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之死亡

——选自亦舒短篇小说选《回南天》

  我与史理光在一起的过程,是颇为轰烈的。
  他结婚十五年,有子有女,在认识短短的六个月期间,便决定与妻子离婚,走到我家来。
  当时“舆论”颇为震惊,而我则被胜利冲昏─头脑,只觉得自己是全世界魅力最惊人的女人:看,一个男人为我抛妻离子,不顾一切地追求我了。
  一半也为了感动,便挺着胸膛,丝毫不理会家人亲友的劝点,毅然地与理光同居。
  高潮过后,人们的嘴巴停止议论纷纷,目光也不是那么讶异,自己的一颗心平静下来,便发觉史理光并不是我想要的男人。
  不错,他外型很好,长得也潇洒,在局里担任工程师,职业高贵,但是……下了班他就在家里坐着,并且不愿意出外交际应酬,喜欢喝一点酒,专挑我那瓶不知年拔兰地,不到三个月就把存货喝得一干二净,我不是心疼钱,而是现在买也买不到这种酒,原来是存着在过节时应酬朋友的……这许多细节在一年内便惹得我眉头频皱。
  结婚久了,他不大注意仪容,开始与我在一起时,他也提起过劲,买过一两条新领带,随后便放弃,回到我的公寓便纽开电视看新闻。
  他自己十五年来采下的产业全付交下给妻儿,赤身跑到我这里来,扬言“我整个人都交给你了”,我不久便发觉这是一个大包袱,只好容忍下来。
  理光对于我们的将来没有计划。
  薪水他自己用一半,另一半交回家做赡养费,再也没有余力做其他的事,现在我开车接送他上下班,我是一个痛苦的胜利者。
  但又怎么埋怨呢?毕竟他的牺牲比我大呀。
  有时候还得买了蛋糕招呼他的儿女。每隔两个星期,他便把他们带回来小坐,省得满街跑,乱花钱。
  连我都讥笑自己太会做人了,我到底在扮演一个什么角色呢?
  侧闻连史太太都诧异的跟人说:“这样没名没份,而且还得贴着理光,真难为她。”
  我只觉自己是只大羊牯,骑虎难下。
  史氏夫妇自幼儿出生后,根本没有太大的交通,平时各干各的。
  史太太跟人合股开一间装修公司,很多时候坐在店里,孩子交佣人带,假期约了朋友搓麻将,与丈夫格格不入,因此交理光提出离婚的要求时,她也很爽快的答应。
  自然史太太觉得她没有面子,也仅止于此。
  离婚后她找到男朋友,是一个承造商,孩子们早已大学毕业,没有负担,环境要比我与理光好得多。
  我更有种上当的感觉,身为“第三者”,背着破坏人家庭幸福的罪名,自然要看到人家惨兮兮的才甘心。没想到会有这样滑稽的结局。
  我冷眼旁观理光,说他深沉呢,也不见得,但是一个人活到这个年纪,自然也很会得掩饰自己,我很难猜测他心里想些什么,大抵想是想的,见没有解决的办法,也就搁在一边。
  有时候我问自己:“伊娃,你打算就如此与史理光过一辈子?”
  心里也隐隐觉得无此可能,因此反而对理光加倍纵容起来,下了班来不及的回来陪他,周末老板要我开工,便板起面孔,有种慷慨就义的感觉。
  我跟自己说:伊娃,你都廿八岁了,还有多少个青春?这样杷下去,要到几时?
  理光喝了两杯,也会同我说:“你若离开我,我就完了,天地再大,也没有地方容我,我的妻子早找到情人,所以你若抛弃我,我与你同归于尽。”
  我当作笑话来听,如今谁还肯为谁赔上性命,没有这样的道理,不过理光的确为我牺牲了许多而我,我除─赔上青春,还有名誉。如果离开理光,我也很难会找到更好的男伴。
  我苦笑。我们两个人真是耙上了。
  话虽如此,只要不大去想它,生活大致上还是过得去的,圣诞节我们哪儿都不去的,买了新鲜的蔬菜肉类做火锅吃,对我来说,未尝不是新风味,往年穿插在各个大型派对中,被众男搂搂抱抱喝得大醉,几个晚上连续般闹,也不见得快乐。
  我想休息。
  做工做得久了,连续不断的十多年,真想休假一整年,好好休息一下,恢复元气,当然,如果环境允许,我也希望可以藉此机会生一个孩子。
  我并不仇视理光的孩子,神话中后母丑恶的嘴脸不复存在,我比较喜欢他的儿子,小男孩傻里傻气的才七岁,根本不知道父母已经离异,因此视我如一个好客的阿姨,一进门便问:“冰淇淋呢?花生米呢?上次玩的怪兽游戏呢?”
