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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学艳羡地说:“你是欧陆常客。” “不,这次主要在南部玩。” “你父母看上去似你大哥大姐。” “许多人都那样说。” “你家很富有?” 蔷色学着继母的语气笑问:“钱多很重要吗?” “当然,可以到欧陆旅游。” “可是,本校一般学生环境都不差。” “我们只到湖区而已。” “湖区可是个极美之处!” “你真认为如此?” “我希望可以在那处住上一个春季。” 那些漂亮的衣服都没有机会穿,幸亏她身量已经长足,不会再高,只要不怕式样过时,年年可穿。 同学们都来借云裳。 在这方面,蔷色慷慨,一如继母,任由同学借穿,她们本地人总有舞会可去。 撕破了或是染了渍子,均不予计较,蔷色因此成了最受欢迎人物。 待她自己要穿之际,发觉纽子裙扣统统不齐,一笑置之,仍穿毛衣牛仔裤。 秋季某个周末,她在宿舍写功课,有人找她。 取起走廊里电话,她听到利君的声音。 “三十分钟后我来接你。” “太好了。” 她准备妥当,站在宿舍门口等。 利君准时来到。 车子一停,蔷色探头进车厢,用英语说:“咦,我妈妈呢?” “她没有来,她要同客户开会,我也只停这半日。” 蔷色上车,“我好想念她。” 利佳上笑,“我何尝不是。” 蔷色说:“昨晚午夜梦回,想到如果没有我妈妈,日子不知怎么过。” 说这话的时候,她双臂枕在脑后,神情悠然,可是声音中却无限凄酸。 利佳上听在耳中,不觉恻然。 他这次行程中本无此行,可是千辛万苦,他却想挤出半天时间来见一见她。 “你没穿足衣服。” “天气并不冷,我们还淋冷水浴。” 利佳上摇头。 他们到一间酒店附设的茶厅喝下午茶。 蔷色笑,“这里一三五举行茶舞,甚受老先生老太太欢迎。” “你会跳舞?” “不会,没人教过我。” “你想不想学探戈?” “探戈?”蔷色大笑起来,“不不不,我想学的只是森巴。” “森巴!”轮到利君惊叹。 “是,半裸纱衣,一只摇鼓,不住颤抖,发出沙沙节奏,即可起舞,跳至大汗淋漓,我爱煞森巴。” “四步呢。” “我不介意四步。” “来,让我们跳这只四步。” 他们笑着下舞池。 蔷色抱怨:“你长得太高了,不是好舞伴。” 利佳上忍不住笑。 他握着她小小短指甲的手,“生活如何?” “绝对是我生命中最好的数年。” “要不要回家来?” “不,一到家,寄人篱下之感油然而生,在宿舍,避得一时是一时。” 她试着把下巴搁利君肩膀上,可是不够高,放弃,利佳上的下巴反而扣在她头顶。 “喂喂喂,”她笑着说:“我不跳了。” 蔷色把碟上的二文治及司空饼一扫而清。 “真能吃,真羡慕。” “晚上到何处请客?” 利佳上温柔的说:“我五点半就得离开此地。” 蔷色的小面孔收缩一下,寂寥地低下头。 “不如回家来。” “不,”她断然拒绝,“我情愿寄宿。” 回程中,她问他:“婚姻生活可好?” “好得不得了。” “几时生孩子?” 利佳上意外,“我们从来没考虑过这件事。” 他们真是一对。 “一日,在百货公司看到一对挛生儿,才三个月大,可爱得紧。” 利佳上只是笑。 “是加以详细考虑的时候了。” “我俩年事已长,已经太迟,为人父母,要趁年轻,廿五岁之前养三四名,那样才有精力同他们厮混。” “我希望看到小弟小妹。” 这倒好,那么小经历那么多,可是对生命仍具希望。 