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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怎么可以那么笨,他连忙松开蔷色的手。 他应当一早自蔷色眉梢眼角看出端倪。 只见蔷色心思有点恍惚,可是有掩不住的复杂神情,既高兴又无奈且为难。 那叫她的声音,是何等沉着与自信。 贾祥兴不由得退后一步。 他听得自己轻轻说:“适适做了一大盘肉酱意粉。” 蔷色点点头。 “你若不方便过来,我取来给你。” “麻烦你了。” 贾祥兴回家去。 他妹妹看见他笑嘻嘻过去,灰头灰脑过来,不胜讶异。 “发生什么事?” “蔷色的男朋友来了。” “她向你介绍?” “不,我没见到他。” “那你怎知那是他?” 贾祥兴枕着双臂,“我感觉到。” “我这就过去拜会他。” “你顺便送食物过去吧。” “喂,别颓丧,不到最后一步,不知谁胜利。” “你说得我好象有机会下场决战似。” “反正是零,不打这场仗白不打。” 适适捧着食物过去。 来开门的是一高大英俊的男子,他需欠身迁就适适的高度,他亲切地笑道:“你必是贾小姐了。” 适适凝视他。 他只穿着普通衬衫西裤,可是整个人看上去是那样潇洒自然,身体语言可亲之至,他立刻接过她手中盘子,并且延她进内。 适适后悔叫哥哥打这一仗,她不应对亲生同胞花言巧语。 适适也看到了蔷色,慢着,她应当心花怒放才是,为何反而脸带愁容。 噫,她同他的关系可能有点复杂。 适适坐下说及天气,怎么样整天没有一个人客上门等等,然而扯到下雪实在可怕等。 他们静静听她发表意见。 适适终于识趣地的告辞。 回去同哥哥报告:“他好似比她大彼多。” “长得怎么样?” “我所见过最富魅力男士。” “哗,你的职业便是看男人,见识无比广阔,所言不虚。” “谢谢你。”适适啼笑皆非。 “他如约会你,你会出去吗?” “你开玩笑,天涯海角,在所不辞。” 听见妹妹如此说,贾祥兴怔住了。 适适不会说谎。 “为什么?” “那是一个使女人觉得像女人的男人。” “啐,我使你觉得像什么?” “妹妹。” “因为你真是我的妹妹。” “不,某些异性从不令我们心跳,他们永远是兄弟、同事、好友。” 贾祥兴悻悻然,“我不幸就是这一类。” 适适不再谈这个话题。 贾祥兴把窗打开一条缝子,雪片纷纷窜进来,可是一遇暖空气,立刻融化。 他寂寥地回到自己房间去。 早上,雪停了,市政府铲雪车天未亮就开始操作。 蔷色捧着热茶杯在窗口看街道风景。 利佳上在沙发上醒来,问道:“交通如何?” “步行最快。” “学校可开放?” “听收音机才知道。”蔷色笑嘻嘻,“同幼儿园生一样听特别新闻报告。” “你希望逃学一天?” 蔷色转过头来,“我一向是好学生。” “过来这边。” 蔷色并没有走过去,皆光靠着窗,身形苗条。 利佳上叹口气。 半晌,他说:“我该出门去办事了。” 蔷色缓缓走向前,蹲下挫他身边,“我一直纳罕,靠在这样的胸膛之上,滋味如何。” 她轻轻把脸靠上去。 她听到他心跳,体温汨汨转到她脸上。 利佳上问她:“感觉如何?” “你仍穿着衬衫。” 他揭开毯子,“多谢你提醒我,我得换件衬衫,行李袋放到何处去了?” 蔷色亦唤醒自己,“我给你做早餐。” “一块无牛油面包与一杯清茶即行。” “你是我所认识节食最成功的人。” 利佳上笑笑。 他也是少数清晨起床就好看的人。 他淋浴更衣。 蔷色知道他行李里起码带着半打白衬衫。 “百货公司几点开门?” “你要买什么?”” “女同事托我买件银色面子羽绒外套给她女儿。” 蔷色骇笑,“银色,那是一种可以穿在身上的颜色吗?” 利佳上笑了,“有人喜欢。” “所以这世界多姿多彩。” 他们又开始回避对方,尽谈些不着边际的话。 刚欲出门,适适过来问:“要不要同一辆车?交通非常挤塞。” 利佳上很客气,“我要到皇后区探朋友。” 适适只得耸耸肩离去。 利君对蔷色说:“朋友对你很好。” “出外靠朋友。” 上一句是在家靠父母,可是,甄蔷色并无父母。 无论在何处,她靠的都是自己。 怎么样说每一句话,怎么样走每一步路,都小心翼翼,没有表示怕人家觉得她冷淡,太过热情又怕人家嫌弃,无论坐同站,都似多了一只手或是一条腿,那种感觉,真是卑微伤心。 再沉默、再低调,一个无人纵容的孩子仍是多余的孩子。 即使将来出人头地,名利双收、家庭幸福,那烙印是永久的烙印。 她陪他去买礼物,试穿示范,售货员劝她也买一件,她连忙双手乱摇。 深蓝色对她来讲已经很好。 利佳上忽然觉得肚饿,买路边热狗来吃。 蔷色坐在路边等他。 “你要迟到了。” “不怕,十一点才有课。” “我送你,放学我来接。” “小心驾驶。” 她还是迟到了。 讲师与同学都以诧异目光看着她。 脱下外套在角落坐下,蔷色发觉白衬衫上有一点黄色芥辣印子。 这一点芥辣分明是陪利住上刚才吃热狗时溅上。 她坐得有那么近吗,不是有大衣罩着吗,白衣上的渍子往往来得最神秘不过,而且,芥辣是无论如何洗不掉的渍子。 蔷色比往日更加沉默。 讲师不知说了什么,蔷色没听到,她惘然抬起头,耳朵都烧红了。 放学时蔷色拨电话给利佳上,他显然在车上,立刻回答说:“告诉我怎么走。” 蔷色把地址说清楚。 “给我二十分钟。” 她到图书馆坐下。 史蔑夫看到她,马上走到她身边。 “放学去喝杯热可可。” “我有约。” “你有约?”他假装大吃一惊,“谁会约你?” “信不信由你,”蔷色微笑,“自然有人。” “我得问此君是谁。” “朋友。” “你初到本地,何来朋友?” 蔷色但笑不语。 史万夫无论如何不服气。 片刻时间到了,蔷色挽起背包。 史蔑夫静静跟在她身后。 蔷色已无暇理会是否有谁跟在她身后,走出校门,看到自己的车子便忽忽奔过马路。 史蔑夫呆呆看着她。 只见一高大男子打开车门让她上车。 对面马路并不是那么远,史蔑夫可以清楚看见她如花笑靥。 她从来没有为谁那样笑过。 车子驶远良久,这金发小子仍然呆呆站在马路上。 在车厢里蔷色擦着冰冷鼻子,“去何处?” “周末无事?” “没有。” “去拉斯维加斯。”这当然不是真的。 蔷色笑弯了腰,“好呀。” “不,去威屁斯。” 那是陈骑罗最钟爱的城市。 蔷色苦涩地思念继母。 “到伦敦。” “一定要到别处去吗?” “我知道了,到长岛。” “好的,一言为定。” “太冷了,我渴望脱掉衬衫。” “那最容易不过,让我们到墨西哥。” 利君看她一眼,“我以为你会说家中最暖和。” 蔷色低下头微笑,“你一直在等我先有表示。” 他温柔地说:“那是不对的,我人已经主动来到你面前。” 蔷色仍然微笑,“我无此勇气。” 利佳上低声问:“你另有他人?” “没有。” “那么,我可以等。” 蔷色落下泪来。 “我不会催你。” “对不起。” “谁也没有做错,何用道歉。” 他把车停下来,拥抱她。 “你会等我?” “永远。” “永远是很长的一段日子。” 他微笑,“在我的年龄不是。” 那一天,他搬到酒店去住。 蔷色微笑,“你怕人说话。” 他没有解释,只是笑笑。 后来才知道他特地来参加的会议便在酒店举行。 