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南孙与朱锁锁是中学同学。
  两个人都是上海人,都是独生女。
  办入学手续那天,南孙只听得身后有一个女声叫:“锁锁,这边,锁锁,这边。”
  说的是上海话,现在已把粤语当母语的南孙听在耳中,好不纳罕,怎么会有人叫“骚骚”呢,忍不住回头望,她看到一张雪白的鹅蛋脸,五官精致,嘴角有一粒痣。
  当时十二岁的南孙心中便忖:果然有点风骚。
  以后,她便叫她骚骚,这个昵称,一下子在女校传开,朱锁锁开头并不悦意,后来却诚意接纳,连英文名字也弃之不用,就叫骚骚。
  沪语软糯,妹妹与锁锁此类叠字用粤音读出,失之浓重,用上海话念来,轻快妩媚,完全是两回事。
  两个原籍上海的女孩子,虽然已经不大会说上海话,还是成了好朋友。
  锁锁曾经问南孙:“我们会不会闹翻,会不会?倘若会的话,也太叫人难过了。”
  南孙答:“说不定会,又怎样呢,一样可以和好如初,吵归吵,不要决绝分崩就是了。”
  两个人读《呼啸山庄》,深夜躲在房中流泪。
  约齐了去买内衣,邻校男孩子递纸条过来,也摊开来传阅。暑假锁锁时常到蒋家度宿。
  锁锁姓朱,却不住在朱家,父亲是海员,一年到头,难得出现一次,即使回来,也居无定所,他把锁锁放在舅舅家,一住十年。
  舅舅姓区,是广东人,一家人五六个孩子挤在一层战前旧楼里,待锁锁并不坏,给她睡尾房,他却与表兄弟姐妹谈不拢。
  蒋南孙去过那地方,一道狭窄的木楼梯上去,二楼,门一打开,别有洞天,室内不知给岁月抑或烟火熏得灰黑,但楼面极高,锁锁的房间有只窗,铁枝已被无数只孩子的手摩挲得乌黑发亮,隔一条巷子,对面是面包店的作坊。
  窗下的书桌是锁锁做功课兼招呼小朋友的地方,每到下午三点,新鲜面包出炉,香闻十里,南孙爱煞那间小房间的风景,永远忘不了烤面包香。
  做面包的伙计只穿内裤操作,使南孙骇笑,男人,对小女孩子来说,是多么古怪而又陌生的动物。
  她们剪一样的发型,用一样的书包,心事,却不一样。
  锁锁对南孙说:“舅母对我好,是因为父亲付她许多津贴。”
  南孙说:“一个人对另外一个人好,总是有原因的。”
  锁锁说:“你母亲爱你,就没有原因。”
  南孙笑:“那是因为我是个听话的女儿。”
  锁锁说:“照你这样说,只要有人对我好,不必详究原因?”
  “当然,否则你就要求过高,太想不开。”
  “我喜欢你的家,与父母同住,正常而幸福。”
  南孙不响。
  过了足足一年,她才问锁锁,“猜猜为什么我叫南孙。”
  锁锁说:“你家的长辈盼望有个男孙。”
  是的,蒋家一家四口,老祖母一直等待男孙出世,南孙的父亲结过两次婚,第一次没有孩子,第二次生下女婴,祖母得到消息,照样叫了牌搭子来搓麻将,一连七天,都有借口,直到南孙母女出院,没去探望过她们。
  然后还给了一个这样的名字。
  锁锁说:“你母亲的涵养功夫倒是好。”
  南孙笑:“在人檐下过,焉能不低头。”
  南孙的父亲是二世祖,靠家里生活,这个祖母不比别的祖母,钱的声音最大,老人家一直有尊严。
  南孙把事情说出来舒服得多,“你明白了吧。”
  锁锁说:“家里面有这样一位生命之源,真正吃不消。”
  “毕业之后,我们搬出来住。”
  “对,租一间小公寓,两个人住。”
  锁锁一直没有提到她的母亲,而南孙也从来不问。
  蒋太太倒是很喜欢锁锁,常常说:“长大了,也要像两姐妹一样,知道没有?”
