孩子,也会软化。
  我问:“你决定争取他的抚养权?”
  她点点头。
  “你的工作地点变化莫测,对这件事的影响可大可小。”
  “也得碰一碰运气。”
  孩于又弹我一眼。我早说道,他什么都懂。
  “孩子在你心目中,占第几?”
  “第二。”
  “第一是工作?”
  “第一是我自己。到最后,人最爱的,必须是自身。倘若我没有了,谁来爱我的孩子?”
  我指指孩子,“当年离开他,需要极大的勇气吧。”
  永超没有回答,双眼看向窗外。我知道她心酸。
  然后她说:“我去洗手间。”
  好家伙,只剩我与这孩子面对面坐着。
  他已享用完他的冰激淋,继续翘着嘴不服气的看着我,这倒还罢了,忽然之间,他举起胖腿,朝我的胫骨踢过来,快如闪电,我避都避不过,一脚被他踢中,想像不到这小东西力大无穷,鞋头又硬,我吃着一记,痛不可当。
  我用手捂着伤处,喃喃咒骂,又恐怕他再接再厉,于是恐吓他:“我告诉你妈妈,她就不疼你了。”
  他扁扁嘴,一个字也不相信。
  “好,”我更进一步,“我踢回你。”我站起来。
  当然纯是恐吓他,要让他知道恶人自有恶人磨,谁知就在这时,永超出来了。
  我只得坐下。
  他胜利地笑,透明的小嘴咧开,露出雪白的牙齿,大眼睛眯成一条缝。她不像父亲,也不像母亲,他是完全独立的一个人。
  永超问:“发生什么事?”
  我悻悻说:“他不喜欢我。”
  永超莞尔,答案令人清醒:“你又何须他喜欢你。”
  说罢她拉起孩子,告辞。
  “我们不能够一起吃饭?”
  她摇摇头,“我想你会吃不消。”她笑。
  她说得对。
  第一是工作,第二是孩子,不知几时轮得到异性朋友,现代社会中,最没有地位是成年男性。
  那孩子,真是可爱可恨可敬。孩子们的脾气都似烈火,永超的孩子尤其是,或许遗传了母亲的意志力,看样子小小的他已下定决心要把他母亲的男友斗垮斗臭。
  永超与他分别已有一年余,然而他仍然紧粘着她,血与血之间的联系就是这么神秘。
  我忽然后悔起来。
  我与利璧迦也应该有个孩子,一个小女孩,梳马尾巴,穿牛仔裤与球鞋,尖下巴,大眼睛,见人就踢,替我报仇,为我出气,那么利璧迦的胡子男友的日子就不那么好过了。
  可惜我没有孩子。
  我为永超那个鼓气的、不肯说话、坏脾气的小孩倾心。
  我想出许多恐吓他的话;“踢你落楼”、“扭断你脖子”、“带走你妈妈”、“罚你一生一世没糖吃”……如果他再碰我一下,我愿轻描淡写在他耳畔轻轻告诉他。
  不知恁地,想到可以报复,我像个贼似的嘻嘻自顾自笑起来,还搓着双手。
  啊,周至美,你这个寂寞的男人,你迷上了这孩子,也爱上他母亲。
  我没想到这么容易,原以为对着别人的骨血,总有点芥蒂,没料到小朋友是个独立有趣的人,晤,喜欢他一点问题都没有。
  我到街角士多买了比萨,回家来烤,解决晚餐。
  第二天在电梯碰见永超,她拉着小东西出门。
  “早。”我说。
  她点点头。
  小朋友凶霸霸地,趁他母亲不在意,伸出拳头,嘴型明明在说;打,岂有此理,莫非他也通宵研究应付我的办法不成。
  我问永超,“你不是带着他上班吧。”
  “我送他回去。”
  “啊,什么地方?”
  “亲戚家。”
  我不舍得。“谁的家?把他抛来抛去,不怕他午夜梦回,不知身在何处?”
  永超说:“所以要争取他的抚养权。”
  “他所需要的是一个家,不止是一个永久居留所。”
  永超看着我,她的目光叫我管自家的事,我只得笑。
  我替他们叫了车子,看他们绝尘而去。
  这样环境大的孩子又比正常家庭的孩子更聪明。
  稍后在写字楼遇见永超,她忙得不可开交。大批的材料抵港,她要到货仓去。
  她兴奋的告诉同事,内地的办公室将加以扩充,设备将更加完美,“至美是开路先锋,我接他的班,再过数年,我们将有一座小型先进实验室,一切不假别人的手。”
  办仪器因要一半华资,不知要开多少会,说服多少人,预备多少报告,花多少唇舌。
  她做得比我好。
  也许因为我也做得不坏,她再接再厉,更加有效。
  第三个接棒人不知是谁?