蔷色坐在一角看他发言,他有一股自然的学者风度,他知道他的功课,有比而来。 资料充份,言语简洁幽默,听众反应热烈。 会后蔷色帮他收拾讲义,有人问:“这位漂亮的小姐是——” 他顺口答:“甄蔷色小姐。” 从前他会说:“我的女儿。” 现在,蔷色失去了原有的身份,可是将来的新身份又未敲定。 她笑笑不语,心中却有一丝凄惶。 周末过后,利佳上折返多伦多。 “有时间过来看看。” 蔷色颔首话别。 寒假头一个星期她原本打算与贾适适一起到迈亚米度假。 她等他来叫她,可是他让她自己作决定。 蔷色踌躇得很厉害。 适适劝:“听从你的心。” 蔷色叹口气,“我的心从来不予我忠告。” 适适笑,“我的也是,可是它说什么?” “它叫我到多伦多去。” “那么去好了。” 蔷色意外,“我以为你会反对。” 适适温和地说:“可能是一个错误,你与他只能相处一段短时期,但又怎么样呢,你才十九岁,不犯错又似乎不像年轻人。” 蔷色不住点头。 “我会给他一个意外。” 适适竖起一只手指,“千万不要给任何人意外,详细把日期时间通知他。” 蔷色很为难,她额角冒出亮晶晶的汗珠。 适适知道,只有一个人在最爱另一人之际,任何一点点小事,才会引起如此大踌躇。 她非常同情蔷色。 适适扬着手,叹着气,“去吧去吧,给他意外吧。” 蔷色收拾简单行李,乘飞机到多市。 在飞机场她想拨电话到他宿舍,可是心想不过尚余二十分钟车程而已。 她叫了出租车。 到他门口按铃时是黄昏七时。 这时才认为适适所说十分真确,他要是不在家可怎么办呢。 但是他来找她,也从来不预先张扬。 蔷色按铃。 听到脚步声传来,她十分高兴,可是门打开了,蔷色一怔,应门的人竟是一名金发女。 几乎百份之九十的金发全是染的,深棕色的发根露了出来,未及补染,约近三十岁的她脸上有点泛油,妆褪了一半,可是略具风姿。 她看着蔷色问:“找谁?” 蔷色沉着应付:“利教授。” “利出外替我买香烟。” 蔷色说:“那我进来等他。” 那女子忽然冷笑一声,“你是他学生?你可有预约?” 蔷色忽然很尖锐地答:“我是他的女儿,我同他终身有约。” 那女子退后一步,面露诧异尴尬之色。 蔷色进屋,乘胜追击:“他没告诉你吗?” 顺手打开所有窗户,皱着眉头。 她转过头去,“一有人抽烟,整间屋子都臭。” 然后在最好的一张沙发上坐下,双目炯炯地看着那女子。 那女子适才的自信忽然消逝,她不知如何应付屋主女儿无礼的控诉。 蔷色发觉女子身上穿着混合人造纤维料子制的一套紫色衣裙,半跟鞋已踢得十分残旧,这是北美洲典型白领女打扮,年薪约三万美元左右。 蔷色忽然吃惊,她掩住了嘴,这等刻薄的目光莫非似她生母。 养母感化了她,可是她身体里流着生母的血,一到要紧关头,遗传因子会得发作,简直情不自禁。 刚才一连串动作是多么叫人难堪。 就在这个时候,利佳上推门进来。 他一眼看到了蔷色,愣住。 假金发女郎连忙上前,“利,她是你的女儿?” 利佳上立刻笑,“你们已经互相介绍过了,蔷色,真是意外的惊喜。” 齿色冷冰冰地坐着,不为所动。 那女子犹豫一会儿,取过架子上一件大衣,“利,我先走一步,明日在办公室见。” 可是蔷色的坏因子一发不可收拾。 她伸出手来,“香烟呢,”自利佳上处取过纸袋,塞到女郎怀中,“别忘记你的香烟。” 利佳上错愕地站在一旁,不知如何应付这个场面。 那女子勉强一笑,“再见。” 利佳上还想说什么,被蔷色凌厉目光阻住,她在女子身后大力关上门。 她冷笑,“你不是想送她回家吧。” 利佳上骇笑,“你怎么会忽然出现,而且举止言行统统不像甄蔷色?” 