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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人都说:伟跟那样的女孩子在一起,有得苦吃了。 他们倒也说得很对,我是吃了不少苦,岂止不少,简直很多,但是直至目前为止,我一点也不后悔,因为只要看到她的脸,我使有一种特殊的满足感,快乐的骄傲。她是一个美得惊人的女孩子,我有我的虚荣心,我喜欢美丽的女孩子做女朋友。 我第一次看到她,是在街上。 她挽着一篮子的书,穿着灰狐的大衣,领子翻得高高的。她走在我面前。 她走在我面前。 她高。 她苗条 她的身裁藏在那么厚的衣服下而不显得臃肿,我马上想看她的脸。我加快了脚步——不要怪我,每个男孩子都有那种好奇心。这条路从学校回家,不过是十分钟左右,来来往往,那是熟人,她是谁?我从来没有见过,恐怕是那层大厦的新住客? 我的脚步声恐怕很响——该死的新皮鞋,她停了脚步,微微转过头来。我看到了她的脸。 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美的脸,她的相貌合乎我的标准。圆而大的眼睛,像只猫,嘴唇有点厚,但很小,翘翘的。有一种孩子气,圆脸,尖下巴,肤色很白,但是白得近乎没有白色,她没有化妆,只在脸上抹了一层油。眉毛浓,睫毛也浓,看上去野气得很,她的眼睛丧充满了敌意,好象在问:“你在跟我?为什么跟我?有什么企图?” 我爱这张脸,我一直在找一张这样一见难忘的脸。 这个年头,香喷喷的鲜花已经不能吸引男人了,谁要一个淑女?这个女孩子,看上去像郁郁的森林,一股清新的草药味,我追了上去。 我几乎与她并肩在走了。 她白我一眼,睬也不睬我。 这是第一天。 到了家附近,我只好进了屋子,如果再跟下去,我变成登徒子了,那怎么行? 我看见她走进附近一层新盖的大厦里,我的猜测没有错,她是住在那里。 新搬进去的。 第二天,我放学,她也放学。 我走上前去,向她笑笑。 她用手脱了帽子,一顶厚厚的绒线帽,她乌黑的头发掉下来,我也从来没见过这样好的头发,只齐肩,中分。似乎天下最好的东西都长在她的身上了。 也不一定,只是在我眼光里,她是十分十全十美的。别的男人也许会嫌她的鼻子太小,态度冷傲,但是我喜欢她。 我再向她笑。 她又白我一眼。 不会超过廿岁,我想。她今天还是穿那件狐皮,不知道谁说的,再没有比漂亮的女人穿皮革更美了。她这件是好皮革,我看得出,衬着她的脸,无懈可击。 如果我脸皮不厚,就一辈子不能知道她的名字,我得冒一冒险。我与她并肩走着。 我问:“你好?” 她不睬我。 “我叫伟,朋友都叫我伟,你可以叫我‘伟’!” 她说:“神经病!”进她的大厦去了。 我耸耸肩,我想:也好,不说话,也骂了一句。神经算骂人吗?出自她的嘴巴,恐怕又不同了。我喜欢她的样子。她的腿仿佛有好几尺长,穿着笔挺的呢裤子,好漂亮! 明天总有对白了吧? 我真奇怪这个女孩子,在夏天看上去,是怎生模样。 后来放学没看见她。 周末约一个女孩子去看电影,觉得乏味。这个女的长得不错,就是化妆浓,化妆浓也有好处,只是每个女人脸上都妆得差不多,好像一个模子印出来似的。那种苍白,奇异的苍白,就占很多便宜了。看了一场好电影,女伴乏味,我规规矩矩的坐着,别的男男女女都手拉手,肩并肩,头贴头的,我的女伴一定以为我是柳下惠,无端端我得了好名誉。 末了送女伴回家,我心里还是想着那个浓眉有原始气息的女孩子。 可是老天没让我失望,回家的时候是十点左右,我看到了她。她跟两只拳师狗在散步,那两只狗大得不像话,益发显得她纤细。 我迎上去,“拳师狗?我们家后园养着两只西班牙猎犬。” 我们家是这条街上少数没有拆的旧式房子,冬天是冷一点,但是很够气派。 她在长凳上坐了下来,手里拿着狗链,不出声。 她穿着一件宽大的红色毛衣,胸口一个“J”字。 我问:“你姓容?姓曾?也不对。贵姓?” 她侧着头看我,然后她说:“我男朋友叫约翰。” “哦。”我作恍然大悟状。 我不退缩的,管她有几个男朋友? 但是她那两只狗,真令我神经紧张,对着我狺狺的伸着长舌头,随时要咬我几口的样子。 我说:“西班牙猎犬的好处是它们比较驯!” 她忽然站了起来,扬声说:“约翰!”睬也不睬我,就朝那个约翰奔过去,奔得还真快,头发扬了起来,两只狗跟在她后面。 那个约翰瞄了我一眼,轻蔑的仰了仰头,与她走了。 我冷笑,好,看三个月后的情形怎么样,不见得我输了给他!岂有此理。什么了不起?他高,我不矮,他穿得好,我不坏,他英俊,我不难看。只是这个女孩子像长了刺一样,刺伤了我的心,正眼也没有瞧我一下,便走了,什么意思?我不是人?我在外边也是响当当的人物,多少女孩子追求我,我还不出声,她倒给我看眼睛鼻子。 我气鼓鼓的回家,受不了这种气。 过了几天,我又在路上碰见她,我不响,跟在她身后走,她忽然回头,向我一笑。我呆住了。 雪白的牙齿,左边脸上深深的一个酒窝,这算什么?引诱一个傻子?我并不傻,很快她就会知道。 “我的名字叫伟。”我说。 “我知道,”她居然朋口了,殷香是低沉的,“你说过。” “你叫什么?” “玫瑰玛璃。”她答。我看着她。她把名字告诉我了。玫瑰玛璃。 “叫你什么?玫瑰,还是玛璃?”我问。 “玫瑰。”她说:“我是华侨。” “国语说得很好。”我说。 “你也说得不坏。”她上上下下的看我,“我跟你说话,就是因为你的国语不丢人。爸爸说,中国人起码要修得三种方言,你懂几种?” “两种。” “不及格。”她摇头。 我笑了“你懂几种?” 她的脸微微变色,仰了仰脸,走了。又不睬我。好,不睬就不睬,反正我已经知道她叫什么名字了。我到她住的那层大厦,打听了一下,看门的告诉我她住在什么地方。那个看门的,有时候抽空替我们家抹车,自然给我方便。 我买了三打玫瑰,叫看门人送上去。没有一个女孩子不喜欢玫瑰,尤其是三打玫瑰。三打玫瑰捧在胸前,可以遮去大半个人。我吩咐看门人不准说是我送的,很神秘。 花送了上去,三天之后,她再碰见我,问:“为什么?” 我反问:“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送花给我?”她问。 “你怎么知道是我送的?”我笑,“也许是约翰先生呢?花束上又没写名字。” “你怎么知道没写名字,由此可知是你送的。”她说。 “写了名字,你就不会问我了。”我说:“由此可知你那位约翰先生很小气,大概不肯送花给你。” 她笑了,一天天送?你送得起?当然他也送不起。” 她那笑容之骄傲,真是无出其右,但是不知道为什么,那种神态,却也同时是极之可爱的。我心里想我一定要把她追求到手,一定。 我说:“送不起,我不过是一个学生,你可别忘了,但你如果一定要我送,我可以办得到。” “笑话!我干么一定要你送?我又不是没收过花!告诉你,我最讨厌一个人鬼鬼祟崇,知道吗?”她皱着眉头。 在这个时候,我已经知道自己在自讨苦吃了,这个女孩子不是刁钻,不是古怪,她简直把我当垃圾。 听她说下去,“我把花放在管理员那里,还没谢,你去拿了回来,还可以送给三个不同的女孩子,她们会欣赏!”真没想到她还有这么一招,我说不出来,眼睁睁看着她走了,我没有光火。 我有什么值得她看不上眼的?我不明白,岂有此理。 恐怕她是故意这么做的吧?她的一贯作风?不过她对约翰仿佛很好,对我却这么薄。为什么?我不是朋友?我不算人?太奇怪了。 有时候我走过她身边,也故意不理她,很快的擦过。但是我心里多么想得到一个约会——太没有本事了,连一个女孩子也弄不安。 学校有网球赛,我做代表,赢了。 天气冷,我喘着气,披上羊毛衫,拿着球拍,一大堆同学围上来恭喜我,派过来大杯啤酒,我喝了几口,忽然看见她站在我对面,远远的,穿着一套神气的外套长裤,帽子压在眉缘,脸上依然没有化妆。 我忽然醒悟:啊,她看了刚才的球赛。 我向她笑笑,依然喝我的啤酒,并没有对她有什么特别看待。反正我身边有好几个女孩子,她们都对我很有兴趣,陪我说笑。 我终于在学校的健身室洗了澡,换回了衣服,不能说不累,晚上还要去参加这个劳什子的晚会,嬴一场网球,也值得这样高兴,大学生最无聊,最没事可做,最会穷翻花样,搞玩意儿。 我走到校门口,就呆住了。 玫瑰玛璃在那里等我。依然是懒洋洋的姿态,但我知道她是在那里等我。这个女孩子!我软一点,她就硬,我不睬她,她倒在这里呆等,人的心理,是多么难测。 我向她走过去。 她说:“打得很好。” “过奖。”我说。 “我爸爸很会网球,将来你们可以谈谈。”她说。 我笑问:“你的意思是:我居然会有机会见到令尊?” 她听懂了我话里的讽刺,但是她真的太聪明了,她转一转眼珠,她说:“你不想见他?” 真厉害。 “我当然想见他。”我严谨的说。 她笑了,风吹她的头发,有一,两络拂在脸上,鼻子显得更小更俏皮,眼睛又大又圆,我忍不住了,我想约她,但是又知道她的脾气,不敢开口,一开口又让她看轻了,于是我只是淡淡而不经意的替她拨开了头发。 她看着我,仍然是骄傲的,但是这个程度可以忍受。 她家里有钱,不问也知道。可能只有一个女儿,所以才宠成这样。我喜欢她的气派,她穿衣服的选择,她的姿态,甚至是她对男孩子的手法。她是完全属于我的那种女孩子,我心目中一向的对象。只可惜她滑不留手,抓不住。 我怎样开口呢? 我一定得小心,说错一句话,就完了,我迟疑着。 “你喜欢吃冰淇淋?”她问我。 她无疑是有点英雄崇拜,开始问我是否爱吃冰淇淋了。 如果我是一条好汉,我就应该说:不,我没有空。 不过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我也不必过份自责,我点点头,“当然,我知道有一家小店,吃冰淇淋是极好的,你要不要去?” 她点点头,“我请客。” “我嬴了你们的学校,你还请客?给你的同学知道了,怕不打死你?”我笑。 “才怪,我们很有体育精神。”她说。 我与她走进一家冰淇淋店裒坐下来,她坐我对而,猫一样的圆眼朝我瞪着,她的头发有点吹乱了,松松的。 可能走了一阵急路,脸上红纷纷的,那种苍白很快的又掩了上来,她的红脸颊是这么的难能可贵,我赶紧又看多了几眼。 天然的粉红脸色只适合婴儿,大女孩子脸上的红润显得一块块,生了皮肤病似的,不好看。靠胭脂更是人工化,还是她这种象牙的苍白的,奇怪的是,她的嘴唇倒是鲜红的,整张脸就是像幅画,莫地格里安尼那种纤细多姿。可惜她一点也不柔弱,她瞪着我。 “为什么跟着我?”她问。 “谁跟你?”我笑,“那条路又不是你的,我家住在那里,卅多年了,我还是在那里出生的呢。” “为什么跟我说话?”她又问。 “大家住一条街上,算是邻居,打个招呼,没有不对,你可以希得出我是个正经人,我有什么企图?”我故意说。其实我是有企图的,而且岂止一点点企图,但是我不提,也不说,她知道,那就可以了,还要怎么样呢? “那么你为什么想见我的父亲?” 我说;“小姐,那是你提出来的,我可没有要见你的父亲,你说你父亲也喜欢网球,我欢迎见他而已。” 玫瑰玛璃涨红了脸,一声不发,站起来就走。我没有跟在她身后出去,对我来说,她的骄傲,非得这样煞一煞不可,但是我也自觉过份了一点,既然她表示友好了,也该算了,何必逼她太甚呢? 但是我想起她把花退还给我的事,算了,虽然像她那样的女孩子难找,但是要把她抓紧非得欲擒放纵不可,至少现在她脑子里对我有一定的印象了。我不再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男孩我付了跟,慢慢的走出去,当然她是连影子都没有了 我有点后悔,后悔不该对她说那种话,但是事情既然如此,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她会不会因此永远不理睬我?我希望不会,我真的希望不会。照她的心理看来,她是不会不睬我的,但是女孩子,女孩子的心理,鬼才猜得到。 我叹了口气。 妈妈说:“怎么搞的,秋天也过了,你也不是诗人,干么唉解叹气的?输了网球不是?” “不不,赢了,赢得很光彩。”我说。 “照例有庆祝了?” “有。” “别喝太多,明天还是要上学的。”妈妈叮咛着。 “嗯。”我应了一声。 妈妈年轻,才四十岁出头,她很明白年轻人的心境,这一点我觉得我是幸运的,不必对着个噜噜苏苏的老太太,对着个噜噜苏苏的中年女人已经够了。 晚上我无神无气的换上了我的西装,穿得端端正正,到学校的礼堂去参加庆祝会。双方的代表都在。什么庆祝会,简直变成个晚会差不多了。 这次我觉得有点厌,明年就毕业了,我想看看有什么好的工作,可以做就先做一年,然后吸收点经验,再升学。我喜欢读书,但不爱钻牛角尖,读得太专门了,我看不比出什么特别的益处。 我心不在焉的在想自己的前途问题,忽然之间,玫瑰在大堂门前出现了。多少男孩子向她投过去倾慕的一眼,而我,我简直看呆了。。 大堂里有暖气,她脱了外套,由她的男朋友约翰拿着,她脸上的神气,真叫人难忘,完全目中无人自顾自的踏进来,一条曳地的长裙是血红的,贴在她美丽的身裁上,V字的领口低得不能再低,当她转过背来的时候,我只看到她脖子后一个结,腰间有一个结,雪白的背露在外边,线条之美,也不必提了。 她的头发高高束起,髻上插着一支钗,她的年纪顿时大了好几岁似的。 一个男同学走过来问:“谁?” “她的名字叫玫瑰玛璃。” “美。” “是的。”我说。 看整个大堂里女孩子妒忌的脸色,就知道她美了。 “你熟识她吗?”男同学问。 我摇摇头。 “我去试试看。”男同学蠢蠢欲动。 “当然别撞了一鼻子的灰回来。”我说。 我想玫瑰知道我今夜是必然要来的,我倒没有想到她会来,而且把她的男朋友也带了来。做她的男朋友也真可怜,完全呼之则来,挥之则去的模样,将来我不要做她的男朋友,她得做我的女朋友。 他们开始跳舞了,我老实不客气的走过去拍拍约翰的肩膀,我说:“对不起,攻瑰欠我一只舞。” 约翰倒很大方,他让开了,恐怕他也知道,玫瑰不可能是属于他的,不可能。 玫瑰把手交给我,我们跳着舞,但是她一句话也不说。 我的心软了。 “小姐,如果我得罪了你,对不起。如果我没有得罪你,说几句话好不好?你今天晚上是不是来看我的。” “你是我一辈子里见过最讨厌的人!” “你这么年轻,将来少不免见到比我更讨厌的人。” “哼!” “别生气,”我柔声说:“星期六你是一定有空的,我们出去走走好不好?给我一个约会,也许你对我的印象就改变了,会不会?” “星期六我约了约翰。” “你还没约他呢,今天才星期二。约了也可以推掉他,你瞒不过我,你对他已经生厌了,他不知道而已。” 她扬起一道眉毛。“如果我这么快对一个另人发生厌倦,你不怕?”她挑战似的。 “怕什么?”我反问:“我比他有趣味得多哪。” 她笑了。“你倒是很自负。” “是的,自负,而且我打算追求你,不管你的态度怎么样。”我说:“你看着好了,我不会放弃的。” 她仰起了头,有点诧异,然后她说:“我不是容易追求的。“ “我知道。”我说。 玫瑰又笑了,牙齿还是雪白。我的手轻轻搭在她的裸背上,几乎有点昏晕。她不是一个十全的美女,我说过,但是她有一股特殊的风姿,令我倾倒,我奇怪她怎么还会在念书,她早就该被什么制片家罗致了去做明星,或是做了模特儿,恐怕她的父母不肯吧? 我问:“你的功课好不好?” 她这一次回答得很正经,“以前在家,功课绝对是A,到了这一边,教学方式不同,一时习惯不来,就从A降到B了,真受不了,想起来就不舒服。” “怎么会呢?你这么聪明。”我者着她。 “我聪明?”她笑,“为什么?每个人都说我聪明,其实我一点也不聪明,尤其是功课,尤其是算术。” “我可以教你。” “没有用,约翰也教我,三年下来,我还是学不会用计算尺。”她耸耸肩,“也许我根本毕不了业,每个人都会笑我,我很担心。” 真没想到这样的女孩子居然会担心功课,我对她的印象,不禁又好了几分。而她一说到这个问题,是皱着眉头的,是真的不开心。 “别愁,总有解决的办法——你父母有没有同来?” “没有!住在姑妈家里,烦都给她烦死了,要是父母在,就好了,我到了这边,足足瘦了八磅。” “不是很好吗?”我笑,“现在身裁看上去刚刚好。” “你少开玩笑。”她白了我一眼,大眼睛眨了眨。 “对不起,你来了多久?”我道歉。 “四个月。” “难怪不习惯,慢慢就好了。”我安慰她。 “每个人都说这种不着边际的话。”她气鼓鼓的说:“我就是不习惯,我想回家。” “回家?别傻了,你没听人说过呀?香港是天堂,你认得多一点朋友,好好的安顿下来,一切都妥当了,忘了问你,从哪儿来?” “夏威夷,这里就快把我冷死了。” 我诧异的说:“但是你的皮肤一点也不黑呢。”我看着她。 “四个月了,什么棕色都褪得一干二净,当然不黑!”她更气了,“你看我的脸色,象什么?” “很好看。” 她无可奈何的笑了。“我想同家。” “学业未成,不可以回家。”我说。 “父母叫我来多学中文。”她说:“可是来到这里,发觉什么都得学,我就快没命了。” 她很颓丧。 奇怪,这么骄傲的女孩子,也有精神不振的时候,真没想到,而且这种精神又有特别好看的地方,浓眉蹙蹙,嘴唇翘翘,低着眼睛,睫毛闪动,即使是舞会,她还是不化妆。不用说,我看出她夏威夷的味道来了,那种自然原始,那种野,那种敞出来的热力,都是属于那个岛的,只是她的肤色白,我看不出来而已。 到今天才知道。 我与她坐下来,我拿了一杯果汁给她。 “你可没说你父亲在外国。”我说:“我怎么见他?” “他会来的。” “只有你一个女儿?” “还有妹妹。”她说。 “妹妹好看还是你好看?”我问。 “我并不好看。”即使她这么说,她的神态还是骄傲的。 “约翰是你在这里认得的同学?”我问。 “不,他跟我过来得,”她顽皮地笑,“每个人都说他傻,我觉得很好玩。” 她跟我渐渐的熟了,我看得出来,话也比较多,至少她看重我,因为我显了一点颜色给她看。