  无独有偶,我为这份工作失去利璧迦,她为工作抛夫离子。
  我在走廊与她相遇,她的手放在额角,对我说:“我想好好与你谈话,可惜太累。”有歉意。
  “下个月到鞍山就有时间了。”我笑,“没有旁骛,时间特别经用。”
  “你又不用去。”
  “我可以到哈尔滨度假。”
  她看我一眼,不出声。
  “今夜如何?”我问,“今夜我们一起吃饭。”
  “我没有力气出去。”
  “在家吃,我服侍你。”
  “不要弄太复杂的东西,唉,连嘴嚼都没力气”那夜我做鸡粥。
  永超躺在沙发上,还在看报告,一边是壶浓咖啡。
  小家伙不在身边,有辣有不辣。少个人作对,也少了趣味。
  我问永超:“你要转入新岗位,他不准,是不是?”
  “晤。”
  “你不想在圣他菲住一辈子?”
  “这不是圣他菲或北京的问题。我想做点事,而他不肯。
  后来只得分道扬镳,他做美国公民,我跑来这里。拖下去拖到什么时候?亦无此必要。”
  美国小镇的生活是非常简单舒适的,有没有见过那种百多公斤重的大胖子?你几时见过中国人可以胖成那样子,撇开遗传问题不谈,这半个世纪来,光是期沛流离就整瘦你。
  “老实说一句,在那地方住下去也不是不好的。”
  永超放下报告,笑着,“如果中山先生住在檀香山的时候也那样想,至美,你还梳辫子,我还缠足呢。”
  “你是秋瑾吗,嗳?”
  “什么都不是,我说过多次,我只不过想做一点事。”她说,“你应该明白,同你一样。”
  我自顾自想下去:圣他菲阳光普照,大自然风光曼妙,节奏优悠,最适合胸无大志懂得享受生活的人,日日驾驶二手车去做工,三文治为午餐,赚其三万元年薪,分期付款买座无年期免税金的小洋房,养儿育女,种花剪草,不亦乐乎。
  在那种地方,白头偕老再容易不过,数十年如一日,对牢电视机看看足球赛,一下子就老了。
  可惜人各有志,“永超,永超。”
  呼噜。
  “永超。”
  我不相信双眼,永超竟然趁我静默三分钟的时候睡着了,还轻轻打着鼾。
  “永超。”
  她惊醒,“嗳,嗳,我做了什么?”
  “你睡着了。”我怜惜地说。
  ‘怎么可以这样?”永超很羞愧的撑起来。
  “去睡吧。”
  “我也不想吃什么了。”
  “别理我,快休息,明天还要上班。”
  “唔。”她拖着身体进睡房。
  劳累得那样。使我想起一年前的我,每次回到家像死脱一样,洗完澡往床上一倒,无日无夜可以睡下去,心中对利璧迦有愧意,奈何力不从心。
  有一次回宿舍,连衣服都没脱,灯也没熄,就那样睡着,等到口渴起床,已是第三天清晨,那次我一连四日三夜都没有机会眠一眠,肝火上升,生满嘴的小疱,魏嫂弄来菊花参茶给我提神下火。
  人手实在是不够,但选择适当人才谈何容易,既得有真才实学,又要志同道合,薪酬并非重赏,哪里去找一队兵来开荒。这是真的吃苦,同溜达旅行观光大不相同。
  我独自坐在永超的客厅中很久很久,孤寂无比,书报杂志全部读完,山穷水尽,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打发才好睡又睡不着,又无雅兴散步,听音乐嫌吵,静坐嫌闷。
  忽然想起那位抱怨时间太多的先生,言之有理。
  终于我回自已的家吃酒。
  永超并没有向我道漱,她认为我会明白,我也认为利璧迦会明白。
  我到新宅子去看新装的灯。明明由自己精心挑选,装上去之后却不是那回事,我只迟疑一刻,便决定拆下来换。由此可知旧屋子有利璧迦多少心血,我坐在空屋内撑着头沉思,我竞不记得旧屋用的是什么灯。小郭说得对,我根本不似住在那间屋里的人,我不配。
  利璧迦应当离去,她有权追求幸福。
  一个人在一生之内做好一件事已经足以自豪,得陇望蜀诚属不智。
  好母亲不是好工程师,事业有成就的人不一定是好丈夫。一个人的时间用在什么地方是看得见的,而每个人每日只得二十四小时。
  我当然不是好丈夫,好的男人在婚后必然要事事以女方为重,关注她的起居饮食,经济及精神上的需要。帮助她培养各方面的兴趣,甚至是事业。在人前维护她,为她争光,随时站起来为她拼命,不惜得罪亲友。看重她娘家的人,有必要时出力出钱,处处扶一把,不问报酬。有孩子的话更应供给他们世上最好的一切,做一条孺子牛……
  我一样也做不到。
  你可以说我是个人才,我的职业高尚,性格可靠,为人老实正经,但这对于我的妻璧迦有什么益处?我是一个陌生人。
  对于婚姻,我根本从头到尾未曾投入道。
  利璧迦没有留下来,与我雄辩,细数我的不是,实是她的智慧,何须呢,她已经心死,即使我改过,她也不再稀罕,在这种情况下,当然走为上着。
  这是最聪明最干脆的做法.缘分已尽,多说无益。
  她已经尽了力。
  我同装修师傅说我已没有主意。白色吧,利璧迦最喜黑白两色。
  “浴间全部白色?”