女客一走,蔷色静了下来,“不,也许这个才是真蔷色。” “你好吗,你没有事吧。” “我很好,我无事。” “那位小姐是我的临时秘书,好心来帮忙处理文件,慢着,我为什么要对你解释?” 蔷色质问:“你让她在屋内抽烟,还替她做跑腿去买香烟?这种洋妇一个铜板一打。” 利佳上大吃一惊,“你并不认识她,为何仇视她?” “因她有非份之想!她前来启门之际先仇视我。” “那不是真的。” “我的感觉错不了。” 利佳上看着她,“你语气似一个妒意不可收拾的爱侣。” “我,妒忌那洋妇?”蔷色提高声线。 利佳上笑出来,“更像了。” 蔷色剎那间恢复了沉静忧郁本色。 “你到多市来度假?” 她轻轻答:“不,我来邀请你私奔。” 利佳上显然仍在介怀,“你倒处告诉别人你是我女儿,还如何私奔?” “我以为你一向不管别人说些什么。” “可是我却十分关心你说些什么。” “我这次特地来同你吵架才真。” 蔷色站起来拉开大门。 “慢着,”利佳上抢过来,“你以为你要走到哪里去。” 他紧紧把她搂在怀中。 蔷色听得他深深叹息一声。 “对不起在你同事面前失态。” “你是第一个管我的人。” “我远远不如绮罗大方可爱。” “绮罗叫我永远怀念。” “她仍然在生多好,我亦不会有非份之想。” 这不是真话,她一直觊觎他的胸膛。 “来,看看这里的客房。” 蔷色说:“我还算幸运,假使她穿着睡袍来开门,吃不消兜着走的是我。” 利佳上这时已完全原谅了她,“那你要在清晨来。” “你会吗?” “不一定,看情形,一个男人是一个男人。” 蔷色笑了。 金发女子留下一只粉红色塑料打火机。 品味需庞大的基金支持,可是金钱又未必买到品味。 蔷色把廉价打火机丢进垃圾桶。 她们都喜欢东方男人,因为他们手头比较宽裕,又愿意照顾女性。 洋妇一直以为大多数华人太太都不用工作,家中雇有佣人,而且有能力戴名贵珠宝。 羡慕得十分妒忌,可是又佯装看不起人。 她也想来插一脚。 蔷色冷笑一声:待我死了再说吧。 一抬头,看到墙上镜子里的反映,只见自己睁圆双眼,吊起眉梢,咬牙切齿的样子,哎呀,好象一个人,这是谁? 活脱脱是一个较为年轻的方国宝女士。 蔷色呆呆地看着镜子,多年来养尊处优的生活并未能抹煞她的本性,一到要紧关头,原形毕露。 利佳上问:“看牢镜子干什么?” 蔷色转过头来,“你说呢?” 利佳上笑,“可怜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那是什么意思?” 利佳上温柔地答:“那是说,不要在任何地方挂镜子。” 蔷色低下头。 午夜醒来,十分歉意,利教授明朝该如何向女同事解释呢,那女子一口气下不去,又会否再上门来同她斗三百回合? 都叫蔷色难以入寐。 她起来,披上大衣,走到窗前。 贴近玻璃已经觉得冷。 她索性打开窗,哆嗦几下,反而精神。 窗外有什么在蠕动,是浣熊吗。 看清楚一点,树丛下有两个人。 那对少年男女紧紧拥抱热吻,因为年经的缘故,并不觉猥琐,反而有点像荷哩活电影中蓄意安排的性爱场面。 他的手伸到她毛衣底下,这样零度天气一点也不觉得冷,什么时候了,时钟显示是凌晨三时,那么晚还不回家,父母有无挂念他们? 蔷色叹息一声。 如果她有父母,她才不会叫父母担心。 那对年轻男女忽然发觉有人在看他们,倒底是一类,忽觉有羞耻之心,搂着底头离去。 蔷色犹自在窗前站了很久很久。 直到手足冰冷,才回到房间去。 她拨电话到贾祥兴家去。 “吵醒了你。” “不不,已经是早上,该起来了。” “你那边天亮没有?” “多伦多与纽约并无时差呀。” 