那个可怜的约翰,几千里路跟了来,就这样在舞会里被扔在一角。 我说:“你跟约翰去跳舞吧。” “为什么?”她凝视我 “他对你很好,你不该觉得他‘好玩’,不要伤害他。” “好的。”她说:“你说得很有道理,但是我不喜欢他,他在这里又不念书,吊儿郎当,我常常劝他回去,他又不肯,不关我事。” “你真的要他回去?”我说。 “嗯,我不喜欢他,”她停了一停,看着我,“我喜欢你。” 她说得这么爽快,这么自然,但是这么要命,我的心狂跳起来。这个女孩子,她喜欢我,待我也不过如此,假使不喜欢,又该怎么样?我真的不知道了,我连忙警告自己,叫自己的骨头不要太轻,尽管她说了喜欢我,那也不过是消除了敌意而己,并不代表我已经得到了她,要得到她?差远了。 我微笑,“谢谢你看得起我。” “你中国味是很重的。”她笑了。 “我是中国人,小姐,你想我有什么味道?” “你说话,可不可以减少一点讽刺呢?”她问我。 “好的,“我说:“我一定改,怎么样?” 她很满意。 “你大概希望每个男孩子都做你的奴隶,听你的命令?” “不不,”她惊异的说:“你怎么会这么想?我只希望男孩子象男孩子,我不喜欢约翰,因为他一天到晚跟来跟去的,讨厌死了。” 我点点头,物极必反,对女孩子不能过份迁就,不然的活,她们开头是得意,后来就变得厌腻了。妈的,这年头,做男人也难。我又不喜欢一团糯米粉似的女孩子,没味道,所以只好侍候玫瑰玛璃这一种女孩子了。 苦命。 不过我真没猜到今天晚上会这么高兴,我会与她谈得如此投机,所以机会来了,就是来了,赶也赶不掉。 她问:“你没有去过夏威夷吧?” 约翰走过来了,君子不夺人之所好,我连忙说:“玫瑰,如果明天有空,请在路口等我,放学的时间,现在你的男朋友来了。”我站起来,向约翰点点头。 玫瑰深深的看我一眼,没点头,也没摇头。 我是很识相的,如果再缠下去,那个约翰恐怕要揍人了,我可不打算捱揍,所以约玫瑰在另一个时间见面。 君子不夺人之所好,那意思是不明夺,暗头里做什么,是我们中国人的拿手好戏,不算数。 我觉得我自己有点卑鄙,然而也得玫瑰自己愿意才行,她讲得很明白,她不喜欢这个男孩子,是这个男孩子自己跟了来的。 为一个女孩子放弃学业,一点也没有把握的跟了几千里路,对我来说,是不可能的,这点最最起码的理智,一个男人应该有,为了玫瑰。我还不致于这样,谁知道呢?或者稍迟一点,我会陷得比约翰更深。 玫瑰就是这样的一个女孩子。 一条红的长裙,贴着身子,晃动着,整个人晃动着,象水晶杯子里的红酒,喝得再多也不致于狂醉,但也够受的。我看着她的舞姿,她是美丽的。 她今年几岁?十九?二十?到了三十岁,这样的女孩子,会是怎么样子的?恐怕更加醉人吧。我无意看着他们跳舞跳下去,反正时间也到了,早一点告辞,也无所谓。我是偷偷溜走的。 第二天,她真的在路口等我,血红的一件大衣,翻领上镶雪的貂皮,最新的款式,恐怕全是到了此地才买的大衣,我笑着迎上去。 并没有一个女孩子可以使我这么快乐,她做到了。 她偏着嘴笑了一笑,马上收敛了。 脸还是白玉一般,真不相信她晒过太阳。然而皮肤白的人是晒不黑的,他们说,可见也有几分道理。 “昨天我先走了,对不起。”我说。 “哼!” 我笑,“我的名字又不叫“哼”!” “我爱怎么叫你,就怎么叫你!”她挑战似的看着我。 “你是女皇?” “你爱听不爱?不爱的话尽管走,谁在乎?” 我没有走。我看着她三分钟,她不响,我们僵着。哪儿有这种女孩子?一见面就跟人吵架,谁能受这样的气?我于是决定转身,我才动肩膀,“喂!”她急了,“我有事要告诉你!” 我转回身子,这是她主动叫住我,我很高兴。 “约翰回去了。”她说。 “啊?”这倒是一个意外,“几时?”这么快。 “今天晚上的飞机。”玫瑰玛璃说。 “啊。” “我把他请走的,我昨天晚上告诉他,我实在受不了他,而且他在这里,使人给人取笑,所以我只好叫他走,我不是故意的。” 听她轻描淡写,娓娓道来,简直不相信她就是这样把一个男孩子的心伤得粉碎。我的天! 如果我稍微有点脑袋,也应该马上拔脚而逃才是,谁还耽在她面前?谁能保绝她几个月之后不叫我滚。但她越是这样,我越是好奇要知道她到底是个怎么样的女孩子。看,男人下流就下流在这里。天生的贱,一点法子也没有。 我说:“你很残忍。” 她缩缩鼻子,她说:“才不呢,我是个好人,才叫他走,否则把他留在身边,象一条狗一样留个十年八年,我有什么损失?这样说个明白,你认为不对?” 我又说不出话来了,她的道理这么一大堆,而且的确有的女人比她更深谋远虑,我相信她是不坏的,她只是任性,而且初到这里,处处不惯,脾气也自然坏一点。 我忽然之间,找到了许多理由,替她解释起来。 奇怪,她倒没有解释,我反而替她假设了道理。 别爱上这个女孩子。 但是她圆圆的脸是这么可爱,可爱便是值得爱,牺牲一点又算得什么? 我指指我的家,“我就住在那边。” “很美的屋子。”玫瑰说:“我喜欢那些长春藤。” “很旧了,我的祖父固执,他不肯搬。”我说。 “他还活着吗?多老了?”她天真的问。 她真是有的事懂,有的不懂。 我改正她:“你怎么可以这样说?”我笑:“你应该问:‘他老人家还健在?贵庚了?’” “还不一样?虚伪。” 我奇异的看着她。可以说她是野人,但也可以说她完全是纯真的,原始的。有缺点也有优点,她使我着迷。 “你要不要见他?”我问。 她摇摇头,“我不喜欢这里的人,每个人都板着脸,不和蔼,同学也一样,向他们借功课看看,象少了一块肉似的,真受不了。” “别愁功课,我会教你。” “真的?答应了不准赖,谁赖了谁是狗。” “好,”我笑,“做狗好了。” 她横我一眼。 (水如眼波横,山似眉黛青) 我的国文很差很差,但忽然之间,这两句词跳进我的心里,拿来形容她,恐怕是再好没有了。我喜欢她那道郁郁的浓眉:永远有神色的眼睛。 我叹一口气,老天,我是爱上她了。 爱是来得快的,我有得苦吃了。 好的,我认了。我叫伟,我在追求一个叫玫瑰的女被子,他们都说:伟有得苦好吃了,但是苦中作乐,是咱们中国人的看家本领,我就懂得这个道理。我爱她。我想我是爱上她了。 她骄傲,但是她对我不见得如此,有时候她也把那种骄傲收敛一下,给我一个机会,看清楚她的真面目。女孩子骄傲也是可爱的,尤其是她。 当然,有人说:当你喜欢一个人的时候,你就是喜欢她了,什么缺点都看不见,我想我是这一种无可药救的人,只不过我看得见她的缺点,而且连她的缺点,也觉得不错,我沉沦得比任何人都厉害。 但是同学们都认为我得到了玫瑰的青睐(为什么要叫青睐?)她不肯与其它的人说话,口音奇怪,明明是中国面孔,中国血统,行动举止却一点也不像中国人,但是她那种奇特,引起了无数女孩子的妒忌,男孩子的艳羡,不知道有多少人想与她说上几句话,都得不到机会。 我很贱。因为如此,我才觉得她特别可贵,我爱她。 我正式得到一个接近她的机会,是她自己提出来的。 她问我,“喂!教我中文好不好?我要写信给爸爸。” “我不叫‘喂’。”我笑,“但是我会教你中文。” 她顿足,“你老是与我作对!” “我与你作对?我的天!我几时与你作对?你倒说说看,有什么你叫我做,我没有为你做的呢?” 她不出声,想了一想,“那倒是真的,然而我如果对别人这么好,别人也会为我做这么多事。” “你这叫做对我好?”我似笑非笑的看着她。 这样叫对人好?这个女孩子,她对人坏的时候是怎样的? 我想不明白,我有点怕这个女孩子,她是可怕的。 像一堆火?看着熊熊的,青色的火焰,我想触摸一下。 与她在一起,光是感觉,已然不错,我很满足。 她问一些奇怪的问题:“夏天几时来呢?” “这里根本没有冬天,什么夏天?”我告诉她。 她白我一眼。 我连忙说:“你不会喜欢这里的夏天,太潮,很闷,还是凉一点点的好。” “我天天发抖,房间里开三只暖炉。”她说。 “你瘦了。” “唔。” 她的中文很坏,但听过很多故事,使我难以下手。她只是不会写字,说、意思,都很明白。 所以我除了成为一个补习老师之外,简直不知道做什么好。 她在利用我,我知道。 但是当她利用方德明的时候,我就不高兴了。 方德明是我们学校里的一流高手,体育健将,我不过是应景的。 这个人长得高、漂亮、帅,而且威风,我承认他英俊。 而且他有钱。上次的网球比赛,因为他去了度假,所以我才有机会出场,赢得了玫瑰的注意。 我不大看得起他,不过我看不起他不打紧,有这么多女孩子看得起他就令人奇怪了。玫瑰也看得起地,有一天,我看见她与他打网球——为什么不与我打?我也会。 阴天。下雨,草地是湿的、玫瑰穿着白毛衣白长裤,戴着一顶小红帽。我走过网球场,我在想:这个女孩子是谁?学校里并没有这一号人物,看清楚是玫瑰了,我有点安慰,至少我眼光是不错的,但是与她对打的是方德明,我心里就酸得冒泡儿。 我脚不由自主的向他们走过去。 “玫瑰?”我说。 她看见我,扔下了球拍,向我奔过来,白裤子上都是泥泞,白跑鞋上有青草渍,但是她看上去,比什么时候都美,她向我招招手。 “什么事?”她说话的时候,口中冒着白气。 “不觉得冷?”我很讽刺的问,其实是妒忌。 她眨眨眼,侧着头,看清了我的心,笑了。 “不冷。”她说:“迟早要习惯的,是不是?”她回头看方德明,“你认识他?认识他?” 我点点头,学校里谁不认得我,谁不认得方德明,我们是出名的一文一武,现在我为她补习功课,方德明陪她消遣,她该满意了。 我说:“你会着凉的。” 我说得太早了,方德明早把一件大红的斗篷盖在她的肩膀上了,她又回头一笑,我看得几乎昏过去。 “你好,伟。”方德明向我点点头。 “好,”我说:“下星期有报告要交上去。”我提醒他。 “我知道。”他笑:“但是玫瑰要叫我练网球。” 玫瑰说:“下次我们到他家的球场去练。其实那时在家,我们也有网球场,”她耸耸肩,“但是现在家太远了,不说还好过点。” 方德明接上去说:“如果你寂寞的话,来我们家住。” 玫瑰说:“不,我亲戚不允许的。” 他们两个人一对一答。我半句话也插不进去,他们简直存心开我玩笑。方德明一向也对我没有好感,现在我想该打一场仗。 我忍着气说;“玫瑰玛璃,今天晚上见。” 晚上我要替她补习。 她说:“伟,晚上见。” 好的,我真的没种,晚上居然还上她家去。 然后我回头走了。 我没有回头去看他们两个,想必方德明也有点不安,他会在问:晚上,晚上什么?假如这个小子以为玫瑰是他的,他简直是在做春秋大梦。 回到家里,我的气反而平了。玫瑰是一个美丽的女孩子,我爱上了她,是的,但这只是我单方面的想法,如果一厢情愿可以行得通,天下恐怕得大乱,她又没有骗我哄我,很明显的一片狡黠,我应该自己警惕才是。就像她以前那个男朋友,千里迢迢的跟了来,也是出于他的自愿,与玫瑰无关。 好吧,就算她是一朵花吧(也真够俗),蝴蝶蜜蜂不肯放过她,可不是她的错。 想到这里,又心安理得起来,我打开了我的红楼梦。 如果她要去爱上一头牛,就让她去爱上方德明好了。 我很怀疑:如果她真的爱上那条牛呢? “不会的。”我随即对自己说。 谁知道会不会。 我准备了我的书,拿到图书馆去等玫瑰。 我总是在图书馆教她功课,那里静,大,而且放了学,人不多,可以低声说话。 我喜欢教她功课,她是这样专心,用神,眼睛动也不动的瞪着我看着,用神听解释。我觉得她父亲逼她过来读中文简直是与她作对,她倒没有怨,而见一派要做得好好的样子,这一点她与旁的女孩子不同,她有意志力。 每天她来的时候,从门口路进来,总象一幅图书一般的美丽:不同的衣服,不一样的表情,有时候微笑,有时候鼓着嘴,总有她的花样。 她的每一种花样我都喜欢。 有一天她要求我帮她做一首词。 我有点纳闷:这与她平日用功的态度不同。 她看着我,大眼睛闪闪生光。 我想了一想,“如果我替你做了,你自己是永远不明白的,对你没有好处。”我也看着她,怕她生气。 “有,你做了,我交出去,可以得到一个很好的平常分,卷子回来之后,我可以慢慢看你怎么做,考试出同样的题目,不成问题。”她轻声解释。 她分析得这么清楚,我觉得很合理,于是我说:“好,我替你做,你喜欢哪一首词?绝不能‘床前明月光’吧?” 她笑了:“谢谢你,别做得太好。老师也教过几首,我不喜欢,以前父亲喜欢韦庄的词,你知道这个人?” 我点点头:“我知道这个人。”我有一分惊异,她的父亲喜欢韦庄,她父亲起码四十左右了吧?我不明白,这么的年纪还能浪漫起来?但是我随即笑了,谁没有年经过?也许那是年轻时候的事了。 难怪有这么一个女儿,我细细的看玫瑰,我在想,她是像她父亲呢?还是母亲? “喂!你尽看着我干什么?神经病!”她笑。 “只有这么一样功课?”我问她。 “哦,还不够呀,你倒是够黑心的。”她说。 我看着她,这么俏皮捣蛋,会作弄人,利用人,又亳不掩饰,愿者上钩,碰到这么一个女孩子,我还能做什么?只好随她牵着我的鼻子走。 “我下星期给你。”我说。 她用手撑着下巴,细细的看我,“你像我的父亲,说不出在什么地方像。我父亲不年轻了,他四十岁才得了我一个女儿,现在居然赶了我出来,我母亲也不说什么。” “你母亲年纪也大了?” “不,母亲今年才三十八岁。”她说。 我点点头,以她的骄傲,她是不轻易说起家里事的,我相信方德明一生一世也不会知道。但是我什么地方像她父亲呢? 如果她有那样的一个父亲,就不该叫玫瑰玛璃这个名字。 “我原来有个中文名字,因为母亲不喜欢的缘故,没用。”她果然说了,“你道奇不奇?”她的语气想也是跟她父亲学的,相当头头是道。 我终于问了一个想问很久的问题:“你母亲可是中国人?” 玫瑰奇说:“只有你看出来了,她是混血儿哪。” 我说:“难怪你这么的白。” “是嘛?”她说:“在夏威夷每个人都是混血儿,只要不明显,谁也不细细的去查。也是中国人,很纯的,住在一个地区永远不走出来。我母亲很美丽,有一半是中国人。” 我不好问她另一半是什么人。 她的确是一个神秘的女孩子,开头我们都以为她是纯正的中国人,到现在,才发觉完全不对劲,但是我们不能说她完全不是中国人,她说她有四份三是中国人。 我心中叹口气,如果她简单一点就好了。 如果她简单一点,我也不会对她痴到这种地步吧? 我已经痴得要用红楼梦来解释自己了,老天爷。 她的手搁在图书馆的长台上,手指细而且长,手指上戴满了戒指,都镶着小小的宝石,我想把我的手放在上面,但是我终于没有那么做。不知道为什么,我没有那么做。 在她的面前,我十足十像个书虫,连女孩子的手都不肯碰。她的手是细的,细而且白,相当长的指甲,但是干净,没有指甲油。通常看文艺复兴时期的外国画,我总是喜欢留意女孩子的手,无论交迭着,支持着下巴,拿着望远镜,抱着婴儿,那双手总是十全十美的,我喜欢那样的手。 我低头不响。 我终于遇见了一个我要的女孩子,但是她不容易得到。 我想我们该走了,今夜如果有多余的时间,我还得替她捉刀做功课。 她却说:“我听说你是一个很顽皮的人,顽皮,你明白!很多女孩子都这么说,开头你也一直与我作对,为什么忽然之间你变了,变得这么静?” 我说:“你不知道?”我看着她的手,“我爱上你了,所以没有笑话好说呀,爱情不是潇洒的。” “什么?你爱我?为什么?”她很吃惊。 “因为你可爱。” “不不,不要爱我。”她摆着手。 “为什么?”我问:“我爱你,这是我的事,我又没强逼你也爱我。”我淡淡的说。 “怎么会呢?”她睁大了眼,“以前有一个男孩子,他拿了手枪逼我爱他,你的态度倒很两样。” 我握着自己的手,看她一眼,我说:“我是中国人。” 她不响。 她把手搁在我的肩膀上,当我是一个好朋友一样,她说:“我不明白,但是我喜欢你,我不会不对你好的,但是我也不会对你太好。” 我有一阵心酸,好,她上来就把态度摆明了,我还能说什么?我只好永远坚持“我爱你,与你无关”的态度。 我说:“你的男朋友太多了。玫瑰,太多男孩子对你一见钟情,所以你才会这样。” 她看我一眼,“我不得不告诉你,我爱上了一个人,他不爱我,完全的拒绝了我,令我伤心到现在。” “真有这么一个人?”我诧异的问:“谁?” 她点点头,“有。他开一家贝壳店,中国人,长得很好。他不喜欢我,我一进他的店,他就皱眉头,一直说我的中文不好。” “这是你来学中文的原因?” “不,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坦白的说:“。我想这是讲究缘份的,我爸爸说什么都是缘份。他要是不喜欢我,我的中文再好,他还是不喜欢我,他不过是故意挑剔而已。” 我笑:“是的,你父亲说得很是。” “不过我总是忘不了他,也许只是心里生气的缘故。” 她这一番话,说得很是成熟,也很有哲味,甚至与我的想法差不多,不过这只是她的片面,这个女孩子有多少面,我不知道,相信她自己也不会知道。 她的手仍然搭在我的肩膊上,仿佛我也是女孩子,我们是几十年的老朋友了。 她说:“我爱跟你讲话,你懂得很多,方德明,他不过懂得玩网球而已。” 我看着她,她的样子是很有诚意的,而见很天真无邪,大眼睛睁得很美。但是谁能保证她不向方德明说:“我喜欢你的强壮,伟,他不过是中文好而已。” 我也能看得穿她,毛病便是在那里。 我想得太多了,我应该相信她所说的话,欣赏一番。 美丽的女孩子往往是最难得到的,我爱她,就因为她难以得到。爱一个人是快乐。我不认为单恋有什么不对,就算这是单恋吧,我仍然认为这没有什么不对。爱一个人是好的,爱与被爱,我选择爱。我不要被爱,多少人说:被爱是幸福的,他们错了,一个讨厌的,常常如鬼附形的跟在身边左右,有什么快乐可言?但是至少现在我看着玫瑰,便得到了我的满足。 玫瑰说:“我们该走了?” “可以走了,不要怕,我没有枪,这里买枪是不合法的。”我笑了。 她也笑,“与你在一起,真是无忧无虑。” “啊,是的。”我说:“这是我的好处。” 我与她走回家去,她的手臂圈在我的臂弯里。 在旁人看来,我们何尝不是恩爱的一对。 实际上,实际上我们十划还没有一撇,我连她的影子还没有抓住,多么可惜。 “我会想念你。”到了门口,她说。 “谢谢。”我一鞠躬。 她笑了,“再见。”她一转身,走了。 连一个转身都是美的。 我在她面前,变成了一个阿木林。 同学告诉我:“你与她在一起,迟早要吃苦的,你知道那个舞会?她已经答应与方德明同去了。” “是吗?”我淡然说:“我教她中文,不过是想她学好功课,没有其它的意思,你们误会了,至于她与什么人去舞会,与我无关,我对她没有企图。” “你真伟大。”同学说。 这是称赞?是讽刺?我不知道。 我不喜欢舞会。我只希望与攻瑰静静在一起谈话,聊天。当然她是喜欢舞会的,因为她永远是中心,我不会忘记上次的舞会。 她居然在门口等我。 这次不一样了,这一次她认识了方德明。 那个舞会我还是要去的,只是为了去看她,不是为了其它人怎么想。我不在乎其它人怎么想,我也有我傻气的一面,我非得去看看她不可,看她怎么打扮,都是值得的。 我的“伟大”很快又传开了。 我得到了一个约会。一个很不错的女孩子,肯做我的舞伴,与我同去那个不知道什么名堂的舞会。 我约了她。 那天夜里,我去接她,她穿了一件黑色的长袍,挂一串养珠,很素净,很好看,我相信玫瑰不会穿这样的衣服,她穿的衣服,必定是标新立异的。 我打开了车门,很礼貌的送我的女伴上车。 喜欢我的女孩子也不见得少,只是我没有看中她们。 我手中拿着给玫瑰玛璃的作文,我选了一首比较易懂的词,并见写得很浅白,但是几个重点却一点都没有漏掉。我想应该可以拿个乙+。 我的舞伴问我拿着的是什么,我笑笑,不响,她笑了。 “你不说我们也知道是什么。”她也笑。 “这倒奇了,一卷纸,你怎么知道是什么?” “是替玫瑰做的功课——她自己说的——是不是?” “女孩子就这样,明知还故温。”我说。 “玫瑰倒还大方,她不介意别人知道她有枪手,她本来就没预备拿文凭。家里不过是叫她来学识几个中文字,使可以回去了,她家要有钱。” 我看了她一眼,这番话好象是故意说给我听的——人家可是说走就走的,你巴巴的帮她做这个做那个,犯不着。 女孩子的器量都这么小,今儿如果是帮她做,那么情形又两样了。 我还是笑了,不说话,开着车。 她索性把话说明白了:“我们都替你不值。” 我不知道她口中的“我们”是谁,恐怕是另外一堆女孩子吧。我看我的女伴一眼,怎么长得相当清秀的脸,却有张这么碎的嘴?没完没了似的。玫瑰就是这样好——爽快,一是一,二是二,你自己愿意做傻瓜,活该,没得怨!这些都是其它女孩子比不上的,所以我属意玫瑰。 车子到了。 我停下了车,替我的女伴开了车门,并扶她下车。 她也就很矜持的让我扶她。 如果是玫瑰,早就自己跳下来啦。玫瑰的骄傲流在血里,不像这些女孩子,连骄傲都是肤浅的。唉,算啦。我再这般失魂落魄下去,也是没用。一方面我身边的女孩子还是不放过我,她噜噜苏苏的说:“是呀……所以我们都觉得你伟大……” 我看她一眼,这是我天地良心最后一次约会她了,从此以后,我可以不见她,就不见她。 我已经到了合法年龄,我又不痴不傻,如果有什么事发生了,我当然晓得后果,自己来承担,何必要这么多的人替我担心? 偏偏这世界上爱给免费忠告的人特别多,他们之所以义愤填膺,是因为他们本身没得到什么好处,如此而已,我很明白。 到了舞会,自有同学迎上来打招呼。 我才抬头,便看到玫瑰,这一次她倒到得早,舞会总共才到了三分一的人,她已经在了,恐怕方德明接她接得早。 她看见我,扬扬头,走了过来,她的头发随意的披着,一条裙子很短,只在膝盖上面,露着笔直修长的小腿,裙子是深色的,丝袜也是深色的,不过手臂还是没有露出来,看得见的只是小腿。这一下子,有好多女的后悔穿长裙!玫瑰就是这样,没有人猜得到她会下一步做什么,今天晚上的短裙子便是个例子。 我真想走过去,但规矩是规矩,今天晚上我约的不是她,我得照顾我的女伴。 我向她点点头,“德明呢?”我问。 “不知道呀,”她说:“恐怕还没到吧。” “什么?你们不是一起来的?”我奇间。 玫瑰睁大了眼睛,“没有,话说我们是一起来的?我是与班上女孩子一起的。” 我气得呆了,是谁告诉我的?反正每个人都说她答应了方德明的约会,所以我只好约其它的女孩子,这些人真是唯恐天下不乱,我也糊涂,没有多问一声,为了面子,为了自尊心,就当这件事是真的。 一边懊恼着,我一边又佩服她的大方,恐怕骄傲也包括大方吧?她何必在乎我?她是有资格独来独往。 结果我把功课交给她之后,与我的女伴跳了一夜闷舞。 而方德明随后也到了,他这家伙,索性抛下了那个带来的女孩子,与别的男同学争玫瑰, 而玫瑰,那天与所有的男孩子都很礼貌很漂亮的跳了舞。她那件深咖啡色的跳舞裙子像蝴蝶薄翅似的扬着,因为深色的缘故,尤其诱惑。 我气了一个晚上,我一直忍着,忍着等舞会完毕,送了应该送的人回家。 谁也没猜到玫瑰居然会没有这舞伴,然而没有舞伴,她还不是一样的出色?女孩子那希望她快点回家,男孩子都希望她留久一点,反正自从她来之后,大家的日子就没太平过,至少我就无端端的躁了起来。 我在图书馆见到了她,我问:“玫瑰,你怎么那天没有舞伴?” “没有人约我,我登报纸不成?”她笑。 “有人告诉我,方德明约了你,你答应了。” 她说:“奇怪,德明也这么说,有人告诉他你约好我。事后又想不起谁说的。” “真气。” “有什么好气?”她脸上闪过一丝淡漠,“都过去了,记着干么?小事。” 我可没有她那么洒脱,我气鼓鼓的说:“你为什么不问我一声?叫我约了旁人。” “伟,你又不是我的什么人,你只是我的补习老师,我怎么可以霸着你?你爱约谁,就是谁好了,我一点也没有不高兴,我那天玩得很开心。”玫瑰说。 她转过了话题,打开了国文书。 她一点也不在意,一点也不在意。同学与她作对,没有舞伴,她都认为是小春,想令她难堪的人,恐怕要失望了吧? 她真正视为要事的,只有一样:她的功课。 照我的看法,她是一定会将功课做好才走的,她不是半途而弃的那种人,绝对不是,这一下子恐怕谁都弄错了。她很赌气的一定要把功课做好。所以我与她的见面,不外是在图书馆里。 快放假了,足有三个星期的假期,我问她有什么打算。 “本来想去日本旅行,后来打消主意了,累,我想好好的睡四五天,养足了精神,再温习书本——可别告诉别人,人家会笑我的。”她补上一句。 我说;“我就笑你,放假也看书,我觉得你可以应付功课,不必读什么了,耽下子钻到牛角尖去,反而不美。” “钻牛角尖?与你说话,就是这样有趣,学新的名词。” 我笑了,她说得这样正经,连钻牛角尖也没听过,真是滑稽透顶,这还能算是中国人? “你笑好了,所以我要好好的念书。 我收敛了笑容。“对不起,玫瑰。” “没关条。”她一仰头。 她脸上的冷慢慢的露了出来,我看得很清楚,但是随即又溶化了。她是一个变化多端的女孩子,很有心思,心思却不胡乱用在别人不相干的身上。她很成熟,这么久了,从没听她说过任何人一句不好的话。在陌生的环境里过生活,除了抱怨冷,也很少提什么,她是有一个目标的,我知道,只是她不说,我也不好意思提。 她恐怕没有忘记那个开贝壳店的男孩子吧? 她把她父亲的信拿出来给我着,我读了一遍,那是极好极简明的文言,她却还看不懂,我教她用白话回信,她还不满意,字写得太大,而且别字多,不整齐。 我改正她,她不响。 我为她补习的时候,她尊重我。但是平常见面,依然是捣蛋鬼,俏皮精灵,难以捉摸。 她邀我上她家去。 那是一间相当大的房间,连着浴间,拨给她一个人用,亲戚家的佣人,自然也为她服务了,除了寂寞之外,应该是很舒服的。 她说:“我情愿不放假,一放假心就散了,老想回家晒太阳:这里连续下雨,已经有一个礼拜了。” 我说:“还有台风飓风呢,明年你不走,就尝到滋味了,没放假的时候你又一直嚷累。” 她为自己的矛盾笑了。 我可笑不出,我看见她案头放着一张照片,小小的,但是镜框很考究,是个男孩子的全身照,站在沙滩上,背景是出名的“钻石头”山。 这大概便是那一位了吧? 由此可知她心中自有别人,可怜我还打算与方德明争个你死我活的。也难怪她不在乎一个舞会里有没有伴,她是见过一点场面的女孩子。 她坐在地毯上,看看我。 我转过头来。 “你认识我的家?” 我摇头,“在一次旅行中,停过两天,很美,很商业化,的确是一个可以住辈子的地方,天气好得不像话,天堂一样。” “也得有钱才行呀。”她笑,说了句很老成的话 “好象每个人都有钱的样子。”我说。 “那倒是真的,没钱的早就站不住脚了。”她说。 “香港也一样,没钱站不住脚,人人都想法子找钱,”我笑,“实在看不出读文学可以读出什么名堂。” “你父亲有钱就行了。” “你怎么知道?”我奇怪。 她笑,“人家告诉我的,你父亲开药店,是那种中药店,一格格小抽屉拉出来的那种。” “的确是。” 她低下了头,“难怪你说没钱站不住。德明家开银行。” “也有抢银行的——你怕不怕这个地方?”我说。 “怕?我还没有看清楚这地方哩。”她说。 “你要不要看?我陪你——” “这……” “你好象怕我。”我笑说。 “怕你?才不是,只是有人说我故意勾引你,让你教我功课而已。” “你是一个骄傲的人,你也听别人说的闲话?有一个中国寓言,说两父子骑驴子进城,你听过没有?” “有,后来左不是,右不是,把驴子扔到河里去了。” “可不是?所以,闲言闲语别总得太多。”我说。 “只是你不要误会,我们是朋友,对不对?朋友管朋友。” “我明白。”我说,心里正酸着。 “可是,”她缓缓的抬起头来,“你为什么说我骄傲?” 她抬头的姿势就是一种离奇的骄傲,微微侧着头,眼睛斜斜的看出来,有半丝儿不置信,又有点洋洋自得,脸色的白,皮肤如玉,也是骄傲,甚至是用一手撑着坐在地上,也是不羁的坐法。 “因为你的感觉就是骄傲。” “真的?” “我没有说你别的,我认为骄傲是种很好的气质,并不妨碍人,除非那个人有自卑感,那又与你无关了。”我说。 她笑:“我认为我与你很谈得来,至少在你面前,一点骄傲的成份也没有。” “你不自觉。” 她装个鬼脸,走到窗外看着看看,她就说:“我想回家。”那声音里有某种成份的落寞。 我缓缓的说:“很小的时候,我很向往旅行,我问长辈:哪处最好?一位太太想了,告诉我:有爱人的地方最好。当时我并不明白,想想,果然是。” 玫瑰回味了很久,忽然说:“说得很对。” “可见得千金难买心欢喜。”我说。 “是的,”她说:“钱算得什么呢。”很有点难过的样子。 我改变话题,“最近你在想什么?” “想回家,我真想回家了,有时候想起家要的一切,真会颤抖着哭一个晚上。除了哭不能做什么。但是与老师商量,他们说我不一定是不及格的,至少等这个学期完了再说。我是怎么想呢?花了这么多的钱,劳了这么久的神,轰轰烈烈的,忽然之间回去了,不免烟消灰灭似的可惜,我倒不是要面子,只是不开心。” “别想着回家,”我说:“你不是找到新朋友了吗?” “除了你,除了德明,也没有什么朋友。” “两个还不够?” “很难说,总不如老朋友好,对不起。” “没关系,一个人念旧是应该的。”我劝她。 但是玫瑰玛璃是越来越苍白了,况且又发生了一件事,叫她心惊肉跳的事。原来玫瑰本来是面冷心热的女孩子,到了这里又闷着,她便尽可能抽空去散散心,亲戚家也不十分阻止,她老以为这里的人都跟她家里的人那么纯厚,什么都说了一点,却被一个阿飞觉得她年经貌美,家里又有不少钱,是一块大肥肉,于是死钉着她不放。 玫瑰还天真得很,以为这个阿飞与我跟德明差不多。 谁知这个阿飞心太急,真面目一下子就露出来了。 玫瑰很害怕,要摆脱他已经不容易了,这个阿飞趁机跟踪,钉着她上学放学,玫瑰心里一惊,再也不能集中在功课上,恍惚得很。 我看着很难过,但是我又不想她回去,念得好好的书,如果为了一个阿飞就这么走了,未免可惜。 “可以报警吗?”我皱着眉头说。 她带着哭音说:“他分明把我们家的车子弄坏了,但是我们也不敢指证他,他还假痴假呆的上门来,说他懂得修,送瘟神似的送走了他,谁知又三日两头的来,说没钱,又不能给他,一给更加没完了。” “他以为我们有钱呢。”玫瑰掩着脸呜咽的说:“这种阿飞,什么做不出来?” “别怕,别怕。”我拍着她的肩膀。 如今这个阿飞知道有人怕他,越发得意了,天天在玫瑰的门口走来走去,不肯走。偏偏玫瑰的房间又临街,一举一动,都被他看得清清楚楚,这个人又没工作,一天廿四小时的钉着她。 玫瑰的倔强回来了,“我又没有对他不起,我偏偏不走了,倒要看他把我怎么样!毁我容?绑我票?” “快别这么说!”我说:“怎么想得这么多?我们这里还是有皇法的,他能拿你怎么样,要不大家去报警,你也说得对,报警最多是告他骚扰,又不能说其它,因为没有证明,只有引起他的恨意。” “可不是!” “没关系,这种人,来多了,没意思,自然又会去找其它的人,他敢怎么样?” “与这个阴影一起生存?也必须这样了,走的时候,我说除非功课不及格,否则是没有理由回去的,现在也不回去!”她说。 “也好,训练训练你,当事情过去之后,你会觉得好笑。”我尽量安慰她。 她仰起头来,面孔骄傲而苍白,她说;“我对你们这地方,真是灰心,早知道去台北了。” 我有点惭愧,是的,台北的确要比这要安全,舒服,是念书的好环境,但是玫瑰如果去了台北,根本学不上中文,她懂直接的中文,她要学从英语翻译过来的英文。 从此之后玫瑰对我与德明疏远了。一个天真的孩子,心里一有阴影,那阴影就一辈子在那里,难以磨灭。她对香港人没有好印象,也难怪她。 我也见过那个阿飞几次,总是眼神很毒的跟在她的身后,我实在担心。幸亏学校与她家的距离近,我常常有意无意间的陪她走路放学,陪她到家门。 她常常拒绝,说情愿一个人走路,怕连累我。 我说:“这是什么话?” “他会以为你是我男朋友,对你有所行动。” “那更好,请他坐牢去。” “不不,你们这里,坐牢也坐不久,真的把他抓去坐牢了,放了出来,怕他索性杀人放火。”她居然还挤得出一丝笑,看在我心里,有如刀割一般。 把这件事告诉德明了,德明毛躁,马上要跟阿飞拼命去。 “值得呀?”我说:“你我是大学生!况且又不够他来的。” “那怎么办?任凭玫瑰给他吓成这样?”德明问。 我没有说出来。其实这也是给玫瑰的一个好教训,她年纪轻,不懂事,又招摇得很,把全校的男孩子引得神魂颠倒的,女孩子们则早已经对她牙痒痒了,如今得了一个教训,也好让她怕一怕,知道做人锋芒太露,会引起不良效果,以后收敛一点,无论如何是有益的。 这个阿飞,无论如何,不会生太多的事吧? 他只不过眼看一块可以到嘴的肥肉,巴巴的飞了,心有不甘而已。除了这样,也没有其它的了,过一阵子,淡了下来,自然没事。 说也奇怪,这件事没发生之前,玫瑰天天嚷着要回家,奇货可居似的,现在硬逼一逼,她反而不出声了,这个女孩子,由此可知,真的是吃软不吃硬。 我不由得想起照片中那个男孩子来,是什么人呢?福气这么好,也不过是开了一只贝壳店罢了,就叫玫瑰这么为他死心塌地,不顾千限迢迢的跑来争口气,读好了中文,就是为了他一句话:“你中文不好,我不与你说话。”于是玫瑰就咬牙要做一个中文学士。 这么要争气的女孩子,也的确算少有的了,我不禁暗暗有点服贴起来。老实 说:如果天天有个阿飞在我身后跟进跟出,我也觉得烦,怕不怕还是其次,烦真是无法忍受的。 然而这件事玫瑰本人也得负责,怎么阿飞左不跟,右不跟,偏偏跟她呢?学校里这么多的女孩子,还没听过有这种事发生,一则是她的运气不太好,二则恐怕她也逗过这个人吧? 到现在为止,我对玫瑰的性格,可谓了解得相当清楚了。 当然玫瑰也这么“勾引”我来着,后来知道我不是傻子,我只是对她容忍,她也就兴致索然的罢手了,索性把我当一个朋友,我也不说什么。 如今她碰到一个没受过教育的人,甩掉他恐怕还需一段时日,慢慢终于要没事的,但也令她饱受惊吓。也幸亏这个阿飞没受过什么教育,做坏事也做得不彻底,否则的话,假以时日,久了更难办。 玫瑰沮丧的说:“他开口跟我借钱,我才发觉不对路。” 我又好气又好笑,发觉一个人不对路,要那么久!这种阿飞獐眉鼠目披头发,一眼看就知道不是善类,她还敷衍了他这么多次才翻脸,未免迟了一点。 这个女孩子没有什么机心,不受这一次教训,将来碰到个更厉害的,她就惨了,如今倒是一个好警惕,我始终认为这是一桩“焉知非福”的事。我想起她的露背裙子,她的笑脸,也难怪那个阿飞! 家里又有钱! 总而言之,祸福无门,唯人自招。 我除了替她担心之外,只好寄望于警察,免她惊怕。 但是没有好消息,隔了一个月,她说:“又上门来了,刚刚心惊肉跳,好了几日,又来了,说找我,家人说我不在,把门推上了,他还逗留了大半个小时才离开,我连灯也不敢开!” “玫瑰,搬个家吧。” “不搬,如今大家在明里,我有心理准备,到底与亲戚住,安全得多,搬到什么地方去?” “搬到我家来。” “他不会跟踪?”她笑出来,“况且我住在你家,你说有多大的不便!我是教徙,我会祷告上帝的。” “你是教徒?”我诧异的问。 “是的,”她说:“就是因为信得不够,上帝惩罚我来了。你不知道,一个人若有了急难,才会想上帝与母亲的。” 我回味着,觉得很有味道。 “上帝与母亲根本是一源的,有个说法讲就因为上帝无法个个人照顾得到,所以才派了母亲下来的。” “你不怕了?”我说。 “祷告之后,到底是好一点。”她略振作了一点。这个既叫人爱又叫人有点恨的女孩子! 这么天真这么狠这么野这么火辣这么骄傲。 这一桩不愉快的事把我们拉得更近了。 她的态度是冷淡了,但是感情却接近了。 她检点了很多,再也没有热情的拉手搭肩了,像陡然整个人蒙上了一层霜以的,那骄傲也就不再露在脸上,像在全身上了。 放了寒假,空下来,使她松一口气。本来她一直嚷要温习功课,可是真的放了假,她又不想读书。我与德明陪着她一个,我们两个人都不觉得怎么样,同学都笑了。 陪她去看电影,她不高兴。 吃茶,说腻了。 什么都不好。 问她想什么。 她答:“过了年,那只鬼不上门了,才好。” 这个我们也不能答应她,这种阿飞,真是…… 玫瑰说:“以前我嫌这个不好,那个不好,天气冷,功课忙,现在呀?