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与十二月


   
选自短篇小说集《五月与十二月》

  妈妈说:“周伯伯请吃饭,换条裙子,跟着一块儿去。”
  我说我不要去。
  “为什么?”妈很烦恼。“你老不听我的话。”
  “我不喜欢拜客。”
  “我说什么你不听什么。”妈妈说:“我们就像敌人似的。”
  “妈妈——”我很难过。
  妈妈一声不响的走进房间。
  我想一想,自动进房去换上裙子,脱掉牛仔裤。还在脖子上加一条珍珠项链。你别说,看上去还真是笨里笨气的,我朝镜子扮个鬼脸。
  “妈妈。”我出现在妈妈面前。
  她一抬头,看到我的样子,马上心花怒放。
  “呵小宝!你看你多漂亮,完全跟小天使一样。”
  我才不要做小天使。
  “来,妈跟你梳梳头。”
  “妈妈,我已经十八岁了,当然你知道在你十八岁的时候,你已经怀了我。”我告诉妈妈,“我是个大人,我自己懂得梳头。”
  “何必扫妈妈的兴呢?”她说:“给妈妈享受多些权利。”
  我坐下来,把梳子交给她。
  “周伯伯将会做你的监护人。”她替我梳头。
  “我的监护人?”我说:“我不需要监护人。”
  “要的,到底伦敦是个完全陌生的城市。”妈妈说:“这次去,你已是大学生,”她对牢镜子顾盼一下,“我老了。”
  “女人一开口就是:我老了。不外是想别人说:不不,你还没有老。”我说:“老,当然,人人都会老,谁跟嫦娥都没交情,谁又服了长春不老药?”
  “好了好了,车就来接啦。”
  “谁都知道我穿牛仔裤最好看。”我说:“你们偏都要我穿裙子。”
  “准备妥当没有?!”爹问:“等坏周仲年了。”
  “干吗挑一个糟老头子给我做监护人?那种典型唐人街里走出来的弓腰哈背的老头儿,太乏味。”
  我们一家三口出门。
  但是周仲年并不是一个唐人街的老头子。
  他当然已经老了,年纪比爹爹大一截,我想他有五十岁,头发斑白,身裁高而瘦,笑容动人。我可以写保单你没见过如此漂亮的男人。
  母亲说:“仲年,这是我们家小宝。下星期动身去伦敦,地址与学校都已经交给你了。”
  “自然自然,”他礼貌地为我拉开椅子,“我明天就回伦敦,你放心,我会看顾小宝,有什么人敢动她脑筋,我打断他的腿。”他向我眨眨眼。
  每个人都当我是小孩子,我如果每次抗议我不是小孩,更显得我幼稚。我不出声。
  当然我不是孩子,身体不是,思想也不是。
  菜式很好,气氛也比我想像中为高。一整个晚上我留意着周仲年。他年轻的时候是怎样子的?早年的留学生,风度翩翩,二十年代的上海,十里洋场,他是张爱玲笔下的浪子。早期浅水湾的月光下,沙滩印下他浪漫的脚步。
  他活在一个多姿多彩的年代。近年极端的商业化社会,日子平凡而踏实,枯燥无味,对他来说,可能是太厌倦大闷烦。
  我代他想得很多。
  而他怎么说?他说:“小孩子们必然不喜欢吃上海菜,所以不说话,是不是?还是我们大人之间的对白太单调?”
