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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西把面孔伏在臂弯里呻吟。 这个当儿,幸亏有雷律师打电话来。 “苏西,再过七个月,你便可以继承大笔遗产。” “我这才发觉,没有它,我也可以过得很好。” “你太潇洒了。” “我们不应被钱牵着鼻子走。” 雷家振笑,"孩子仍是孩子。” “那么,请我吃饭。” “苏西,到我家来。” 苏西对雷家十分熟悉,有空常去,少年时把功课带到雷家做。 凡是母亲心情欠佳,她就避难似躲开数小时,待雨过天晴,她才返家去。 她到今天仍然感激有那么一个好去处。 雷家振一直独身,苏西记得有一阵子她最怕世上有两个人会结婚,一是母亲,一是雷家振。 这两个人对她生活影响至大,她们如果结婚,就没有人会照顾她。 可是,今天她又最最希望这两个人可以结婚。 吃饭之际,苏西说:“结婚总是好的。” “不过结婚先要有对象。” “你一定有追求者。” “是吗,你看好我· “当然,有事业的女性最受欢迎。” 雷律师叹口气,似有难言之隐。 苏西温和他说:“我己长大,你有话,可以对我直说。” “是,"雷家振微笑,"在感情方面,你比我能干。” 苏西谦曰:“还未算专家。” “实不相瞒,我等一个人开日,已有多年。” 苏西一怔,"多少年。” “有十多年。” “什么?"大吃一惊。 雷家振亦苦笑,"几乎是一辈子。” “这人可知道你心事?” “当然明白。” “却一直没有开口求婚。” “没有。” “他可是自由身?” “一。早离婚。” “稀,故意为难,不是好人。” “我也这样想。” “你仍然同他在一起。” “藕断丝连,好些日子。” “那就是你不该了。” 雷律师苦笑,"一直没有找到更好的,两人之间也没有第三者。” 苏西摇摇头,真没想到英明果断的雷家振会在感情事上如此萎靡。 “再迟些就不能再怀孩子了。”她惋惜说。 雷家振一怔,"我没想过要'厂女。” 苏西大不以为然,"孩子的笑声可救天下苍生,人人都应有孩子。” 雷家振笑了,"苏西,我肯定你会有这种福气。” 苏西把手按在她肩上,"谢谢你。” 两个女子谈了一宵私事。 苏西想,那个人会是谁呢。 她苏西可不会等谁超过一年。 这里不高兴,立即到别处去,只有中年人才会如此磋舵,专爱搞气氛,浪费半生时间也要弄它一个荡气回肠。 不过,那个人,究竟是准呢。 第二天,她在医院门口碰到朱立生。 “好吗?"她腼腆地问。 “启东情况相当好。” 苏西点点头,忽然闪开,没有说更多的话。 一口气走到楼上,发觉朱启东已经挪到普通病房,她放下一颗心。 床边放满亲友寄来的慰问卡。 启东看到她,笑得咧开嘴,"苏西,让我握住你的手。” 苏西连忙递手过去。 启东如获至宝,双手掬住.深深·一吻。 “看你下次敢不敢不小心身体。” 启东笑说:“活着真好。” 苏西叹口气,"又该出发到卢旺达去了。” 朱启东十分天真,"你怎么知道。” 一猜即中 “后东,我有话同你说。” “请讲。” “我们认识多久。” 他答得飞快,"三个月。” 苏西一惊,"才三个月?像有三年。” 启东的感觉刚相反,"我却愿意每天回家都看见你的面孔。” 可是,苏西想,你的家在帝位,在卡达曼都、在泰辽边境、在津巴布韦、在阿根廷…… 苏西勉强地笑一笑,"启东,我们是最好的朋友。” 朱启东当然不是笨人,一听这话,已经觉得奇怪, 正想追究,有人推门进来。 一看,却是好友上官,这里是医院,医生进门,不 必敲门。 上官笑着说:“漂亮的女朋友又来了,你看人家对 你多好,尽心尽意,不嫌你木独,阿朱你真是三生修 到。” 苏西低下头不知说什么才好。 上官替朱启东检查身体。 他滔滔不绝,"我一直认为一病就见人心,谁肯天天来,谁就是好伴侣。” 朱启东微微笑,握住苏西的手。 上官又说:“阿朱,我是你朋友,总得提醒你,一出院,好去挑选订婚钻戒了。” 苏西忽然站起来;急促他说:“你对我一无所知--"说到一半,走了出去。 上官一怔,忍不住笑起来,"看,怕难为情。” 