现在只要少个人骚扰。不但我安宁,亲戚也安宁,叫别人一家跟着我担惊受怕的,真罪过——都是我不好。”眼圈就红了。 她憔悴了,但是憔悴了也还是玫瑰,夺人心魄的美丽。 “如果他知道我受这种委屈,恐怕会叫我回去吧?”玫瑰有点自言自语的说。 我与德明面面相觑,作声不得。他还有谁呢?当然是夏威夷的那个男孩子。 她说:“假期了,也不寄什么卡片给我。好寂寞。不要怪我,我是有点笨笨的,也许他已经结了婚也说不定。我的新年希望?是考试不合格,反正已经尽了力了,也只好名正言顺的回去。” 是的,不能说她不尽力。读书不是一天可念二十四小时的事情,到了一个时间,便饱和了,再也装不进去的,人总需要调剂,怪不得玫瑰,况且功课一多,她只有更乱。 我们把这里当天堂,是因为家在这里。 她的家可不在这里。 她问我们俩:“暑假回家,你们赞成吗?” “当然赞成,反正有时间,如果到那个时候,不是十分想家,把飞机票省下来,也可以在亚洲旅行几个地方了。” 她想了一想,“我还是回家。” 德明后来沮丧的说:“她怎么这么难以接近呢?” “心里有另外一个人。”我说。 “谁呢?连她都不要!” 我也不知道他是谁。我只知道“他”是一个开贝壳店的人。 我去打听了一下,原来卖贝壳不是一宗简单的生意,非得学识丰富,资本丰厚不可,而且往往赚了大钱。这真是意外。玫瑰绝对不贪钱,但是,由此可知“他”不是溜达沙滩,不学无术的人马。 玫瑰黯然的说:“本来他是东西中心海洋学软体动物科的博士。”声音小小的。 我拿什么来跟这个人比?我们连个学士还没修到,不过比玫瑰高两年级而己,勉强可以做个补习老师。 我应该知难而退了。 但是心退,身却不退。 我觉得玫瑰最需要帮助的,便是这一段时间了。 若果我要得到她,才帮助她,我与那个阿飞有什么分别?不是同样卑劣嘛?朋友是朋友,不讲代价的,我是个读书人。在一些人眼里,我傻,我并不觉得。 寒假一共二十日。 放得腰软骨酥,越劝没劲道了。 我一向不喜欢放假,放假容易使人意气消沉,而且夹紧了的课程一松下来,忘了一大半。 玫瑰也希望功课快点完:“捱完这几个月,看看成绩怎么样!不行也好快快的死了这条心。” “那个阿飞怎么了?” “还是老样子,有时候屋里有人,也不开门我已经学会与这件事生活了,他真去了,我还担心呢。现在反正屋子买了保险小心门户,当心那辆车,也就是了。” “到底不好。” “是我惹回来的,怎么办呢?”玫瑰摊摊手。 “难道你三年就这么被一个阿飞钉着?” “不见得我念得完这三年。”她消沉的说。 “说不定你还真念完了。”我鼓励她。 “到时大排筵席的请客,只有你看好我。”她笑了一笑。 现在玫瑰也不大打扮了,脸色黄黄的,有楚楚之姿。 “心里面还是不高兴?” “当然。廿三,廿四,廿五,廿六,廿七,那个阿飞都上门来,廿八,廿九两天不见了他,还在沾沽自喜,卅又来了,每次开门,都说是路过,来看看我,问我好不好?你不知道,廿六那天,我听见门铃,女佣人睡昏了,不晓得开门,我一想一早是谁呢,只好撩开窗帘看看,一瞧到是这个人,早就吓昏了,去开了门,求他别来了,他说不来不来,还不是照来!” “由此可见你魅力惊人,这句成语你懂吧!” “去你的!”她说:“我吓成这样了,你还开玩笑?” “对不起,对不起。”我自知失言了。 她暗暗叹口气。“这个阿飞,下星期还要来,我趁早避开了他才是。如果他有什么行动,我亲戚是再也忍不下这口气的,一于报警说他是第一号疑犯,以后他还有完?除非我走了才是!” “有没有跟教授商量?” “教授还不都是书生,有什么用?都是我不好,得罪了人,害得朋友都心惊肉跳的,有什么好说!” “太难了。如今他是不死心的。” “就是。那一个舞会,我喝了一点水果酒,看上去,他又有几分像……”玫瑰没说下去。 我明白了,想必是像那个开贝壳店的。我不响。“他问我可以上我家来?我把地址说了,幸亏没有说电话,又问长问短,我不懂防什么,连学校念什么科都讲,原以为他也是同学之一……总之不能怪人家。” “算了,你担心害怕死了,也还是这样,正如你说,钱绝对打发不了他,越给越惨,又不能指名的叫警察找他。” “警察也没有证据,罢罢罢!你只有躲在家里不见他!”我说。 “他跟老妈子都耗上一个钟头,老妈子只好在门外敷衍,另一个佣人把门,什么都不能做。” 我叹一口气,“真是天下第一恶人!” “谁叫我不好呢?又不见他去搞别人?” “既然如此,别怨了,只好耽以时日。你这个例子,也好叫别的女孩子当心。至少不要太友善。” “在我们家,每一个人都可以跟任何一个人说话,不是没有坏人,报纸上的,听说的,都很远,没想到现在亲自撞到了,真怨。” “慢慢就没事了。” “几时呢?” 可怜的玫瑰。我们也没法子,又不能用暴力,用了暴力,甩不掉那个使暴的人,越陷越深,只好听其自然发展。我只怕玫瑰半途而废,她肯答应念到学期完毕,也算好了。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德明也在旁边听着。大家都束手无策。 女孩子长得稍微好一点,有时候不见得是福气。 既然长得好,就受宠,宠惯了便骄傲,骄傲便托大,目中无人,事事老应该,不得人喜欢,又会召了些浪蝶狂蜂来,说不尽的麻烦。 女人未必是祸水,但祸水的确是从女人的姿色而来。 如果玫瑰面目差点,我不相信那个阿飞就这么空了。 还是假期。 我们陪玫瑰游遍了全岛,玫瑰还是闷闷不乐。 可怜,她过往的活泼轻松,不知道哪里去了。 然后就在将近开学的一两天,她忽然上我家来了。 我开门的时候,不晓得有多惊奇,我问:“你怎么知道我住在这里?”我连忙把她请进来。 这一天特别冷,新年的第一日呢。 我问:“你怎么了?脸色这么不好,快吃点东西。” 她站在沙发角落里,没有坐下来,一只手把丝绒沙发面子拨来拨去。 玫瑰垂着头,眼泪纷纷的落下来,豆大的滴在手背上,她也不理。 我连忙拿纸巾替她擦干了。 我低声问:“受了什么委屈?坐下慢慢讲。” 她让我扶了一下,坐在沙发上。 她低声的咕哝说:“听人家说,他结婚了。” 我马上不出声,他结婚了,所以她这样子。 我有点鼻子酸。这么远的眼泪,这么大的委屈,他知不知道呢?只有我看见罢了。 “听谁说的?也许不是真的呢?” “恐怕假不了。”她说:“我很有心理准备的。” 我拍拍她的肩膊,手足无措得很。 “也好,我回不去了,后无退路。”她这句成语用得很好。 我不响。回不去了,言下有多少的伤心。 “我早料到了,他们不说我也料到了。”她喃喃自语。 早料到,还这么难过?我看着她苍白的脸。 她说:“我还把现在重要的事都记着,好的,坏的,打算回去好好的跟他说一说,慢慢的逐件诉苦,现在是不能够了。我凭什么怪他呢?他从来没说过爱我。只是我自己傻罢了。” 这种事,我是难以插口的,她一向很自我中心,此刻谁的话听进去?如果我能力办得到——只是她要的是一个人,这就不容易了。我只好轻轻拍着她的背。 “别这么样,”我安慰她,“别这么样。” 她说:“我没什么了。既然是料得到的事,也只好这样。” 她把眼泪擦了一擦,好象泡在苦水里似的。 我只好说了两车话,叫她振作起来,再过两天就开学了,功课那么忙,有什么不能忘记的?那影子淡下来就可以了,谁没有谁活不下去呃? 但是她又忧虑升不了班,我解释我也不一定升班,这种事谁知道,谁也说不准?升班也有写保单的不成? 话虽是这样说,但是不做好功课,不集中精神,到底是差一点。我替她难过,从来没见过感情这么死心的女孩子。 当然,在玫瑰心中他是最好的。可以说当她碰到更好的人,她就会转弯了。 我希望她懂得转弯。 看着她伤心落泪,我又不能自告奋勇,把自己荐了上来。我觉得自己真没有用,一点也帮不了她。 我陪了她一个下午,问她功课,她还有一张卷子没有做,她说自己能应付,不是国文的,德明帮了她几条算术,她只要看看熟就行了。 我真替她担心,有人比她懒,但是懒得熟行熟路,不比她,该做的不做,不该做的也许做了,白花精力,而且心情这么坏,怎么集中得了。 我没有再提那个阿飞,免得她更加“民不聊生”。 假期后她开始对德明很亲近,无论怎么样,我可以相信德明,我对他说:“当心玫瑰一点。” 德明点点头。“你不生气?”他反问。 我苦笑,我把手插在口袋里不响。生气,生一百年的气也不能叫玫瑰到我身边来,有什么好气的?现在我早晚成了她的哥哥,岂不是更好? 我是被逼伟大起来的,并非出自本愿。 “对她当心一点。”我只说。 于是德明成了著名的护花使者。我不知道玫瑰玛璃的心情如何,但是总而言之,她往日的神态又恢复了,与德明出双入对,亲亲密密,也不再找我补习了。我有点为她高兴,感情这种事,最主要有人快乐,弄得没有一个人快乐,有什么好处?就有人喜欢这样,我是不同的,只要玫瑰开心,我看着心也开朗。 但是有人不明白,他们说我苦追玫瑰不到,终于失恋了。 我没有这种自卑,见到玫瑰,我仍然有说有笑的。 只是不知从几时开始,我已经不与其它女孩子出去了。 只是不想,没有其它的原因。 我觉得没有其它的女孩子比玫瑰更好,又何必浪费自己的时间,别人的时间? 而且我发觉不知道打几时开始,对功课也不大在意了。 这不是好现象吧。我叹一口气。 我合上书本。 玫瑰请我到她的家里去,我穿好了衣服,走过去。 她在房间里,与德明谈着暑假的计划。 暑期还有半年呢,但是既然她开心,咱们就陪她聊。 我走到窗口,顺手撩开窗口,见到一个人影一缩,我的心马上一沉,马上转头看玫瑰,她若无其事的继绩聊天没有察觉。我知道这个阿飞还是阴魂不息,又来这里出没,怎么天下有这么多吃饱饭没事做的人?他可能得到什么甜头呢?守了这么久还不肯放松。 玫瑰在说:“……几时天热呢?天热就好了,我可以把夏天的衣服拿出来穿一穿亮相。” 我放下了窗帘。 转头看玫瑰的脸,微微扬着,嘴唇饱满饱满的。 德明这小子,我横他一眼,也真是有点福气。 他笑着向我说:“看看,夏天还怕等不到?香港除了这阵子稍微冷一点,其余的就是夏天,无边无岸的热,你怕还来不及,学校又没有冷气。” “我还是等夏天来到。”她固执的说。 我们又闲聊了一会儿,没事听唱片,然后告辞了。 我跟玫瑰说:“你晚上没事还是少出去,知道吗?” 她点点头。 走在路上德明跟我说:“为什么叫她小心?” “那个阿飞还在左右。” “不会吧?” “我亲眼看见的。” “哦。” “玫瑰的功课怎么了?”我问。 “随她去,反正现在又不考试了,我与她恶补,现在随她轻松点,她心情还是不好。” “不会吧?应该很好了。”我说:“我看她有说有笑的。” “有说有笑?不见得,她是千变万化的,才笑着,又板起了脸,忽然不睬人了,有时候被她弄得下不了台,她又笑了,高兴了就一天打几个电话来,叽叽呱呱讲个不停,一不开心,就见了面也爱理不理。我生起气来,老觉得自己像只猴子,供她寻开心的。”方德明说。 “你不了解她。”我说。 “怎么不了解?”德明不服气。 “她本来就是这么一个女孩子,你不欣赏她?” “太叫人难做了,真像一朵玫瑰一样,只好看看。” “后悔了?” “没有。只是有时候不知道是开心还是烦恼呢。” “老兄,你在谈恋爱了。”我笑道。 “没有,这是肺腑之言。像我们这种年纪,身份,”德明坦白的说:“也不过是谈谈恋爱而已,有什么资格说其它,要是玫瑰说现在马上嫁给我,我也不好立刻娶她,我凭什么?害死了她,也苦了自己。” 很是,我点点头,我一向有点看不起德明,以为他是个粗胚,没想到他倒是头头是道。就有不少男人,嘴巴里满口说爱,先把人家好好的女儿骗上手才说,总没想到人要吃饭,完了女方表示不满,他还去到处说女的虚荣,嫌他没钱,反正风光也都是他一个人占尽了。 这种男人算什么呢? 德明说:“难怪她心里想着家里的那个男朋友,他比谁都有资格一点。” “是的。”我落寞的说:“好好的念书吧,德明,书中自有颜如玉。”我推他一下。 “玫瑰倒比谁都不计较,但我摸不准她的脾气。” “她案头那张照片没有了。”我说。 “是的。”德明说:“我看了那个人就生气了!” “也不必生气,老实说,我看玫瑰是毕不了业了。” “是,她没有耐心。” 德明看出来了,她也有耐心,只是不肯花在正经的事上,像爱一个人,就比谁都耐力,这样子牢牢的记住一个隔了万重山的男孩子。 她又比谁都怕寂寞,怕静,巴不得天天有个人陪着她,但是又挑剔,最好这世界上有一个她意中人的双生子,才合她的心意,这样的人上哪里去找? 玫瑰真正是天生的“意难平”那种人物。活在西方,身上还带着混血,然而她的思想,却不折不扣的是十八世纪的中国女性,不可药救的死心眼哪。 德明问:“你在想什么?” “没有什么。” “伟,我看你是越发呆了,怎么回事?”他笑问。 “谁说我呆?”我反问。 “看也看得出来,是为了玫瑰?”他犹疑的问。 我断然的说:“君子不夺人之所好。” “不,伟—” “怎么?”我抬起头。 他吞吞吐吐的说:“玫瑰她实在太难侍候了,我……” “你打算放弃?”我在家门停下脚步来。 “不,这倒没有,只是以后怎么办呢?”他问我。 “你如果不去睬她,她决不会缠你的!” “我喜欢她。”他说:“但是我吃不消她。” 我有点反感,“她是个人,不是洋娃娃,人总有性情脾气。” “你尝到滋味,你也就害怕了。” “我倒不知道玫瑰是颗糖,可以随便尝得的。”我说。 “我不过是顺口而已,伟,这怎么与我计较?”德明说。 由此可知德明也不过是个粗人,只是稍有脑筋而已。那夜我们各自回了家,我很替玫瑰纳闷。 每个人都想她快乐,她却不快乐,没到一个星期,她就与德明不来往了,见了面都不打招呼。德明也不送她放学了,我一头雾水,不明所以然。 不能问玫瑰,只好去问德明。 德明愤然的说:“她看上了那个开蜘蛛型开篷跑车的小子。” 我笑了。 看上?玫瑰不会看上任何人的,她只是烦躁,想找个替身,苦苦的找不到,感情一点寄托的地方部没有,如此而已。德明看见她跟别的男孩子出去,就生气了,恐怕他对玫瑰说了些什么不讨好的话。 “是,我说她换男朋友像换花一样!” 我既气又好笑,这与她门口站的阿飞有什么两样?这么容易就生气了,而且一点风度也没有,出口伤人,比站着乱缠的阿飞更惊人。德明,真亏他是大学生,而玫瑰也不管谁说什么,与那个开跑车的“小子”约会了好几次,那个小子家有钱,是开面粉厂的。 也没几次玫瑰就腻了。她又跑来找我了。是的,我情愿做一个普通的朋友,这样她还能常常来。 她吸了一口烟,很生硬的喷出来,她说:“真没想到。” “没想到什么?”我微笑。 “不值得,没想到不值得这么做。”她沉声说。 “怎么样?”我问她。 “玩,玩原来是不值得的。”她认真的说。 “当然不值,”我说:“又伤害了人,又伤害自己。” 她点点头。“我从来没有正式的离开过家。现在也没有,家里还是汇钱来,只是离开了他们,反而想回去,想来也只有他们是好的,以前不觉得。” 我问:“又要回家了?” “嗯,这个学期完了回去,读满一年,多少学点东西。” “可惜了,其实几年是很快的。” “只是你看我能升班吗?”她苦笑。 “像你当初的态度,是绝对可以升级的。” “我泄气了。” “我知道,你是为了他学中文的,学好了回去说给他听,写给他看。现在他结了婚,你失去了目的,就泄了气。” 我没有给她留面子,老老实实的说了出来。 她抬起头来,漆黑的眼睛看了我一眼。 当然我说对了。 “你不可以为自己念好书了。”我说。 她摇摇头,“我不喜欢这里,生活不惯,冬天又长。” “夏天始终要来的。”我劝她。 她摇摇头,落寞的笑了。 “什么夏天?”她说。 “你怎么可以把夏天也否定了呢?真是奇怪。” “伟,你是好人。”她说:“但是你也很骄傲。” “我?我是最不骄傲的。”我说。 “你的骄傲在心里,”她笑,“我的骄傲只在脸上。” 是吗?就是为了这样,才不向她追求?我沉吟的低下了头,如果因是这样,她对我倒也算相当的了解。我看了她一眼,她正侧着头微笑呢。我心跳起来,脸陡然的红了。玫瑰现在是把所有的烦恼都豁出去了,她打算学期完了就走,故此神情就又恢复了以前的活泼。 女同学都说:“早点走也好,真是个惹事精!” 她自己却数着日子,“还有五个月零一个星期。”说她每天变一个样子,真是没错,才多少天呢,才跟我说,后无退路了,现在又说要回去,回去看他? 我根本不想多作猜测,反正玫瑰的心,或者是女孩子的心,有谁猜得到呢? 谁也不。德明说对了她。 不过玫瑰虽然千变万化的,她上学却不迟到早退,规规矩矩的每天一定到。她说:“总要挣扎到这个学期完结。”她也做到了。校门外有这么多的男孩子等她,高的矮的瘦的胖的,各式各样的汽车,我们都睁大了眼睛看。 我在路上碰见她,她向我奔过来,“伟!多久没见你了?你避到什么地方去啦?总不见得我会把你吃掉啊?”她仰头看看我,那种神情,像个小孩子。 我真想说:“我爱你。”是的,在这样的雨天,我撑着一把伞,她澄清的眼睛看着我,我想说这三个字。 但是我只是默默的笑,什么也不说,玫瑰与我做了这些日子的朋友,就是因为我没有疯狂的表示我爱她,她觉得安全,否则的话,我与其它人没有分别,她也就逃走了。 “喂!你怎么啦!”她笑。 “你现在好象开心一点了。”我说。 “嗯。”她努力的点点头。 “那个阿飞呢?”我关心的问:“还有没有骚扰你?” “不知道。”她不在乎的说。 我看她一眼。 真是难以置信,三个星期之前,她还害怕成那个样子。 “我长大啦。”她说。 “很好。”我说。 “明天去看电影,好不好?”她问我。 我呆呆的问:“跟我?你在问我?” “是啊,”她睁大了眼,“怎么?又要做功课呀?你也该有点娱乐才是啊,一天到晚在家温功课,别人交卷子,才一页,你就交三页的,害得别的同学拿不到分,最坏是你了。” 我讪讪的说:“我时间比你们多。” “你最穷凶极恶。”她说。 “你要去着电影?”我问:“在哪里等你?” 奇怪,我并没有与她约会过,替她补习,那是正经的事,不算,但是恍惚间我们好象已经出去过很多次了,她这样问我,我只有一点点突然,就答应了下来。 “明天六点钟吧,我请你吃饭,然后我们找场电影看,我真的累,想轻松一下。”她说:“就在这里等。” “你天天出外跑,还累?” “玩是最累的,你不知道?”她娇俏的笑一下,跑走了。 我看着她的背影。 啊,我总算得到一个约会了,而且是她先向我开口的呢。真没想到,不过我不应该太兴奋。玫瑰每天晚上都有一个不同的男伴,我不过是其中之一,要令得自己突出然,唯一的办法是不要作过份兴奋状。 不过我还是忍不住的兴奋,第二天我放了学就打扮自己。拿出我的西装,看了很久,又放回去,才看一场电影,就穿西装,她会笑我的。于是穿上课的毛衣裤子——她一定看腻了吧?怎么办好呢?我笑自己,怎么会弄到这样的?以前约过多少女孩子,都自自然然,女孩子也没有噜苏什么,偏偏今天见了玫瑰,就这个样子。 想了很久,我才决定穿父亲新送给我的毛衣,裤子还是旧的,这样子比全身新簇簇的自然点。 我在等六点钟,奈何六点钟老是不到。 算了,干脆早点出门,玫瑰是相当准时的,她这么多次的补习,也只不过迟十来分钟,有时候根本不迟到。于是我走到平时见惯她的小路上去等她。 她今天出现的样子,是什么形态? 等她是精彩的,我想。 但是我没料到会精彩到那种地步。 一分钟一分钟的过去,直到六点半,我有点着急了,我开始从路头走到路尾。这不过是一条短短的路,来回只需十分钟,我不知已经走了多少次了。 我看表,七点正。 我开始惊跳,那个阿飞。忽然之间我想起了那个阿飞。 我向她的家奔过去,已经等了一小时,她不会迟到那么久的,我不愿意联想到她出了什么事,但是我要到她家去看一看。 我狂按玫瑰家的门铃,女佣人急急地脚步奔出来,皱着眉头开了门,见是我,又放松了面部肌肉。 我问:“小姐在吗?” 她见过我几次,知道我是玫瑰的同学,我对她很礼貌,她也对我很客气,所以这一次她说:“小姐在学校里吧?放学还没有回来过呢,小姐常常不回来吃饭的。” 我呆住了,一身的汗,放了学还没有回来过?在学校里! “谢谢。”我说。说完了回头就走。 她还好心的问:“先生不进来坐吗?” 我定定神,回头说:“不必了,我到学校去找她。” 她微笑说:“见到了小姐,叫她早点回来,大家都挂住她,叫她别太累。” “知道了。”我说。 我又从玫瑰的家一直向学校里去,幸亏三处地方倒也近,我急喘的赶到学校,只见剩下图书馆与运动室的灯还亮着,我想了一想,先进图书馆去,推开了门,只见他们也正在收摊了,匆匆的转了一个圈,并不见玫瑰。 我拉住了一个同学问:“见了玫瑰吗?” 那是个女孩子,她看了我一眼,“玫瑰四点半就放学了。” “可真?”我惊问。 “我亲眼看她走的,走的时候还一直嚷累,其实今天也没做什么!”女同学说完就走了。 我呆呆的一下子坐在椅子上,动弹不得。 这一下子怎么办?这里她是四点半走的,家里是说她根本没回去过,显然她并没有打电话回家。她人呢?现在已经七点半了,这三个小时内,她人呢?我尽量镇静自己,但是手在抖。 那个坏人,那天我撩开窗帘,还见到那个坏人的影子一闪,一定是那个坏人! 我现在该怎么办? 去告诉她家人?又怕他们害怕,他们也没法子,但是她人到哪里去了?报警?一时间也没有法子把她找出来,总比什么不做好。 图书馆要关门了,我只好走。抱着最后的希望到运动室去看了一看,也只有几个男孩子在练乒乓。 我大声问:“见了玫瑰没有?” “玫瑰玛璃?” “是!” “放学走了!早走了。” 我几乎瘫痪下来,我的天。 我只好急步走下小路去,天完全黑了,又下雨,我并没有带伞。她到底在哪里?我一生从来没有这样六神无主过。好了,我知道了,我知道我有多么的爱玫瑰了。如果我现在见到她,非要抱住她不可。 我看着天,有一盏路灯,雨纷纷的撒下来。 我想到八点钟,终于走进了警察局,把那个阿飞的事向值班警察详细的说了。 警察诧异的问:“为什么不早说?这种人是迟早要得罪的,现在事大了。” 我双手握着,不出声。 “是的,我知道,你们都怕进差馆,但你是大学生啊!” 他决定叫我陪到玫瑰的家里去问话,我觉得也只好这样做,否则事情怎样也弄不清楚,到了玫瑰的家,把来意一说明,大家的面色也就跟我一样由红转青了。 她亲戚负了多少的责任,才把玫瑰收在这里住,做她的监护人,如今她失踪了四五个钟头,如何不惊? 他们问:“玫瑰真约了你六点?”那种焦急无法形容。 “真!”我说;“怎么不真呢!” 警察详详细细的问了话,走了。 我与玫瑰的亲戚面面相觑,作声不得。大家都心急如焚,难过得说不出话来,我坐了一会儿,便告辞了,我想回了家也一样是坐立不安,故此手足无措地站在她家门踱来踱去,她家里是灯火通明:谁还睡得着觉? 我看看表,经过这一番喧嚷,已经十点多十一点了。这种时候,不算夜,但是等人心头急,我们又不知道玫瑰怎样了。我真后悔:怎么不在校门口等她呢?为什么不亲自到她家门接她呢?又明知有这么一个坏人钉着她。 我在她门口等到十二点,发痴一样的。 玫瑰家的女佣人开门出来说:“少爷请回去吧,下大雨呢,淋坏了身子不好,小姐也许就回来了,这一向她都要过了十二点才回来的,少爷放心。” 我默然点点头。是我不好,引出了今天这番事,无论如何,我应该想到她一个女孩子出来,天入黑得快,会有一点不便,我太笨了。 我呆呆的站着淋雨,没有要回去的意思。 终于我看到一部车子,自远驶近,溅起了老高的水花,在玫瑰的门前停了下来。谁?我刚在想,看到车里走出来的人,就呆住了。 是玫瑰,她还没有着见我呢,开车的男孩子替她开了门,她微笑着一直拨弄她的长发,一边在说话。 忽然之间我一口气涌了上来,塞在喉头,心口间,再也吞不下去。她千作弄人,万作弄人,不该如此害我,我对她一向是真诚以待,今天累得我这样子,她何曾有什么危险?从四点半玩到十二点多才回来。 然后她家人开门出来了,见到了她,一把抓住,她还睁着眼,不明所以然。我向天叹了一口气:天下竟有我这么样的傻瓜,到哪里去找?我刚想走,她大概听家人说了,连忙奔过来,“律!伟!” 我头也不回的直走。 她猛地位住了我,我转过头去,她看着我,那脸上的懊悔是不用说了,一件裙子溅得半截是水,她拉住了我的衣角不放,我再叹一口气,把她的手拨开,走了。 她没有再追上来。 我原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人,叫她追一次,也已经足够了。 但任凭我怎么微不足道,到底也是个人,我回到家中,整个人在抖。不是冷,不是湿,而是气。 我在热水里洗了一个澡,喝了小半杯拨兰地,但是心还不能平复,一直难过。我不愿意再想到玫瑰,我误解她了,她不过是一个普通,爱玩的女孩子,怎么我就想到她有特别的气质?她没有,她什么都没有,她不过是一个极为普通的女孩子。 也好,从此以后我是对她死心了。 第二天我起了床,换好衣服,想去上课,坐在床沿很久,我觉得这样子的心情去上课,去了也是白去。 于是我到警察局去销案了。解释了很久,幸亏那警官很了解,他说:“难怪你担心。”他自然猜得出,我的女朋友是跟别人出去了,爽了我的约,叫我失心疯似的到处找。 这么多人看了这场好戏,不到半天,学校就传得沸沸腾腾了,也许玫瑰还把我当傻蛋讲,一直笑,就像讲一篇电影一样。 我是头一个不要面子的人,我不介意失面子。面皮是什么呢,不过是表面。人家怎么样,理得了这么多?然而我对玫瑰却是彻头彻尾的失望,痛心。 她当初来的时候,还不是这个样子的,那个时候蛮好,颇努力将来,一直叫我补功课,然后她那个男朋友结婚了,她就从此换了一个人,现在到学校,也不过是应个景,我还以为她有得救,现在看来,是没有什么希望了。 早知道当初由她回去,倒也是一件好事。 但是那个时候,大家又拚死命的留她。 我回到家里,就觉得头痛,身体碰到了床,便不想起来,我呆呆的看着天花扳,如今怎么办好呢?明天还是要去上课见人的。见就见吧,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我翻了一个身,因为昨夜根本没有睡过,所以居然睡着了。 睡了三个钟头,母亲把我叫醒。“医生来了。”她说。 “怎么就叫了医生?”我问。 “我摸你的额角,滚烫的,又睡得昏昏沉沉的,分明是受寒了,叫医生来打一针退了热,有什么不好?” 我点点头。 “怎么会淋了一夜的雨?”妈妈问我。 “看足球去了。” “是不是?”妈妈抱怨说:“明年离了家,也是这么来着,谁吃得消你,疯疯颠颠,没点正经。” 医生打了一针,放下药走了。 妈妈这才想起,“啊,有一个同学来看你。” “是德明吗?”我问。 “不是德明,德明我认得,是个女孩子,也来过几次。” “女孩子?”我抬起了头。 “是呀,长得很好那一个,站在门口,问我你怎么没上学。我说你不舒服,正睡觉呢,她说待会再来,就走了。” “啊!”我淡淡的说:“是个同学,她如果再来,就说我病得不能见人了。” “你这算什么?病得不能见人?无端端咒自己的人倒少有。”妈妈说:“有人来看你,你就说几句话。” “妈妈,”我说:“我不是孩子了。” “好好好。”她赌气出了我的房间。 我心想,玫瑰,她看我来了,我倒没想到她还有一点点同情心。然而她来看我做什么?是像可怜一条狗那样嘛?她也可怜我?我赌气的想:我不要见她,我才不要。 跟着赌气之后,我心平了,我还是决定不要见她。这样子没有结果的事,还是不见的好。她这次来,不过是带着歉意,歉意过后,她不过如此,我何必欠她这个人情? 不要见她。 到了下午,她还是来了,是德明陪她来的。说她聪明,也真聪明,她一个人来,我可以推掉她,但是德明可以自由的进出我的房间,我推也推不了。 德明说:“你怎么就生病了?玫瑰来看你呢。” “我衣冠不整,不能见女孩子。” “伟,这半年内,你益发酸了,看你那样子!” “你看我这样子,还能见人嘛?”我问。 “奇怪,忽然之间大发厌世之言,不见人?难道明天你就不上学了?我不相信。” “你与玫瑰回去吧。”我说。 “我来了就得见到你。”玫瑰的声音在房门口响起来。 我转过头去,看见了她。她长发扎在脑后,穿一件咖啡色白点子的毛衣,米色长裤子。外 面还是在下雨,长裤下截默默斑斑的水渍,她永远是这么不经意,这种脾气,多久才改呢?却又这么扣着我的心,我叹了一口气。 玫瑰的脸色苍白,没有化妆,怪可怜的倚在门框上。 德明不知就里,连忙拖过了一张椅子,他说:“玫瑰,来坐,你还没来过这间臭房吧?别客气。” 我看着德明,他们俩个又几时和好了?玫瑰与“那个开跑车的混小子”出去之后,德明不是跟她没来往了吗?怎么又陪她来看我呢?玫瑰的法宝是多的。男孩子在她手上像牵线人儿以的,晕头转向,也不能怪他们。 她要德明做什么事,只要回头笑一笑,说声对不起,也就可以了,还费什么功夫? 德明说:“坐呀,咦,怎么不说话,吵了架吗?” 玫瑰说:“才没有,伟不跟任何人吵架。” 我说:“病得累了,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德明看着我,“至少该说‘不敢当’,好了,我还有课要赶回去,玫瑰,明天见。”他说:“你多留一会儿,伟这里的点心最好吃,你不会反悔的。” 这小子匆勿的溜走了。 我仍默默的躺在床上,假装闭目养神。 玫瑰坐在椅子上,一点声音也没有,也不动,我隔了十分钟左右,实在忍不住,睁开眼睛看看她,她低着头,在看自己的双手,我只见到她一头黑发在肩上,浓眉,长睫毛,整张脸是静止的。玫瑰很少有静的时候。不过真的静下来,又有一种说不出的美,我看得呆呆的,隔了很久,她的睫毛才会闪一闪。 我真希望她永远有这么静。 我说:“你怎么不去上课?最大的损失是缺课,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把眼睛转了方向。 她不答。 我又说:“昨天给你家惹了不少麻烦,对不起。我已经去销了案子了,不过警察说既然这一区有这么一个人,他们就加紧巡逻才是,这一来,大家可以放心。” 她不是听不出我语气里的讽刺,但是她还是不响。 我说:“医生来打了针,这些针药都有催眠作用,我想睡一会儿,谢谢你,你请回吧。” 玫瑰还是不出声。 我只好闭上了眼睛。 我怎么睡得着呢?有她在身旁。但是我尽量闭着眼睛,不去睬她。多睬多麻烦。 隔了约莫一小时,她才走了。 临走时,她把脸趋近我的脸,看了我一会儿,我还是装睡,但是觉得她的呵气。然后我听见她向母亲告辞,开大门关大门的声音。 多么长的一小时。 她就那么坐在我身旁,一声不响,多么长的一小时。我想,不过她还是走了。总是要走的,不如不来的好,她来做什么呢?一句话也没有说,坐在椅子上那么久,恐怕她一生中还没有遭遇过这样的冷淡。然而叫她试一试也好,她把每个人都当作脚下尘土,活该也轮到她有这么一天。 但是我对她还是心肠软的,不忍她一直坐下去。 我的热度当天夜里就退了,吃点粥,精神恢复了一半。第二天还是去上了学。 德明问我:“玫瑰跟你说了什么?” 我答:“一句话也没有,你走了,她也走了。” “奇怪,昨天她主动来找我,求我带她来见你,从来没见过玫瑰有这么低声下气的,本来我也想趁机吊起来卖,奈何总是狠不起心,她就是这样,不见得是好女孩子,但也不坏,看见她,我们都没办法,被她牵着鼻子走。”德明停了一停,“不是我说,玫瑰这女孩子,有时候……太过份,不懂得适可而止,这是外国人脾气。” 我不响。 看来德明也够了解她的,只是大家都拿她没办法。 我决定抗拒她到底。一朝被蛇咬,终身怕绳索。我实在为她丧尽了自尊心,经过前天那种事,也只有我才有脸到处走——怎么见得她一定会赴我的约会?怎么见得她不会失我的约?我真是天真得可笑。报警,到现在想起那个警察的表情,脸上还似磨过姜似的辣。也只有我一个人有那种胆子。 好了,一辈子明哲保身,没想到现在弄得身败名裂。如果再与玫瑰缠下去,我还不知道会做怎么样的事呢。 不过这也不能怪玫瑰,色不迷人人自迷。现在我也像那班女同学一样,只希望玫瑰回家去,眼不见为净。 果然没多久,这事就传开了,并不见得是玫瑰说的,是当天图书馆里的女同学,见我气急败坏,天黑了还去学校找玫瑰,一时好奇,查根问底,终于发掘了不少真相,于是当作笑话讲。 我并不理这么多,只是比以前更沉默。 在学校还那么多事非,就因为玫瑰长得好一点,这些人脸色就发绿,妒忌得什么话都编,结论是:“伟有得苦好吃了!好好的去碰玫瑰,本来还以为他高人一等,但也不能怪他,玫瑰……”把玫瑰说成了狐狸精。 我更后悔了,后悔那天冲动,把事情弄大了,等不到玫瑰,索性回家不就是了,怎么这么多事?现在连她牵涉在内,想深一点,她该怪我才是。女孩子失约,本来稀疏平常,只有我才看得那么重。 放学了,玫瑰跟在我身后,慢慢的走,不解释什么,不发一声,我叹口气,转身停步,“你跟着我斡什么?”她也停了脚步,又是不出声。 “玫瑰,回去吧。”我说。 她看着我,“回到哪里去?”总算开口了。 “家去。” “什么家?” 我笑了,“我又不是移民局,难道把你赶回去不成,自然是这里的家。”我说:“回去吧,做功课。” 她摇摇头,“别提功课了,我也真的要回去了。” 我一震:“几时?” “三月。” “为什么选这个日子?” “我也不知道,可能存心不要等天热。我竟见不到夏天,也罢,回家去,天天都热。只是回了家,也太迟了,什么都没有了。” 我不响,有时候玫瑰是这么的悲观,我说不出安慰的话,回去了,她说她要回去了。 “你是明白我的,是不是?”她问。 明白她?我并不明白她,恐怕谁也不明白她。 “你不生我的气了?”她问:“那倒很好。” “那事是我搞的,倒是你应该生气。”我说。 “你器量很大,伟,我喜欢你这一点,但是你一点也不生气,妒忌,我就不舒服,那天失了你的约,原是故意的,没想到,你误会我有了意外,家里的人说:你在门口,等了我很久!对不起。”她的声音越来越小。 我问:“你要我妒忌做什么?不见的就此你便舒服了,你又不要我这种男朋友,你要的是一个影子,那有什么好处?影子也是找得到的吗?依我说,你在这里好好地念书,好好地找上一个男朋友,忘记那个开贝壳店的人,也就是了。” “你……我早已忘记他了。”她的眼睛看得很远。 我啼笑皆非的看着她。忘记了?这样叫忘记了?才怪。现在她正思念深呢,还说忘记了。 我坦白的说:“找我没用,找谁都没用。你要的不是我们。至于我,我不过比别人更钝。你与我在一起可以放心,是不是?”我笑了。 她的脸忽然之间红了。 我从来没见过她脸红。我无意说她老皮老肉,不过她不容易尴尬,那倒是真的。我又造次了,其实这样的事,她知道,我知道,不就行了,为什么我一定要说穿了为止?又有什么味道? 由此可知我还是没有炉火纯青。 “你知道我是喜欢你的。”她隔了半晌才说。 “喜欢有什么用?一只狗一只猫,一件衣服,一块蛋糕,你都喜欢呢。” “你要这样说,我有什么办法?”她忽然又倔强起来。 “玫瑰,不要开我玩笑了,我很清楚我在你心目中是什么地位,你何必哄我?”我苦笑,“你可以哄的人这么多,决不在乎我的,我不生你的气,但是你……”我不说了。 她不出声,脸色更白了。这半年来,我看着她瘦下来。 从第一次舞会出现,到现在,人是换了一个人了,但是眼睛没换,眼神里宝光流动,有种隐隐的邪气。 终于有一天,她会知道,我对她是真诚的。 那个时候,她几岁了?四十岁?五十岁?也许我们在一个偶然的机会里碰到了,她会过来说一声,“伟,我知道了。”也许不会,但在她眼睛里可以看得见。 “我到你家去坐一会儿,好吗?”她问。 “那天坐了那么久,还不够?”我也问。 “你是不想我去?” “没有,欢迎之至。” 看,谁都不能拒绝玫瑰,唉唉。我有多少功课要做,她去了,我如何可以集中精神?但想到同样的傻子全校都是,我也就不出声了。 到了家,妈妈先误解地微笑,她以为玫瑰是我的女朋友了。玫瑰老实不客气的往昨日那张椅子一坐,她那种孩子气的表情,仿佛把那张椅子当作她的东西一样,然后拿出我的小说,书报,一本本的翻开。