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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我们这么好的朋友,把你当妹妹一样,还不高兴?” 我衷心感激,“我很知道你们是不可多得的。” “出来散散心。” “我无处可去。” “到我公司来。” “不行,我又不是没有工作能力,何必沾你这种光。” “真倔强。”他说:“告诉你,有便宜不要使头。” “这些话不要同我说。” “硕人。”他把面孔埋在我手心中,“你真的不爱我?” “当然我爱你。”我激动地说:“但我视你如兄弟姐妹。” “硕人硕人。”他深深叹气,“你现在晓得我待你之情了吧。” “患难见真情,”我说,“我明白。” “有什么事,一句话。” 我点点头。 我再萎靡也得送他下楼。 他的车子停在楼下,右角车灯稀烂。 “世民,开车要当心,”我皱眉。 “如果你嫁我,我就不要这部车。”他又嬉皮笑脸。 “你看你。”我摇摇头。 他坐进去,车子飞驰而去。 小时候我也喜欢这类车,座位卡死身子,动弹不得,车还像子弹,可以洞破空间。 现在?我抬头看向天空,是黄昏了,呈浅灰紫色,一轮上弦月淡淡的挂天空,并不真实,像文艺电影的一部场景。 我坐在停车场里不动。 司阍的亭子里挂着一架小小的手提无线电,正在播放一首慢歌,温柔的女声唱:“无言独上西楼,月如歌,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 我抬头看,我的公寓到真是向西,冬冷夏暖,每个月空气调节费千余元。 我低着头又坐了许久。 南星告别至今,足足一个多月。 我也很应该收拾旧山河。 “硕人!” 我转身,“玛丽,”我讶异,“你怎么来了?” 她手里抱着一大堆食物作料,“来看你,你这个人,怎么瘦的这样子。” “来看我?” “做一顿晚饭给你吃,”玛丽叹气,“你叫我担心。” “谢谢你,玛丽。” “你在公司也没有朋友吧?”她看着我。 “大家都忙,”我陪她上楼,“人人都有家小走不开。” “你要当心身体,大热天时,人都烤熟了,一下不当心就中暑。” 我又感激又惭愧,低头不语。 “你看你,眼睛都窝进去了,干嘛?告诉你,像咱们这样年纪的女人,很经不得摧残,一下子就老了。” 我用钥匙看门。 她一推门,“哗,这不成了狗窝了?” 放下小菜,连忙七手八脚的替我收拾。 “你为谁这样作践自己?人家正快乐逍遥呢,我今夜就替你找个伴,大家到的士高跳舞去。” 我摇摇头,“我快没事,不用去借酒消愁。” 她一边咒骂一边叹息--“做你钟头女工!”但一下子就把地方收拾得整整齐齐。 我躺在沙发上,冷冷清清。 她在厨房做饭,兴兴头头。 忽然我想起西厢记中那节‘油葫芦’:“今日个玉堂人物亲近,这些时又坐不安,睡又不稳,我欲登临又不快,闲行又闷,每日价情思昏昏。” 又‘三煞’中的“看你那离魂倩女,怎生地掷果潘安。” 真正魂为之销。 唉。 玛丽端出菜色,“看你,长嗟短叹的。” “吃什么?” “奄列,我唯一的拿手好戏。” “玛丽,乎我们这一辈子,再也活不到八十岁的。”我叹口气:“食少事多,其能久乎?” “你好希望活到八十岁吗?”玛丽讶异。 我摇头,“不,并不。” “那就是了。” “玛丽,做人真的没有意思。” “吃奄列吧,谁也没有告诉过你做人有意思。” 我把鸡蛋塞进嘴里,唉的一声,像一块蜡,真不知是奄列辜负了我的味蕾,还是我的心情辜负了好食物。 “我觉得太寂寞。” “哦闭嘴,硕人。” 我放下叉子。“我吃不下去。” “你要不要自杀?”玛丽问:“尽管不流行,还可以一试。” “我没有胆量。” 她大笑起来。 “你都不安慰我。”我抱怨。 “你需要什么样的安慰?