苏西站在走廊喝咖啡,她叉着腰于生气,上官若是托世在上一世纪,又是女人的话,便是传说中的三姑六婆。 刚才若非他闯进来,事情已经和平解决,这个讨厌的人! 不如写一封信吧,这种信,叫"亲爱的约翰"信件,格式是这样的:“亲爱的约翰,我真讨厌写信,可是我必须让你知道,我对你的爱已经飞逝,实无必要拖延,我又爱上了另一位亲爱的约翰……” 苏西叹口气,她还是赞成面对面讲清楚。 做人至要紧公道。 她离开了医院。 走到门口,有人叫她:“苏西。” 苏西没有抬头,她已听过这个声音叫她多次,分明是幻觉。 正想低头疾走,一个高大身型挡在她面前。 是朱立生。 他双手插在西装裤袋里,看着她微笑,原来他一直在这里等她。 苏西连忙低下头,不知怎地,她忽然有点心酸,任由这段感情发展的话,她肯定是要受到责难的吧。 一时仿惶,只想逃避。 她往右,朱立生也把脚步挪向右,苏西又急急往左,不料朱立生也正想让她,苏西撞到朱立生怀中去。 她连忙退开,涨红面孔。 朱立生与她并排走。 他微笑,"我们喝杯咖啡可好?” 苏西能吃,结果她叫了橘子汁、松饼、香肠煎蛋,最后才来一大杯咖啡。 朱立生骇笑,"天天这样吃。” 苏西十分满足,"是。” 朱立生不置信,"不怕胖?” “三十岁之后再算吧。” “看,这就是年轻。” 苏西微笑,"说说你二十三岁时的趣事。” “当时在英伦半工半读,感觉上老是吃不饱,食用惊人地恶劣,早餐有种腥臭的小鱼,大抵是猫头鹰嫌弃的食物,没齿难忘。” 苏西讶异,"这么说来,你白手兴家?” “我、你爸以及雷家振,我们三人是老朋友,要不徒手搏斗,要不就一穷二白。” 苏西听得津津有味,再添一大杯咖啡。 “三人之中以雷家振环境最好,时时请我俩吃烧肉饭。” 苏西说:“听说那时连传真机都尚未发明。,' “是呀,也没有摄录影机,也无私人电脑,连小型计算机才刚面世。” 苏西睁大双眼,"我的天,怎样做功课。” 朱立生微笑,"就这样,挨过寒武纪,宇宙洪荒,来到先进文明世界。” 苏西看着他笑,"也不是多久以前的事。,, 这时,不断有人过来与他打招呼,都像是不相信朱某会在这种时间这种地方出现。 一个公众人物在适当时刻便会避开公众。 朱立生却不介意被人看见他同苏西在一起,谈笑自若。 他说下去:“然后我结了婚。” 苏西试探问:“是富家女吧?” 朱立生诧异,"你怎么知道。” 苏西摊摊手,"启盈的气质总得遗传自某人。” “是,她父亲是新加坡华侨,一家数姐妹都在伦敦读书。” 苏西有点安慰,回忆里没有苦涩,那是好事。 “后来,岳家支持我做生意。” “你成功了。” “可以这样说。"他叹口气。 可是,感情却一日淡似一日。 真怀念那种清晨到女方家门去等的日子,春寒料峭,双臂抱在胸前取暖,大半个小时过去,口吐白雾,尚未见伊人下来,乎一块小石子敲响她寝室的玻璃窗,好叫她推窗看下来。 他抬起头看向她,一如罗蜜欧看来丽叶。 这样的好日子都会过去。 渐渐生分到陌生人一样。 苏西忽然问,"我长得可像她。” 朱立生凝视苏西。 苏西略觉紧张。 “不,一点也不像。” 苏西放心微笑。 “只除出一点。” “是什么?” “我一向喜欢快乐的女子。” 苏西十分放心。 “她是那种吃到一筒冰淇淋也当世上美食,陶醉得会眯起眼睛晤一声的人。” “她的快乐一定感染了你。” “你也是。” 苏西笑答:“那是很好的赞美。” 吃早餐的人渐渐散去,只剩他们一桌。 连苏西都诧异,时间竟过得这样快。 这个约会该散了,可是苏西动也不敢动,她十分犹疑踌躇。 生怕一分手下次约会不知要等到几时,可是一直拖下去又不是办法。 她心中着急,这是从来没有的感觉,然后,她纂然醒悟发生了什么事,双目充满访惶地看着朱立生。 朱立生伸出手来按住苏西的手背。 年轻的苏西泪盈于睫。 “下班我来接你。” 这正是下一次约会,苏西用力点头。 朱立生别转头去看着别处,他也有点身不由己,鼻子发酸。 他送苏西返写字楼后一时感慨万千在银行区娜冈。 呆站在橱窗面前,心中巴不得想奔上大厦找到苏西紧紧将她拥抱。 为什么不?生命之路已经走了一大半,再不争取永远没有机会,他正想纵容自己,放肆一次,店内经理却出来招呼他。 “朱先生,请进来看。” 这才发觉原来站在相熟的银器店外。 经理热情地问:“看中什么,朱先生?” 朱立生只得说:“那一式数款纸镇……” “一共十二款,朱先生。” “都送到立生行吧。” 他转头离去,吸进一口气,冷静下来,仰起头,叹口气。 一个小生意人,庸碌半生,看着苏西那朝霞般笑容,简直自惭形秽。 他可不知苏西也不好过。 回到办公室,她走到梳妆间,对牢镜子,呆视,差点没惊呼出来。 头发照例不受控制,鼻尖不知几时爬出好几颗雀班,额角发油,身上衣饰又不够华丽。还有,她嫌自己块头大大,手脚太笨,怎么做一个优雅老练中年人的女伴?苏西掩住脸呻吟。 半晌才回到外边。 在走廊碰到同事蒋小姐。 “哗,"对方打量她,"苏西你似魂不附体。…… 说得好。 蒋小姐以神算子那般口气说:“一个女子看上去半死不活模样,只有两个可能;一是恋爱,二是失恋。” 苏西吃惊,"是吗,我们进化到今日,心中也只得这两件事?不是老板不升我职?” 蒋小姐冷笑,"他不升我,我自立门户。” 苏西停一停神,"不,我没有失恋,也不是恋爱。” 蒋小姐似笑非笑,"不认拉倒。” 苏西走进小房间坐好。 片刻蒋小姐又进来,借文件,抱怨公司制度,然后闲闲地问:“你母亲可喜欢他?” 苏西叹口气,"不可能。” 蒋小姐睁大眼睛,"那他一定是个精彩的人。” “同你的想象力比差远了。” 蒋小姐看着苏西只是笑。 这是什么逻辑:母亲不喜欢的一定是好情人? 苏西用手托着头,在这种情况下还可以完成工作,也真是奇迹。 她俩为一项产品新译名踌躇。 “'不羁的风'可好?” “年轻人会知道什么叫不羁吗,一看到不认识的字,心中不高兴,还怎么肯掏腰包。” 苏西笑了,"说得好,我们又不是槁文学作品。” “一代比一代不识字。” “大抵也不能怪他们,生活上没有需要,学来元用,便不愿浪费时间精力,要做的事实在大多,教育制审失败,小学生每天竟花一个多小时往返学校,累坏人。” 苏西诧异、"我们干吗谈论这样严肃的问题?” “因为你不愿把心事告诉我。” 苏西把她推出房外。 “苏西。” 那个声音又来了,是朱立生吗,上午刚见过,一会儿他又来接她,怎么声音还在耳边索绕。 苏西终于鼓起勇气站起来,"我在这里。” 那不是你的对象。 苏西吃一惊,原来不是朱立生,原来是她的良知在说话,良知怎么会承受了朱立生动听的声音?可见她只愿意听见他的声音。 苏西倔强地问:“为什么?” 你从未见过他年轻的样子,你只会看到他日渐衰老,你会甘心吗。 苏西悲哀了,"这是遗憾。” 声音越来越清晰真切:“孩子最需要他的时候,他已经是个衰翁。” 苏西反击:“想得大多不切实际。” “苏西,他是你男朋友的父亲,想想世俗眼光会怎样看你们。” 苏西讪笑,"他有财有势,世俗能拿他怎么样。” 那个声音叹息了。 还想辩驳下去,秘书来叫她开会。 下班,她提早离去。 到了家,才淋浴,电话跟到。 “我知道你有压力。” “对不起我失约。” “没问题。” “我只想回来妆扮一下,每到下班时分我看上去都似个流浪儿。” 朱立生大表诧异,"在我眼中,你一直像小仙子。” 苏西一边擦头发一边笑。 “你现在打算见客吗。” “此刻好过得多了。” “我在你家楼下等。” 苏西想化一个淡妆,但是她知道无论抹什么颜色的胭脂,那口红在她唇上渐渐都会转为一种深紫红,她不爱化妆,不如不用的好。 她只穿白衬衫蓝布裙下去见他。 看到朱立生,双眼缓缓润湿。 “怎么样了?” “与理智搏斗,十分痛苦。” “那么,聆听你的心。” “我不信任我的心。” “上车来,我带你到一个地方去。” “我不想换衣服。” 。”你放心,不是舞会。” 她上车坐好,开了车窗,把身子探出去吹风。 他并没有着令她关窗坐好,危险?还怕什么,世上最心惊的便是他们两人此刻的关系。 车子最终停在游艇会码头。 “呵,在船上看晚霞。” “由我掌舵。”他微笑。 他带她走近一艘中型游艇,船身上漾着"不羁的风"四字。 这么巧。 苏西大大讶异。这一阵不羁的风,可要把他们吹往何处? 甲板上放着两只大大的野餐篮子,苏西自心底里欢呼出来。 