我发觉她一到房间里,就静了下来,像头猫一样的蜷伏在一角。 我索性拿出功课做了起来,不去管她。 她看了半晌的杂志,抬起头来,问我:“纟字旁一个官字,什么意思?” “绾,缚在一起。”我问:“你在看什么?懂嘛?” “有点懂,这本杂志好,我把这段东西读给你听,看错在哪里,好不好?”她仰起头来。 “好,你读。”我放下了笔。 她这么认真。也许她需要的不是朝九晚五的上课,而是一个上好的补习老师。她是好学的。 “不要笑我。”她说。 “谁笑你?”我说:“读吧。” 她翻开了杂志,“秋来的景儿月挂帘,月挂帘,暗想芳容真可怜,当初指望与你红丝绾,谁知如今各一天,谁知如今各一天!” 她声音很轻,每个字都念得很准。不容易了,半年前,她还是“你好吗?”“吃了饭没有?”的阶段,现在能明白这种曲子,真算是难得了。 我看着玫瑰,心里对她的怜爱渐渐又上来了,才几天前受的气,不知扔到哪一个角落去了。 可怜她的心不用在正经事上,不然升级还成问题? 她说:“我们家从来不买这种好杂志,不然也学到点东西。”她索性坐在地上,把我所有的东西拖出来看。 我笑了。 她又不肯放过我,“笑什么?你在做什么?”她探头过来,“哟!写什么?‘如何解决英国经济缺点’?这么大的题目,如果答得出,你可以做首相去了。” 我伸个懒腰,“可不是?从此可见教授的糊涂,老实说,这间学校,我觉得顶幼稚,不过是混张文凭而已。” “啊,你有这种想法?”玫瑰问,“我不知道,我觉得学校蛮好的,只是我不用功,把时间浪费掉了。” “你这么想就好,不满现实,做人不会开心,像我就觉得课程越来越无聊,巴不得到外国去跑一跑,看看那里的学校怎么样。” “也不过是一样罢了,”她笑,“不过远,看不清楚,看不清楚的东西都是好的,是不是?” “并不见得,”我说:“我把你看得清清楚楚,但你还是好的,“我一点开玩笑的成份也没有。” “我有什么好?”她低下了头,“这么讲,我很难过。” “好有很多种,你是好的。”我说:“将来你会明白。” “好?”她笑了。 这是我真正与她在一起,单独的在一起。 妈妈拿了点心,茶进来,招呼我们,玫瑰只微笑,也没多吃,她永远有她自己的一套,像个野人一样,我不太明白她,但是看妈妈的面孔,妈妈似乎对她印象不错。 这个当儿,她坐在我椅子的扶手上,看了上去,她真像我女朋友一样,难怪妈妈误会。 她在我房间里坐了一个下午,我什么都没做,只用笔在纸上画来画去,陪她闲聊,但是时间没有浪费。 她走了以后,妈妈问:“她叫什么名字?” “玫瑰。” “很好的名字。”妈妈说:“长也长得好。”她又补了一句。 “妈妈,她不是我的女朋友,只是同学。” “自然先是同学啦,有谁说她马上就做你女朋友?”她还是不相信。 母亲们永远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 第二天上学,玫瑰穿了一件墨绿织锦缎的棉袄,闪着金丝岁寒三友的图案,这棉袄倒也罢了,那颜色衬着她的皮肤,却有种说不出来的美,到这个时候,连女同学都说:“玫瑰穿中式衣服倒过得去,西装在她身上妖里妖气的。”女孩子肯说另外一个女孩子“过得去”,那是大事,太了不起的事。 放学她等我。 “到你家去做功课。”她说。 “为什么?”我诧异的问。 “你家气氛好,好象有神帮忙似的,做得一定特别快。” “笑话了。”我笑说。 “我可以来吗?”她问。 “当然,来好了。你不回家换件衣服?” “是要回去一次。你不相信,自从那次之后,我很少放学不回家,叫他们担心,也真是罪过,你不知道,我现在听话得很呢。”她有点洋洋自得。 我说:“很应该这样。” 她跟在我身后,不响。我倒有点奇怪,平时她早就嫌我噜苏了,今天却没有,为什么?我看了她一眼。 她说:“你不知道,自从那天警察来过之后,左右邻居都知道了,那个阿飞想必也知道了,故此以后竟没有再出现过,多亏了你。” “这倒是好,那个阿飞,我最担心。” “到后来,我倒不怕他了,我什么都不怕了。” “什么都不怕,也不好。”我说。 她横过来一眼,“我有什么叫你满意的没有?”这句话说得大有下文,我没有接下去。 从此玫瑰天天来“做功课”,也的确是做一点功课,然而连家信都在我那里写,每天两个钟头才走,多余的时间就看闲书,她倒是有兴趣,什么都看。 她拿起了聊斋,被我一手拍落,“你看不懂的。” “看也不给我看,怎么晓得我看不懂?” 我无可奈何的说:“即使要看,也等暑假再说,现在你哪来的空?” “反正我闲着,我要看!” “好好好!你去看,看完了说说心得。”我取笑她。 她瞪了我一眼,不响,带了那本书回家。从此我也忘了,我当然不知道她在看,也不相信她会看。谁知道她就是凭书后的一点注解,好好的看了起来,过了一个星期,她居然解释了一篇给我听,解释得很不错,我惊异她的聪明,既然来了这么一趟,我也就尽量都教给她,她对课程没兴趣,就教她别的好了。我每天晚上都跟她读篇聊斋。 过了没多久,德明问我:“人家都说玫瑰反过来在追求你,有没有这事?”他的脸色既紧张又好奇。 “废话!”我笑,“叫玫瑰追求人?有可能吗?” “都这么说呢!”他间:“那么玫瑰每天上你家干么?” “做功课。”我说。 “啊。”德明看了我一眼,“是,快考试了。” 这就绪了众人的嘴,到几时玫瑰才可以有点自由呢?就不过为了她长得比别人略好点,就什么都不放过她,看样子她也留不了多久。 德明问:“玫瑰与你,有可能吗?我看你们性格也太不像了。” 我说:“怎么会有可能呢,你们说笑也不该说到这种地步,我是真正的关心她,她也只有我这么一个朋友,可以说几句话,你们就别造谣生事了。” “你是她唯一的朋友?我们都成了什么了?”德明问。 “你们都对她有企图的,好的时候狗吃屁似的跟着她,尝不到甜头,就恨不得杀了她宰了她,这算朋友?”我笑:“扪心自问去!” 德明叹息道:“好好,真正都叫你骂在里头了。” 我那个房间,倒真的成了玫瑰修心养性的地方了。 她静了下来,几个星期没有一个约会,就是看书写字的过日子。闲时她很起劲,拿了我的笔墨纸砚来开玩笑,在纸上写一下午的字,没个像样子,就是划她的符,总算名字是写出来,还扬着叫我看。 功课她不做,她说:“反正就回去了,忙什么?” 她是难得的,说不做是真不做,神仙菩萨也说不服她。任凭多宝贵的东西,说放弃了,她是真的不稀罕,并不是一时逞强,不过是空口说说,后来又回来了,她不怜惜的。我看着她深觉她稚气纯真,再有价值的东西如果不称她的心,她也就算了。 别人做人总有个目的,或好好吃几年书,或嫁个好的人,她一点打算也没有,活到哪里是哪里,乱碰乱撮。如今年纪还小,有大人照顾着,如果有一天她父母有什么事,那个时候。她恐怕会吃亏。 看了一半的聊斋,她又来拿红楼梦。 我劝她,“你每天都耽误在这种书上了,这种书你什么时候看不得?你偏偏轧在这当儿看?快到图书馆去借了两年的考试卷子来,我与你把功课温习温习。” 她偏着嘴笑了一笑,被她一笑,我觉得自己是一等一的俗物了,非常不舒服,也只好随她去了。 她也很有心得,拿了书本说:“你看,这里说得清清楚楚的:‘也不过是三载五载,就各人干各人的去了……’就譬如我与你,大家见了面,做了朋友,然而也不过几年,大家就各散东西了,最可怕的就是各人做各人的事,并不觉得遗憾,也没有思念——将来你会想我嘛?” 忽然来这么一个问题,倒也叫我难答。 我想了一想,说;“各人自然要干各人的事——不然怎么活下去,当然你走了之后,我们还是照样的吃喝,不过无论怎样,我是会常常想起你的,想起很久。” 她笑了,笑得很开心。 我想她有什么用呢?她就是没想到这一样。 其它同学还是到处传玫瑰追求我,德明说我骗了他,什么都不与他说,就跟我疏远了。他是一个十分不通的人物,凭什么我要事事对他说?这年头,也有儿子做了什么,父母还不晓得的,也有丈夫在外莫名其妙,妻子尚自以为幸福的,我也懒得理他。 玫瑰不会追求任何人的,我说过,我也没有说错。 她不过在我这里找到了一点点的安全感,使耽了下来。 我是唯一不对她虎视眈眈的人。我有时候也陪她去看一场电影,她也把头靠在我肩膀上。 给人看见了,又说:“玫瑰的骄傲再也没有了,倒看不出伟有这一手,等了这么些日子,到底被他熬出头来了,吃点苦也值得。”其实老天,玫瑰把头靠在我肩膊上,不过是把我当椅子扶手,我是真正的有苦说不出。她像个小孩子,一边看电影,一边就吃花生巧克力,心里一点邪念也没有,谁要是想歪了,也都是花不迷人人自迷,又怪得了谁。 况且她心里一直不舒服,脸上笑得多开心,胸口里还是怀着她的过去——不多,也够她想的。到底恋爱过了,又吵开了,也死了这条心,她是糊里糊涂的爱上了一个人,又不得所终,人家一直把她当个孩子,又结了婚,她这一股怨气,大得很,一年半载还消不掉。 有时候她笑道:“也不十分难过,只是一直认为将来学好了功课,回去一边可以诉苦,一边可以炫耀,如今诉苦与炫耀的对象都没有了,就茫茫然不知所终,很是……意外。” 她越是笑,我也很难过,除了听之外,也没有办法。对她来说,我不过是一个听众,好的听众。然而观众也做不长了,我没想到这一点,还很得意。 有一天放学,她说吃了晚饭来,我到了家才洗澡呢,她就来敲门,万分火急的。妈妈替她开了门,笑着请她坐下,就来叫我。 我湿着头发,披了睡袍,只见她坐在客厅里,低着头,手上拿着一张纸,脸上的气色又不比以前了。 “怎么了?”我一见她就知道有事情不对了。 她把那张纸递过来,是一封电报,虽然说是电报,但是却像信一样长。我接过了,“什么重要事?”我问。 “没有什么重要。他们打过几次电话来,我不在家,又没有写信,故此就打了电报来。” 我看电报,上面先是责备她不乖,后来说她父亲想念她,叫她回去。我看到“回去”两字,像头上着了一下焦雷似的,呆住在那里。 她低声说:“我也这么想,天无绝人之路,我正半天吊呢,没想到父亲就来叫我了,我乐得回去,也不用考试。” 我着着她,原来她就这样无情无义?在这里热闹了大半年,说走就走,一点留恋也没有,岂不叫人伤心?我很是闷气,话也说不出来。 她自己先笑了,“现在回去恐怕也过不舒服,两头不着,叫做什么?忘了,中文始终还学不好,一点法子也没有。等到真要走了,又舍不得这里,平时倒一直嚷要走,人就是这样子。” 我听到这里,才知道她也舍不得,只是那骄傲倔强的脾气老不改,应该哭,她反而笑。 她说:“将来我是要后悔的,这样浪费了大半年在这里,又没有尽力,尽了力倒也算了。以后还会有这样的机会吗?将来又几时见你们呢?” 我呆呆的用手擦了擦湿头发,“将来要见面,也不过是几个钟头的飞机而已。”我缓缓的说。 “你肯来看我?” “肯,你也可以来看我,最好是放假的时候来,大家有空。” 她又笑了笑。她穿了一条浅蓝色的灯芯绒裤子,裤管很宽,一件蓝白条子的毛衣,腰身真真只有那么一点点,毛衣比较短,又显著腰间一两寸的皮肤,雪白的。玫瑰还是那个样子。只不过那笑里带点苦涩,是以前没有的。 “既然你想回去,你父亲身体不好,又来叫你了,就回去好了——只可惜你见不到这里的夏天了,这里的夏天其实也不错呢,那凤凰木开花的时候,火艳艳的红,我想你家是没有的,这是南中国的树。”我说。 “我可以想象得到,你说过多次了。”她忽然叫了我一声,“伟!” “什么事?”我抬头。 “没有什么,叫叫你的名字,将来叫你,你未必听得到。” 我强笑说:“算了,才看了几章红搂梦,语气就学了那里头的人物,千万要改过。” 她耸耸肩,把头发拨到另一边去。 “飞机票订了没有?” “明天才订,约两三个星期,收拾好了才走,东西乱七八糟的一大堆。书本笔记以及冷天衣服都留下,用不着。就算要,也只好将来寄,要紧的带一点。这里叫我买手表回去送人,便宜,谁不打算买,谁有没有手表与我有什么关系?自己的事还忙不及呢。” 她是真的要走了。 每个同学都觉得她迟早是要走的,都有这个心理准备,但是她真的要走了,相信谁都愕然。当然也有称愿的,但是玫瑰走了以后,还剩下什么好的说话题材?都寂寞下来了。我呆呆的看着她,以后再通讯寄照片,到底两样了。 “还有两个星期,我是不上课的了!”她说。 我冲口而出,“我也不上课了!”我说:“陪你玩玩。” “不好吧?”她目不转睛的看牢我,“我是头等自私的人,如果你说陪我,我会真的接受,你可别开这种玩笑。” “开什么玩笑?离考试还有一个半月,请十来天假,我功课平时又不差,不一定就升不了班,你放心。” 其实两个礼拜的功课是非同小可的,补得上补不上也还不知道呢,也要看过才说,但是玫瑰要走了,我觉得这样做是值得的。价值是没有标准的,怎么量呢?我心里觉得这么做快乐,也就抵得过了。 “真是这样就好了。”玫瑰笑,“那么我就不客气,我们到处走十天。” 事情就这么决定了。母亲不说什么,对于玫瑰要回家了,有点稀奇。她以为玫瑰是我的女朋友,再也不走的,刚在高兴儿子有了女朋友,又得一场失望。 我明白她的心情。 我向学校请了假,说家里有点事。玫瑰来了这么久,也根本没有开心轻松过,既然她要走了,务须使她留下一个好一点的印象,我觉得这一次假请得很是值得。 第二天一早我去把她带了出来,我问她:“要乘公共汽车还是计程车?如果要坐跑车,也使得,我去借了来。我们去浅水湾,虽不能游泳,看看也好。” “乘公共汽车:“她说:“来了这些日子,从家到学校,又从学校到家,还没乘过公共汽车,一定很有趣。” 我笑了,她倒是不拘小节,没有时下一些小姐的富贵习气,也许太富贵了,她也有必尝尝平民玩意儿。像我以前上中学,公共汽车简直挤怕了,看见车站上的人龙就烦,情愿天天早上走大半个钟头的路。 我与她上了公共汽车,摇摇晃晃的走到第二层,因为时间不是挤逼钟点,而且又是去郊外的车,楼上才硫疏落落的几个人,我与她挑了座位坐下,买了票。 我把票交到她手里,她说:“真想把票子收下留念。” 我笑了,她真的认为值得留念?当下她把票子收入口袋, 我叫她穿得厚一点,她果然套了一件宽宽的夹克,手上又戴着手套,围巾密密的。我把她的绒线帽子拉得低一点,她的脸看上去益发像娃娃,只是脸色不太好。 这么冷,虽然有阳光,却还是呵气成雾。 她来了这么些日子,就冷了这些日子,天没暖,她先走了,真可惜。 我又把她的衣襟拉拉好。 这种动作很是婆妈,然而玫瑰太像一个小孩子,我忍不住要照顾她。 玫瑰家里的男朋友,难道真的找到一个比她更好的女孩子了?依我看,比玫瑰更好的,只恐怕难得了。 想着我们只剩下十来天在一起了,我心里十二分的不自在,很是黯然。 玫瑰戴着手套的手握住我的手,她说:“风景真好,也算是独一无二的了,以前老是在城里转,并没有看清楚,今天天气真不错,你说是不是?吸!你呆呆的想什么?”她推了我一下,眼睛斜斜的看着我。 我笑了,“没有什么,你这一身打扮,像个小男孩子。” “做男孩子才好呢,我头一个志愿是当水手。” “做水手根本是很风流的,我若果毕业了,也抽个空档,去做一年水手。” “真的这么想?”玫瑰乐了,“倒与我的心意一样。” 到了浅水湾,我与她走下沙滩去,沙滩上一个人也没有,只疏疏落落的几张帆布椅子。天气虽冷,幸喜风不大,在沙上走来走去,倒很舒服。 玫瑰很高兴,她抬了头指给我看,“这些树,到了夏天,都会得长新叶子嘛?仿佛都枯了。这座庙,算是什么意思?真煞风景,好端端的地方却弄得神神怪怪的。”她的中文流利得多了,骂人也骂得好听。 她指东划西叽叽呱呱的说了一大篇话,心情愉快。 我买了冰淇淋,我们就坐在帆布椅子上吃了起来。 她说:“这沙滩也够美的了,而且又比威基基宽,只是水浑点,而且不够长,不过我喜欢这里。”想起了家,她的眼神凝住了。想起了家的什么? 过了很久,她一口口的吃着冰淇淋。每一口都含在嘴里很久,不难看出她是在回味往事,只是什么事,就不得而知了。过了很久,她才抬起头来,向我笑了一笑。 “走吧。”我把她从椅子上拉了起来,我们又向车站走去。 从旁人看来,我们是一双年轻情侣,熬不到夏天,就先来沙滩散心,哪晓得内情?由此可知,每个人看另外一个人,都觉得好。 回到了市区,我们找了个地方吃中国菜,我还没有与她在一起吃过东西,足足叫了一台子的东西,又泡了两壶茶,我细细与她说了菜的种类。 她说:“这一壶颜色奇怪,那一壶又有怪味。”她想了想:“还是爸爸喝的龙井味道好,爸爸每个月都叫亲戚空邮寄了去,泡得很浓的。”她笑。 “不用‘浓’字,”我笑说“说‘酽’。” 她摇头,“我也不晓得,恐怕这一辈子也学不好中文。” “这些字也少人用,廿多岁以下的人知道的少,你不必惭愧,这里不中不西的人多着呢,不通得很,写封信都叫人看了笑,不止你一个,你很好学,也抵得过了。” “你真好,伟,”她说“从来不笑我。” 我不响,她有什么可笑的呢?我才可笑。 菜馆里的人渐渐多了起来。 她说:“我没有兄弟姊妹,父亲又忙生意,与母亲相处得不好,除了你,并没有什么谈得来的人,这么远的走了来,总算找到一个可以说话的人。” 没有可说话的人。那种日子是寂寞的,我又何尝不是呢?只是男孩子的心事少,女孩子的心事多,她又比我更难堪点。 她说:“没有人出头替我说话。母亲不服白我,她总觉得我的行为举止都怪,单等找我的错处,像这一次他结了婚,母亲反而写信来说:看,我早知道他是那种人。很幸灾乐祸的样子,其实如果她有兴趣点,帮我说几句话,恐怕这事就不会发生了,虽然将母亲夹在当中,有点滑稽,如果她不这么冷淡……算了,说什么呢。”她笑了笑,“不能怪她,一个人急了就乱怪人。” 我默默的听着,她这种想法倒是很中国式的——有话说不出口,想找人代说,又没有人。 我很明白,一个再活泼潇洒的人,遇到真的爱情,也就面呆口涩了。 结帐的时候玫瑰抢着要付钱,我硬不给她付,她才作罢。 “累不累?”我问她:“要回家睡个午觉?” “不睡,索性再在街上走走吧。”她说。 我陪她走了好几条街,都是游客到的地方。 她要买翡翠,我只好把她带到相熟的店铺去,不然给人讹骗了还不知道。她随身带着支票本子,但是价钱实在贵,她终于才买了串珍珠。 