蔷色接着说:“我知道我永远不会结婚生子,所以希望有弟妹。” “你这些预言未免说得太早了一点。” “不,我知道我的事。” “老气横秋,你的生命还没有开始。” 距离近了,他看到她的浓眉长睫与粉红色的小肿嘴,似画中人一样。 她也转过头来看他。 利君的早上刮净的胡髭此刻已经长出一层青色阴影。 蔷色想:他有那么多毛发,天天打理它们,也真够麻烦。 蔷色随即不好意思地别过头去。 “升了大学,搬离宿舍,可以自由请朋友到家玩。” “我会努力争取奖学金。” “我们到了。” “谢谢你来看我。” 他捉着她的头,在她额头响亮地吻一下。 他给她一大袋陈皮梅带返宿舍。 同学前来敲门,“星期六你要出去吗?” “同谁?” “我可替你找一盲约。” 蔷色想一想,“也好。” 同学没想到她会欣然应允,有点意外。 那脸上长着痘痘的男生一见她就把手臂搭在她肩膀上,她几次三番摔甩那只毛手。 同学暗示她毋需如此拘谨。 那只手又搭上来。 蔷色拉下脸,“管住你的手,否则我用刀剁掉它!” 那男孩神经质地笑。 结果还由蔷色付账。 三人吃了牛排,那真是难得的大菜,宿舍中经年累月极少得到吃肉,有也只是薄薄一片,下边用椰菜垫底。 收那样贵的食宿费尚且那般虐待顾客,真正不可思议。 那男生饱餐一顿,尚感满意。 蔷色唤侍者替她叫了一部出租车独自返回宿舍。 当然也有比这个略为好一点的经验。 像在中央图书馆里认识的吕德提君。 他相貌端正得多,人品亦佳。 她帮他做功课,他拎了母亲做的巧克力屑饼干来招待她。 他想借的书,她全知道放在什么地方,在他心目中,她宛如神奇女侠。 他在家说起她,家人都不相信有那样漂亮以及功课优秀的女孩,他姐姐特地跟了来看。 在图书馆正门对面,敏感的蔷色发觉有人看看她,一转头,见是另外一个女孩子,不由得笑了。 吕德提介绍她们认识,他姐姐笑笑满意地离去。 “姐姐在哪一间大学?” “辍学在家帮忙做生意。” “你家做哪一行?” “开餐馆。” “她不爱读书?” “蔷色,世上像你那样喜欢读书的人实在是很少的。” 蔷色腼腆地笑。 “听说你代表国家去欧洲参加纯数比赛。” “是,我是十一名队员中其中一个。” “功课那样好,一定很开心。” 蔷色忽然语气寂寥,“你知道我这个人,不比人特别漂亮,或是富有,或是聪明,或是好运,能在功课上特别用功,也是一项成绩。” 吕德提讶异得张开了嘴,品貌俱优的她一点自信都没有,这真是天底下至奇怪的一件事。 周末她到他店里去吃点心。 餐馆一早知道有那样一个贵客来临,准备了年经人爱吃的面食小点招待她。 蔷色特别爱吃枣泥锅饼以及高力豆沙,吃完了,替东家把菜单译为英文。 这可能是唐人餐馆唯一没有文法拼字错误的英译菜单。 “你呢,”她问吕德提:“你打算读到几时?” “我不知道,中学毕业再算吧。” 蔷色说:“美国已有两千多间学校取销暑假制度,节省时间兼尽量利用校舍,我们不知几时效法,漫长暑假多讨厌,浪费生命!” 品德提听了黯然,他知道她不是他的对象,这个女孩怎么会甘心耽在小镇里守住一间餐馆。 姐姐自来相看。 他嚅嚅答:“可是暑假用来休养生息……” “是吗,”蔷色大惑不解,“读书很辛苦吗,你我为功课伤了元气吗?” 吕德提不知道如何回答。 即使如此,他还是约她到镇上看电影,每次都请她吃一客覆盘子冰淇淋。 品德提轻轻说:“将来,很久之后,你会不会记得在戏院里看戏的情境?” 蔷色诧异,“当然,我记性一向甚佳。” 翌年暑假,她被继母叫了回家。 九月开学之后,一连三个月都没在图书馆见到品德提。 她挂住他,到唐人餐馆去找他。 见店门大开,还在营业,不禁欢喜。 