  他的女儿已有十二岁,难缠得多,有意无意之间,尚会讽刺我几句,她父亲斥责她,她也不在乎。
  理光的口头禅是:“这小孩,长得跟她母亲一模一样,小家子气。”
  我反而善这小女孩不值。她的态度是正常的,她需要容忍。
  有时候我们也交谈,小女孩会问我:“你会嫁我爸爸?”
  我很感慨的说:“我不知道。”
  她讶异的问:“你不是急着要嫁人吗?”
  我也不知道如何回答她才好。
  最近因为开了职,不但工作烦忙,应酬也非常多,时常在下了班还要与同事晚饭打牌,把理光一个人扔在家中,开头不习惯,老忘了家中有个人,非常的歉意,后来就觉得不便,既然挂住工作,又得照顾“家人”。
  理光曾经向我抱怨:“这层公寓,以你为灵魂,不知怎地,你一离开,我简直就不下去,非得出去喝杯东西不可。”
  我老笑他不甘寂寞。
  理光的命根也并不是我。
  他爱他的儿子。
  那小男孩得到他全部的宠爱。
  理光跟我说:“弟弟长得跟我小时候一模一样。”
  “啊,你尚有自恋狂呢。”我取笑他。
  “不不,我只是讶异于造物主的奇妙,我有时候想:即使我本人死亡,我的精神不灭,因为我儿子的体内流着我的血液。”
  “得了哲学家。”
  小男孩对我很友善,无异地长得似理光,连皱眉头,耸鼻子这小动作都一模一样,一定是受了遗传因子的控制,上帝连这样的细节都照顾到了,真正奇妙,理光说得对,我们也开始明白到人们为什么要含辛茹苦地养育下一代。
  理光说:“你爱弟弟,我也很感动。”
  “看在像你的份上。”我微笑。
  到现在他还说这样客气的话。
  我与史家唯一不交好的人便是史太太。
  虽然她与理光早已分居,但我不知道她本人叫什么名字,也不甘心问,人家叫她史太太,我也叫她史太太。
  她是一个非常小器的女人,一点点的事斤斤计较,家里一只冰箱坏了都闹一场。
  她打电话叫理光听,总说:“弟弟有事找他。”
  我忍不住说:“你要见他就说你要见他好了,不必说是孩子要见他。”
  史太太苦无其事般笑:“那还不是一样,孩子是我生的。”
  “哪个女人不会生孩子?”我不服气。
  “不见得啊,凌小姐,现在的女人,爱得死去活来是一件事,你让她为男人生孩子,又是另外一件事,凌小姐,是不是?”
  我哑口无言,真的,我为理光牺牲了这么多!但是“生孩子”始终是说说而已,只算是闲聊的话题之一。你真让我大起肚子来,我可没这个胆子,我哪来的时间养宝宝?公司说不定什么时候派我到欧美去,我略为退缩,这种机会就一去不再,生孩子的女人多,事业有成的女人少,鱼与熊掌如可兼得,那当然好,如不能够两全其美的话,也只好自私一点,顾了自己再说。
  养孩子是不必提了,女人在怀孕时是最痛苦最丑陋的,整个人都浮肿,行动不便,而且危险……
  理光问:“你跟她说什么?问她到底有什么事便罢了。”
  “到底有什么事?”我问。
  “冰箱坏了,你叫理光来看看。”
  理光说:“我不是修理师傅。”
  我气道:“别把我夹在中央。”
  理光把话筒接过来说:“我明天下了班来。”说完便摔电话。
  我愕然问:“你会修?”
  “修我是不会,我会叫人来修!她不外是想我在场付修理费罢了。”
  连这种钱都要省。
  理光怔怔的说:“如果她再婚的话,我们就搬回大房子住,我的孩子不做拖油瓶。”
  他担心的事也真多,我不敢告诉他,我并没有打算跟他回家把这两个孩子养育成人。不错,我喜欢他们,但……我耸耸肩,不去想这个问题。
  我是越来越懂得保护自己了。
  那天理光回来,我正在洗头。
  他先挑剔我:“好端端一把头发,熨得这么卷曲,有什么好?”