  她是一个乐观豁达的女子,很有自己的一套,生下南孙之后,一直没有再怀孕,婆婆再唠叨,只当没听见。
  南孙的祖母在晚年改信基督,家里不准赌博,蒋太太改在外头打牌,天天似上班,朝九晚五,自得其乐。
  南孙自小明白,快乐是要去找的,很少有天生幸福的人。
  蒋太太一直同女儿说:“南孙,早知还是多读几年书自己赚钱的好。”
  祖母怨,母亲也怨。
  其实她母亲年纪并不大,社会上近四十的女性俊彦多的是。
  南孙说:“妈妈,你有你的乐趣。”
  除出一个长寿而噜苏的婆婆,蒋太太的生活还是丰裕单纯的。
  这些琐事从来不曾烦着年轻人。
  夏季忙着学游泳、打球、看电影、买唱片,还有,当然,结交男孩子。
  锁锁的出手一直比南孙阔绰,南孙没有固定的零用,凡事都要做伸手派,她向母亲要,妻子向丈夫要,儿子又再向老太太要……很使人气馁的一件事。
  但吃用方面,南孙又占着上风,她把锁锁邀请到家中吃饭,而锁锁在外头请她吃奶油栗子蛋糕,作为一种交换。
  这样一个小客人在家出入,照说老太太应当有意见,但却从来没有说过什么。
  因为锁锁长得好?并不见得,老妇才不吃这一套,因为锁锁天生好记性,一本《圣经》自“创世纪太初有道,道与神同在”一直咕溜溜背下去,清脆玲珑,一字不差,令老太婆叹为观止。
  她是这样在蒋家获得通行证的。
  学校里,锁锁的功课亦比南孙好。
  南孙较为粗心。
  她一直说:“无论得很,一式的题目做十次,第八次不错,第十次也错,我是办大事的人,不拘小节。”
  她的大事是替小孩补习,赚取零用。
  有些小学生蠢得厉害,南孙说她巴不得切开他们的脑袋,把课本塞进去,再缝好,交差。
  两个女孩子在功课上颇有天赋,并不是神童,却不用家长费心,属于逍遥派,大考前夕,例必兵荒马乱,但每次均名列前茅。
  升至中四,也考虑到前程问题。
  南孙说:“我倘若是男孩,真不必愁,现在看样子,老太太不会继续投资。”
  “她会的,我教你。”
  “怎么样,你有办法?”
  锁锁笑:“你把诗篇与箴言都背熟了,每日在她面前念一次。”
  “对,老太太一欢喜,就送我去读神学。”
  “总比出来做事好。”
  “你呢?”
  “我?”
  “是,你。”
  “已有一年多没有见过父亲,上次见他,他说想退休。”
  “可以考奖学金。”
  “我想出来赚钱,过独立的生活。”
  “中学毕业生的收入是颇为可怜的。”
  “那么只好搬到你家来了。”
  “你知道你是受欢迎的。”
  “可是将来万一闯出名堂来,有你这么一个恩人,不知道怎么报答,倒也心烦。”
  两人都笑了。
  隔一会儿她说:“真想出去留学。我知道祖母有那个钱。”
  “那是她的钱。”
  “真的,她爱怎么花就怎么花。”
  “或许可以求你父亲。”
  “不行,爹说的话,她很不爱听,前年她在他怂恿下买进的股票如今还作废纸压在柜底,她的财产为此不见一大截,不然也不会对我们这么紧。”
  锁锁动容,“你们家也有损失?我一直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只知道舅母一直哭,要同舅舅拼命。”
  “我也不晓得,只知道赚钱的时候人人笑,爹房中装了一具没有字盘号码的电话,随时与股票行联络,连祖母都认为是正当投资,客人来吃饭,我做陪客,一顿饭三小时,句句不离股票,烦死人。”
  “现在完了。”
  “完了。”
  “大人有时比小孩子还天真盲目。”
  “同学家中,没有不吃亏的。”
  “奇怪,每个人都输,谁是赢家?”
  南孙笑,“你问我,我又不是经济学家。”
  锁锁很有兴趣,“听舅母说,她本来是赚的,一元买进,两元卖出,对本对利,可是股票一直升,于是她又三元买进,四元卖出,赚了之后,回头一望,它还在升,于是她又六元买进,好,这次直往下跌,跌到一角。”
  南孙瞪她一眼,“不知你在说什么。”
  “贪婪,她不知何时停止。”
  “全城的人都为之疯狂,没什么好说的。对,我阿姨要回来了,我介绍给你认识,她是少数清醒的人之一,讲出来的话,很有意思。”
  “升学的事……”
  “骚骚,明年再说吧,彼得张还有没有电话给你?”
