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扮得太过时髦,因此一点性格也无,变成潮流中的一粒沙,人云亦云。
  清流微笑地看着她。
  那女子终于忍不住,推开玻璃门,走出来,"清流,我是马红梅呀,进来聊天,我们几个人在吃蛋糕呢。"
  在时装店,举行下午茶会?闻所未闻。
  清流摇摇头。
  "客气什么,一边试穿新衣,一边喝茶,不知多高兴。"
  对,现在,她把清流视作同类了。
  从前,华人阶级分士农工商,现在,时代进步,术化成有钱,与无钱,只此两种。
  她让清流坐下,"马红梅,记得否?"
  清流点点头。
  "听说你在股市赚了大钱。"
  不知怎地,清流回:答"我倒还没听说。"这是真的。
  马红梅大笑。
  她其馀的女伴也跟苦笑了。
  马红梅悄悄说:"我也希望像你这样,独居,自由,有人帮我投资,聘用管家,爱做什么便做什么。"
  清流讶异。
  马红梅也算得是千金小姐,怎么羡慕起别人来。
  "你看我,事事受到掣肘,动弹不得,天天做伸手牌,这幺大年纪交男朋友还先得经过父母这一关,连祖母也时时发表意见,叫我左右为难。"
  清流点点头。
  没想到她诉起苦来。
  她忘记不久之前连马星南同哪个女生说话也受她干涉,唐清流便是受害人。
  "你最好,"她钦佩地说:"独立自主。"
  清流客套地欠欠身。
  正在这时,碧玉推门进来,一眼看到清流,松口气,"唐小姐,原来你在这里。"
  一定是任天生叫她来侍候。
  清流说:"我要走了。"
  由碧玉陪她离去。
  众女在背后议论纷纷。
  "看到没有,排场多大。"
  "无端领到一笔遗产,交什么好运。"
  "你也有那一日。"
  "我家你家都已成立基金,哪里轮到你我大施拳脚。"
  "这倒是真的。祖宗的钱,永远是祖宗的钱,男孙都受控制,我们女孙更加苦恼。"
  "唉。"
  那边,主仆二人回家去。
  清流与欧阳通电话:"我听人说,股票赚了钱?"
  "周一我会向你报告。"
  "还有,寻人事进行得怎样了?"
  "一有消息,便通知你。"
  "你办事一向自把自为?"
  "你得信任我。"
  "对刘太太也如此?"
  "你不问我还不说,刘太太从不过问过程直至有报告。"
  "失敬失敬。"
  "据消息,他们之中,最高档的是欧洲,其次是东南亚,然后就是美国。"
  清流沉默。
  "世界没有多大,圈子也小得很。"
  清流不出声。
  "你如果觉得闷,可举行舞会玩玩,我帮你发帖子。"
  清流吓得摇头摆手。
  "人请我还不去呢,我怎么会请人。"
  "有无时间过多的感觉?"
  清流微笑。
  欧阳为人机伶,早发觉她话越来越少。
  沉默而漂亮的女子是世上最难得的。
  唯一使人担心的是,她仿佛渐渐沉湎在她自己的小宇宙里,与现实脱节。
  只有一人可以把她拉出来,那是任天生,可是任君有那样的神力吗?
  可是任君从来不在清流的梦中出现。
  清流时时清晰、玲珑地梦见刘太太。
  梦中的她刁钻活泼尖锐,总是很年轻。
  清流只看过她从前的照片,但总能毫无犹疑地认出她。
  刘太太会这样自嘲:"好好运用这笔遗产,那真是我的血汗钱。"
  清流不知说些什么才好。
  "多谢你的礼物。"
  "生活如何?"
  "好多了,比较有尊严。"
  "总算帮到你。"
  清流笑笑。
  "现在,你要设法寻找的,是一个关心爱护你的人。"
  清流吓一跳,没想到一生不羁的她会说出这样世俗的话来,莫非这正是唐清流潜意识盼望?
  不不,唐清流要追求的是爱情,或者是爱情的感觉。
  梦中的刘太太伸手出来抚摸清流的脸,"不要浪费青春。"
  "我会珍重。"
  "时间过得比你想象中快得多。"
  他们中老年人老是那样说。
  一定是没有好好利用光阴,事后又赖这个赖那样。
  "啊,我知道所有年轻人都不会相信。"
  清流大胆问一句:"你快乐吗?"
  "快乐从来与我无缘。"
  清流恻然。
  刘太太接着说:"从此之后,你即是我,我即是你。"
  清流喃喃答:"真有可能吗。"
  她躺在书房沙发上自言自语,碧玉推门进来,听见呓语。
  她轻轻推女主人。
  "醒醒,醒醒。"
  清流睁开眼睛,唉呀一声,"你即是我,我即是你。"
  "唐小姐,任先生说想见你。"
  清流缓缓撑起来,"他人在何处?"