  我扬起一条眉:“怎么?什么事?回一趟家就合我不入眼了?”
  “你猜那女人说什么?”理光气鼓鼓坐下。
  “什么女人?”我笑,“你是指你的前妻?”
  “她说你再也不会跟我的,你在外头玩惯了,因此想换口味,所以与我同居。”
  “于是你相信了?”我用梳子梳通头发。
  “不,我不相信。”他用手获我的头发,“我早已知道我看不住你。”
  我怔住。转头看他。
  “我不是蠢人,”理光低下头,“我凭什么叫你留一辈子?现在还有谁是罗曼蒂克的傻子?我也不能太奢望。”他握紧我的手。
  我笑,“将来的事,谁知道呢?”
  理光说:“与你在一起,无论时间长短,我也是愿意的。”
  我不出声。
  他强颜欢笑,“来看弟弟送你什么。”
  “弟弟送礼物给我?”我也乐得转变话题。
  他喜孜孜取出一张卡片,上面画看很幼稚的一朵花与一只小狗,以及一个小男孩像,太可爱了,那小孩子嘴里指看一句歪歪斜斜的大字:“阿姨生辰快乐。”
  我很喜欢这件礼物,将卡片放在当眼的地方。
  连我自己都几乎忘了生日。
  理光说:“伊娃,你有时间的话,也不妨想想,我虽然穷些,疲赖些,但到底我是爱你的,而且我给你自由,你嫁了别的公子哥儿,光鲜是光鲜,可是他未必体贴你。”
  我愕然,“你在说什么?”
  他笑笑,“祝你生辰快乐!伊娃,我没有什么好东西送给你。”
  “你知我不在乎这些。”我说。
  “我并不能因此轻视你。”他低下头。
  气氛太沉重,我第一次词穷。
  “伊娃,老老实实,你们公司是否想将你送到英国去受训九个月?”
  “说是这么说。”
  “你是在伦敦念书的,最佳人选。”
  “咦,彷佛你要努力把我送走呢。”我笑。
  “回来后你又可以高升了。”
  “承你贵言。”
  “伊娃,其实你现在的薪水也已经够用。”
  我说:“我节省而已,钱又有谁嫌多呢。”
  “你是不会放弃这个机会的了?”
  “言之过早。”我说:“事情临到头再算。”
  “你心里恐怕已经有了主意了吧。”
  我说:“理光,别逼我。”我按住他的手。
  他叹口气,不响了。
  我斟出酒,“来,预祝我生辰快乐。”
  电话铃响,我去接听。
  又是史太太。她声音很急促,“快,弟弟有事,叫理光来。”
  “什么事?”我没好气的问:“冷气机坏?”
  “别搅了好不好?”她尖声说:“弟弟发高烧,要送医院。”
  “什么?”理光接过话筒:“我马上来。”
  他抓起外套。
  “我跟你去!”
  他犹豫一刻,“好。”拉住我出去。
  弟弟烧到一百○四度,怀疑是急性脑膜炎。
  理光急得快疯了,“明明下午还是好好的!”
  史太太也一头汗,“什么?你怪我?他何尝不是我亲生儿子?难道我会害他?”
  我反而成了局外人,在医院的等候室内看他们争吵。
  真是怨,到如今地步还是要吵架。
  真不明白这样的怨偶当初是如何结的婚。
  而孩子永远是牺牲者。
  弟弟发高烧,说梦呓,一忽儿指着父亲叫爷爷,一忽儿说要去游泳,身子热,吵得心惊肉跳。
  幸亏不久医生便说情况已在控制下,叫我们回去。
  史太太一转身便走,理光犹身坐在长凳上不动。
  我以为事情已经完了,轻轻推他一推,“我们也回去吧。”
  谁知他就此炸了起来,“要走你先走,我并不企望你同我共患难!”
  “你说什么?”我愕然。
  他不耐烦,“弟弟醒来会随时需要我,你不明白吗?”
  “何必对我大呼小叫?”我缓地,“这又不是我的错,整件事与我有什么关系?”
  “我们不要在这个时候吵架好不好?”