可是掌柜另有其人,不是他那个小姐姐。 那位陌生太太说:“吕宋举家搬到伦敦去了,你不知道吗,这店顶了给我们,现在做粤菜。” 哎,他没有告别。 就这样消失在人群中。 这叫蔷色恍然若失。 本来她想把暑假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告诉他。 呵是,那个暑假。 “蔷色,我需要你陪着我,回来如何?” “遵命。” 那是无论如何一定要答应的,又不是苦差,即使是,也得咬紧牙关上。 家里又装修过了。 她的房间仍在那里,两年来都没动过,单人床显得非常小,可是躺上去宾至如归。 佣人见到她喜极而泣。 夏天,即使有空气调节还是觉得热,蔷色穿着短裤背心倒处跑。 感觉特别自由,因为继父并不与她们同住。 是,没有人说正式结婚的夫妇不能分居。 陈绮罗笑说:“蓬头垢面打呵欠口欠佳之时就无所谓见面破坏印象你说可是。” 但夫妻不是要坦诚相见吗? “你倒试试看,那些不信邪的人婚姻全部泡汤。” “应该分开住吗?” 当然。 去看过利君的住所,便知道省不得,绝对省不得,绝对不能同住。 他的家没有间隔,全部打通,一张乒乓球桌上摆着书本笔记计算机报纸杂志资料等物。 四壁全是参考书,一块大黑板,上面写满功课。 床放在不显眼地方,只知一张长沙发,卫生间倒是设备先进,光洁明亮。 开放式厨房用具应有尽有,煮起汤米,近二十平方呎大的空间香气溢然。 全屋并无一件女性用品。 绮罗连一盒胭脂也不留下。 完全各归各。 蔷色只不过略坐一会儿,已有学生陆续上来。 “教授不在?” “不要紧,我们会得招呼自己。” 可是目光被蔷色钩住,再也脱不了钩。 绮罗笑,“这地方是临时教室。” 蔷色问:“这些学生都念几年级?” “都在做博士论文了。” 其中一人咳嗽一声,搭腔道:“师母这位是小师妹吧。” 绮罗答:“你们全是大师兄,要多多照顾她。” 可是说完话就把蔷色带走。 “都廿五六七岁了,仍然靠家里,博士生全体迟发育迟成熟,不是好对象。” 蔷色骇笑。 片刻问:“教授人呢?” “我不知道,我没问。” “可以不理他行踪吗?” “蔷色,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彼此侦查,实在浪费时间。” 蔷色十分兴奋,“将来我一定要向你学习。” “你功课进展如何?” “美国有大学收我。” “哪几家?” “我不想计较校名,只要有奖学金即可。” “学费我全替你准备好了。” “不,我会自己想办法。” “私校比较矜贵,不如申请史蔑夫或布朗。” “不。” “一直以来,听得至多的是这个不字。” 蔷色情急,泪盈于睫,急急低头。 晚上,到工人间与老佣人聊天。 佣人请她喝沙示汽水。 一只小小飞蛾闯进来停在日光灯旁边。 蔷色看半晌,欲挥手赶。 被老佣人阻止,“随它去,它不碍事。” 蔷色过一会儿问:“传说,飞蛾是一个什么人的灵魂?” “嗯。” 蔷色凝视那只灰棕色小小昆虫。 你是谁。 为何来探望我们。 你是父亲吗。 你还认得路。 她呆呆地看着飞蛾良久。 老佣人点着一枝烟,吸一口,缓缓喷出:“我今秋便告老还乡了。” 蔷色一惊,“什么?” “六十五了,该退休了。”她直笑。 “不,不让你走!” 真是好人,一点也不势利,从来没怂恿过主人说“又不是亲生何必如此劳心劳力”,待蔷色一直不亢不卑。 如今竟也要走了。 工人间小小收音机里恰巧播放着粤曲,一把苍老的声音唱:“一叶经舟去,人隔万重山——” 蔷色忽然张大了嘴,大声号哭起来。 老佣人吓一跳,按熄了烟头,前来安慰蔷色。 