  他不止以为我是个孩子,简直把我当低能儿童。
  十八岁与五十岁,等于人家口中说的五月与十二月。
  十二月有什么?有圣诞节——无限的礼物。他们说,所以你可以常常看到十二月拖着五月走。
  当然我这个五月不是那样的女孩子。
  没多久我抵达英国,周仲年派女秘书来接我,替我安排在他家中住,陪我入学,替我买日用品。史密斯太太是个中年妇人,胸围非常伟大,人非常和蔼。据她说,周仲年在伦敦的生意做得很大,可是他本人多数留在苏黎世,我直到深秋才看到他。
  他的房子很大,装修古典而美丽。
  我说:“周先生一定是抢劫过一间银行,不然怎会负担得起这么好的生活。”
  史密斯太太说:“不,他抢了两间。”
  我们大笑。
  周仲年回来那天,我在打网球。对手是一个男同学,金发蓝眼,叫克里斯多弗。
  他在下午回来,穿着芝麻呢的上装,掠皮背心。司机替他把行本拿进屋子,我远远看见,马上迎过去。
  “小宝。”他拥抱我一下。
  我们通过很多电话,故此已经颇为熟络。
  我的男同学很快识趣地告辞,我与周便闲话家常。
  “你胖了。”周打量我:“伦敦的水土适合你。”
  “是的,”我笑:“胖五磅。”
  “厨子说你顶赞赏他的菜式。”周说。
  “是的,在这里住得很高兴,恐怕对你来说,是相当的不方便吧?”我很礼貌。
  “不会的,我一年更多只有四个月在伦敦。”他说。
  “这么大的屋子。”我笑笑,“才几个人住。”
  “改天与你打网球。”他说:“现在只有我陪你,史密斯太太要度假去。”
  我们一起吃晚餐。
  他依然很强壮很潇洒很漂亮,而且他不再把我当小孩子了。我们说很多话,他很关心我。像周仲年这种有资格有能力的男人,很直接给我安全感,他自然知道体贴女孩子,令女孩子安全舒适。
  这次他回伦敦,要逗留三个月。
  我们成为极好的朋友,无所不谈。因为避免叫他周“伯伯”,所以我一向只是“喂”他,他从不介意,异常明白我的心理。我不想用“伯伯”两个字把他与我隔开。
  有空的时候我们常在园子散步,打网球,或到海德公园骑马。不知不觉,感情激增,压抑在心中。他不错已经五十岁,但是心境与样子都年轻。我一点也不介意与他出外吃饭看剧。作为他的女伴。
  他只要人在伦敦,总是用很多时间陪我。
  三个月的时间过得很快。
  我问:“这次你上哪儿去?”
  “杜苏道夫。”他笑道。
  “杜苏道夫有什么好东西可以带给我?”我问。
  “机器、铲泥机要不要?”他笑问。
  “把你的玫瑰园铲掉!”我孩子气地恐吓他。
  周仲年走了以后我深深觉得寂寞。他温柔的语气,他的万般呵护……很奇怪,我没有再约会男同学,忽然之间,我的心有所归属,再也没有空档给其他的人。
  我独自在园子徘徊,问自己:这是可能的吗?他比我的父亲还大。
  男同学克里斯多弗非常妒忌,因为我不肯与他约会。
  他说:“你不是爱上了那老头子吧?他实在太老,简直是活着的历史,太过份了,卅多岁的中年人是合适的,但是他!他的肌肉一定像棉絮,他的口气腐臭——”
  我没待克里斯多弗说完,给了他一记耳光。我不容许别人侮辱周仲年。
  下雪了。
  周自杜苏道夫寄来明信片。这么忙的人,还给我寄明信片,我把它们秘密地藏在抽屉里。
  日与夜,我心中的影子永远是他。
  寂寞地我日日去上学放学。
  有一日下大雪,放学,我穿大衣戴帽子,围上围巾出门,看到一辆“摩根”在校门口,我的心一跳。
  车门打开,一个人走出来,我定睛一看,果然是周。我奔过去,不由自主地拥抱他,头埋在他怀内,快乐地叫嚷:“你回来了你回来了!”
  他抱住我。“我想念你,小宝。”他低声说。
  我的眼睛润湿起来,呵,我的感情并不是单方面的。
  但是我们这可怜的环境,我们之间的年龄差别,都叫我为难,也叫他难以应付,社会不会原谅他,他年纪比我大上那么许多,人们会怎么想?他做着那么大的生意,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他的名誉呢,他的地位呢?
  但是感情要发生就发生,压抑不住,我们很自然的在一起。我一点也不觉得他老,他也不觉得我小。周说:“你并不是那种碰一碰就咭咭笑的小女孩子,你很成熟。”他怜爱地拍拍我的头,感激地:“然而我真是老了。”
  我说过,我并不觉得他老,而且我很为他吃醋,有时到他办公室去,他与女秘书谈笑,我很不高兴,甚至是史密斯太太,我也不乐意。
  我会说:“乖一点,别对女人轻佻。”很生气地。
  他会笑得很厉害。我觉得很刺激。我这么看重他,老认为他会勾引到全世界的女人,而他却不紧张我。
  他常常问:“克里斯多弗呢?怎么不上我们家来打网球?请他来玩,还有其他的同学,反正你一个人没事儿。”
  他可不怕别人会把我抢走。
  我心中很不服气,可是我知道他对我好。
  周有空的时候会凝视我,我时常被他看得心花怒放,如果他不喜欢我,又怎么会看我?
  我问:“为什么老看着我?”
