姊妹

——选自亦舒短篇小说选《阿细之恋》

  姊姊回来,丢下大衣,第一件事便是找香烟抽,手袋里一阵乱翻,掏出金打火机,点着一枝薄荷香烟,慢慢的喷出来。
  我看着她。
  她狠狠的把打火机往皮包内摔进去,问我:“还没睡?”
  我合上功课,看着她。
  “香港大学毕业了,又如何?两千八百块一个月,早上七点半爬起来往面孔上搽脂抹粉去挤公路车上班!”她自鼻子里哼出一声。
  我暗暗叹口气。
  她改变话题。“气得我。你想想今年,根本就没冷过,才去做了一件短的银狐,想想光一件重毛的大衣,还买不住,赶紧又去做件长的明克,光是试皮样就推我好几次,他妈的,我的钱不是钱,香港人的钞票都压扁在箱子底下,发了霉了,花不出去的苦,万把块洋钿做件大衣,老板简直爱理不理的。眼看都变夏天了,我发疯,八九十度被着貂皮满街跑!”
  她一顿牢骚之后,按熄香烟。
  我仍然沉默的看着她。
  “毕业后打算怎么样?”她的话题又回来。
  “找工作。”我简单扼要的说。
  “你还是觉得只要努力,天下没有不成的事?”她冷冷的问,冷冷的笑。
  “不是。”
  女佣人倒上一杯茶,“我以为你。那么天真呢。”姊姊一边喝口茶,把浮在杯面的茶叶吃进嘴里又啐出来。
  “我并不天真。”我说:“我总想试试。”
  “不试过你不心死。也罢,随得你。要不挑个好的人结婚,一生一世不用愁。嫁人又不用填表格,表示你三世清白,又不用面试,查看你成绩表文凭──嫁人最好。”
  我说:“你也嫁过人。”
  姊姊站起来,很平静地说:“这你弄错了,我嫁的那个,并不是人。我运气一向不好。妹子,祝你好运。”
  她蹬蹬蹬回房间去了。最好的法国皮鞋,四寸高。今次她穿着件旗袍,里得身段玲珑分明。
  姊姊是个美丽的女子,我从小服她,而且我在某方面引她为荣。有一次有个女同学看到姊姊,十分惊艳,问我:“你姊姊干什么的?”
  我想了很久,想不到更适当的形容词,于是答:“捞女。”
  女同学并没有震惊,她只是说:“啊。”
  香港的社会就是这一点可爱,只要一个人不伦不抢不赊不欠,生存下去,社会就接受这个人。
  姊姊不是捞女是什么?是,她在电视节目中客串,她拍过一两部电影,做过画报封面,当过时装模特儿,但她主要的收入来自各式各样的男人──不必纳税。这便是“捞女”的定义。在男人身上捞。男人要她,她要男人的钱,这是经济学里最简单原始的BARTER,我看不出有什么不好。
  至于我自己。我念香港大学的英国文学,姊姊为我付学费,我今年廿二岁,念到毕业,我打算找“正当”职业。
  姊姊不时的说:“你以为你找得到!老板给你三千块,你就暗无天日地一天做十个钟头,叫你坐着死,你不敢站着死,最好你坐他膝盖上死。”
  姊姊这种彻底常常叫我笑,笑笑就觉得未尝不是事实,心中寒了一半。
  我说:“然而每个人都是这么寻生活的。”
  “你不是‘每个人’。你长得比别人聪明美丽。你的身裁是三十五、二十三、三十四。你身高五尺七寸,你不是‘每个人’。别说我把你带坏,你已经牺牲掉最好的四年──不过话说回来,读书倒是享受,在中环工作?你试试就知道了。”
  姊姊的收入也并不是很好,因为她并不太贪财。房子,她已经赚了两幢中等住宅,光是收租一个月五千块。与她现住着三千尺的花园洋房,雇着两个佣人。姊姊下半世一点也不用愁,现在的捞女并不如以前青楼的名妓,至死看不开,老是想投靠男人,至终落得怒沉百宝箱。
  姊姊是个很愉快的女人,空闲的时间她到女青年会去做体操,维持身段苗条。她吃得下,睡得着,身体健康,精神爽利。
  夏季我毕业,开始找工作。买了外国报纸,整页聘人广告,慢慢的查阅。真是泄气,一个月两千朵薪水的工作还真不多。我用打字机打好信件,把文凭影印数十份,一一付邮。得到的回音并不理想。
  姊姊并不理睬我,随我所便。
  我第一份工作是在一间日本商行里做营业代表。
  那两个日本商人给我第一个感觉便是“调戏花姑娘”。眼睛上上下下的打量我。然后问:“你会打字?”