  “这一年舅母对我十分小心翼翼,比从前更客气,皆因经济情况大不如前,你瞧,股票崩溃,得益是我。”
  “彼得也太会玩了,疯得可怕。”
  锁锁也同意,“是,听说他吸麻醉剂。”
  南孙沉吟,“那十分过火,你认为呢?这种男孩还是疏远的好,你说是不是?”
  锁锁说:“我同意。”
  “真可惜,跳得一身好舞。”
  会跳舞的男孩子并不止一个。
  南孙从来少不了约会。
  穿着校服出去,书包装着走私的跳舞裙及鞋子,在家长开通的同学家中换上,一起出发,玩到十点钟才回家。
  从时装杂志学会化妆,南孙始终不敢搽唇膏,年轻的嘴唇特别吸收颜料,很难真正擦掉,叫老祖母看到,麻烦多多。
  锁锁则不怕,肆无忌惮地用最流行的玫瑰红,看上去足足像十七岁。
  越是家中禁忌的事,越是要做,南孙自己都不明白这种心理。
  就在她阿姨要回来的前一个晚上,南孙半夜睡醒,热的交关,跑到露台去凉一凉,听见父母在悄悄说话。
  他们俩很少交谈,出发是为着什么要紧的事。
  只听得蒋太太轻声抱怨,“你真爱发神经,她那些钱,你便让他吃吃利息算了。”
  “利息?一年三厘,用来贬值也不够。”
  “她不肯听你,白挨骂。”
  “六十几岁的人了,死揽着钞票不放。”
  听到这里,南孙深决诧异,才六十吗,印象中祖母起码有八十九岁。
  隔一会儿她父亲说:“房子会涨价的。”
  “她手上有不动产。”
  “不是她那些,我同她说时你也听到,有两个大型私人屋村要盖起来了,分期落个头注,到时包赚得笑。”
  “地段也太偏僻了,届时没人要,怎么甩手。”
  南孙的父亲光火,“连你都不相信我。”
  南孙心想:这也怪不得家里上中下三代女人,他确不是一个值得相信的人。
  “我自己去筹钱。”他负气说。
  做妻子的只是叹气。
  “我要是有本钱,早就发了财。”
  南孙险些笑出声来,这话,连十多岁的她,听了都有无数次了。
  她打个呵欠,轻轻走回房间睡觉。
  阿姨来了,住在酒店里,南孙带着锁锁去探望她,要用电话预约。她有吸烟的习惯,一进房,便嗅到一股幽雅香水的特殊气息,女孩子觉得陌生而诡丽,如《一千琳一夜》那样,她们即时倾倒了。
  阿姨很客气地招呼她们,把她们当大人,没有比这个更令小女孩感动的了。
  南孙阿姨并非美女,但全身散发着一股说不出的味道,一举一动,与众不同。
  南孙告诉锁锁,这些在欧洲住久了的人,是这样的。
  锁锁说:“余不敢苟同,许多在欧洲流浪的华人,垃圾而潦倒。”
  阿姨听到,微笑说:“他们搞艺术,应该是那样。”
  锁锁大胆地问:“请问你做什么呢?”
  “我在伦敦西区开了一家店,卖东方小玩意,我是个小生意人。”
  南孙飞过去一个眼色,象是说:如何?告诉过你,阿姨不是普通人。
  “快要毕业了吧?”
  两人不约而同地答:“明年。”
  阿姨感喟,“你们这一代,真是占尽天时地利人和,只要依着黄砖路走,很容易到达目的地。”
  锁锁问:“《绿野仙踪》中之黄砖路――难道生活像历险记?”
  阿姨说:“刺激得多了。”
  锁锁看着她的面孔,猜不到她有几岁,外表不过三十余,但心境却颇为苍老,好不突兀的组合。
  “毕业后打算做什么?”
  南孙所:“读了预科再说,拖得一年是一年。”说完自己觉得再聪明没有,先咭咭地笑起来。
  锁锁说:“我想赚钱,许多许多的钱。”一脸陶醉的样子。
  阿姨幽默地所:“无论做什么,立志要早。”
  她们一起吃了顿下午茶,无论锁锁抑或南孙斗第一次坐在这样华丽的地方吃点心,人都变得矜持起来。
  大堂装饰是法式洛可可,乐师在包厢中拉梵哑铃,四周的落地大镜子反映重重叠叠的水晶灯,桌上银器累累坠坠,白衣侍者殷勤服侍,来往的客人看上去都似明星。
  南孙问阿姨:“这地方贵不贵?”