她那双劳工手的指节已经弯曲,指甲厚且灰,岁月如流,出来做工人时几乎是最后一批志愿者,熬到每年有法定假期,真不容易。 “东家给我恨丰厚的退休金。” 她是第一代经济独立女性。 “想想还是有工作好,一班姐妹都能得到东家善待,反而是期望伴侣儿孙施舍的那撮人,终于失望了。” 她为蔷色抹干眼泪。 蔷色静静听着。 “陈小姐真是好人。” 蔷色点点头。 “可惜——” 蔷色抬起头来。 “我磨了新鲜豆浆,给你喝一口。” 蔷色追问:“可惜什么?” 老佣人笑,“陈小姐净喜吃外国食品,她爱喝牛奶,不喜豆浆。” “我来帮你推销。” 可惜什么,老人看到什么? 深夜,绮罗返来,见蔷色站露台上,便说:“来,聊聊天。” 蔷色笑着回过头来。 衬着露台外一天一地的灯色,蔷色的脸到深夜仍然晶莹如新。 绮罗喝声采,“你真漂亮。” “我?”蔷色不置信,“也许,在一个母亲眼中,女儿永远最完美。” 绮罗脱下鞋子。 “我帮你按摸。” 绮罗把脚搁在蔷色膝上,蔷色替她揉捏。 “看,”绮罗感慨地说:“终于什么都有了。” 蔷色静静听她说话。 “小时候生活多清贫,我现在是巴不得可以穿过时光隧道,回到过去,好好照顾那个小孤女。” 蔷色微笑,“这真是名副其实自己照顾自己。” “可惜已不能够,时光逝去,永不回头。” “你现在照顾我也是一样。” “是呀,总算偿了心愿。” 蔷色看着天空,都市的夜空被霓虹灯照耀得一片橘红色,看不到星宿。 蔷色忽然想回到约克郡去,站操场上,一抬头,可以看到一天星光灿烂。 “读完书,出来帮我做生意。” 自始至终,蔷色不知道继母做的是何种生意。 “我做出入口,转手赚钱,将来我会教你。” 老佣人斟茶出来。 “以后不再会有这种事了,只有老派家务助理才会如此尽忠职守,新的一代工人到了时间关上门,外头天塌下来也不理。”绮罗惆怅。 蔷色笑,“我会替你倒茶。” “届时到什么地方去找你这个人。” “我一定在家。” “那些追求者会放过你吗?” “谁会喜欢我。” “这就不对了,为什么不喜欢你?” 蔷色微微笑。 绮罗叹口气,“也难怪你,我的自信心也在很后期才培养起来,这就得多谢你父亲了,他事事赞美我、信任我,把一个家交在我手中,使我坚强起来。” 这是真的。 “少年时真是一点自尊自信也无,在老人家寄住,可是不准我叫外婆,“婆婆婆,把我叫老了”,只能低着头听训示。” “那何故收留你?” “因为收了一笔膳宿费,他们需要每月那微薄的金钱。”绮罗深深太息,“你看,咱们母女俩同病相怜。” 蔷色微笑说:“不,我比你好多了。” “你真那么想?” “差天共地,我有你人力物力支撑,而且,我们是真正朋友。” “听到你那么说真高兴。” 这时候,电话来了。 没有铃声,只有一盏小小红灯,在话筒上不住闪烁。 是利佳上打来的。 绮罗在黑暗中接听,一脸陶醉。 蔷色会心微笑。 这么些日子了,仍然男欢女爱,如胶如漆,真是难得。 怕是因为不一起住的缘故,依依不舍,每夜话别。均留下一点新鲜感觉。 清早各营各洗刷打扮,稍后,在最佳状态下见面。 当然,他们开头必需是相爱的。 怎么样在茫茫人海中找到这个人呢。 一看见他会自心中发出无尽爱恋怜惜,内心深处又带着一丝荡意,希望与他有肌肤之亲……蔷色十分憧憬。 第二天大早,蔷色一出客厅,便看到利佳上与继母已在喝咖啡看报纸。 两人都白衣白裤,好一对俊男美女,看到蔷色,向她招手。 蔷色讶异,“这么早?” 利君说:“我是清晨五时来的。” 蔷色骇笑,“这么早,做什么?” 一出口,便知造次,立刻噤声,烧红耳朵。 