  我礼貌的答:“三笺先生,打字员才八百元一位。”
  我差点想补充一句:后生六百五。我是大学生,会不会打字!
  他们录用我,试用期三个月。
  我在那里坐足一个半月,低声下气的接电话,招呼客人,拟营业计划。月底发薪水,拿了两千七百元,买双靴子与一只皮包。衣服还是借姊姊的穿。
  我恍然而惊。近墨者黑,是什么时候,我花银子如流水般,学起姊姊的作风来的?不是,虽然我们是姊妹,我们互相敬重与爱护着对方,但是我们走的路子绝不能相同。任何行业,家里只要有一位专才就已经足够。
  正当我检讨自身,打算从头开始的时候,三笺先生提议我晤客人吃饭。
  我心平气和的说:“三笺先生,陪吃饭有陪吃饭的价钱,绝不是两千多元一个月,而且日日早上七时半得起床准备上班的。”
  这是我与日本电器公司结束关系的日子。
  我赚到的是什么?
  姊姊笑答:“宝贵的经验。去他奶奶的,两千多还得陪吃饭,他做春梦呢!还得陪他谈天,将来还上床呢!”
  在家纳罕了一个月,我又找到另外一份工作。大酒店里的公共关系部门做一个洋妇下手。月薪两千八。
  上工之前经过面试,好几个经理都是洋人。我想到那著名而难忘的八国联军故事。殖民地久居的洋人都有一个特性的,白种人永远优秀一级,然而这几位经理倒也斯文有礼,比起日本人总高明点,我想。
  于是我喜洋洋地告诉姊姊:“我又找到工作了。”
  “是吗?卜姊姊诧异,“本事倒是有一点,这次是什么?”
  “酒店里当公共关系助手,帮洋妇翻译英文。”
  妹妹说:“呵,这倒好,背熟了莎士比亚、狄更斯、乔叟、罗伦斯、艾略脱、但尼逊、华期渥夫,现在派到用伤了,可以翻译菜单了,恭喜你学以致用啊!”
  真正被她气煞,然而真相又何尝不是如此。
  真相比我想像中的还要坏。
  稍微可爱的女秘书向我放消息:“你当心点,你上司是总经理的姘头。”
  “她?”我天真地问:“她不是有丈夫的吗?”
  “有丈夫就不能轧姘头?”她们掩嘴笑,“哪一国的法律规定的?还有孩子呢!不然她能凭女秘书身份升到公关经理的位置?凭哪一家的真才实学?”
  “是爱情吗?”我纳罕的问。
  没人回答我。
  姊姊听了直笑,“这种蚀本生意怎么做法?外国瘪三本人还住在酒店里,一个月拿万把薪水──全给了她,又有什么用?何况还有儿女妻子。这算盘是怎么打的?”
  我说:“恐怕是爱情。”
  “外国人长得如何?”
  “五六十岁的老头子,殖民地混混。”
  “你那个上司呢?”
  “*哎呜*。”
  妹姊直笑。“妹子啊,没有你出去做工带点笑话回来听听解闷,为姐的还真欠缺一份人生乐趣。”
  一天会计部的女秘书走过,我朝她点点头,她不理睬我,OK,于是以后我也不理睬她,又有好心人来跟我说:“如果下次巴巴拉不向你笑,你也得向她笑。”
  “为什么?”我问。
  “因为她是副经理的姘头。”
  我问:“请问在这酒店里,不做任何人的姘头,是否可以生存下去?”