逛得累了,我与她去看场电影,她依旧吃巧克力,把头枕在我肩膊上,我侧头看她的脸,她倒是全神贯注的看戏,我却看牢她,各得其所。 我说:“今天晚上,你到我家来吃晚饭?” “不,出来一整天,我也得回去一下。晚饭后我才来,我们上夜总会坐,我请你,我知道有个好地方。” 好地方?不知道是谁带她去过的?然而她约遍了学校里的男同学,并没有遇见一个她心里喜欢的,也算可惜。 我点点头,送了她回家。 我自己到了家,累得说不出话来,马上洗了一个热水澡,吃了两口饭,坐在沙发上看报纸,又看不进去。怎么样天天与玫瑰在一起就好了,我想。最好事也别做,书也别读,就这么吃吃玩玩的过几年,死了也很值得。 我随即笑了出来,真这么懒,还当了得,这种想法是要不得的。我伸了个懒腰,电话铃就响了。 我去接听,是德明,这人不知道怎么,想想又打了电话来,恐怕气消了吧? “听说玫瑰要走了,你也不上课了?我们同学也打算送她一样礼物做纪念,只不知道送什么才好。” “消息真灵通,新闻系的学生都得拜服你们,我也是昨天晚上才知道的,周末有空,欢迎你也来参加我们的活动,我陪玫瑰到处走走,算是尽地主之谊,也不枉她特地来这么一次。”我说。 德明惑喟的说:“谁知道她就这么走了呢?是她向学校说要停学,我们才知道的。伟,我错怪了你,你说得对,我们都有企图,只有你是纯粹当她是朋友,你很有人格。” 人格?我有什么人格?我只比他们想得开一点而已。 “我有时间先与你联络,然后我们一起去走走。”德明在电话里说。 “好,我请了十天假,你是知道的了?” “大牺牲,平常要你缺一堂课也难,到底玫瑰与你是什么关系,大家也猜不透。” 我笑着挂了电话,玫瑰就来了。 她穿了我第一次见她的蓝狐大衣,里面一件浅灰色的呢裙子,一直垂到足踝间。 我笑问,“你买了多少衣服?恐怕几箱子还装不完。” 她笑说:“你真是一见面就挑错。” 这个时候父母都不在家,佣人开了门,倒了茶,就回房间看电视去了。她进我的房间,就住地下一坐,也不管衣服好坏。我帮她脱了外套,她只穿一件粉红的衬衫。 “德明说他也来陪你,”我告诉她。 “不要他!跟他出去几次,我卖了给他似的,又到处说我的坏话,他这个人很可笑。” 我沉默了一会儿,才说,“他很喜欢你,所以难免做点好笑的事,你不要怪他。” 她笑,“你也喜欢我,怎么你没做这种事?” “怎么没有?我还闹上警察局去,你忘了?” 她马上懊恼起来,“别提了,你再提,就是还生我的气。” “好,不提不提。来,我们去夜总会坐坐,就回来,再想明天的节目。” “在屋子里坐着就好,我现在不想出去了。”她笑。 “那么我放唱片给你听。” “好一点的音乐。”她提醒我。 “不是音乐,我让你听听地方戏曲。” “好极了!”她拍手。 我向她笑笑。 我把唱片拿进来,选了几张好的出来,正在忙,玫瑰忽然问:“伟,你真的没有女朋友?” 我放下唱片,“没有”,”我说:“先一两年也有约过女孩子,现在功课很忙,抽不出空来。” “将来谁嫁了你,一定很快乐。”玫瑰说。 我笑了,“不见得,谢谢你看得起我。” 她看了我一眼,笑了。 我让她听了京戏,昆曲,绍兴戏,弹词,然后问她喜欢什么。她喜欢弹词,但是听不懂,听不懂她也说好,并且要求再听一次,我给她听了“杜十娘”,她很满意。 我收了唱片,跟她说:“你回去了,也不要想太多,不如找间大学报了名,继续读书的好。” 她点点头,“你放心,我会跟你写信的。” “找个男朋友吧,以你这样的女孩子,一定找得到男朋友,你别太嫌人家就好了。”我笑,“你想是不是?” 她答:“只是……算了。” 我已经晓得她的意思,她还是忘不了那个开贝壳店的人,也难怪她。我转了话题,看看钟,我建议出去走走,还来得及,她也说好。 我扶她起身,“今天一天特别长。”我说。 她忽然在我脸上吻了一下。等我一呆,她已经在穿大衣了。那是飞快的一吻,但是她柔软的嘴唇却好象一直糯糯留在我脸颊上,我很久不敢说话。 我们叫了一辆车子出去,并没有到她的“好地方”,我挑了一间中式夜总会,那种最最不堪,却也最最繁华的地方。玫瑰没有去过,听见夜总会有粥吃,第一个笑了。 我们还真的叫了粥与几个小菜,一边吃,歌台上就有歌女出来唱歌。 我对玫瑰说:“如今歌女也不叫歌女,叫歌星,舞女叫舞星,戏子叫明星,都是星。” “这么多星?”玫瑰笑,“吧女叫什么?吧星?” 我也被惹笑了,“你不晓得,还有种酒女,恐怕也得叫酒星。” 玫瑰说:“那种无聊的男人最讨厌,这些星星,倒还可以原谅,不过是赚点钱吧了,正经钱比什么都难赚呀,只好在这个上头动脑筋是不是?” “说得很对。”我点点头。 这个时候,台上的歌女在唱一首歌,声音不怎么样,相貌身裁第一流,她穿一件红色的长袖小领口裙子,裙脚拖在地板上,粗看没有暴露的地方,谁知道她走一步路,却露出雪白的大腿,原来裙子开着高叉。 玫瑰赞道:“真漂亮!” 在这种声色场所耽久了,不入迷才怪。 我笑说:“也叫你看清楚了这个城市。” 玫瑰说:“日日从学校到家,家到学校,大不了参加几个舞会,看场电影,我倒不知道有这种地方。” “多数中年人来的。”我说:“还有其它的地方呢,你不能去的,我也没有门路。” “很可怕。”她伸伸舌头。 “走吧。”我说。 我又送了她回家,她谢了我。 这是头一天。真是特别长的一天。我躺在床上,老是耳畔有她的语声,我睡不着。直至天蒙蒙亮,才睡过去。第二天醒来,我看钟,已是十一点了,我一转身,意外的看见玫瑰坐在椅子上,正看画报呢,也不知道她是几时来的,来了又多久了? 她听见声响,也转过头来,一脸的笑容,“睡得这么香甜,我把这房间的东西都偷光了,你还不知道。” 我一睁开眼睛就看见她,自然有说不出的开心我笑问:“谁给你开门的?” “佣人啊,你父母都不在家呢。”她说。 “父亲上班,妈妈大概是约了什么太太,也出去了。” 她走过来,坐在我床沿;“你也很孤单。”她说。我笑了笑,“昨夜可睡得好?” “不好,老做梦,看见爸爸妈妈,不知道多难过。” “你心事也太多了,还有几天就回去了,怕什么呢?” “只怕回去了,又做梦看见你们。”她说。 我看着她,心里面想着她的话,也不好过起来。过了一会儿我说:“你让开点,我要洗脸刷牙呢,脏死了。” 我说着推了她一推,她倒没有让开的意思,反而伏了下来,脸就压在我胸前, 一头的黑发,我伸手轻轻的摸着它们,“怎么了?”我问。 她不出声,她的手抱住了我腰。 “既然这样,”我说:“你就不要走吧。” 她摇摇头。她在哭,我知道。 “玫瑰,我们大家都想你开心,你是知道的。你觉得哪里好,就留在哪里,我们都照顾你。回去了你不快乐,我们也不好过。” “我还是回去的好。”她说:“省掉你们不少事。” “你在这里也没增加我们麻烦,你别多心才好。” “回去了……我或者还可以见他一面。”玫瑰说。 我说:“你到底是孩子。他存心想见你,你躲也躲不了呢。还见他干什么呢?你又不是没有朋友,难道我们这些人,还抵不过他?”我难过得很。 “你说得对。”她点点头。但是她还是在哭,我知道。 我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如果有一个女孩子对我这样,我是情愿死无葬身之地的,偏偏得来全不费功夫的人,又不知道珍惜。她若是普通的女孩子,倒又罢了,偏偏她又绝不普通,这样的一个人还得受折磨。 我拍着她的背,她才洗了头吧?头发里一股草药的香气,我吻了她的头发,她抬起头来看着我,脸上泪痕斑驳,我捧起了她的脸。“玫瑰。”我叫她。我的鼻子酸了起来,我的手在颤抖,我终于说了一句笨话,“玫瑰,你知道我是爱你的。” 她点点头,她吻了我的脸,额角抵在我下巴上,一直哭。忽然之间,我的眼泪也流下来了。我与她在一起这么短短的日子,一直不过是做旁观,现在她总算真的与我在一起了,她又要走了。 我振作起来,“别这样,这样子叫人看了,还以为我在欺侮你。我们今天还有不知道多好的节目呢,现在就出去吃饭,下午我们逛花园,替你拍照,再上酒吧去看风光,怎么样?还不起来么?” 玫瑰总算起来了,还带着眼泪向我笑了一笑。我把她拉到浴室,用毛巾替她擦了脸,她脸上没有化妆,什么都擦不掉,我一直觉得她眉目如画。“给你一瓶油,擦擦脸。”我说。 她笑了。我洗脸刷牙剃胡髭,她就在一旁看。 我笑道:“我还得淋浴呢,还不快出去?”。 她出去了,我关上了门,匆匆的淋了一个浴,精神倒还好。换了衣服,看见玫瑰在书桌上写字,我大喝一声,“好了!我们出发了!” 她吓得跳起来,但是随即笑了,站起来,抱住了我。 我不停的吻她的额角,“走吧。”我说。 我与她去吃自助餐,她索性放开胃口大吃起来,连尽了两三碟子,又喝啤酒,我看着她直笑。那个餐厅的气氛很好,老实说香港花钱的地方,气氛都很好,所以钱也用得很快,等就到结账的时候,玫瑰对我挤眉弄眼,我还不明白,侍役来说已经付了钱了,我才醒悟过来,她还学会了这一套,真是。 我拉她到公园。没有花,却是绿油油的一片草地,我就替她拍了几张照。她就躺在草地上。我问:“地上可湿?” 她说:“快躺下,迟一下子就湿了。” 我只是笑,并没有听她的话,她只好起身,我拉了她一把。 我与她缓缓的走着,她问我:“你打算几时结婚?” “还没想到。”我摇摇头“我最不喜欢没打算就带累人家女儿的男人。没有资格谈恋爱就别谈恋爱,没有资格结婚的也最好别结婚。” 她笑,“怎么忽然之间拉了这么大的道理出来?” “也没什么,”我笑:“说说而已。” 在这种时刻,自然有年轻的母亲推了婴儿车出来散步的。天气冷,小孩子个个穿得不能动弹,单露一张脸,玫瑰看了,指着就笑。 我把双手抄在口袋里,就是看她这种快乐忘形的样子,心里就很满足。我们逛了很久。她也承认玩得很尽兴,因为“心里好象没有事。”她说:“不愉快的事最好都忘记。”来了半年,她怪里怪腔的外国口音已经完全没有了。 从公园出来,我陪她去买了好几块料子,到裁缝处做了旗袍,她说:“如果我来不及拿,你就替我寄了来。这里的亲戚一定说我无聊,不肯替我做这样的事。” 我答应了她。 傍晚我们在街边吃东西,零零碎碎的叫了一大堆,我解释了“大牌档”的来源,她埋怨,“他们都不带我来这里。” 我笑,“他们哪敢?就是我一个人做这种事,没晓得倒做对了,你倒是不摆小姐架子的。” 她夷然说:“我倒不相信到豪华的馆子去坐一下,人就高贵了,我就觉得这里好。” 我慨然的叹口气,她越是好,我越是难过。 后来我们真的到酒吧去了,虽然也叫酒吧,也卖酒,到底与水手酒吧是不同的…还有跳舞的地方,我们两个人都穿着牛仔裤,跳了一整夜,我只希望这一生也只有这么一次,经过了这一次,也该心满意足了。还有这个当儿是满足快乐的,做人可不好太贪。 玫瑰笑说:“我还以为你是书虫呢,舞跳得很好。” “你当我是傻子?”我微笑问道。 “没有,我知道你不傻,那些女同学说的,你功课好,多人追求,很吃香,人也漂亮,就是骄傲。”她笑。 “照你说,我倒是像十全十美了,怎么就不得你的欢心?” “怎么我就跟你出来了呢?”她也问我一个问题。 “不好,”我说“你也学得滑头了。” 我半夜才送了她回家。没想到德明更夜打电诸来。 他说明天来参加我们一起玩。他开车子出来,我们上郊外。 我没有什么意见。第二天我一早就醒了,没到约定的时间,我吩咐了佣人几句,就往玫瑰家走去,昨天她吓了我一跳,今天我也一早去坐在她房间里。 种时光可以留得久一点,说不定 什么通撼呢?至少我们两个人在”我问她 凑巧的是玫瑰家人也都出去了,省下了招呼的麻烦。女佣人对我大有好感,给了我一杯茶,说小姐还没有起身。我说我等一下不妨,她就走开了。 我过去推玫瑰的房门,并没有锁,我索性进了她的房,窗帘都密密的拉着,家俱都改了个样子放,一只暖炉喷着热风,房间里的温度很高,她就是怕冷。我首先看到一束白菊花,开得很盛,然后是一只大闹钟,“滴答滴答”的走着,拨在九点半晌,才差五分她就得起床,我连忙把闹钟按住,好让她多睡一会儿。 她很整齐,昨天穿过的衣服都搁在一旁,想是预备洗的。书本收拾得很好,都迭在一边,书架子是红色的。我坐在地毯上,看她的睡相。她的长发辫在一起,穿着极孩子气的绒布睡衣,手臂露在被子外。我看着她的脸,她的眉微微皱着,仿佛在做一个不大如愿的梦。 我喜欢她的房间,没有一般的脂粉俗气,坐也坐得自在一点。她翻了一个身,掀开了被子,她睡衣里面没有内衣,我看见她皮肤隐隐约约的在胸口露着。我替她拉了拉被子。 忽然之间,她张开了眼睛,一点睡意也没有,见到是我,她笑了,“伟!”她抱住了我,“好,你报仇来了。” 我笑,“我也看看你早上的样子。” “我的样子根本是见不得人的。”她说。 “胡说。”我看着她。 她咳嗽了一声,“我要起来了。” “德明一会儿来陪我们呢。”我说。 “不要他来!”她赌气的说:“我不喜欢他嘛。” “看你,都是你的朋友,你把他们当了仇人,你是要后悔的。来,听我话,我们三个人去玩玩。” “我要换衣服啦!”她笑。 “我就坐在这里看。”我说。 “等我好好的回学校宣扬你这无赖样子!”她啐我一口。 “你不会说的,你何苦诋设我?你是要走的人。” 她不响了,拉开抽屉找衣服,头发垂在脸旁,赤着脚,也不拉睡袍,过了很久,她还没找到要穿的衣服,我才知道她又哭了。 我连忙说:“玫瑰,这是为何来呢?天天都要哭了才罢。” 她说:“我没有哭,我去换衣服,就五分钟换好。”她也不关衣柜门,就到浴室去了。我无聊,就在她房间踱步。在她枕头边,我看到了她的内衣,折得小小的,压在枕头下,露出了一点花边蝴蝶结,都是考究的货色,我替她依旧塞在枕下。 书桌上放着不少东西,有手镯子,胸针和戒指,有些见她戴过,有些不曾。一张纸上写着字,我拿来一看,却呆住了,光线路晤,也看得是一首词;如今俱为异乡人,相见更无因,伟。有我的名字。这首词又用错了,她回家,不是异乡,我没有离开家,更不算异乡,但是至少她是想念我的,阴影之下,我又有点高兴,至少她是想念我的。我又掩好了那迭纸。 没想到她看懂了词,虽然才得了一两成意思,也很难为了她,我心情忽然好转,她出来的时候,我就说:“今天我们一定玩得更开心!” 她笑笑。她穿得很漂亮,依然是毛衣长裤,但是她仿佛有穿不完的毛衣长裤,一件比一件精彩,今天这一套是米色的,看上去既清爽又文雅。 “请化妆。”我说。 “眼睛鼻子嘴巴,可以画的全画了,还要化什么?”她笑。 她没有拉开窗帘,先整好了床铺,放好了睡衣,然后把桌子上的东西收好。我一一的看着她,她真是乖得没话说,并不像她的外表那么随意放肆。 她问我,“德明几时来?” “耽会就来了,我告诉佣人我在此地,你可以放心。” 她坐在地上,头靠在我的膝盖上,“伟,我想过了,你对我很好,我是知道的。”她低声说。 “想了多久才想出来的?”我笑问。 “你不该以为我是开玩笑。”她说:“我不说谎话。” “我知道。”我握着她的手。 德明这个时候在门外问:“可以进来吗?”他敲着门。 “当然可以!”玫瑰扬声说。 德明进来了,玫瑰没有改变姿势,她的手依然在我的手里,我看着德明的表情有点妒忌,不过他还是大大方方的说今天要请我们两个玩一天。 我们跟着他去郊外,风很大,但是天气还好,玫瑰不大肯跟他说话,我倒觉得德明除了器量小一点,其它都还可以,至少那一次玫瑰央求他陪了到我家来道歉,他就来了。 过了几个钟头,玫瑰才活泼起来,我们三个人在一起的光景,也就与学期刚刚开始的时候差不多。德明是尽了力讨她欢喜,玫瑰的面色也就缓和了起来,到底人心肉做,这一次走,几时大家才见面? 德明请了我们去吃最丰富的一顿饭,叫了一台子的苏州菜,都是玫瑰没有尝过的,也亏他想得出来。吃完了我们慢慢喝茶,茶里浮满了茉莉花。 玫瑰说:“一杯茶里就有一个世界,茉莉泡在开水里,慢慢的张开,浮上来”吸刨了水,又沉下去,看看倒舍不得喝。” “带回家去吧。”德明笑说。 玫瑰不响。她隔了一会儿说:“我想回家了,谢谢你,德明。伟,送我回去吧。” 德明轻声说:“好好的照顾她。学校里没有什么大事,你放心,所有笔记,都有人替你抄了双份。” 我点点头。送了她回去,她家里人又吃喜酒去了,在案头上留下了一份飞机票,我们一起看日子,是一星期之后的星期六。我不出声,她也不出声。我们开了电视看一个节目,然后她走到房间去了,我跟着她进去,她坐在椅子上,低着头,看着自己的双手。 “明天我们到哪里去?我走得怪累的。”她说。 “到我家里来,我叫母亲包饺子给你吃。”我告诉她。 她点点头。“只是麻烦你们了,我也不便太客气。” “你要睡了没有?”我说:“不碍你休息。” 她说:“不想睡,你再陪陪我?”她笑了。 “好。”我坐了下来。 只是我也不能陪她多久,她应该知道。她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屋子里很静,只有客厅里传来一阵阵电视里的对白。渐渐我也有点倦,就索性睡在地毯上,我握着她的手,糊里糊涂的睡着了。 一觉醒来,看见她对着我笑。“好睡?”她问。 “你在饮料里放了安眠药?”我笑问。 “才怪,我以为你不说话,看你,睡得像只猪一样。” 我看看头下,果然枕着一个枕头,可不是像猪一样? “什么时候了?”我打个呵欠起来又有点不好意思。 “才睡了大半个小时。”她说:“别怕。” “他们还没有回来?”我问。 “没有,你累了,就回家去吧。”她说。 “嗯。”我应着,看样子不想走也只好走了。大家都疲倦得很,于是我向她告辞。 她轻轻的吻了我一下,我们倒好象情侣一样。 她说:“玩有时候真比工作还倦,是不是?” “倒未必,”我说:“我晚上睡不好。” “为什么?”她问我。 “你睡得好吗?”我反问。 “不好。”她答。 “为什么?”我也问她。 她笑了,抱着我的腰,头靠在我的胸前。我叹一口气,我吻她的头发,把下巴靠在她头顶上。我的鼻子有点酸,我根本不想回去睡觉,我只想变个办法,一天廿四小时陪着她,对着她。 “你真好,伟,你真好。”她反复的说着。 