  “因为你的青春,现在我才知道年轻有多么好,看你的皮肤光洁滑腻,像一个婴儿似的,你的眼睛如此明澄,我实在伯看到它们,仿佛随时要审判我,你的嘴唇鲜红透明,小宝,我从你的青春得到很多喜悦,非常大的启示。”
  “当我老去的时候,你还会爱我吗?”我问。
  “当你老去的时候,我看不到你了。”他答。
  “别这样说好不好?”我既懊恼又伤心。
  “这是事实。”周长长的叹一口气。
  我故意不要去理会他的话。
  我心中暗暗难过吃惊,他是在说实话。
  我们还是快乐的,整个冬天躲在屋子里,炉火融融,享受着罕有的温暖。一起看电视,一齐吃玉米与棉花糖。周说我将来会变小肥婆,老爱零食。
  放寒假的时候,他逼我每天温习,我认为功课比起他,实在太不重要,但如果考个不及格,恐怕家里要大大生气,这个责任我又不想负,于是心不在焉的念了念,只希望分数超过五十分,可以交待便算数。
  女孩子不争气这句话又一次地被证实了。
  圣诞与新年过后,我照常上学,我记得清清楚楚,那日在上会计,一大堆数目字,头昏脑胀之馀,巴不得回家去午睡,周来了!
  他敲敲课室的玻璃门,我看到他的脸,几乎没跳起来,连忙向他打手势,他进来,教授问:“请问什么事?”
  他找我。克里斯多弗板着脸,斜眼看我。
  我马上跟他出去走廊。
  “你干吗来找我?”我问。
  “小宝——”他脸色不大好。
  “什么事?”我狐疑。
  “你父母来了。”
  “不是!”我心沉下去。
  “真的,现在在我那里。”他说。
  “为什么?”
  “为什么?自然是为了你与我的事。”他说。
  “他们是怎么知道的?”我惊恐的问。
  “我不知道。”周有点疲倦,“他们要与你说话。”
  “我不去!
  “小宝,这就是孩子气了。来,我们去看看他们想说什么。”周很平静。
  “我的书本——”
  “明天再回来收拾。”他说。
  我只好跟他回家。一路上我的心忐忑不安。我在车窗中看天空,真是彤云密布,一副风雪要来临的样子。着肴周的脸,他一声不响,也瞧不出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到家,爹妈两人连大衣都没脱,爹对着墙角,妈妈对着窗口。
  “爹妈。”我叫他们。
  爹转过身来。
  “爹。”我说:“我——”
  “小宝,”他的声音倒是不凶,“收拾东西,我们马上回香港。”
  连一个解释的机会都不给我。我怎么肯离开周仲年?
  我摇摇头,“不。爹!我要留在这里。”
  妈妈也转过身子,看着周,她很悲伤。“仲年,你怎么对得起我们?仲年,你看看这孩子!”
  “妈妈,这与……与他无关,我在这里很快乐,我不愿意离开伦敦。”
  “小宝,你必需跟我们回去。”爹说。
  “不、爹,”我微笑,“我们坐下来说话好不好?”
  爹忽然提高声说,咆吼道:“马上去收拾东西!听见没有?”喉咙大得足以震聋双耳。
  我不怕,倔强地说:“不,爹,你先听我说。”
  妈妈说:“小宝!”
  爹爹已经跳起来,一巴掌掴在我脸上,我往后退了好几步,嘴角一阵腥咸,伸手一摸,是血,接着左边面孔激辣辣的痛起来。爹打我,他打了我!
  我一怔,伤心得落下泪来,自小到大,爹爹未曾碰过我一下,这是为了什么?
  我委曲地看着周,希望他会为我说几句话,但是他一声不响,眼光甚至不与我接触,我这一下打击受得比什么都重,周,他怎么可以这样对我?