  “我想是可以的,不过比较困难。你会知难而退。”
  做总经理的姘头也没保障。一日总经理的太太白楼上的房间下楼来,找到我上司,一个耳光,打得我上司金星乱冒──东窗事发矣。上司隔天就辞了职。
  “又陪睡觉,又得上班,回家还得照顾孩子与丈夫,现还挨耳光。”姐姐耸耸肩,“一定是爱情。”
  谁知道是什么。反正接着一段日子里,我做得晕头转向,拿着助手的薪水,做着经理的工作,日理万机,事事妥贴,自以为没有功劳也有辛劳。
  总经理召见我。
  他老人家坐在旋转大班椅上,转过来,转过去,不住的打量我。奇怪,他的面孔活脱脱像瘦而长的狐狸面孔,头发灰白──像灰狐。
  他问:“你还喜欢这份工作吗?”
  “还可以。”我老老实实的答。
  “升你级好吗?”他问。”
  “自然好。”我觉得有点蹊跷。
  “当然还要与董事局商量过。”他补一句。
  “自然。”我礼貌的说。
  “唉,酒店里种种谣言是免不了。”他开始了。“我老婆不了解我。”
  我忍住笑。
  “我流落在香港五年,把这─六百间房间的酒店经营得蒸蒸日上,我得到些什么满足?什么都是空虚。”
  我觉得不耐烦。这与我有什么关系?这是他家的事。人人把家里的芝麻绿豆搬出来说,找谁来听?我不要升级,人各有志,我对老头子一向没有好感兴兴趣。
  他说下去,“我最大的满足,并非来自工作,而是当早上起床时──别怕难为情,这种经验谁没有呢?你一定也有──而是早上起床时,那女人用娇慵的声音说:‘你要走了吗?’我才有满足。”
  我“霍”地站起来。“对不起,高素先生,我在外边还有许多事要做。”
  他妈的,做他的春梦。董事局花薪水替他聘“打玲”,这外国瘪三倒是一只手如一意一只手算盘,数千元请个大学生回来,早上九点正到,晚上五点半走,中译英、英译中、开会、动脑筋、招呼客人,公众假期捱夜到午夜十二点,他妈的,完了我还得陪他上床?我又不是纯白痴,他趁早找别人去。
  我辞了职。
  为此着实闷闷不乐的坐在家中很久,捧着一本荷马的“伊利亚”,横看竖看,看不进脑子里去。
  姊姊反转过来安慰我:“你何必心灰意冷呢?不见得间间公司是这样子,酒店这行是油炒饭,工作人员一艮莠不齐,你别这样看不开,酒店里也有好人吧?”
  “有。行政经理,是个英国人,除了揽权,什么毛病也没有──他是同性恋。”
  姐姐忍不住又笑。
  我喃喃的诅咒,“那个贼老头,脑筋动到我身上来了,还升我级呢,见他的大头鬼。”
  “要赚钱嘛,”姊姊冷笑,“跟着我走。有钱的人就是这点贱,大把银子捧看来孝敬我,我还挑呢!那么老的,我可不要,老娘不等钱开饭。你还出去受什么气?好好就在家里给我太太平平的休息。”
  廿多岁的人休息?休个鬼,耽在家中,那还不迟早闷死。我觉得很痛苦,还是看报纸找工作。
  姊姊说:“如果我手头上有好的男孩子,我就介绍给你认识,可惜那一大班色鬼与纨绔子弟……”
  我放下书。“最低限度他们从来没有假装他们是正人君子,你不晓得在写字楼里那些男人,都是些被着羊皮的狼,根本分不出真假。至少你认识的那些人,对你付出代价,公道得很。但是我认识的那一群,都想白倒便宜,那才真的卑鄙呢。”
  “你看穿了?妹妹?”姊姊笑。
  “看穿了。不过你管你走那条路,我还是在中环找工作。”
  姊姊说:“你的毛病是长得太漂亮,连女人见了你,都忍不住要摸你一把。”
  “见你的鬼。”
  “啧啧,看你那种惹火的身裁,我是老板娘,我就不用你这种伙计,那还得了。”
  我没好气,“你算了吧,你。”
  现在我什么工作的途径都没有了。私人洋行,那种小公司,老板刮皮得要死,巴不得女职员都倒茶扫地都干的,我又不想去。大机构人事复杂得要命,我又怕。
  空中女侍应?那不行。还有什么好做的?