可幸绮罗给她接上去:“做贼。” 利君立刻说:“别在孩子跟前说这些。” 蔷色笑,“谁,谁是孩子?” 利君说:“我来送你们飞机。” 蔷色问:“谁乘飞机?” “蔷色,你陪我到台北去一趟。” 蔷色一怔,“那我马上去收拾行李。” “才两天,十套八套衣裳够了。” 利佳上骇笑,“两天需换十套衣裳?” 绮罗给他白眼,“所以不同你住!” 蔷色见他们打情骂俏,非常欣赏。 绮罗真幸运,在甄氏之后又找到新生活,这同她的性格有关吧,她对身边总是尽心尽意,不过,也得到极佳回报。 “干吗收拾了六七条长裤?” 蔷色猛地抬起头来,见绮罗已站在她身边,“呵,我弄错了。” 她们乘中午飞机出发。 绮罗如带着一个私人秘书。 蔷色也乐意替她打点一切琐事:接听电话特别用心,外出衣裳均吩咐酒店熨好挂起、联络好车子接送…… 绮罗暗暗说:“长大了。” 同父母溺爱的子女不同,那票幸运儿永远不会成长,到三十岁仍住家中茶来伸手饭来开口。 每次自外开会回来,蔷色替她准备的茶点已在房间里:一壶格雷伯爵红茶,两块干吐司。 她抚摸蔷色头发,“初见你,如一只小猫。” 蔷色说:“至今我不敢伸懒腰,十分瑟缩,最怕夸张。” “姿势是含蓄点好。” 蔷色跟绮罗跑遍台北。 意外地她十分喜欢这个地方,它是一个充满色相的城市,大千世界,曼陀罗般奇幻冶艳,天气激烈多变,艳阳天忽然下大雷雨,寂静午夜随时地震,妇女们在晴天也习惯打伞防晒。 最新的最旧的、最美的最丑的都有,对比强烈,无比新奇。 可惜三两天内就要离开。 蔷色依依不舍,她刚发现美味的台菜,还有,金铺叫银楼,牙医叫齿科,交通混乱,一如罗马。 “下次再来。” 绮罗这样应允,她洽谈生意成功,心情大佳。 对方商业代表是一个姓林的中年人,对陈绮罗有着明显的仰慕。 可惜西服领带皮鞋的款式都过份时髦,颜色全不配,而且头发过长。 绮罗对他很客气,介绍蔷色是“我女儿。” 对方无比讶异,“无论如何没有可能!” 这时,蔷色觉得美貌女子跑江湖说什么都放便些,凶险归凶险,可是成功率高得多。 绮罗并无故意卖弄色相,可是相貌与生俱来,扔也扔不掉。 晚上,绮罗说:“做完这一宗生意,以后我就不再亲自出马。” “是累了吗?” “一则要让小孩子上来,二则你看看,这正是所谓拋头露面,好好的套装穿一日,回来全沾上烟味,多腌臜,有时醺得耳根敏感发痒。” 蔷色讶异,“这是退至幕后的原因吗?” 绮罗英,“不。” “真实原因是什么?” 蔷色希望听到“我已怀孕”。 可是不,绮罗只是笑笑答:“我已赚够。” 蔷色有点失望,不过,亦对答案感到满意。 上一次你听到有人说赚够是几时?抑或,从来没有人表示已经赚够? 绮罗说:“你看我,根本不是那种沉溺于纵容自身的人,我完全不相信拥有三百双皮鞋一百只手袋一千件晚服才够矜贵,我又只得一个女儿,开销有限,我对生活极端满意,毋需更多物质填充心灵,况且,应有也都有齐,还那么辛苦钻营干吗。” 听到这样的话真高兴。 “唯一的遗憾是童年及青少年时的不足,可是,时间既然已经过去,也无可奈何。” 蔷色不住点头。 “一般人认为肯熬穷至伟大清高不过,其实赚钱更需忍辱负重,辛苦得不得了。” 绮罗讪笑一会子,稍后与蔷色出去吃晚饭。 林先生一定要作东,叫了十个人吃的菜,其中有甲鱼及免肉,蔷色不敢吃。 第二天就要走了,绮罗陪他说些风土人情,以及在欧美接生意需要注意些什么。 林先生忽然说:“我在温哥华西岸有幢房子……” 蔷色竖起耳朵,听绮罗如何应付。 绮罗微笑答:“那多巧,我在西温也有物业,房子在高原路,府上呢?” 