  “嗳嗳。”
  “窗帘也是?”
  “嗳。”
  “总要找种颜色冲一冲。”
  “随你意好了。”
  “周先生,只怕做出来不合你意。”
  “不要紧,可以从头来过,除了生命之外,一切可以从头来过。”
  我长长叹一口气,离开新屋。
  再也没有办法收拾旧山河,一次又一次。希望证明没有她也能活得更好,一次又一次半途而废,不如顺其自然。
  工作进度畅顺,永超心情愉快。她探头进我的房间:“怎么,寂寞?张卫两位小姐到什么地方去了?”
  她们才不重要。
  “你有话同我说?”
  “你明知故问,我一直在这里等着。”
  “你想说什么?”
  “坐。”
  “我没空。”
  “你当然知道我想说什么,”永超坐下来,忽然问:“求婚?”
  我一呆,不知如何回答,这么含蓄的女子竟会问出这么直接的问题,震撼力甚强,我僵住。
  “求爱?”
  我失望,震惊。
  “至美,”她温柔的说,“打第一日在酒吧见你醉倒,我就知道你对男女之间的感情尚有憧憬。你还认为女人会得痴痴地等男人回心转意,而被追求的女性应当像雾似花,若即若离,使些小手段来舔增情趣。至美,我没有时间,我连做母亲的时间都没有,怎么胜任情人这么奢侈的身份?”
  我脸色苍白,看着她。
  她完全说得对。
  “一切都过时了,至美,”她同情而惋惜的说,“女人已经不再哭哭啼啼渴望一嫁再嫁,我们有工作有地位,并不希企在男人身上获得什么恩惠,你的思想再旧没有,好像一个穿古装的书生。”
  我瞠目结舌。
  过半晌我回过神来,“归宿呢,”我问,“你的归宿呢?”
  “我的归宿是我自己。”
  “你竟这样自强自大!”
  “我们必须这样。”永超笑,“不然谁帮我们。”
  我如泄气的皮球。
  男人呢,男人的地位在哪里?
  “我以为你会庆幸认识我。”
  “当然!至美,当然我高兴认识你,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我苦涩的笑,她发表流利的大女人宣言,不外是表示她不爱我。
  这是近年来独立女性的新借口,好比往日的“妈扔不准我出来”一样。
  要是真的爱上了,还顾什么身份地位工作,即时一切抛在脑后,天涯海角跟了他去。
  她不爱我,又想替我留一点面子,还有一个可能性,她没有勇气再来一次,于是替自己留一点面子。
  我周至美不是笨人哪。
  “至美,让我们做好朋友。”她诚恳的说。
  我看着她。
  心里想:永超,枉我以诚待你,你竟以这种陈腔滥调回报我。
  我闲闲的问:“怕我与小家伙合不来?”
  永超笑:“别老土,你为什么要同他合得来?”
  她真厉害,完全不接招。
  再缠下去就不必了。
  我说:“好,我不来逼你。”
  “谢谢你。”
  我伸手过去,做了一个很大胆的动作,我将手放在她脸蛋上,这是我第一次接触到她的肌肤,只觉轻、软、滑、腻,啊,如此柔肤。
  她忽然侧过头,将我的手天衣无缝地轻轻夹在脸颊与肩膀当中。
  这个温情的小动作重新给我希望。
  一分钟后她叹口气,站起来离去。
  我已决定做一件傻事,秘密进行。
  说出来也很简单,我暗中跟永超北上。
  在飞机里我坐在她身后两排,她并汉有发觉,一直低头阅读。
  这次的书本叫《<红楼梦>诗词曲赋评注》。
  有一位日本籍中年男土起码意图向她搭讪三次,她不是不予受理,而是根本无暇留意到东洋人的心思。人家问她借笔,她顺手递过去,人家故意不还笔,她也不去讨还,反正手袋中还有好几支。人家借故献殷勤,请她喝酒,她一干而尽,总是不肯多话。
  她一向不喜与陌生人说话。
  在旁边鬼鬼祟祟留意她,欣赏她,真是一种享受。
  开头我还以报纸遮住脸,后来发觉根本无此必要,她已被手中之书迷住,心无旁骛。
  火车上的位置更近了,是我订票时指定的,就在她身后。她闭目假寐,仰着头,我可以碰到她的头发。她有一头浓厚长发,平时一直束住,经过长途跋涉,未免松散,碎发沿额角后颈溅出,更添娇慵。
  这是一个百分之百的女人,毋需平日时时娇喘作其不胜力状,永超的魁力偶尔一露,便胜却人间无数。
  我恐怕要表露身份了,不能一直躲至看到老魏的小轿车为止。
  我走到车后找服务员,叫他递字条给永超,字条上写着:“玉在匮中求善价,钗于奁内待时飞”,是什么意思?这两句诗自她书上抄下。
  她接到字条,询问服务员,朝后看来,与我打个照面,我向她眨眨眼。
  她呆住,露出纯真不经掩饰的表情出来。
  过了整整一分钟,我俩之间没有对白,只有火车轰隆轰隆。然后她用手掩着脸大笑。
  我也笑,涨红脸,十余二十岁那种腼腆。
  她转身过来同我坐。
  “想听听你真心话,”我说,“只有在这里,你比较不设防。”
  她不出声,只是笑。
  在火车的灯光下,她看上去那么娇柔,表情充满幸福感,被爱的女人通常都会这样美,我爱她吗?