我说:“早点睡,明天一早来看你。” “早点来。”她说。 我点点头,替她盖一张被子,熄了灯,才走的。 我睡不着。只好跑到酒吧去喝啤酒,不是那种水手酒吧,以前与同学也常常去的那种。又买了一包香姻,我有个习惯,神经紧张了便抽烟,以前考试的时候便买香烟。我坐到两点钟才走。 回到家狠狠的放了一缸热水,泡了下去,抽着烟,才觉舒服一点了,又喝一杯牛奶,拿了一本小说,便看起来,一直到天亮。我拨了闹钟,打算睡几个钟头。九点闹钟响了,我就起床,想套上昨天的毛衣,实在不耐烦穿它,冷了这么久,一直穿那几件衣服,索性把短袖子T恤拿出来也罢。翻翻居然找到一件红的,就穿了,并不觉疲倦,几小时不见玫瑰,像隔了不少时日似的,不知她醒了没有。 拨开了窗帘,才发觉落着颇大的雨,但不知怎么的,这个雨下得虽然密,天色却亮,而且雨绵绵的撒下来,没有响声,毕竟是春天了,无可否认的春天。 我穿了外套,到了街上撑着把伞,往玫瑰那里去。 有点寒意,但是空气却好,我沿路踏着水凼,一下子鞋子就湿了,我一向是这样,只是妈妈常抱怨我,佣人又说裤脚管难洗,也有几个女孩子,说我冒失。 我很难找到一个投机的朋友,我的随和,是无可奈何的妥协,如今总算碰到了玫瑰,也没有什么埋怨了。 玫瑰在楼下等我。 我笑着迎上去,她笑着走过来,我们两个都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她接过了我的伞,我们走着。 她这么早起来了。她昨夜有睡着吗?为什么她把这么薄的麻纱裙子穿出来了?冷吗? 我终于问:“冷吗?” “不冷,只是凉快,手臂上很久没吹风了。穿冬天衣服足足半年,闷得很,我很傻把夏天的衣裳都带了来,哪有机会穿?”她说。 “再带回家去。” “不带,回去买新的。” “幸亏你回家去了,”我笑,“不然嫁给我,就惨得很,我哪来的钱买这么多新衣服?一件恐怕得穿上十年八年。” 她转过头凝视我,我知道说话造次了。 我低下了头,看见玫瑰的长裙子有好长浸在水里,我高兴得很,替她抖了抖裙脚,“湿了。”我说,她却不在意。我们走到公园的亭子下,我收了伞,燃了一枝烟抽着。 “你怎么也这般吊儿郎当了?”玫瑰笑问。 “我一向是这样的,为了念书,没有时候玩这套。”我说:“我有一套奇怪的哲学:读书管读书,如果没有本事分心去玩,就不玩。” 她的手圈在我的臂弯里,我们走出亭子的时候,雨更大了,我怕她伤风,把她住家里拉。下雨天除了看电影,什么都不能干,我与她下棋。 我怕玫瑰那条湿裙子不舒服,给了她一条牛仔裤 她是我见过少数真正聪明人之一,奕棋是才学会不久的,但是却精得很,步子不记得清楚,一只炮常常会到我这边来,但是她有本事看清楚我想走哪一步,就很不容易。 妈妈问我:“这位小姐,真的要走了?” 我点点头。 “可惜了,”妈妈说:“我很喜欢她,她有一种说不出的天真,不懂世故人情,恭维虚伪,像个孩子似的,真是难得——如今的女孩子都太会做人,似她这样好多了。” 妈妈也把她的好处看出来了,她没有怪玫瑰进进出出没有什么招呼,也不多说话。 我们在房中下棋,开着一角窗门。这雨就下了一整天,恐怕第二天还得下。 到了下午,两个人都累得晃来晃去,我只好泡了咖啡提神。 然后我们挤在一张大安乐椅里看卡通,就结结实实的睡了一觉。这我才知道,只有她在,我才觉得安全踏实,方才睡得了觉,她一走,恐怕我的睡眠就跟着她走了。 她靠着我的肩膊睡,头发无处不是的撒在我的手臂上,胸前,她自己的脸上身上。我看着她的脸,我不响。雨还是下着。 她睡了很久,我的手臂渐渐有点麻,但我倒是不想缩回来,这样的日子,也没有多久了,还能有多久呢?我叹口气,处处提醒自己没有多久,也不能补救什么。 妈妈敲敲门说:“吃饭了。” 我轻轻的跟玫瑰说“吃饭了。” 她马上睁开了眼睛,睫毛闪了闪。 我指指她的鼻尖。 吃了饭她仍旧穿着我的衣服,我们到街市去走,一条街上都是泥泞,我买了热甘蔗,热玉米给她吃,她一手拉我的衣角,一手吃得起劲。长发都压在帽子底下,看上去就像个小子,我笑着摇摇头,近日来玫瑰不大仪态万千,我反而喜欢她这随随便便的样子。 她指手画脚,“这条鱼好,在跳呢,我们买回家做菜去。” “算了,看看还不算数,你真爱玩的!” 玫瑰忽然转身过来,她说:“我就喜欢你这样,一本正经的责备我,好象你是大人,我是小人。” 我看着她的圆眼睛,实在忍不住了,凑上前去吻了她的嘴唇一下,她并没有避开。我笑了。拉起她走,旁边有几个主妇,提着菜篮,十分不以为是的瞪着我,仿佛在说:啊,真的世风日下了。 我们真的买了条鱼回去,妈妈说道:“菜场也能逛,千古奇闻!” 我告诉玫瑰:“我们中国人的鱼不是一条条的,是一尾尾的。记住了。” 她很冷静的说:“今天我打地铺在你这里睡,打个电话回家就行了。” “不舒服的。”我说:“干么不回家?” “我不怕。” “我倒有一个睡袋,你睡床好了。”我笑,“幸亏我父母都很好,不然准有人说话。” “我不怕有人说话。”她说:“我只做我自己喜欢做的事。” 我看着她,这是任性吗?还是天真的一部份?我也不十分清楚,反正她是个相当危险的女孩子。 爸妈早在十一点就睡了,我们坐着闲谈。她坚持睡地下,我让她,睡了没一会儿,就说地下硬,我让她睡床,她起身,让睡袋绊了一交,重重的摔在地下。 “我的天!”我说:“怎么了?” 我把玫瑰扶起来一看,她膝上跌肿了一块。 “上床去吧。”我说。 她点点头,乖乖的睡了。 我们什么也没有做。目前关系太好了,再做什么就破坏得一干二净,我是不肯的,玫瑰也不肯,我们呼呼的睡到天亮,太平无事,廿四小时都在一起。 第二天父母都不在家,一早出去了,她用我的牙刷刷牙,用我的毛巾洗脸,这个早上,她又像是我的妹妹。最后我帮她洗头。她一直叫:“水不要浸过我的耳朵……” 我问:“你是怎么游泳的?” 她笑:“我一直没学好游泳。” 我说“你这个骗子,我还以为你游得有多好呢!” 跟她洗头是大功夫。洗完了得梳通,我索性帮她用吹风机烘干,搞了一上午。雨还是下。 我们不打算出去了,整天在家。同学打了电话来,说有个测验,我叫他把题目给我。奇怪,这几天来,我一点也不担心功课。 这雨一共下了三天。后两天晚上我把玫瑰送回家去睡,在我房间,到底不太好。她乖乖的回去了。最后一天,我还是若无其事的陪着她逛,玫瑰反而无精打采起来。 她要到学校去看看,我陪她去。星期天,没有什么人。她一间间课室坐遍了,就低下了头,整个脸埋在臂弯里,不肯走。 我坐在她旁边,跟她说:“你怎么了,不高兴?不高兴也是要抬起头来的,来,走吧。” 她倒没有哭,跟我走了。我租了一辆脚踏车骑,她坐在我身后,我们兜几个圈子。脚踏车是小时学的,现在还没有忘记,我拿出口琴来吹。 她说:“‘很久很久之前’这首歌,你会不会吹?” “谁都会。”我说完就吹起来。 她听着,一直在微笑,眼睛看得很远,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我把她送回家,我问:“明天什么时候走?” “下午两点去飞机场。”她说。 “行李收拾好了?” “他们替我收拾。” “你自己也得回去看看。”我笑说。 玫瑰也微笑,“不用的了,他们会弄好的。” “这几天来,还玩得高兴?” “很高兴,谢谢你,明天你上学了吧?” “明天送你,明天是星期日呢,怎么上学?星期一才去,那个时候,你就到家了。” “是的。”她说。 两个人的话都变得空洞得很,不着边际。 “我仍然一早来。” “伟。”她叫住了我。 我看着她,她呆了很久,终于没有什么说话,转头回屋子里去了。我走回家,摸出了口琴,又吹了这首歌“很久之前,很久之前……”这首歌仿佛注定得用口琴奏出来,在这种时刻,在这种场合。多快乐的日子也是要过的,我憔悴的想,到了星期日下午,一切都完了,我像死到临头似的恐惧,然而明天还是要来的,我非但要振作,而且要比先头更镇静。 夜里睡不了觉,我坐在客厅里,电话铃响了一下,我连忙抢了去听。 “我是玫瑰。”她说。 “我知道你是玫瑰。” “我想听听你的声音。以后再打电话,就没有意思了。”她停了一停,“我也不会再打的。” 我不响。 “睡了?” “没有。” 她问:“我走了以后你做些什么?” 我答:“不外是念书预备功课,偶然也去那种无聊的舞会,打网球坐图书馆,你都是知道的。没有什么好做的,或者找个女朋友,也不一定找得到,就是这样。” 她不响。 “你这一去,恐怕是失踪了?我没有你的地址,可以去校务处查,但写信有什么意思?我不喜欢写信。” “你不是说来看我?” “你不喜欢我,我来到你面前也没有用,”我笑,“我会来的,说不定几时,也许到那个时候,你已经有几个孩子了。”。 “乱讲!”她说:“怎么今天晚上说话这么糊涂?” 我说:“玫瑰,我一向是糊涂的。” 她过了半晌,静静的挂上了电话。 我叹了一口气,睡了。 第二天我去买了杂志,糖果,以免她在飞机上闷,都替她放在一只袋中,到了她的家,只看见一只只黄色的行李箱子,从大到小的排列着,她坐在一只化妆箱上,穿着天热的衣服,正在默默的抽烟。 我说:“看,行李过重费该多少?” “也没有多少。”她笑着站起来。 我说:“恭喜你,没一阵子就到家了,与家人团聚之后,你可得乖乖的,别乱翻花样,有空给我写信,大家都会想念你的。” 她笑:“知道了。”她挽着我的手,把我当老朋友。 “这是送给你的。”我把糖果递过去。 “谢谢。”她间:“你可送我去机场?” 我一看左右,已经到了那么多人,都是亲戚朋友,眼睁睁的看着我,到了机场,也没有太多的味道,不如不要去,想来玫瑰这样问我,大概也是不想我老远的跑一趟,于是我说:“不去了。”我已经得了我的一份。 “在这里吃午饭吧,我常常去你家吃饭,你并没有来过我家,今天的菜很好。” 说着佣人已经摆开了饭菜,她拉着我入席,玫瑰有一个特点,同座无论有多少人,她都是很视若无睹的,并不理其它人,照样做她爱做的事。 我很食不下咽,第一时间不对,开饭开得早,是因为迁就玫瑰上飞机的时间。菜是很好,不过怎么也吞不下去,她家人又拼命往我碗里塞菜,弄得我很不好意思。 我也不过是呆呆的坐着,捧着个饭碗,我不能想到明天,明天会怎么样呢?明天玫瑰已经不在了。 玫瑰很耐心听着她长辈的吩咐,各人都送上了礼物。 吃完了这一顿长长的午餐,时间也差不多了。 我摸了摸她的头,我说:“乖一点……”但是声音就此哑在喉咙里,什么也说不出来。 她看着我,忽然之间眼睛鼻子都红了,就是没有眼泪掉下来,也没有话。 我说:“你上车吧,都在等你。” 她上了车。司机替她把行李一件一件的放好。我站在路边看。终于车子开走了,我还站着等车子转得影子也没有为止。她是真的走了。 玫瑰家的女佣人对我说:“有空来坐啊。”笑脸迎人的,她关上了大门。 我一个人走回家去,在楼下想了很久,终于又走开了。去看一场电影吧,这么烦恼的时候,在电影院只坐了半小时,什么也没看进去,又出来了,我看看表,回学校也太晚,只好游公园,到了公园,想起昨天才与玫瑰在亭子下站了半天,又匆匆的离开,整个人不知道做什么才好,十分六神无主。 我走进酒吧,叫了威士忌加冰喝,独个儿坐着。酒吧里倒是舒服得很,暗暗的,又很和暖,我看看表,玫瑰现在正在把行李过磅,一会儿就上飞机了,廿小时之后,她就把我忘得影踪全无了。回到她自己的家,说什么都比留在这里快乐——这是她的选择。她下飞机的第一件事是什么呢?去找那个开贝壳店的人?我黯然的想,恐怕是的,如果她忘记他了,她就不会回去。 我叹一口气,喝了一杯又一杯,我没有醉,只是心宽了一点,接受了现实,她走了,我还得活下去,她是真的走了,我忍不住痛哭起来。做男人也可以哭一哭,我有伤心的理由。 这时候的酒吧空得很,老板是个中年人,我们都认得的,有时候准大家赊账,他过来坐我对面。 他说:“什么事?这么伤心?大不了是两件事:女朋友走了,考试成绩不好。” “你怎么猜到的?”我抬头问。 他微笑,“还有什么道理呢?你们这些年轻人。” “是的,我喜欢的女孩子走了,”我指着他说:“然而我的故事是不一样的,不像那些人的故事!” 他还是笑,“每个人都以为自己的故事好点独特点,其实也不过如此,没有什么别致的。” “哼!我不说给你听罢了。”我说。 “我可以猜猜,你且放下酒杯。”他按住了我的手,“我请你喝。”他把侍役叫来,吩咐他拿饮料来。 我说:“猜!” “她长得很美,是不是?”他笑。 “那当然,”我打了一个呃,“最美的。”我笑了。 “人又聪明,是不是?”他又问。 我也笑了,“你这个老江湖,拿这话来哄我,这当然是对的,情人眼里出西施,我当然不会觉得她丑!” 老板说:“由此可知你还没有醉,来,喝一口这个。”他从侍役的手中取过一只高脚杯,递给我。 我喝了一大口,才知道是柠檬汁,我说:“又来诓我!” “你回去吧,好好的睡一觉就没事了,天下的女孩子多着呢,年纪轻轻的,还担心没老婆,不是我俗,说一句大丈夫何患无妻!” 我掏出钞票,放下,我说:“我的女朋友是不同的,找不到第二个。” 老板笑,“过几天你就另外找到一个了,比她更好更适合,你不相信?这种例子我见多了。” 我拍拍他的肩膊,走了。 他不会明白的,如果他见过玫瑰,或者他会懂得。 我有点倦,喝得颇有点糊涂,这样回家,妈妈定要吓一跳,怎么办呢?我又走回公园,靠在长凳上,睡着了。一边睡一边觉得冷,想挣扎起来又不能够,相当懊悔,不知隔了多久,有人用力推我,我睁开眼睛,发觉是一个警察,他扶着我问:“怎么了?喝了酒?”我点点头。他说:“回家去吧。”我又点点头。 头痛得钉子在钉似的,又打了几个喷嚏,我看了看表,五点多了,玫瑰一定靠在飞机上吃糖看杂志,祝她快乐。肚子有点饿,我走到小食店去叫点吃的,拿一杯热茶温着手。摸摸口袋,钱倒还在,没有丢。 糊涂吃点东西,天也黑了,出来一整天,也该回去,礼拜一依然得上学,照样做功课读书,还得把以前的功课补出来。真是闷啊做人,若不是有父母在那里,拣垃圾也是一辈子,谁在乎文凭? 瞎七搭八的想着,我朝家走回去。我用手指梳了梳头发,拉了拉衬衫。但望爸妈都不在家便好,偷偷进房,闷声不响的睡一觉,不然就危险了,少不免要给他们骂一顿。 于是这样犹疑不决,住家走的路足足拖了几十分钟。到了门口,我看见楼上灯火通明,恐怕正在吃晚饭呢,逃也逃不过。 我掏出锁匙开门,妈妈听见声音便转过头来,“喏,不是回来了?”她说:“我早说不用担心。” 我尴尬的站在门口,假头痛变了真头痛。父亲正瞪着我呢,我的天。 他大声的说:“还不去洗脸洗头!一身的泥,到哪儿去来?你有客人,在房里等着你呢!” 我糊里糊涂的说:“我没有约人啊。” “你喝了酒?”爸爸跳起来问。 “没有!”我连忙跳进房间去。“我洗洗就出来。” 房间里暗暗的,床上被褥乱得很,唉,今天一早还没理过床呢。我到了浴室,哗哗的开了水龙头洗脸,才觉得舒服点,我踢开了地上的衣服,回来房间,坐下来抽烟。 我身后传来了玫瑰的声音,“伟,你上哪里去了?” 我苦笑了,我就快疯了,见鬼见成这样子,在自己的房间里听见玫瑰的声音。这上下恐怕玫瑰已经到印度上空了,我还听到她声音? 我高声答:“是的,玫瑰,我出去溜了一整天,我喝多了。”我扔下了烟,打算索性再哭一场。玫瑰的声音又说:“你回过头来看看,伟。”我心里一惊,见鬼了,人倒霉的时候就见鬼,现在说不定就有鬼扮了玫瑰的样子来哄我?我缓缓的转过头去,玫瑰就站在我身后,笑靥迎人,一件粉红色的裙子,头发盘在头顶。可不是她? 我真是喝多了,不但听到玫瑰的声音,还见到她的人。 我问道:“你是谁?别以为我怕你,我可不怕!” “伟,我是玫瑰,我等了你一整天了,伯母让我进房来坐一会儿的,你怎么了?” “你真是玫瑰?不对,玫瑰已经走了!” “我没有走,我在飞机场折回来的,我不走了。” “我不相信。”我摇摇头。 “伟,”她笑,“你真喝醉了,真亏你捱回家来的,我真的不走了,星期一还跟你上学去呢。你对我好,伟,我很喜欢你,我不走了。” 我向她走过去,脚一软就绊倒在地上,发出老大的一声,头上立刻起了一个大泡,我呻吟了一下。 玫瑰上来扶我,我抓住了她的手,是暖的,是软的,我知道这是真的玫瑰,又好象是做梦,怕梦醒,死也不肯放开玫瑰的手,自古好梦都易醒的,我哭了。 妈妈在敲门,问:“怎么了?什么事?” 玫瑰急道:“你不放开我,我怎么扶你呢?” “妈!妈!”我大叫。 妈妈推门进来,喊着:“这孩子可发神经了,真喝醉了!” 我借着客厅的灯光看看玫瑰,她还是悄生生的站在我面前,知道不是做梦了,才心安理得的昏了过去。 后来妈妈骂了我几天几夜,那也算不得什么。 只要玫瑰回来了便好。 原来她到了机场,越想越不该回去,就半途而逃,害她家人连忙打长途电话通知那方面不用接机,陪她回来,她到家就来找我,我那个时候正在酒吧大哭,再也猜不到她并没有走,而且就坐在我房间里。 星期一我与玫瑰一起去上学,同学都吓坏了。她这家伙聪明,再加上我死活的跟她补习,居然升了班,她老大还说:“成绩中等!哼!看来没什么奖赏了。”我颇啼笑皆非。 玫瑰的父亲来了一封信,写得非常客气,感谢我对玫瑰的帮助,并请我以后对玫瑰多多关心云云,我读了也很窝心。 玫瑰现在总算是我名正言顺的女朋友,女同学很不以为然,男同学都很妒忌,我是快乐无比的。夏天到了,我们可以去游泳,她也可以穿凉快的衣服了。什么都美,就一样遗憾:为了玫瑰,我要三科补考,整个暑假让她笑我。她还是骄傲,人家还是说我要吃苦头的,不过事实上她对我极好,把骄傲都留给陌生人享受。 大致上我可以称自己为快乐的人了。 (全文完) ------------------ “文学视界”(http://www.white-collar.net)扫描校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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