  阿姨想了一想:“时间最宝贵。”
  锁锁倒是停懂了,“偶尔来一趟还是可以负担的。”
  南孙说:“给泥天天来,像办公那样,恐怕也无太大意思。”
  阿姨点头,“都说你们这一代,比起我们,不知聪明多少倍。”
  南孙看着锁锁笑。
  “你们是真正的朋友?”
  南孙严肃地点点头。
  锁锁问:“你呢,阿姨,你可有朋友?”
  “从前有,后来就没有了。”
  “为什么?”
  “人长大之后,世情渐渐复杂。”
  “我不明白。”
  “譬如说,有一件事,我急于要忘记,老朋友却不识相,处处提起,语带挑衅,久而久之,自然会疏远。”
  南孙问:“你为何要忘记?”
  锁锁:“她为何要提起?”
  阿姨笑,“又譬如说,本来是一对号朋友,两个人共争一样东西,总有一个人失败,你所得到的,必然是别人失去的,两人便做不成朋友。”
  女孩子们不以为然,“可以让一让嘛。”
  阿姨的笑意越来越浓,悠然地吸着烟。
  锁锁和南孙面面相觑。
  “有没有男朋友?”
  “他们从不带我们到这种地方来。”
  “这是古老地方,你们一定有更好的地方可去。”
  “不太坏。”
  南孙忽然说:“阿姨,长大了我要像你,到处旅行,走在时代尖端。”
  阿姨仰起头,哈哈大笑起来。
  临走之前,她留下卡片给女孩子。
  “多么特别的一位女士,”锁锁说。
  南孙说:“看她给我什么。”
  是一只银制戒指,小巧的两只手交叠在一起,一按机括,手弹跳打开,里面是一颗心,手握着的原来是一颗心。
  锁锁欣赏到极点,爱不释手。
  南孙看在眼内,“送给你。”
  “不,阿姨给你,你留着。”
  “你喜欢这种东西,你要好了。”
  “不不不,你戴着我看也一样,千万别客气。”
  “你看,”南孙说,“我们不会为争一样东西而伤和气。”
  锁锁不语。她心中想,会不会这只戒指还不够重要,会不会将来总有更重要的出现。
  南孙看到锁锁的表情,也明白几分,只是当时她想不出有什么是不可与人分享的。
  她说:“锁锁考试时要不要到我处温习”
  锁锁仰起面孔,“要麻烦你的日子多着呢,不忙一时。”
  她像是有预感,这句话之后,一连两个月,锁锁做海员的父亲音讯全无,款子也不汇来了。
  锁锁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她同南孙说:“怎么办,我只道人的面孔只有额角鼻子才会出汗,现在我急得连面颊都发汗。”
  南孙笑,“你看你,或许有什么事绊住了。”
  “唉,这么年轻就要为生活烦恼,真不值得。”
  “舅母给你看脸色?”
  “没有,她倒不是那样的人,一句没提过。”
  南孙动容,“那倒是真要好好报答她。”
  锁锁啼笑皆非,“好像你我一出道就荣华富贵,爱怎么报答人都可以,说不定我在打字房内等一辈子,还得叨人家的光。”
  南孙抓住她双肩,“你会打字吗,我倒不知道。”
  锁锁说:“人家都急死了。”
  “不怕不怕,大不了搬来我家住。”
  锁锁不语。
  区家是住不长了,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
  舅母的大儿子中学出来在银行做事,不止一次表示过希望约会她。
  锁锁对这个年轻人并无特殊好感,碍着是表兄,又住在一层楼里,所以才每天说“早”,“天气不错”,男朋友当中,比表兄优秀的人物不知凡几,她才不会看他。
  她曾对南孙所:“父母没有给我什么,一切都要看自己的了,不闯它一闯,岂非白活一场。”
  倘若不搬出来,锁锁迟早变成舅母心目中的好媳妇,三年生两个孩子,继承她的位置,在旧楼过一辈子。
  “人长大了,只觉得自己碍事,床不够长,房不够宽,转身时时撞着胸部,痛得流泪。你看这校服,去年做的,今年已经嫌窄,还有一个学期毕业,谁舍得缝新的。”
  南孙把手搭在她的肩上,“别烦恼,置张大床,租间宽屋,买许多合身的衣服,问题便可解决。”
  “你天生乐观,最叫我羡慕。”
  “这一点我得母亲遗传。”
  “南孙,别人怎么想不重要,泥一定要明白,我急于离开区家,实在不是虚荣的缘故。”
  南孙说:“但你那么情急,一旦坏人乘虚而入,很容易堕落。”
  锁锁反问:“什么叫堕落?”