  我自己也糊涂起来。
  过了很久她说:“你回去吧,她们会笑你的。”
  这个顾虑不是没有理由的,这里的人还带着奇异的道德观念,对男女关系特别好奇,我不能令永超难做。
  “那么我乘原车折回去。”
  “不,太辛苦了。”
  “容我提一个建议。”
  “请说。”
  “我们在沈阳下车,住两日才走,我知道你不需要这么早报到。”
  永超一怔,“你已订好旅舍?”
  一切都有预谋,“是。沈阳是历史悠久、风景秀丽的古城,清太祖及太宗的宫殿故宫及其陵园福陵和昭陵,分别构筑城中心、东郊与北郊……”
  这次她没有被我生硬的语气引笑,她沉默。
  “偷得浮生两日闲,如何?我订了两间房间。”
  “至美,我没有空。”
  “你有的,永超。”
  “至美,我不是万能泰斗,现在我只能做好工作,我怕误你的前程,如果你急需找一个家主婆,我不是你要的人。”
  我握住她的手,“你打算做多久?不是一辈子吧。给我一个机会。”
  “至少两年,至美,所以我请求你维持朋友的关系。”
  我点点头,如果每个知识分子都肯拿两年出来,那真是最了不起的奉献。
  “我等你。”
  “那时你已是老头了。”
  “嘿,开玩笑,男人才不怕老。”
  永超笑,“那么是我等不了。”
  “所以要跟我到沈阳。”
  她笑,“好。”这是一个很大的承诺。
  我放下一颗心,紧紧握住她的手。
  我们在沈阳下车,她设法通知老魏,叫他不用接人。一个电话说了很久,放上话筒,她同我说,“我们只剩一天。有批软件运到,老魏急得跳脚。”
  “他独自应付有余。”我说。
  “是,但单位主管不让他动手。”
  “我们要争取,还有很多。”
  永超沉默。
  “来,这是你的钥匙,休息吧。”
  我躺在客床上,幻想半夜永超会得过来轻轻敲我的房门,穿着长的黑厘士睡袍,长发披肩,性感热情,倚在门框上说声爱人你好。
  我吁出一口气。
  周至美,至少该由你去敲门,不要再犹疑羞涩。
  我鼓起勇气,走到她房门口。如果她已睡着的话,我就不再打扰她。轻轻敲两下门,她却应我。
  我推门进去,她还没有更衣,转过头来。
  我低声说:“我怕得要死。”
  她了解地浅笑,“彼此彼此。”
  一切都是多余的。
  醒来听到婉转清脆的鸟鸣,一窗皆绿,映到房间里来。
  抬头一着,原来枯枝上抽满嫩芽,有些叶块已巴掌大,新翠欲滴。
  这不是春天是什么。
  昨夜摸黑,没看清楚。我立刻推开窗户,只见旅舍庭园中大树开满雪白的花,累累垂在桠杈上。
  “风景再美汉有了。”我同永超说。
  她站窗前赞叹不绝,“可惜梨花不香。”
  我深呼吸,那一股林本的清新味道也令我精神一振。可是我们只有一天。
  我是识途老马,带永超去喝豆浆。
  之后我们在附近公园的人工潮上划船,天气还很冷,但学生们同我们的兴致一样高,双双对对,风光旖旎。
  “两年后,”我说,“我们可以同小家伙一起找个好地方过半退休的生活。”
  她没有说话。
  “我等你。”
  她还是轻笑,不肯对将来有什么应允。
  太阳才升起,来自香港的电影外景队已经驾到,一组数十人闹得人仰马翻,游人不想看热闹,就得走避,我与永超自然只得选择后者。我们兴致却丝毫不减。只要两人在一起,哪里都一样。公园周围有长堤环绕,堤上是一条绿树成荫的小路,鸟唱虫鸣,大有曲径通幽的诗样意境,永超与我烦忧顿洗,流连忘返。茂密的白杨绿铆,七彩的锦绣花坛,整个公园如一块闪亮的翡翠。我们在园内院中饭。永超精神很好,我便建议去逛字画古董店。
  古董店里有清朝王公用过的朝珠朝服,一切名家的西贝货,旧家私、钟表、皮裘,什么都有。
  永超惊问:“经过这么多事这么多年,还有这好多东西剩下来。”
  我笑,“也许是近一两年做出来的。”
  “不会吧,至少是旧货。”
  “嘿,你会惊奇,可能上个月才大量出厂。”
  我们在小店内凝视半响,忽然之间,像热恋中的少男少女般,趁店主不觉,轻轻吻对方一下。
  周至美,你是一个幸运的人,你终于找到合你规格的伴侣。
  我很久没有玩得这样开心,身上一点压力也没有,百分之一百轻松。
  整日我在永超身边团团转,引她笑,以她为主角,我们忽然变得年轻,可以飞起来,飞出去,离开红尘,落在青云上。
  春寒料峭,两人冻红了鼻子,从街上小贩手上取过蜜饯零嘴,一路上细嚼。春日仍短,天色很快暗下来,我们依偎着回旅舍,永超要上路了。
  她披上大衣,取过行李,我送她上车。
  她想说几句叮咛话,我也有千言万语,奈何真的到了开不了口的境界,心怀浓似酒。
  看着蒸汽火车头格轰格轰开出,她在车厢内向我摆手,一切像魂断蓝娇的布景,你别说,我的确有点销魂,未来的两年内我能见她几次?