蔷色觉得答案太精彩,不禁例开嘴笑。 那位林先生有点气馁,“原本我的意思是,假使你到了那边,可以不用住酒店。” 可是今日的陈骑罗已毋需任何人照顾。 她很得体地道谢,“我大部份假期在伦敦度过,我女儿在英国念书。” 林先生忍不住,“她无论如何不是你的女儿。” 第二天她们就走了。 “林先生有家眷吗?” “有时假装独身是一种乐趣。” “那,不太好吧。” 绮擢为这天真的说法笑出来。 她们回到家,利佳上却飞律北欧开会去了。 绮罗说:“我知道这种事迟早会发生,待我退下来之际,该他神龙见首不见尾了,我结果变成空守闺房的怨妇。” 已经八月了。 蔷色渴望回到宿舍去。 那里才是她的世界。冷冷的窗户,雨水如一个人的眼泪在玻璃上挂下,呵气成雾,一到九月便能穿上厘大衣帽子,脾气可以名正言顺跟着天气坏。 她不喜欢这个没有四季的都会。 谁要是坐在这繁华功利城市豪华住宅的窗台上看雨,会被人误会是十三点。 那一日早上,蔷色在阅报,忽然听得绮罗叫她。 蔷色放下报纸立刻赶去寝室。 绮罗披着白色毛巾浴袍,头发湿瀌瀌,有点心急,“蔷色,你来替我看看。” 蔷色马上用毛巾替继母擦头发,“什么事,哪里不对?” 绮罗脱下一边浴袍,指着左胸,“这里,这里有点不妥。” 她举起手,胸前硬块不明显,可是腋下囊肿,肉眼可见。 蔷色心情沉重,可是脸上微微笑,“紧张什么,让我看看。” 她轻轻去碰那地方。 然后,替绮罗穿好衣服。 半晌她说:“我替你约医生。” 绮罗呆一会儿,才说:“快去。” 来到客厅,接到利佳上的电话。 她很简单地问:“你在何处?” “赫尔辛基。” “快点回来。” 利佳上并没有多问,“我下午可以走。” 蔷色把电话接给绮罗。 医生至快待下午才有空。 到了诊所,例牌人山人海,她们已算特权份子,拔号抢先见到医生。 医生态度倒是很好,嗯嗯连声,并非太紧张,“这里是脂肪瘤,可以拿掉,也可以任它存在……可是结论是“你尽快入院,我帮你在腋下抽样检查。” 蔷色一听,懊恼到极点,胸口郁塞,想跑到街上去大叫泄愤。 可是面子上一点也不做出来,只是轻轻说:“我们实时去办入院手续。” 绮罗忽然转过头来凝视她,眼神明澄得像个幼儿,蔷色一言不发,与她紧紧拥抱。 利佳上赶回来,先与蔷色碰头。 看到她神色无异,本想放心。 但是且慢,这女孩子一向喜怒不形于色,况且又到英国去了那么久,想必又学到了英国人的深沉。 单看表面,实无从辨别真伪。 他问:“事情怎么样?” “开头以为是乳癌。” “结果呢?” “淋巴腺出了事,已有五处布满坏细胞。” “那可算严重?” “医生说只是初发。” 利佳上用手掩着脸,“现在我开始明白为什么大部份家长都希望子女肯做医生,你看,学数学有什么用。” 蔷色劝道:“自有许多好医生为我们服务。” “她心情如何?” “还不错。” “有无哭泣?” “我从未见过她流泪,相信将来这种可能性也极低。” “你可有应付家人患病的经验?” 蔷色摇头。 “我也没有。” 蔷色忽然说:“我们都需坚强。” “是。” 她伸手过去,他握住她的手。 蔷色神情镇定,外人看去,只觉平常,丝毫不见凄惶失措,也许还会想:这女孩怎地没感情。 可是利君认识她较深,短短数日,她已瘦了一圈,消瘦是耗神的表示。 蔷色的心情像走入一间紧闭密室,无门无窗,明天不应,叫地不灵,只能伏在墙壁上拚命擂搥,希望有人听见声响前来打救。 过两天,她接陈绮罗出院。 绮罗吩咐:“你回约克郡去吧。” “我无论如何不走。” 绮罗怒道:“你这个孩子好不讨厌,有事自然会叫你回来,你耽在身边,我百忙中边治病边还得照顾你心情,那还不累坏我。” 