  或者可以做别人的太太。运气好的话,找个可靠的长期饭票,优哉悠哉地过一辈子。运气好。
  二十三岁生日那天,姊姊送我一只金表。那天下大雨,我又得去见工,姐姐唔我吃午饭,并且握我的手,说:“祝你成功!”说完之后很犹疑的问:“是份什么样的工作?”
  我说:“你不会相信,某总经理需要中文翻译秘书。”
  “色狼。”姐姐马上下了定语,“色狼。你要当心,妹子。”
  “你见过很多色狼?”我摸着下巴问。
  “男人基本上都是色很。”姊姊坦白的说:“看他们的春情被激发到什么地步而已。女人一般都是财迷:珠宝、皮裘、房子、车子,什么都最好一把抓在手中。”她仰头大笑起来。
  人性在姊姊眼中,就是这么简单,她的世界是明澄的,清洁的,尽管她是人们口中的捞女,而事实上她的确是个捞女:一般良家妇女口中的狐狸精,她内心清洁十分。
  我到那间洋行去见工,穿得像个老姑婆。深灰色法兰绒套装,深色袜子,黑色皮鞋,黑色手袋。只戴一项略为俏皮的帽子,小小的所谓“药盒”,帽顶有根孔雀毛。我带着那张疲倦的文凭──
  一张薄薄的纸,来回次数夹带得太多,都起绉纹了。
  秘书小姐来传我进去,我到总经理室,满以为是个外国人,却看见一个中国人。
  中国人请中文秘书干什么?混账,分明是混账。
  他是一个年轻人呢。看见我征了一怔。用流利的英语说:“我知道你心中在想什么。中国人还请中文秘书!”他笑一笑,“但是小姐,我不是中国人──”
  又是日本人!
  “我是越南华侨,家里在越南生根落地百多年以上,我并不会中文。这次我们家族走得……快,你明白?所以在香港也略有基础。这样下去,不懂中文是不行的,所以请个秘书,人家在我身边说些什么,我可以明白。”
  精明的生意人,难怪能够卷土重来,在香港再开始萌芽、生根。
  他的态度很文雅。于是我又接受了这份工作,月薪?两千八。连三千元都不肯给,典型的生意人。再文雅也还是生意人。他们的钱全活该留着给姊姊捞。
  可是工作很清闲。他这个人也很规矩,他把我放在他的两个女秘书一起坐。我光负责中文,但凡有中文关于钢铁业的消息,便剪下翻译成英文给他存档案。工作至为简单。
  无论我穿什么衣服,他都不多加注意,见面大家点个头,连称呼都没有的。这么太平的工作,简直像个养老院,我又觉得不够刺激。什么都管不到。
  那两个女秘书与我并不友好,但相处得客客气气,一天八小时以上花在这间写字楼里,真是说不出的烦气。看来我血中也流着与姊姊同样不安份的血液,没工作找工作,有工作又嫌工作。
  我有时也听女秘书们偷偷的说话:“……老板已有太太的。”
  “这也不稀奇。”一个说。
  “但是他还有情人呢。”
  “现在男人跟他们的祖宗也并没有什么不同,照样的三妻四妾,只怕没钱,有钱的话,女人们照样的送上门去。你说是不是?”
  “像咱们老板这么一表人材,恐怕你有机会的话,也来不及的送上门去呢。哈哈哈。”
  “去你的!”