  忽然自私起来,希望她放弃工作。
  利璧迦也这么向我建议过。至美,那么多留学生,又不是非你不可。我何尝有听过她。
  当夜我亦踏上归途。
  一离开永超,体内的力量便离我而去,照照镜子,也就是一个三十余岁的男人,已为步入中年作出准备。
  带着黑眼圈回到家,休息好几天。什么都不想做,冲了绿茶,点着香烟在室内独坐。
  命运真是奇怪,如一只大大的手,在背后推你上路,途中遇到什么人什么事,全然身不由己。运气好的人,被大手推到一条顺路,生活较为愉快,运气差,被大手推至逆境。
  我非常相信大手神。有什么是我们自身可以控制的呢,咖啡或茶或许,剪掉头发抑或留长或许,除此之外,命运早已作出定论,人的面前,许多时只有一条路一个选择。
  而在读书的时候,我还以为靠努力可以扭转乾坤,人的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真可笑,小学时期中了训导主任的毒,我又特别幼稚天真.等拿到博士文凭尚未回过意来。
  从头开始还要待两年之后,我也确需这两年冷静期。
  小郭找上写字楼来向我宣布,“找到利璧迦了。”
  我没有什么惊异,“看样子我终于要付你酬劳。”
  “我已通知她家人,他们已与她取得联络。”
  “无恙乎?”
  “住在维多利道。”
  “本市?鸟倦知返?”我仍然表情冷淡。
  “你是不会要她回来的了?”小郭像是已猜到一两分。
  我没有正面回答:“住维多利道好得很呀。”声音内没有醋意,亦不似讽刺。
  小郭点点头,“我也觉得邓博士自有她的魅力。”
  他就是喜管我的事,数十年的朋友,能拿他怎么样。
  “有些事,亲自见面说清楚比较好。”
  我只得说,“人家也未必肯见我。”
  “包在我身上。”
  “你还包揽什么?”
  “黄赌毒。”
  没有人能把小郭怎么样,你才想踩他,他已笑嘻嘻的自动变为一条地毯躺在阁下脚前,没奈何。
  他走之后,我的心才开始为失败的婚姻炙痛。
  我已努力将伤口上药包扎好搁一旁再也不去理它,谁知道还是痛。要命。
  上班的日子如常。
  早,大家早,莉莉,把电话取进来我自己听,通知陈主任叫拿样板来。北京的电报怎么还没到,合同寄出去没有……
  打开报纸,头条新闻是飞机失事消息:(本报告讯)一架旧式的中型中国民航内陆客机,前日晚上在山东省济南机场降落时失事燃烧,机上四十一人中有三十八人遇难,包括四名香港华人和两名美国人。
  我喝一口咖啡。真是不幸。
  人要活到七老八十,不知要经过多少劫难。
  这种事可以发生在你我他任何人身上。
  今次发生意外的飞机,是中国民航一架苏制旧式的“安二四”双引擎螺旋桨客机,可载客约四十八人。该机于前日下午三时三十分从北京机场起飞,途经济南与南京,准备前往上海。
  “周先生。”秘书推门进来。
  我自报纸中抬起头。
  “总工程师请你。”
  “马上来。”
  我推门进他的房间。
  我笑说:“马利安应该今日复工,她回来没有?”