  我“霍”地站起来,“我根本不是吵架的人才。”我站起来,“告辞。”
  他并没有叫住我,我把心一横,离开医院。也许理光需要一个人静一静,想清楚谁是他的敌
  人,谁是他的朋友。
  我觉得肚子饿,独自上咖啡店叫晚餐吃,才坐下就遇到同事,是小陈露丝美姬他们,平日我相当邀他们,今天正闷纳,于是笑着坐到他们一桌去。
  小陈他们爱热闹,其实也是一群可爱的人,只不过我性情不喜与人来往而已。如今坐在一起,倒也有说有笑。
  “伊娃,”小陈问:一是不足要到英国去受训?”
  我说:“十划还没有一撇呢。”
  “有这样好机会,不要放弃,回来就升职了。”美姬说。
  小陈说:“伊娃不去英国也照样升。”
  “会不会慢一些?”美姬说:“而且她是单身女郎,能够在外国生活一段时间,不是更好吗?”
  我被说得心动起来,本来也不能决定是否要去,现在彷佛随时可以收拾行李。我还有什么留恋?跟住理光一辈子?不如趁这个机会改过自新,从头开始。?”
  我说:“如果单位主管向我提出来,我当然会得去。”
  小陈说:“伊娃的呼声最高。”
  我微笑。“这一顿饭我来请客。”
  他们也不客气,让我付了贩。
  回到家中,理光尚没有回来,我很冷静的坐下想了很久,觉得不如藉此分手,理光另有精神寄托,那是他的孩子。
  一会儿等他回来,我会跟他婉转点提出这个问题。
  我并没有太多的时间,公司不止一次向我暗示要派我出去公干,就应允下来吧。
  理光回来的时候已近天亮,我睡得出乎意料之外的熟,并没有被他吵醒,早上我一向只准备廿五分钟便要出门,也来不及说什么,就抢出去,那日我没有送他上班。
  当天在开会的时候,上司决议了我是出驻伦敦的人选,我立刻应允,出发日期是一个月之后。
  同事们兼庆祝我的生日,待我热忱十分,我们七点才在酒馆分手。
  到家中,已是八点多,理光还没有回来,我即时觉得很反感,他简直把这间公寓当作不需付房租的酒店,来去自若,太过份。
  我淋了浴,看小说当儿,他回来了。
  我马上开门见山地说:“理光,我要到伦敦出差九个月。”
  他并没有太多的意外,沉默着。
  我说:“去之前我只有一个月的时间结束这里的一切。”
  “你不是赌气吧?”他问。
  也许有一点点赌气的成份,在医院中他对我的态度恶劣,平时的随便,……都加在一起,引导这段感情迅速结束。
  他又说:“曾经一度,你是爱我的。”语气中带着辛酸。
  “你并没珍惜这段感情呀。”我说。
  “我不懂。”
  “多年不愉快的婚姻生活使你麻木了。”我说:“你乐意过一种随和的、不起劲的生活,我与你无法迈向同一目标。”
  “做人有什么目标?”他反感的问。
  我说:“也许你已经失去目标,但我是有的:如何活得更丰富。”
  “你爱上了别人?”
  他更失望。
  “你有孩子们──”
  “不必同情我,我还没有老。”
  是他自己说出来的,我才觉得他已经有老态,才四十多岁呢,我叹一口气,他无法适应新生活,只想把旧的生活模子往我这里套,我心里加压看一块铝似的,非常的不舒服。
  我们从认识到现在,足足也有三年,三年也有一千多个日子,由灿烂到平淡,至现在无疾而终,也不能全怪理光,我们两人都没有努力。
  “弟弟好吗?”我问:“没事了吧?”
  “没事了,明天出院。”
  “你也太紧张,小孩子发高烧是很普通的事,何必打鸡骂狗的。”
  “我现在所余的,也只有他了。”
  “别忘记你的女儿。”我提醒他,“养孩子最忌厚此薄彼。”
  “理论上你是很精明的。”他苦笑。
  我们并没有吵架,最可悲的是无疾而终,双方都疲倦了,需要休息,连争执都懒。
  他摊摊手,“什么时候要我搬出去?”
  我问:“不是说如果我要与你分手,你会跟我拚命吗?”他笑。
  我也笑。两个人的笑都太过苦涩。
  “打算怎么样?”我问。
  “信不信由你,我的前妻要再婚了,她将搬到夫家去住,我与孩子们又可以在一起了。”
  我点点头。
  本来他以为我会与他一起经营这个家,我叹一口气,虽然我令他失望,但是他不必担心,愿意嫁他的好女子还是很多的。
  他仍是一个风趣高贵的好男人,只是我对一切的期望太多太高,以致有今日这种事。
  理光取过酒,斟了一杯慢慢喝,他说:“当年你追求我,还真花过一些劲,是不是?”