我来说你听:硕人,你太没有用,老被人欺侮,人善遭人欺,唉,难为你长了聪明面孔,却是一副苯肚肠,白白被人利用,这么美,运气却不见得好,替你可惜,别人都嫉妒你,所以你没有朋友,你太忠厚了——”说著玛丽自己先哭出来,“这番话万试万灵,说给阎婆惜与潘金莲都一般管用。” 我用手撑着头也禁不住笑,一边笑一边心绞痛。 南星听到这样的话,难保不笑得‘眼泪’都流出来。 “那人是谁?”玛丽忽然问。 我禁不住说:“一个我可以真正交通,不必带面具的人。” “但是我并不觉得你对什么人戴过面具。” “那是因为我的面具功以臻化境。” 玛丽笑得眼泪都挤出来。“你要这样滑稽到几时呢?” “我不知道哩。” “我们晚上去跳舞庆祝。”她建议。 “不。”我拒绝,“如果你对我好,就在这里陪我聊天。” “为什么不回家?”玛丽问:“也许与父母谈谈……” “别开玩笑,他们做梦也不知道我们经过什么试炼。” “有没有试过‘耶和华是我的牧者,我必不至于缺乏’?” “好主意。” “我们总得活下去,comecome,你会没事的。” “没有人同情我。” “非洲有很多挨饿的小孩也急需同情呢,姐姐。” 我瞠目结舌,“我还以为我的嘴巴利害。” 她点起一只烟,深深抽支烟,“谁没有两下子呢。” 我躺回沙发里。 “告诉我关于他。” “南星?” “多么奇怪的名字。” “没有太多可以说,他是真正明白我的人。” “单为了解?他有没有钱?” “我不知道。” “什么?不知道?”玛丽问:“你今年几岁?还有,他持什么护照?” “护照?他不需要护照。”我摸不着头脑。 玛丽冷笑道:“这蹄子可疯魔了。” 我随即明白她的意思,只好干笑。 “快告诉我,”玛丽说:“从明天开始,你又是一条好汉。” “从明天开始,我又是一条毛虫。” “谭世民是不错的,走失机会,后悔莫及。” “我们结合是没有幸福的。” 她嗤的一声笑,不再言语。 硕人。 “唔?”我转身看玛丽,“又什么事?” “我并没有叫你。”玛丽讶异。 “啊。”我闭上眼睛。 硕人。 我坐起来,头碰到台灯上去,哗啦啦一声。 “硕人!”玛丽尖叫,“我真为你担心。” “不要紧,不要紧。”我匆忙扶起台灯。 我连忙躺回沙发上,紧闭上双目,集中精神。 “硕人,你接触到我吗?” 南星!眼泪自我眼角挤出,一直流入耳朵。为什么频率怎么弱?象无线电声量没开足,听不清晰。 “硕人。”他一接触到我的思想,立刻知道这些空白的时间来,我对他的思念。 若将你心换我心,始知相忆深。 这一点他完全做得到。 我的唇微微颤动,默念着我要说的话。 “硕人,我会来的,我一定要来。” 你怎么来?我大大震撼。 “等机会,等缘分。” 甚么?我不明白。‘大声’一点,我听不清楚。 “我受看管,只能偷偷与你接触。” 你能偷走出来? 这个时候玛丽扑过来摇撼我的身子,“你中邪?硕人,你在做什么?” 她伸手来扼我的人中。 我一时刺痛,伸手推过玛丽。 “我倘若在南星一生一世,失去了你,得享永生,也是无益。” 南星。 我的五官抽搐。 “我不能说太久硕人,等我。” 南星!我坐起来,他又离开了,消息完全中断,我睁大双眼。 玛丽左右开弓打我耳光。 我格开她手,“干吗呀?” “你差点没有口吐白沫,”她吃惊摇我肩膀,“你没事吧?忽然象是昏死过去,口中念念有词,鬼上身的样子。” “你想打我耳光有十年八年了,至今才公报私仇。” “硕人,你这副样子真叫人担心。”玛丽顿足。 我只好安慰她一轮。 “玛丽,咱们说了这么久,我也困了,咱们改天再联络。”我下逐客令。 玛丽抓起手提袋,叹口气,“忠言逆耳。” 所以说,有朋友要死,千万不要为他好,让他去死吧,好人不是很难做的。 我紧紧关上门。 南星要来地球。 他说过,如果他来到地球,就永远回不去。 相聚忽忽数日,这样大大取舍,他真肯作出决定? 况且地球人这么难做。肉体如此脆弱,灵魂无依无据,生活艰苦,一生人之中,痛苦多快乐少,天天做做做,日来睡一觉,第二天又是做做做,如此沉闷,还有句教训叫平安是福,空白的一生,虚掷的生命,实在没有太大的意思。 