  南孙不加思索,“做坏事。”
  “什么是坏事?”
  南孙一时说不上来,过了一会儿,她说:“偷,抢,骗。”
  “偷什么,抢什么,骗什么?”
  “锁锁,你明知故问。”
  “我来问你,你若偷姐姐的跳舞裙子穿,算不算坏,我若抢你的男朋友,又算不算坏,我同你故意去骗大人的欢心,以便达到一种目的,又算不算坏?”
  南孙呆视锁锁,说不出话。
  “不算很坏,是不是,不用受法律制裁,是不是?”
  南孙答:“也是坏。”
  “那好,我拭目看你这一生如何做完人。”锁锁赌气说。
  又过了一个月,锁锁的父亲终于出现。
  他在新加坡结了婚,上了岸,乐不思蜀,带着新婚妻子回来见亲戚,言语间表示以后将以彼邦为家。
  至于锁锁,他说:“孩子长大,已可起飞。”
  锁锁没料到做二副的父亲忽然会如此文绉绉,一时手足无措,没有反应。
  她舅母颇为喜悦,含蓄地表示只要锁锁愿意,可以在区府住一辈子。
  她父亲更放下一颗心,兜个圈子就走了。
  锁锁到蒋家去诉苦,与南孙夜谈,地上书桌上摊满书本笔记,墙上挂着大大的温习时间表,中学生最重要的一个考试已经逼近。
  蒋家对南孙的功课一点也不紧张,南孙不是男孙,读得怎么样无关紧要,中了状元,婚后也是外姓人,老祖母的想法深入人心,感染全家,包括南孙自己。
  “这一题会出来,多读几次。”
  “哪一题?”
  “印度之农地灌溉法。”
  “南孙,印度人怎样灌溉他们的稻田,与我们将来做人,有啥子干系?”
  “我不知道,别问我。”
  “我看这教育方针是有问题的。”
  南孙笑,“依你说,教什么最好?如何使表兄死心不追你?”
  “正经点好不好?”
  “这么说来,文天祥,莎士比亚十四行诗,空气之分子,大代数的变化……一概与生活没有帮助,那还念什么大学。”
  “所以我不念。”
  “你应该交表哥供你念,毕业后一脚踢开他,很多人这么做。”
  “气质,读书的唯一的用途是增加气质,世上确有气质这回事。”
  “什么气质,头巾气罢了,害得不上不下,许多事都做不出,你看我父亲就知道了,也算是个文学士,高不成低不就,一直没正式为事业奋斗,也就蹉跎了一辈子。”
  “嘘。”
  “不是吗,天天觑着母亲的钱。”
  锁锁叹口气,“其实我父亲不是坏人。”
  南孙说:“你讲得对,其实没有人是坏人,不知道恨谁。”
  “他一直把我照顾得不错,每到一个埠,总不忘买些玩意儿给我。”
  “我记得,你手头上一早有印度人的玻璃手镯,日本国的绢花头饰,台湾的贝壳别针。”
  “――玩腻了交给表姐妹,她们并不讨厌我。”
  南孙笑,“就嫁给她们大哥算了。”
  “一屋子的人,”锁锁侧头,“还希望再生,一架老式洗衣机,不停地操作,洗出来的衣服迟早全变成深深浅浅的灰色,一日我急了,买了瓶漂白水,硬是把校服浸了一夜,白得耀眼,我不要成为他们一分子。”锁锁有迫切的欲望要与众不同。
  南孙说:“奇怪,我倒是不介意在家中待一辈子。”
  锁锁笑,“那自然,饱人不知饿人饥。”
  南孙瞪她一眼,“别把自己说成苦海孤雏。”
  锁锁翻开课本。
  蒋太太却来敲房门,“晚了,出来喝碗燕窝粥,好休息了。”
  锁锁说:“燕窝?”