  妈妈软弱的说:“小宝……小宝……跟我们回去……”
  我走到周面前,“你要我回去吗?”我看着他问。
  他不答。
  我一阵晕眩,“你要我回去?你舍得与我分离?”我问。
  他仍然不响。
  妈妈哭了,她说:“仲年,你如何独得起我们!小宝只有十八岁……”
  我看着他们三个,都是我至亲的人,但是却没有一个肯为我说句公道的话。
  然后周握住我的手,他的手是冰冷的。“小宝……”他说:“我对不起你。”
  “没有关系。我们可以结婚,”我说:“人们怎么说,我不在乎。我爱你。”
  爹咬牙切齿的说:“你好,周仲年,你这个人面兽心的东西,我跟你拼命!”他扑上去。
  妈妈一把将他拉住,把他按在椅子里。天呵,这是我的爹爹吗?这简直是一个狂人。
  周仲年对我说:“小宝,我不能与你结婚。”他在颤抖。
  “为什么?”我温和的问。在三个大人当中,我竟是最镇静的一个。
  “因为我有妻子儿女,他们住在苏黎世,我最小的女儿比你还大六岁。”周用手掩住脸。
  我退后一步,只觉得像做梦一样,糊里糊涂的犹似走进了一间尘封的大屋,碰得一头一脑是蛛丝灰网,猛用手撩,却拨不干净。
  “你……骗我!”我问周仲年。
  “我没有骗你……”他微弱地分辩。
  “禽兽!”爹大声吼叫。
  妈妈还是那句话:“小宝,跟我们回香港,爹爹妈妈、永远不会抛弃你。”
  但是他们都骗我。
  我转身上楼,我记得是慢慢一步步跨上去的,像是人家戏子跨的台步。眼泪淌下来,很慢,只觉得泪水是冰冷的,面颊滚熨。
  我锁上房门,躺在床上,用枕头蒙住面孔。
  房门外他们敲得很大声。我在呜咽。我不要回去,我要与周仲年在一起,不管他是五十岁还是一百岁,我要与他在一起。
  但是他不爱我。些少的压力,他马上把我放弃,来不及的把我以双手奉送给我父母。
  周在门口叫我:“小宝,小宝。”
  我没有应。他有门匙,终于杷门打开。他说:“他们走了,小宝,别担心,我在这里。”他走过来拥抱住我。
  我放声嚎啕大哭起来,紧紧抱住他。
  “别担心,小宝,我们会结婚的,我什么都答应你,但是你想想,我的年纪——”
  我的哭声盖过他的言语。
  父母回香港去了,他们跟我断绝关系,我不再回学校,整天在家陪着周,有空看书,学做茱。周正式向他的妻子提出离婚。
  周的妻子年纪与他差不多,我看过照片,她很高贵很漂亮。她顺利地答允周,他们两个将会离异,这使我兴奋莫名。
  周问:“你愿意见见我的女儿?”
  “当然。”我说:“我不怕,我什么也不怕,只怕失去你。”
  他的女儿自苏黎世飞来伦敦,作为她母亲的代表。她叫依芙莲,一个美丽的少妇,廿四五年纪。
  她很客气。“你就是小宝?”她伸手与我握,一点恨意敌意也没有,真是大方。洋派的人都该如此。
  她住在酒店里。
  依芙莲很平静的跟周说:“小毛会叫爷爷了,一天到晚走来走去,要找爷爷。”
  我不明白,“谁?”我忍不住问:“谁是小毛?”
  依芙莲似笑非笑:“我的孩子,你说他是叫谁爷爷?”
  我指着周:“你?”不知怎么,我笑了起来,我从没想过,周居然是个祖父。
  依芙莲说:“有什么稀奇?他的大孙子都十一岁了,明年念中学。”
  我止住笑,有点凄凉,人们永远不会忘记他比我大三十多岁。为什么我没早出生廿年,为什么周没有晚出生廿年?可以免掉这些纷争。
  依芙莲隔三日搬来与我们同住,谈话的机会渐渐更多,我相当的喜欢她,因为她也欣赏我。
  像:“我以为你很幼稚,但你并不是。”
  “你很美,十年后你会更美。但十年后……再美还有什么意思呢?哈哈哈,废话,说什么风度修养学问仪态品味,青春永远是青春。”
  我们成为很好的伴,周觉得很奇怪,但是他没有反对我们接近。依芙莲说了一些她母亲的事,周的妻子实在是很罕有的贤妻。
  我说:“我很抱歉,但是我们是相爱的,我们无法做到不伤害人,请你原谅。”
  依芙莲点点头,“我明白,人为了维护自己不受伤害,轻而易举伤害了别人。”
  我很感动,她真是个明白人。
  我说:“谢谢你,依芙莲,你瞧,我父母就是不明白这一点。”
  依芙莲笑一笑,过一会儿她问:“你有没有想到,十年后会怎么样?”
  “十年后?”我瞪着眼,“十年后怎么样?我不明白。”
  “他已经五十二岁了。”依芙莲低声说。
  “那么十年后他六十二。”我说。
  “你多少岁?”她问:“十年之后你什么年纪?”