  他看着我,嚅嚅然,有点不知如何出口的样子。
  我有点好笑,莫非要开除我,这么难开口。
  我礼貌地等待他整理字句,他却一味抹汗。
  “至美,”他说,“我简直不相信这件事,至美,他们说邓博士在飞机上。”
  有数秒钟的时间我不大明白他说什么,一片茫然,忽然之间我读过的新闻入了脑,我站起来,椅子被我掀翻在地。
  不。我的顶梁骨上走了真魂。
  该机载有三十四名乘客和七名机组人员,当飞机于晚上九时十分降落在济南机场的跑道时,突然失去控制失事,继而着火烫烧。机场的工作人员马上进行抢救,其后证实机上四十一名乘客和机组人员中,有三十八人死亡,其余三名生还者则伤势严重,现正在当地医院进行抢救。
  遇难乘客中,有四名香港华人和两名美国人,其他乘客和机员相信都是中国居民。
  据外电报道,美国驻北京大使馆已得到两名遇难美国人的名字,其中一名为女性,现正等待证实其身份和通知他们的亲属。
  邓博士在那架飞机上,已证实遇难。至美,太残酷了,这不但是个人的损失,亦是社会的损失。至美,至美——”她怎么会在那架飞机上?她起码还有一个月才回来,她去了不过数天时间。我不明白,我完全不明白。
  总工程师说下去:“她根本不应在那架飞机上,我已着人详加调查。至美,我知道这件事对你来说,在公在私都是一个大打击,你的事我知道一点……”
  我非买与老魏联络不可。
  “至美,你到什么地方去?”
  “我要打电话到鞍山。”
  “我已有答案,她去上海借一个零件,至美,她因工殉职。”
  我闭上眼睛。
  工在人在,工亡人亡。
  有一刹那我还以为她是乘空挡飞下来看我才遇的事。
  泪水在眼皮下涌出。一直没有哭,只因未到伤心处。
  “至美,请节哀顺变。”
  “我要请假。”
  “自然。”他追问,“至美,她有什么亲人在港,你可否代为通知?”
  我点点头,走出公司。
  心内一片空白,脑中全是与永超共聚的情形。短短的邂逅,刚萌芽的感情,才许下的诺言。
  我掏出手帕抹去眼泪,电梯中有少女向我投来诧异的目光。
  在家门遇见小郭。他一脸惨痛的说:“你已知道了。”
  我开门让他进屋。
  我的动作很镇静,比往日更为有条理。虽然我已知道永超遇难是个事实,因为事情来得太快太突然,始终有点身在梦中的感觉。
  刺痛的感觉一时还未传到神经系统,一直骗自己:说不定会醒来,一觉醒来什么家都没有。说不定只是恶梦。
  我问:“飞机是否出事后即时坠毁?”
  “相信是。”
  “那比较好,比较没有痛苦。”
  “至美。”小郭无限同情。
  我闭上双眼。
  “至美,一切是注定的。”
  “注定没有人爱我?”我问,“注定英才要早逝?注定孩子要失去母亲?”
  “每一个人的逝世对于一些人来说,都是损失。至美,生老病死是无可避免的事。”
  “太不公平,然则什么人可以活到八十岁,什么人只有三十岁?”
  “生命根本是不公平的,至美。”
  我喃喃说:“我说我会等她两年,我们原本还有无穷岁月可以共度。”
  小郭叹气,“有人告诉欧阳氏没有?”
  我摇摇头。
  “让我来通知他。”
  那个小家伙,以后再也不会有母亲关心他的冰激淋是粉红抑或淡黄色了。
  可怜的他,可怜的我。
  心中悲愤莫名,用力在桌上抄起一团东西,掷向墙角,沉重地将橱脚掷裂。
  “这是啥东西?”小郭怪叫去拾起。我一看,原来就是永超给我带来的那块高速铜,又连忙将它抢在手中,不禁当着小郭面声嘶力竭的惨叫起来。
  小郭保持缄默。
  跟着数天他一直陪我,他真是个朋友。
  “打击实在太大,”他自言自语,“至美,我了解,我非常了解。”
  但世事并没有因少了永超而停顿下来。
  张晴同马利安齐来看我。
  她们想令我振作,一番好意,但我并不需要她们,她们还是天天来,替我做一些食物,清理若干家务。
  我所见马利安同张晴说:“没想到他放进那么多感情,偏偏又寡居。”
  “马利安,你还是用英文吧。”
  “看至美那个憔悴样,真似牡丹花下死。”
  “马利安,你全错了。”
  “错什么?你别看他不响不响的,感情这么强烈。”
  “他一连失去两个心爱的女人,马利安,我们换一个题目,他会听见的。”
  “邓博士——”她还想说什么。
  “马利安。”
  马利安终于沉默下来。但过十分钟她又说:“我母亲说,只有怨偶才可以毕生痴缠下去,真正相爱的男女,总不得善终。”
  张晴没有再搭嘴。
  在潜意识中,我总不认为永超已经不在人世。
  每次电话响,我认为取起听简便可以听到她的声音,我想说:“永超,开什么玩笑嘛,还不快回来?大家都等你呢。”
  欧阳来找我,他双眼红肿,形容萎靡。
  他说:“官司也不用打了.再也没有人同我争孩子,我跟她说,读科学的人那么多,那里就非要你不可呢,要回去出力,要看定了再说,但她是那么坚决倔强,一点商量余地没有,自意见分歧至她蔑视我独善其身……一直我都不明白,你明白吗?”