无论说什么,贾祥兴都不介意,声音喜孜孜,她自动找他,那意思是,在她心里,还有他的位置,只得一点点,也不要紧。 “几时回来?” “过两天。” “可要我来接飞机?” “还以为你永远不会问。” “我一定来。” “带我参观你的店铺。” “随时欢迎。” 蔷色说:“我怪想念你们。” 贾祥兴觉得荡气回肠,活到八十岁,他都不会忘记这个破晓时分的电话。 蔷色轻轻向他道别,挂上电话。 贾祥兴用手抹一把脸,看向衔外,天蒙蒙亮了。 他在博物馆第一眼看到这个女孩子就爱上她。 老成持重的他从未见过那么秀丽沉静的人儿,鹅蛋脸、短发、白衬衫、蓝长裤、平跟鞋,身段无比纤美,上帝偏心,在制造某些人的时候,特别精工。 她浑身上下一点装饰品都没有,朴素得不似真实世界里的少女。 那少女在同一个早上向利佳上摊牌。 她一边微笑一边悲哀的说:“我要走了。” 利佳上静静等待下文。 甄蔷色轻经说:“没有人会同深爱的人结婚吧。” 利佳上不作声。 “何等辛苦。” 利佳上轻轻问:“那么你认为我同绮罗并不相爱?” “你们是例外。” “你又缘何这样年轻就考虑婚姻?” “我与其它家庭幸福的女孩子不同,我很想早点有个自己的窝,生儿育女,得到精神寄托。” “这是否意味着我将失去你?” “怎么会,你在我生命中永远地位超然。” “真没白在英国受教育,现在说话学会语气雷霆万钧,实则毫无份量。” “真了不起是不是。”蔷色笑了。 “我会一直在这里等你。” “胡说,不久将来,你便会再婚。” 利佳上不语。 “答应我,求婚之前,查清楚她的金发是否真的。” “能这样捉狭,可见还是爱我。” 真的,对贾祥兴,她才不会如此计较。 她见到贾祥兴兄妹,一直微笑。 适适高兴得团团转。 她一直叽叽呱呱说话,男女主角反而无言。 “蔷色,趁假期刚开始,到长岛我父母家去玩,好不好。” 蔷色说好好好。 她最羡慕人家有娘家,一切都是现成的,在那里,家长撑着一把大伞,挡风挡雨,还有,付清一切账单。 现成的床铺被褥食物冷热水随时享用,有事大喊“爸爸妈妈”,无他,就因为运气好,说不定多吃一碗饭就有大人拍手赞好。 还有,嫁出去十年八载之后,少女时期的房间还照原来式样布置,像间纪念馆。 老佣人捧出三菜一汤来,一边抱怨没有新花样一边吃个碗脚朝天。 适适有娘家,而蔷色没有。 “你会喜欢我爸妈的,他们十分大方。” 接着的一段日子,蔷色每日睡到日上三竿,由贾祥兴中午自店铺回来把她叫醒陪她吃早点。 下午她找资料写功课,然后出去接质祥兴打烊。 贾氏老家接近海堤,风景如画。 贾先生太太年纪不小,仍然相敬如宾,对世事及子女根本全无要求,自然非常快乐。 管家是墨西哥人,已经做了超过十年,似半个自己人,贾家欢迎每一个客人,对甄蔷色更加另眼相看。 蔷色对这样的家境非常满意。 这里可没有追着女儿要钱的生母。 贾祥兴未料蔷色会这样松弛。 她躺在绳网床里晒太阳可以睡熟。 他怜爱地说:“餐餐吃三碗饭也不见你胖。” “三十岁时才发肉。” “我不怕。” 蔷色笑了,“现在你当然这样说。” 贾祥兴说:“蔷色,让我们结婚吧。” “我还没有毕业。” “婚后继续读书大不乏人。” “你对我并无充份了解。” 贾祥兴笑,“这世上所有的婚姻其实都是盲婚。” 说得也真确无比。 知人口面不知心,日久才见得到真面目,吃惊兼伤心,即刻离异。 他同她到铁芬尼去看指环。 “喜欢哪一只,告诉我。” 蔷色说:“如果决定结婚,指环不重要。” 