  “谁不花男朋友的钱?你说!说穿了不过多花点与少花点的分别而已,不见得你与男友出去真的一人付一次账那么公道。有办法的女人能叫男友送钻石项链,没办法的只能吃顿饭喝杯茶,这点点分别。”
  说得也很有道理,但难免凄凉一点,把女人的命运一言道尽。牡丹虽好,总得绿叶扶持。
  另一个又说:“就算是男同事帮你挽一下重箱子,又何尝不是利用了男人。男女要平等,谈何容易!别做梦了,如此长久在打字机前埋没青春,不如出外好好利用青春。”声音很是厌倦。她们有时候也颇具感性。
  “别说了,越说越闷。”
  我假装在翻阅画报,仿佛没有把她们的话听在耳朵里。
  我的工作很轻易空闲,我宁愿忙得不可开交,没有多余时间来思想。现在空得要命,回到家中大把精力,只好看电视来消遣,无聊得要死。
  有时也看到姊姊在电视节目里客串唱歌。她那歌声真是不敢恭维,何止听出耳油!不过她的相貌、身裁、台风倒是一流的,在电视小盒子里扭来扭去,节目是预先录好的,我看见她聚精会神的看着自己的表演,狠狠的白她一眼。
  神经。姊姊早已患上自恋狂。
  在写字楼里,我也会听到一些令我震惊的秘密。
  那一日我在解手,正想推门出洗手间,听到我那两位女同事的窃窃私语。
  “──当然啦,是老板女友的妹子,自然高薪得闲,无所事事。”
  我怔住?谁?在说谁?
  “老板好宠他女友,要什么给什么,其实这次真多此一举,每月拨三千元给她不就行了?何必天天来上班?顶辛苦的。”
  我的面孔渐渐热了起来。这不是在说我?
  只听得她们继续说下去:“我也觉得奇怪,咱们老板精通国、粤、沪语,无端端找个中文翻译理
  “我真羡慕人家好福气;什么事都有贵人相助。在中环,三千元一个月的工作也不是容易找得到的,每天打扮得漂漂亮亮,来坐着,有什么不好?”
  我闷在小小的洗手间里差点没昏过去。
  听到她们离开了我才敢出去。一到办公室,连忙收拾自己的杂物,一声不晌,也不辞职,忽忽便打一个包,离开写字楼,那两位小姐面面相觎。
  我真觉得丢脸丢到“天不吐”去了。一个堂堂的大学毕业生──找份工作也找不到,要姊姊鬼鬼祟祟的拉关系。让她的情人虚拟一个位置,好让我有份工作做。我简直不相信天下会有这种事!背后还叫两个女秘书噜里噜嗦,气得我根本不想踏出家门一步。
  到家姊姊正在吃她的“早”餐,我的面色大变,在她面前一坐,便开始发炮。
  “姊姊”我说:“我再不成材,也不需要你出到这种魑魅魍魉的伎俩!”
  “啊”,她很镇静,“你知道了?”
  “这种事迟早谁都要知道的,难道还想瞒我一辈子?”
  “做人糊涂点的好。”她叹口气。
  “你这种做法简直对我是一种侮辱!”
  姊姊抬起眼来,冷冷的说:“侮辱?你恐怕不知道侮辱是什么呢!咱们一爹一娘生下来的两姊妹,凭什么你那么娇贵,可以念到大学毕业?凭什么我自小得在男人堆中混?现在你倒来质问我什么是‘侮辱’!妹子,恐怕我会比你清楚吧?”
  我的气忽然全消了。“对不起,姊姊。”
  “我见你坐在家中闷,不如出去做份工作──”
  “姊姊,是我狗咬吕洞宾──”话还没说完,眼泪已经流了下来。
  “你呀,”姊姊叹口气,“你还差远呢,动不动流眼泪,那还不哭死。我从此也懒理你的事,反正我自己有自己的打算便行。”
  她站起来回房间。
  我追上去,“姊姊,我明白,我欠你太多,姊姊”
  “算了,”她转过头来,“我要结婚了,嫁的便是你那老板,他决定与妻子离婚娶我。”
  “结婚?姊姊,你要结婚?”我冲口而出,“那么我呢?”
  “你?卜她没好气的说:“你已经长大啦,你自己做人去!!我如何又跟你一辈子?跟得你久了,吃力不讨好。”
  “姊姊,对不起,我对不起你──但恭喜你,姐姐,你们什么时候成婚?”