  我明白。
  “为了一种配件,她这次失事只是为了去找一种配件,多么大的浪费!”
  他用拳头擂着桌子,指节发红,他浑然不觉,他是一个好人,对她情深一片。
  我没有出声。
  现在孩子名正言顺的归给他。
  小朋友穿水手装,十分神气。他并不像永超,但我仍不敢注视他,怕鼻子发酸。
  欧阳来收拾永超在公寓中剩下的杂物,睹物思人,非常悲伤。
  我与孩子并排坐着,木无表情。
  性格控制命运,永超如果决定住在老好圣他菲,没有回去,起码可以活到一百岁,看着这个顽皮的小东西结婚生子,子又生孙,孙又生子。
  人总会死的,对她本身来讲,并没有什么,但对她亲人所造成的痛苦与损失,简直非笔墨所能形容。
  孩子忽然开口同我说话:“爸爸说,妈妈已经去世。”
  我很惊讶,没想到豆子那么大的小人儿,会得用那么深奥的字眼,我一直以为他不会说话。
  我很悲切,只得点点头。
  “爸爸说,我们再也见不到去世的妈妈。”
  我的鼻骨像是中了一拳,直酸到脑门上去。
  “是的。”
  “怎么会?”孩子不服气的问我。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
  “我要妈妈回来。”他提高声音。
  我满以为他会伸腿来踢我,叫我替他找回妈妈。但没有,大概精灵的他也了解到我们无能为力。
  他饮泣起来。
  这么小的人,这么懂事,七情六欲已在他体内生根,他已离不了红尘,我悲从中来,将他抱在怀中,两人毫无顾忌的拥抱着落泪。
  我们有一个共同点,那已经足够,我们两人都爱永超。
  也许再隔十多二十年,我们会得有机会再见面.会得说起往事,我要好好记住这个小朋友的名字,以便日后相认。
  欧阳收拾完毕,拿起箱子。
  “你即时回去?”
  他点点头。
  “你已通知邓家?”
  “一切手续已经办妥。周,谢谢你。”
  我与他握手。
  小孩与我依依不舍,一时间没回到他父亲的身边。
  欧阳说:“他挺喜欢你。”
  我有点安慰。
  “这孩子脾气有点古怪,不容易与人接近。”
  孩子沉着脸听两个大人说话。
  “没想到赶来只能见到永超最后的一面。”
  但他还有永超的骨肉。我黯然。
  “再见。”他说。
  还能再见吗?在什么地方?我与永超还能再见吗?
  我送他们出去,一直等他们上了车。
  小郭在我身后出现,神出鬼没的拍我的肩膀。
  我看他一眼,默默无语。
  “听说你要搬家?”
  我称是。
  “在此地住了几个月,全为邓博士?”
  我点点头。
  小郭这个人,看朋友上演七情六欲,恍如亲身经历,见过鬼怕黑,他也不敢同异性认真。
  “至美,利璧迦愿意见你。”
  “呵,是吗?”
  “大家见一次面也是好的。”
  无此必要。离开我的利璧迦看上去容光焕发,她年轻了也漂亮了。我没有必要苦苦哀求她出来见面。
  小郭见我不出声,会意地说:“那么你在这里签个宇。”
  他把离婚协议书替我带了来。
  我找出一支签名笔,刚要在空档上写上名字——“慢着。”
  我看着他.他又要来劝我了,世人好为人师,一向喜欢教育亲友,其中最受欢迎的课题为破镜重圆。我完全知道小郭要说些什么。
  “这是一个好机会。”
  我说,“我是一个疲乏而寂寞的男人,你想我做什么?”
  “利璧迦回来了。”
  “你说过很多次。”
  “至美,心肠不必太硬。”
  我用手擦擦脸,“小郭,她愿意见我,证明她巳忘怀,我们之间一切已死,不可复燃,我们之间没有新希望,你不用多说。”
  小郭抬起头来,“真奇怪,当初为的是什么?”他一脸茫然。
  我说:“我不是个好丈夫,我答不出你那一百零八条问题。”
  “那是开玩笑的,至美,你的幽默感到什么地方去了?”
  “不,我觉得那个测验很有意思,至少证明我不合利璧迦的条件。”
  小郭知道我是个没有挽回的人,只得停止游说,他叹口气。
  我大笔一挥,签下我的名宇。
  “你终于见到她了?”我问。
  “没有,没有人见过利璧迦,我只与她妹妹碰头,一切由她出面。”
  小姨还在作中间人,看样子她一定会找上门来。
  我把离婚书还给小郭,接着取出支票本子。
  “小郭,你已完成你的任务,我非常感激你,这件事你办得很完美,你终于找到利璧迦,并且使我顺利的离婚,虽然节外生枝,又另外发生许多事,但我愿意付足酬劳,你说吧,我欠你多少?”