贾祥兴却道:“指环是男方对女方的一种尊重,文艺小说中一条草做指环是不切实际虚幻飘渺可笑的承诺,不足以信。” 他说得很好。 “钻石白金可永久保存。” 结果蔷色只挑了一副耳环。 翌日,指环却送了上来,尺寸刚刚好。 蔷色戴上细细观赏。 “很漂亮。” 蔷色随即除下,放回浅蓝色小盒子,还给贾祥兴。 “好,我暂时保存。”他蛮有信心。 她把这件事告诉利佳上,他说:“如果这是叫我妒忌,你注定失败,而且,对方无辜,你别太伤害他人,那不公平。” 蔷色在电话中说:“我是真有意结婚。” “若果赌气,那是伤害自己。” 蔷色忽然说:“我已长大,我与你无话可说。” 她挂上电话。 她跑到贾家,帮适适做账。 回到家,已是深夜,电话录音并无留言。 这不是赌气,这是无话可说。 蔷色没睡好,做了一个噩梦,进了一间鬼屋,但是她却没有惊怖,在样子古怪的魑魅魍魉中穿插,直至梦醒,虽然不太愉快,但是真正令蔷色害怕的,却是一直向她要钱的生母。 那清早蔷色去敲门:“我的指环呢。” 好一个贾祥兴,睡眼惺松,立刻打开小型夹万把指环递给甄蔷色。 蔷色套上指环自顾自上学去。 贾祥兴大声叫:“YES!” 那日下午,两兄妹去接蔷色放学。 融雪,一片湿滑泥泞,道路骯脏到极点。 他俩坐在车内等候,一边看附近公园内一群年轻人踢泥球。 伸腿一踢,整只球带着大团泥巴飞出去,乐趣无穷。 适适问:“到什么地方结婚?” “当然是风和日丽的地方。” “要早点订做婚纱礼服。” “她穿很简单式样就像公主一样。” 适适看着哥哥,“我真替你高兴。” “你呢,你有打算无?” “你少理我,尽管自己游上岸是正经。” 兄妹相视而笑。 贾祥兴忽然说:“蔷色出来了。” 可不就是她。 蔷色一走进公园范围,立刻听见有人叫她。 她抬起头,看到同学史蔑夫,那洋小子故意溅几点泥巴到她身上,惹她注意。 本来笑笑走开就无事。 这也一贯是甄蔷色处世作风,可是今日她人却异常不甘心,她伸手去抓史蔑夫。 众球友大声喝采。 史蔑夫如泥揪一般滑出去,怎会给她逮到,蔷色追上去。 贾祥兴大惊失色,立刻下车。 适适在一旁喃喃说:“甄蔷色这一面我们好似还没看清楚。” 贾祥兴闻言怔住。 说时迟那时快,蔷色手一长,已抓住史蔑夫球衫,说怎么都不放,挣扎间她亦变成泥人。 史蔑夫服输,蔷色逼他道歉。 只听得蔷色清脆笑声在春寒料峭的空气中如银铃般传出去。 适适又说:“至少她快活。” 贾祥兴问:“是因为订了婚的缘故吗?” “希望是。” 贾祥兴奔过去。 蔷色看到他,十分不好意思,迅速恢复常态。 “你都看见了?” 贾祥兴点点头。 蔷色端详自己,解嘲说:“幸亏耳环戒指都还在这里。” 贾祥兴语气十分温和,“不见了也不要紧。” 适适在一旁叹口气。 蔷色问她:“他说的是真的吗?” 适适颔首:“全真。” 贾祥兴搂着一个泥人回家去。 蔷色淋浴时他在浴室门口问:“那人是你同学?” “同系同班。” “真幼稚。” “有人还踩花式滑板呢,长人不长脑,真羡慕。” 贾祥兴感慨:“华人的确老得快。” “是呀,即使在外国出世,到了五六岁,也得到中文班去上课。” 贾祥兴笑,“我就是叫这个整得死去活来未老先衰。” 蔷色里着毛巾浴泡出来,整张脸亮晶晶。 贾祥兴看得呆了。 他伸手过去握住她的脸。 蔷色挣脱。 他诧异,“我以为我们已经订婚。” 蔷色坐到一角,“我还没准备好。” 贾祥兴也不是全无脾气,“你得好好准备。” 蔷色一脸落寞,“我知道。” 贾祥兴又自觉言重,不舍得她不开心,但终于不能再说什么,他开门离去。 整件事是失败的。 电话录音上仍然没有留言。 