这是事实。 利佳上劝她:“未来一年会是很可怕的一段日子,你避开一点也是好的,有我在这里也已经足够,她治病过程难免吃苦,心情烦躁无好言语,彼此得罪反而不美,你回去考大学试吧。” 蔷色只得走开。 一下飞机,迎接她的是苦风凄雨。 她放下行李,跑到图书馆去找吕德提不获。 得到消息是吕家已搬往伦敦。 她本想借他的肩膀靠着好好哭一场。 可惜赊借一向不易。 蔷色失望凄苦到绝点,独自走向公园,一边走一边大声哭,反正不会有人听见,即使有,管它呢。 半晌,有人与她迎面而过,那人已经走过了头,忽然之间,又打回头,叫住她。 “嗨你,”他说:“为什么哭,可以帮忙吗?” 蔷色睁大泪眼,答陌生人曰:“家母重病。” “啊,怪不得,你愿意聊一聊吗?” 蔷色点头。 那年轻人挑一张长凳,清一清落叶,“坐吧。” 他同她说的是粤语。 蔷色看清楚了他,他是一个华人学生,身上穿的黑色医学院制服袍尚未除下。 “你叫什么名字?” 他笑嘻嘻答:“叫我耳朵,因为,我有一双好耳朵。” 蔷色苦笑。 “你呢,你是谁?” “你给我一个名字吧。” “叫你花不语。” “什么意思?” “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已随千秋过。” 蔷色约莫知道他在吟诗,她那古文诗词根基极差,完全搭不上嘴,惭愧之至。 “令堂如何?” 蔷色又呜呜地哭起来。 那叫耳朵的年轻人软口气,“家母在三年前去世,我至今不敢一人站在空旷地方,我悲苦地思念亡母,并且觉得天下至大惨事,足知道余生都要做一个孤儿。” 他说得那样真挚动人,蔷色用手帕掩着脸哭得更厉害,不消一会儿,自觉整张脸肿了起来。 太阳落得早,寒气袭人。 “公园快关门,我送你回宿舍,如何?” 蔷色点点头。 “哪个学院?” “我是高中生。” “啊,那更应快快回去。” “耳朵——” “什么事?” “谢谢你。” “四海之内,皆兄弟也。” 他是一个性格诙谐,富同情心,能言善辩的男生。 蔷色想再见他,可是又假设耳朵不会对中学生有兴趣,故只得作罢。 每天下午七时,她均接到利佳上的电话。 “绮罗治疗过程良好。” “头发如何?” “那是我至不关心的一件事。” “谁说你呢,她感觉怎样?” “无奈。” “说我爱她。” “她知道。” 蔷色自图书馆借来许多有关资料阅读。 她一连几次都没有交功课。 老师并没有责怪她,只是说:“至影响学生心情的是父母的健康,以及恋爱。” 蔷色答:“我是前者。”泪盈于睫。 一日,实在过意不去,坐在书桌前写功课,有人敲她房门:“有客来访。” 她只得走到会客室去。 一个个子小小,其貌不扬的男生满面笑容地站起来。 他说:“花不语,你今日好看得多了。” “耳朵!” “可不就是我。”他笑嘻嘻。 蔷色腼腆,“什么风把你吹来。” “倒处找你呢,原来贵校华人学生极多,女生共有三十七名。” 蔷色颇为感动。 “你母亲怎样?” “还好。” “我看是吉人天相。” 这小子就是会讨人欢喜。 他语气忽然转得温柔,“花不语,即是吝乔色相,你说是不是。” 蔷色很诧异,咦,可以这样说。 “让我们出去吃顿饱饭?” ------------------ 炽天使书城OCR小组 炽天使扫描 火凤凰校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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