  “一块钱。”
  “别戏剧化。”
  “真的,八百块一个钟头,你付不起。”
  “别客气。”
  “算我对邓博士的一番心意。”
  这件事因永超有什么关系?他只不过胡乱找个借口。我只得收回支票簿。
  我说:“这样吧,这生这世,只要你叫我,我一定出来替你付酒账。”
  郭祠芬瞪我一眼,“说得动听,明日你搬到西伯利亚去。
  我怎么找称付账?”
  我不出声,我是要去一个地方。
  “至美,以后的日子你打算怎么样?”
  他问这么彻底,令我有点生气,怎么,就这样看死我?
  原本想答做和尚去,但再也汉有贫嘴的心情,便老老实实的说;“我有我的计划。”
  “能不能公开?”小郭说。
  我点头,“永超一直想做一点事,她的愿望并没有实现,我认为我应该帮她达成这个志愿,她原本要奉献两年的时间。”
  小郭呆视我,忽然之间他明白了。“你——”“是的,我再上去工作两年。”
  “至美,太辛苦了。”
  我并不觉得,老实说,这么做,一半为人,一半为已,自从工作告一段落,我根本无所适从,天天吃老酒,瞎逛,无聊得很,如今休养已毕,正好再度投入工作。
  是我叫永超来的,如果我不建议聘请她,就不会有这次意外,我心隐隐刺痛。
  小郭问:“你会像过去两年一样,奔波两地?”
  “不在话下。”
  他长长叹口气。我拍拍他肩膀,示意他看开点。
  他说;“好事多磨,天下不如意事常八九,信焉。”
  我双目濡湿,看向窗外。
  这小郭真讨厌,说话像个九流诗人,春花秋月都能令他触景生情,他真是个怪人,而且心中想什么嘴巴便说什么,也不顾对方感觉如何。
  不过他是我的好友,像老魏一样,都是好友。
  公司代我拍了一封很长的电报给鞍山,相信老魏已知道我会再作冯妇,不过他没有来信,他不相信写信。
  永超的意外在公司中引起的震惊已逐渐平复,开头也有女同事哭泣,男同事表示悲痛,但一切总会过去,人们又忙着吃喝嫁娶,一切回复正常,不然怎么办/活着的人总要活下去。
  连我都一样,紧紧控制着自己,要失态,也到酒馆去,只有在那里,成年人可以装一阵子疯。
  小姨终于来了。
  我已迁入新居,偌大的住宅只有女佣与我,她坐在白色的沙发上,背着空白的墙壁,看上去特别有气质,这个时候,我才发觉她同利璧迦长得很像。
  小姨说:“好漂亮的新居,真是不怕找不到女主人。”
  我不出声。
  “郭先生说你不愿意见利璧迦。”
  这是事实,我不想否认。
  “怎么,你生气?你要面子?大男人的自尊重于过去的情义?别忘记她与你是八年夫妻。”
  我问;“她要求复合?”
  小姨犹疑,“这倒没有。”
  “你只是猜想。我比你更清楚利璧迦,她也是个不回头的人。”
  小姨问:“那么我们做亲戚只到今日为止?”
  “是的,”我说,“但仍然是朋友。”
  她非常失望,“以后我叫你什么?”
  “至美。”不再是姐夫。
  爸妈希望你们还能在一起。”
  我摇摇头,“不行。”
  “你恨她?”
  “现在的我已不是那时的我。未来的两年,我仍然要北上工作,伴侣仍得独守空闺,我仍不能做一个体贴的丈夫,她做得对,我亦没错,人各有志,我们已不能生活在一起。”
  “可是见一次面——”“别再拉拢我们,别把她说得似一件次货。”
  小姨知道大势已去,脸色苍白,默默地站起来。
  “利家这么看得起我,我真是感激。”
  “这是事实,爸妈一直认为利璧迦再也不会找到比你更好的男人。”
  “谢谢。”
  “几时起程?”
  “后日。”
  “天气要热了。”
  “我有经验,不怕。”
  我送她出去。
  她又转过头来,不甘心的说:“其实利璧迦已有男朋友。”
  我微笑,她的情操始终不能提升。
  我维持沉默。这与那个小胡子无关,他不能影响我的决定。
  “看见过。”我说。
  看着她走了,我回房去收拾行李。
  不,我没有忘记利璧迦,我永远不会。
  忘记曾与你共同生活八年的人,个是那么容易的事。
  但再度尝试与她共同生活,又是另外一回事,且无此必要。
  我坐在空洞的房间中良久。我不会忘记任何人,不是利璧迦,也不是邓永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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