第二天,史蔑夫追上来,“蔷色,你身手好不敏捷。” 蔷色不去理他。 “喂,我道过歉,你也笑了。” “回家后越想越气。” “我赔你衣裳。” “算了吧你。” 史蔑夫还想说什么,蔷色忽然趋过身子在他唇上重重一吻。 史蔑夫呆若木鸡,好一会儿才迥过神来,怪叫:“好家伙,这是怎么一回事?” 看,毫无困难。 可是,同样的亲热用不到贾祥兴身上。 真是悲哀。 蔷色默默走开。 当日下午,她去找贾祥兴。 自玻璃门看进去,见他细心招呼客人。 古时中国人把生意人地位排得相当低,实在有其原因,士农工商,只见贾祥兴小心翼翼,稍微欠着身子,佝偻着背脊,赔着笑,无限殷勤地跟着一对洋人夫妇背后走。 一日要服侍多少客人?将来,她是否要出任他的助手?还有,孩子们可得承继事业? 蔷色惊出一身冷汗。 她想转身走,可是贾祥兴已经见到玻璃门外的她。 他过来拉开玻璃门,欢喜地叫:“蔷色。” 蔷色看到他有一络头发疲乏地挂在额角上,招呼客人原来是这样劳累的一件事。 她轻轻说:“我一会儿再来。” “不,”他极不舍得她来回来回那样跑,“为什么不进来呢。” 蔷色只得进店去。 小小画廊里摆满未成名画家试探之作,十分讨好,作品适宜点缀客厅墙壁。 洋夫妇见到蔷色,十分讶异她秀丽外型,指着其中一幅画里穿清朝服饰的少女问:“你是模特儿?” 真有点像,同样的鹅蛋脸、大眼睛。 蔷色笑了。 以前流行香港水上人家旦家渔女画像,后来中国开放艺术家们眼光拓大,又画旗装,妙哉。 他俩终于选购一张少女持荷花像。 贾祥兴笑逐颜开。 蔷色浏览一下,真没想到标价如此高,所以说,逢商必奸。 做成那一军生意后,贾祥兴恢复平时神态,“请坐,我斟杯茶给你。” 那边有小小一张茶几,两张沙发。 蔷色过去坐下。 茶几上有适才客人喝剩的意大利咖啡,将来,斟咖啡的必定是她。 “适适呢?” 贾祥兴答:“在第五街逛百货公司。” 蔷色觉得有口难言,“我去找她。” 贾祥兴笑,“你怎知她在哪一家?” 蔷色答:“我有灵感。” “缘何精神恍惚?” “我没事。” “有什么话,可直接对我说。” 这是对的,何必先对适适说,然后才叫适适对他讲。 蔷色也反对一走了之。 她鼻尖泛着油,取出手帕,细细抹一下。 终于她说:“我尚未准备好。” “我们有的是时间。” “我想,我永远都不会准备好。” 贾祥兴诧异了,“你欲悔约?” 蔷色答:“我们彼此不适合。” 贾祥兴说:“可是,你这样反复,会伤害到无辜。”声音相当平静。 “对不起。” “一句对不起,不足弥补他人终身的创伤。” 蔷色也忿慨了,“终身?哪里会那么严重。” 至多将来拖儿带女,路过马路,看到一个皮肤白皙少女之际,剎那间许会联想到甄蔷色,一辈子?不要说笑了。 他们总爱把创伤夸大,以便说话。 贾祥兴抬起头来,脸上哀伤之色使蔷色心惊。 他沉默一会儿才说:“你连试也不肯试。” 蔷色伸手去安慰他。 他避开,“别碰我,别拍我的头拍我肩膀,我不是一条狗。” 蔷色为难地缩回手,脱下指环,放柜台上,转身离去。 她回公寓,开了一瓶白酒,坐在露台上,对着夕阳独饮。 翌日,醒来,已红日高照,她梳洗完毕,去拍贾家大门,希望获得原谅。 可是看到工人在搬家具。 “喂,”她大声问:“搬去何处?” “长岛。” 真没想到贾氏兄妹决定避开她。 蔷色立刻尴尬地走到街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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