朱立生问她:“想到什么地方去?” “可驶往南中国海吗?” “较大的船才安全。” “你今晚不必招呼客户,不用开会,毋需等北美洲的消息。” 朱立生答:“那些事早十年已经办妥。” “你有时间?” “我的时间一早收为己用。” 那多好。 许许多多人为着生活整日在外跑,跑成习惯再也不耐烦耽家里陪家人,再年轻三十年也不管用,时间全用在外人身上。 苏西忽然有顿悟。 她说:“我见家父的所有次数,可以数得出来。” “他一直比我忙。” “你认识他比我深。” “我不敢那样说,要真切了解一个人,谈何容易,况且后来,我们因工作繁忙而日渐疏远。” 船驶离岸边,苏西看到一天紫色晚霞。 “真美。” 她躺在甲板上仰观天象。 朱立生坐在帆布椅上欣赏天真烂漫的苏西。 苏西把双臂枕在脑后,不自觉地开始谈条件。 “你愿意天大回来吃饭?” 朱立生微笑,"回来?很多时我根本成日耽在家,管家抱怨没有时间吸尘,怕吵我。” 苏西十分满意,又问:“你为人可随和?” “分好几个阶段,青少年时绝不为任何事妥协,力抗强权,斗争到底,到了壮年,发觉社会对我实在不薄,火气渐消,时思回馈,心平气和。” “请教你,遇到不公平的事,如何处置?” “一笑置之。” 苏西大奇,"那多懦弱。” 朱立生笑笑,"大勇若怯。” 苏西闭上双眼咀嚼朱立生的忠告,她实在需要这样一个懂得指导她的人。 况且,你看,这一切现成的享受,都跟随朱立生而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实在是大大的引诱。 苏西不敢再想下去。 那边,朱立生也想知道得多一点。 他问:“你怎么看物质?” “相当贪图,不过到了某一程度,够了也就是够了。” 朱立生微笑。 “我不是华服珠宝的奴隶,我甚至不会去做它们的主人,但我盼望生活丰足。” “我也是,因为熬过苦,我才怕吃苦。” 他取出香摈,苏西帮他拿杯子,打开野餐篮。 他又笑,"出要有车,食要有肉。” 苏西伸一个懒腰,"以及一艘叫不羁的风的游艇。” 他们俩在星光下享受了一顿丰富的晚餐。 夜凉如水,苏西说:“该回去了。” “跳一支舞如何?” “我只会三步四步。” 朱立生微笑,"我也是。” 他开启音乐。 曲子缠绵轻盈,充满喜悦之情,而且十分悠长,忽然之间,苏西发觉音乐经过特别处理,十余分钟尚未结束,这一曲比其他十首曲子还长久。 游艇、音乐,以前一定有其他女性享受过。 苏西不觉嗤一声笑出来。 朱立生有点尴尬,这个聪明精灵的年轻女郎真的 赢取了他的心。 “我们是该回去了,你若觉得累,可到舱里休息。” “不不,我不疲倦。” 他教她怎样控制游艇。 苏西想:谁还愿意同那些少不更事的青苹果约会, 事事还在摸索中,连看一场电影不是要问准老板就是问准妈妈。 住父母家中,星期天还得陪伯母喝茶,过时过节买了礼物上去讨好,三姑六婆意见多多,婚后不时有亲戚前来串门…… 半生过去不知有没有好好谈过一次半次心,照样生了女婴嫌没有男孙,添了男孩又说男女都无所谓,总之不愿给媳妇占半点苦劳,除非同他们死斗,可是实在放不下自尊心。 苏西从来没考虑过同那种家庭打交道。 船慢慢泊岸。 水手在码头上等候。 “还高兴吗?” “非常非常开心。” “真不想放你回家。” 苏西笑着打个呵欠。 经过这次约会,她的心踏实许多,即使回家,也不怕他不再同她联络。 他开车送她到楼下。 “至今尚与母亲同住。” 苏西笑,"地方还算宽敞,真话是:我那份薪水,实在不够开销。” “陪母亲也是孝心。” “她才不要我陪。” 朱立生道别:“我明日与你联络。” 苏西依依不舍。 和衣倒在床上,床褥似不住晃动,像煞在波浪之上,苏西用枕头蒙住脑袋。 堕落的苏西:虚荣、浮夸、埋没了良知,净贪图眼前的享受。 苏西是完蛋了。 不知怎地,她却丝毫没有内疚,开开心心地堕入梦乡。 ------------------ 宇慧文学视界扫描校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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