  “什么时候方便,什么时候结婚。”她第一次在我面前如此频频叹气,“难得我也可以上岸,也不计较那么多了。”
  “我──”我心中打了好几个转,哽咽起来。
  “我‘从夏’以后,”她似笑非笑的说:“妹子,你再也不是个‘出污泥而不染’的好女孩了,尽管这污泥把你营养得白白胖胖,你心中何尝不想早日脱离我,现在偿了心愿,你该如何庆祝?”
  “姊姊,我发誓我从来没有过这种想法。”
  “有没有随得你,我不与你说那么多。”她站起来。
  她果然搬出去结婚了,看样子并没有完全原谅我。原来住的房子全归我。我不想住这么大的房子,决心完全独立,在外头找了层中等住宅区,两房一厅,千余元租金,同时也找到一份真正的好工作──在津贴中学要教英国文学,虽然颇有点入不敷出,但晚上找了两份补习来做,也应付得过去。
  不是说我不想沾姊姊的光,而是我不想再假撇清,一边依靠着她,花她辛辛苦苦,不知用什么法实了回来的钱,一边还装着与她背道而驰的样子,可恶。对她也太不公平。她被一个妹妹拖着廿多年,如今也该轻松一下。
  我一直有与姐姐联络,她一切都知道,但并不干涉,也没有任何意见。
  我想约她出来见面,她都不肯。她在电话中说:“你这样就很好,我们不必见面,我最近很忙,如果你支撑不下去,我们再想法子。”她停了停,“你的新工作如何?”
  “很好。我顶喜欢教书,那班小女生都似小天使般,好不可爱,比以前那几份工作都开心。”
  “只要开心就好,你开心我也开心。你立志要与姊姊走不同的路,现在不是成功了吗?恭喜你。”
  “姊姊,没有你,我并不见得会成功。”
  “不一定。有志者事竟成,比较辛苦点也许,但没有不成功的。我与你不同,我懒,我较为喜欢利用天赋。”她又停一停,“找到男朋友没有?有个男件总好点。别又说我讲话难听逆耳,廿个女友也比不上一个男友,再要好的女朋友,剖心剖肺的又哭又诉,完了也各归各回家去了,她们能送你上班接你下班?放开眼挑个好的人。”
  “是。”
  “是。”我说。
  我的确自小下的决心,不跟她走同一路子,我们当中有一个分别,我比她幸运,我有一个姊姊,她没有。
  我益发觉得姊姊说得有道理。心底下我何尝不像社会其他人,一半妒忌她有办法,一半歧视着她。但因为她是我姊姊,所以嘴巴里虽然一直护着她,其实不是那么一回事,直到我完全在生活与经济上离开了她,我才发觉欠她的太多太多,无法弥补,并且也真正冷静的开始的敬她爱她。
  冬日近的时候,我认识了一个很好的男孩子,尚未到春季,已论及婚嫁。姊姊得知消息,才肯出来见我,算一算,这一场气,她足足气了一年有多。
  我们约了吃茶,我俩先到,姊姊的出现是在半小时之后,她穿着一件长貂皮,那种“秋日之雾”的颜色,高贵大方,可是戴一顶有黑色睑网的帽子,嘴唇与指甲一般的深色桑紫红,美艳自带一股邪气。
  我忍不住站起来,哽咽地:“姊姊!”
  我们拥抱在一起。我脑中转出她当年独自出来闯世界的苦经,我找工作那些“笑话”何足道!我把她抱得紧紧,廿多年来,两姊妹真正有了解,我明白到她当初走上这条路的苦衷。
  还是她先安慰我:“喂喂,是你大喜的日子,怎么哭起来?”
  她走了以后,未婚夫诧异说:“你怎么会有个这样子的姊姊?”
  我马上问:“她怎么样?她是世界上最好的姊姊。”
  未婚夫说:“样子很熟,像哪个女明星似的,跟你不像,你这么朴素。”说说他笑起来。
  不管怎样,姊姊仍是天下最好的姊姊,现在完全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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