凡事想太多是不成的,人人作此想,人类都要绝种了,再也不生孩子的。 看样子也已经决定是要来,他说他在等机会。 我脸色转白,什么样的机会? 如果他的思想要正式进入一个地球人的躯体,就先要那个人死亡。 南星不是凶手,绝对不是。 他目前的处境如何? 他心情又如何? 我都担心至憔悴。 南星的长辈如何锁住他的思想电波? 他如何偷偷的与我联络? 可怜的南星。 他的遭遇使我想起地位不相称的男女受家长的阻挠----不行,她太没有知识,出身也不好,不可救药,非得同这种女人断绝往来不可,否则就同你断绝往来。 可怜的我。 我抬起头来的时候,已经入夜。 我拉好百页窗帘。 “等我。”南星说。 等。 悲剧不是他永远不来,而是来的时候,我已经鸡皮鹤发。 快了,再隔三五七年,我也就是那个样子。 第二天我同玛丽说,我要去算命。 她说我是神经病。 再三恳求,她答允带我去见神算子。 我问:算术同命运有那么大的关系? 玛丽说:命相根本是一项统计术。 譬如说,十个大鼻子都发了财,一见第十一个,就可以预测他或许也会发财。 又譬如说再那个时辰那一分那一秒出生的女人都离了婚,大概她们都是注定要离婚的。 我们经过千辛万苦,约到神算。 神算同我说:一字记之曰南,忘不得。 我跳起来,哗,神乎其技。 有客自远方来,避不得。 我眼睛都呆了。 付掉相金之后,我同玛丽说,“他怎么这么准?” “三千块,小姐。”玛丽说:“他要赚钱。” “你通消息给他,是不是?” “别神经,不相信就不要去看。” “他怎么知道我南朋友名字中有一个南字?” “小姐,我发觉你越来越象无知妇孺,给你嫁了这个人,又怎么样?你会因此得道成仙?” 我说:“我会成为一个快乐的人。” 玛丽说:“每一对离婚夫妇在结婚前都这么认为,不怎么新鲜。” 我说:“玛丽,你也别太悲观了,这个世界上仍又许多幸福的女人,说不定我是她们之一。” “是吗?你认为你是她们的姐妹吗?” “为什么不?” “我不认为,硕人,我们这种人,是要做到老的。有什么福可享?” “太悲观了,有不少人修成正果,靠自己一双手创出奇迹。” 玛丽说:“要靠自己的手,情愿没有奇迹。” “唉,我心情已经不好,还交这么晦暗的朋友。” “那么我们分道扬镳吧。” 我说:“再见珍重。” 我回家去伤神不在话下。 重新去上班那天是个大雨天。 小四开车来接我,怕我起不来。 他的恐惧是充分理由的,八时到达,我仍然躺在床上,他做好做歹拉我出去。 我打哈欠。 “别这样,振作点,这是一个新的开始。” “什么新的开始?”我在车中化妆,“旧人事旧作风旧地方,乏善足陈。” 车子在大雨中跳一跳,我的唇膏打横叉出去,差点有一张钟歌罗馥嘴。 我放弃。 “你当心点,大雨。”我说。 小四说:“一寸一寸走,怕什么。” 我扯一扯安全带,我是一个一等一的好市民。 “表姐,你自己才要当心,”他的语气象个大人,“最近你魂不守舍。” 他在公司附近放下我。 我上去报到。 一面对新老板我就后悔来复职,他是一个英俊年轻得体的男人,非常客气,太过谅解,令我自己觉得是个罪人,在他口中,这样“不要紧”,那样“没关系”,仿佛事事都是我的错,不过在他宽宏大量之下,我又得到一次重生的机会。 我忽然疲倦的不得了,他的声音在耳畔化作嗡嗡声,一会儿开会的来龙去脉我一点儿兴趣都没有。 为什么要知道这么多呢。我情愿化身为一个幸福的住家女人,抱着孩子,翘起二郎腿吃一支香烟,盘算下午的牌搭子。 ------------------ 录入者:Lin Zhang 整理者:风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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