  南孙悄悄说:“老太太吃,我们也吃,她一直唠叨,我们装聋。”
  锁锁莞尔,把这套家庭教育原封不动搬到社会上用,有大大的好处。
  她一直欠舅母生活费。
  因为这样,表兄名正言顺在她房内外穿插。
  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搬走,对于住了十多年的小小三夹板搭的房间忽然有点留恋,朝西的房间一到下午四点便有太阳射进来,接着是熟悉的面包香,以后,无论飞得多高多远,走至天涯海角,只要闻到烤面包香,她就会想到出生地。
  房内一张铁床,一张书桌,一只老式衣橱,镜子是鹅蛋型的,镶在橱门上,坐在书桌前,一侧身便照到镜子,猛一抬头,还以为房中另外有人。
  以前没有,现在有表哥。
  一次他搭讪地看她在写什么,一只手轻轻地放在她肩上,她立即站起来,背脊贴着墙,戒备地、静静地看着他,双臂抱在胸前。
  一双眼睛在夕阳下沾了金光,闪烁地、精光灿烂地看着她表兄。
  那脸上长小疱的年轻人忽然自惭形秽,要关住这样的一双眼睛,谈何容易,他虽不是一个伶俐的青年,心中也明白。
  他静静地退出。
  第二天,锁锁用很平静的声调同她舅母说,要往同学家去小住,为着考试便利温习。
  舅母问:“是蒋小姐的家?”
  锁锁点头。
  “你倒是看重功课。”
  锁锁不语。
  “好,”舅母笑,“将来爱做事尽管做事,孩子由我来带。”
  锁锁仍然不出声,一抬头,看到表哥下班回来,呆站一角。
  他脸上有点惨痛,有点留恋,有点自惭,锁锁没想到他感情会有这样的层次,倒是意外。
  看样子他知道她这一去,再也不会回来。
  但是他没有出声。
  为了这一点,锁锁感激他,他在她心中升华,去到一个较高的境界。
  她第一次正视他的脸,并且抿一抿唇。
  他眼睛红了,别过头去,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
  锁锁度过在区家最后的一夜。
  她记得她欠舅母五个半月的生活费,约值五千元,在那个时候,相等三两多黄金。
  一定要归还。
  因为直至她走,舅母并没有亏待她。
  表哥送她,一前一后,站在公路车站上。
  许久许久,她以为他已经走了,但地上仍有他的影子,终于锁锁上了车。
  那夜,以及连续许多许多晚上,她都做梦看到那瘦长的黑影。
  真没想到他不自私,真正为她好,尊重她意愿。
  这是他的初恋。
  多年以后,朱锁锁发现,没有男人,爱她如她表哥爱她一半那么多。
  南孙在门口等。
  取笑她:“光着身子就来了。”
  除了书包,锁锁什么都没有带。
  也没有说要待多久,一切心照。
  还有两个月大考,找工作的时间也约是两个月,不消半年,她便可以直立。
  近五年的交往,锁锁知道蒋宅是那种罕有的、可以让客人舒舒服服住上三几个月的家庭,因为连蒋先生太太都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客人,而真正的主人老奶奶却又是老派人,习惯亲友借宿。
  锁锁觉得她运气好。
  南孙问她:“出来以后不回去,没问题吧?你是未成年少女,别给麻烦我们才好,说不定泥舅母会告我们诱拐你。”
  锁锁不假思索,“不会的。”
  “何以见得?”
  “除了亲生父母,谁管这种闲事。”
  南孙相信这话。
  “而且他们凭什么找我回去,在法律上,区家与蒋家,对我同样是陌路人。”
  “这么些年了,真的没有感情?”
  “初初搬到他们处,才八岁,一夜他们阖家去吃喜酒,剩下我一个人,每间房间都下了锁才走,连大门都锁几重,南孙,那夜倘若有一场大火,你就不会认识朱锁锁。”
  南孙把手放在她手上,笑说:“同我们家刚相反,我们这里著名不设防,抽屉里少了钞票,只换佣人,不改习惯。”
  “将来我要有一个属于自己的窝,全部打通,一目了然,不要用锁。”
  “快去洗澡。”
  “用哪个卫生间?”
  “我用什么,你也用什么。”
  锁锁感动地看着南孙。
  南孙连忙加一句,“将来你要报答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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