  我反问:“我追你?”
  “一般人都这么说。”他笑。
  我说:“楼下卖菜婆也追你,你怎么不抛妻离子的跟住她?”我不承认。
  他在我脸上一拧,“还是这么好强。”
  “事实如是,”我说:“你没的臭美,一切都是女人的不是,你倒想。”
  理光说:“当年实在与妻子水火不融,有个机会,便跑了出来,物必自腐然后生虫。伊娃,连带者你牺牲三年青春。”
  我用手撑住头。这真是一场误会,大家都谈会,大家都误会是恋爱,事实上我只为了一点点胜利的虚荣,他为了转变生活方式。
  在这三年中我长大了许多许多,最起码在以后的日子里,我不再会向任何有妇之夫投一眼。
  “我有空给你写信。”他说:“一个人在外国,千万要当心。”
  “先谢了。”我说:“睡吧。”
  “我明天便搬出去,免得你尴尬。”他说。
  因为他没有显得特别哀伤,我心底也平静。
  在床上倒是睁看眼睛好一会儿才睡着的。
  第二天是我廿七岁生辰。时间过得那么快,我们这一代,廿三岁才自大学出来,做一年工便遇上这段感情,感觉上是初恋;但已经廿七岁了,不由人不慨叹时间不够用。
  从明天开始如果好好物色对象,待结婚时亦已三十岁,不容再蹉跎了,我有点心惊肉跳。
  对于自己的冷静,我非常吃惊,我不但没有为过去的痛苦流涕,反而急急地想到将来,现代女性的勇气可嘉,我实在没有时间坐在一角伤怀,前面的路是艰难的,我必须要在大处着眼。
  想到当年与理光说什么都要在一起那种勇气,余知如何形容,过了一段时间想起来,真是无谓,完全是种反费,少年时期的浪漫,为了一点点因由,不顾一切盲目地向错路前进,为了发泄炽热的感情,往往赔上太多精力时间,一无所获。
  如今我把感情放第二位,一切由理智处理,工作是重要的,因为它给我精神寄托,同时又使我经济独立。
  现在的选择是不一样了。
  第二天,我帮理光收拾行李,也不问他要搬到什么地方去,请了一个上午的假,把他打发走。
  我们两个人都尽量不接触对方的目光,默默低看头收拾,他一出门,我就找来锁匠把门锁换过了。房子是上代剩给我的,不必退租,九个月很快就过,家具用白布远一遮就可以解决。
  我竟变得如此井井有条,麻木不仁,这一段过去了就过去了,我不想拖泥带水。
  到了公司,我领了飞机票,同时上司也放我两个星期的假,我有足够的时间来收拾行李。一切进行得顺利。
  晚间我斟一杯威士忌加冰,才坐下就看见弟弟送我的那张生辰卡,我犹豫一下,随手就把它扔掉。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我很空虚,但不觉悲伤,又有一种轻松的感觉,至少从此以后工作加班,就不必有犯罪感,因为现在家中没有人在等我回来。
  我又将屋子里任何属于理光的东西整理出来,放进一只大箱子里,改日替他送到公司去。
  半夜他打电话来,叫我一声,随即一句话也没有。
  我不怪他,我也不知说什么。人家两夫妻或情侣濒分手还能吵嘴,真是好的,我与理光简直一句话也没有。渐渐的疲乏,缓缓死亡,真可怕。
  不到数日就已经有人知道我们已经分手,立刻有男士来约会我,一切像没有发生过一般。
  想到三年前今日,哭嚷着恳求理光搬出来,只要他肯只身出来,我便满足了,我愿意牺牲一旬,时间金钱名誉,为了爱他,一句在所不惜。在那个时候,我的确认为史理光是我的阳光空气。
  我们也有过半年的好时光,对牢电话,在写字楼也能说些肉麻的话,回到公寓中相对而坐,无为小事大笑一场……只要在一起便可以了。
  而理光也为我的天真而感动过,不住叫我小傻瓜。后来生活的小事太多不如意,我长大了,他做许多事我都肴不入眼,出言讽刺,甚至冷言相对,他为了这个也生气,也骂我,再过一年,大家便已经服开眼闭,得过且过。
  我竟没有流一滴眼泪。
  眼泪表示快乐、激动、伤心,后悔,种种错综的感情,但我的心是平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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