  “廿八。”我皱上眉头。
  “再过十年呢?”她问。
  我明白了。
  “他会死的,你知道。”依芙莲冷静地。
  “你黑心!”我喝道。
  “这是事实,不管你接受与否,他已是一个老翁。”
  我明白了,依芙莲与他们一模一样,也是来做说客的。
  一个两个、三个,每个人都这么说,他们恐怕是有道理的,社会……言论,我已经很疲倦很疲倦,真想倒下来,也不知道是什么支持着我倔强下去。
  一个下午,克里斯多弗来看我。
  我有点欢欣,虽然我们之间不愉快,但多日不见,早已丢在脑后,闷在屋子里,一个朋友也没有,我欢迎他的来临。
  “嗨,克里斯,你好。”我说:“快进来吃杯茶。”
  “好。他说:“你怎么停学了?”
  “前一阵子……患病。”我说。
  “患病也不用退学,请假不就可以?”他说:“多可惜,一年同学——你打算如何?我恐怕你会回家去,所以赶紧抽空与你联络。”
  “回家?回什么地方?”我黯然问。
  “回香港。”他说:“怎么?你爱上伦敦了?不想回家?”
  家,香港。那时候我还是一个孩子。如今父母把我扔下不顾,一切都要我自己应付。这个世界又冷又硬,实在让我吃不消,我连躲起来痛哭的机会都没有,更不用说其他的。
  “克里斯多弗,”我唏嘘地说:“生活不是我们能想像的。”
  “怎么了?”克里斯多弗问:“小宝,你怎么变得这么老气横秋?发生了什么事?”他莫名其妙,“你一向都是高高兴兴的。”
  我变了,是的,忽然之间我长大这么多,生活真是最好的教育场所。我是不是有点悔意呢?
  依芙莲还是很友善,她带了许多照相部子来,不断的给我看——
  “父母亲早婚,”她笑,“你看,廿五年结婚纪念的照片,这是三十周年的,想想看,三十年!”
  三十年。
  我注视着照片中的周仲年,他十分年轻,风度翩翩。那个时候他生活中没有我,我也没有他。
  “你与我爹爹是怎么开始的?”她问。
  我眨眨眼。“我不知道。”我说:“我想我们两个都寂寞。”
  “不不,父亲并不寂寞,”依芙莲说:“你的意思是,你寂寞了,是不是?”
  “但是他很少回苏黎世,他有半年的时间留在伦敦,不是吗?”我说:“你想想,如果他与家人快乐,他为什么要独个儿住伦敦?”
  “他在这里做生意。依芙莲说:“你是知道的。”她继而耸耸肩,“我不怪你,你想想,任何人见到你这么漂亮的女孩子都会动心。”
  我转过身子,过很久,我问:“我真的漂亮?”
  “是。青春。”
  “可是青春的女孩子多的是,他为什么单单选中我?”
  “因为你与他同住。”
  “我们有感情。”我握紧拳头。
  “但这是什么样的感情?”依芙莲低嚷:“我们对养在家中的宠物也有感情,问题是有多深?再深比得上三十年的婚姻吗?我母亲说你是疯了,以十八岁的青春来陪葬。”
  我站起来,“我是不是应该让他们两个人一道死?”我非常刻薄。
  “当然是。”依芙莲脸不改容。
  我哀伤起来,“对不起,依芙莲,我没有恶意。”
  “我明白,你是一个好女孩子,我不怪你。”
  这次谈话之后,当夜克里斯多弗打电话来约我去跳舞,我出去了。他说:“这才像样,我们永远是好朋友,是不是?”
  是。我心里说。但我与周仲年呢?
  快,我一定要快作决定。我真的爱周仲年?是,现在是。但是三年之后呢?五年?十年?他又会不会忍受成熟的我?他抛弃了妻子、儿女、孙儿来迁就我,受到伤害的人太多。我不应该这么放肆。
  而我。我将来一定还可以找到很多男朋友,如今的牺牲,可以说是微不足道的,日子过去,一切成为淡忘的历史,有什么关系?但是周家一家会因此感激我。
  快,快决定。
  马上要春天了。我告诉自己,春天代表新的开始。
  “……我不想离开你,原谅我。”我说。
  “没有你,小宝,没有颜色。”周握住我的手,非常黯然。
  “但是阳光明天还是很灿烂的。”我说。
  “阳光照不到老人的身上。”他别转头。
  我垂下眼睛。
  我是哭着上飞机的,一直用手背抹眼泪,我想我的眼睛一定已经红肿。
  隔壁座位是一个高大的男孩子,他说:“伤心什么?回到香港,你会忘记一切。”他真是好心。
  我索性掩脸大大的哀恸起来,男孩子把他的手帕递给我,我的故事,没有善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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