  "他打电话来问你明日可有空。"
  "请他一早到。"
  "明早是美容师来的日子。"
  "那么中午好了。"
  "欧阳律师会来做财务报告。"
  "下午总可以吧。"
  碧玉含笑,"除非你取消游泳课。"
  "不用,我会抽空同他说两句,他不是有什么要紧事吧。"
  "我会告诉任先生。"
  任天生在泳池边看到清流在练习蝶泳,他又觉得放心,愿意运动即表示生活正常。
  他蹲在泳池边说:"我拉你上来。"
  清流笑,"不用,我自己有力。"
  她一拉扶手,一跃上岸。
  她穿著一件头深蓝色没有特别式样的赛衣,可是苗条身段显露无遗。
  本来就是可人儿,现在又走了运,更加艳光四射。
  用大毛巾裹住身子,她笑:"听见你找,总有点尴尬,说不定几时又得听教训。"
  任天生有点难堪。
  "你像是来下最后通告似表情。"
  "清流,告诉我,你愿意放弃那人。"
  清流明知故问:"谁?"
  "清流,我们之间不是有个协议吗?"
  "我答应你考虑,现在我已考虑完毕,天生,我们之间,没有相同之处,不能走在一起。"
  他冷笑,"这笔遗产是飞来横祸。"
  "天生,趁大家还没有撕破脸,请息怒,我还尊重这段友谊。"
  任天生颓然,"是我一开头就没有好好把握机会。"
  清流微笑,"因为那时你在踌躇,这个一无所有背景含糊的女子可值得投资?故此连真实身份都不肯告诉我。"
  任天生无奈。
  "再劝你,恐怕连朋友都不能做,可是这样?"
  清流坦白地答:"是。"
  他用手托着头,"那人会毁了你。"
  清流忍不住大声笑出来。
  任天生叹气,"我们认识第一天,你就觉得我可笑。"
  "你的价值观来自另一个星球似。"
  "古老,是,我知道。"
  "不,只是不一样。"
  "那种人,避开都来不及,你还要去找他。"任天生痛心疾首。
  "你不明白他,也不了解我。"
  任天生别转面孔,不再说话。
  "欧阳律师告诉你我正寻人?"
  他点点头。
  "你们成为好朋友了。"语气中有点挪揄。
  "听说已经有消息。"
  "希望他在美国某处。"
  "据讲他环境欠佳。"
  "他们那一行上落很大。"
  "你像是在说一门正当生意一样。"
  清流笑笑。
  "他在夏威夷。"
  清流吃一惊,表面上不动声色,"几时发现的事?"
  "上星期。"
  "又是谁告诉你的?"
  "欧阳。"
  "为什么不立刻知会我?"
  "有人在欧瓦湖及火奴鲁鲁见过他,不十分确实。"
  清流忍无可忍,跳起来打电话给欧阳。
  欧阳解释:"也总得找到准确地址才能向你报告。"
  "你老把我当无知少女!"
  谁知欧阳也光火了,"你不是吗?"
  清流大怒,摔下电话。
  任天生在一旁黯然,"你不是以前的唐清流了,你越来越像一个人,你也想变成一个专横的女王。"
  清流抬起头来,"你也该告辞了,我送你出市区,司机在门口等你,再见,天生。"
  那个可爱温柔善解人意的少女去了何处?短短几个月,好象没有司机已经不晓得走路,学会指挥下人,不再接受有人逆她意思。
  不过,这也等于释放了他,他爱慕的楚楚动人的可人儿不复存在。
  她绝对不需要他,他侍在一旁等上一个世纪也没有用。
  任天生忽然发觉他自由了。
  他恢复旧时潇洒的他。
  他说:"过两天,我会回到不羁的风上去。"
  清流闻言抬起头来,微笑,"升了职没有?"
  任天生答:"现在是副船长。"
  "那多好,恭喜你。"
  任天生知道她将永远挪揄他。
  下次,遇见喜欢的,有可能性的女生,一定要把身份说个分明。
  他要走了。
  "再见。"
  清流却说:"顺风。"
  她没有回头,看着车子离去,在转角消失。
  清流直接去找欧阳律师。
  他正在开会,秘书叫清流稍候。
  他匆匆出来,清流一见他便说:"我明天去夏威夷。"
  欧阳也很爽快,"好,我叫秘书把联络人电话给你,如无其它事,我还有其它客人。"
  "没事了。"清流非常干脆。
  欧阳又回到会议室去。
  他表示得再明白没有:我客户很多,你阁下的生意,不做也罢,可有可无。
  他不想再服侍小型刘太太。
  秘书过来请清流到会客室。
  "唐小姐,这是资料。"
  是一只中型黄色信封。
  清流忙不迭拆开来。
  抖出几张照片,拍摄地点是一个沙滩,棕榈树下有几张帆布椅,有人躺在椅上。
  依稀是余求深。
  偷拍照片十分失败。
  清流叹口气,可是,总算有他的踪迹了。
  另外有一张纸,上边写着一个简单的地址:猫儿岛梦娜罗亚路三十号二褛。
  注脚这样说:电话线因未缴费已剪。
  清流不相信双眼,一个人竟会窘到这个地步。
  她更加要赶着去看个究竟。
  清流回到家,订妥飞机票,取了护照就走。
  管家追上来,"唐小姐,你出门?怎么不叫我收拾行李。"
  "我三五天就回来。"
  管家急道:"唐小姐,留个地址,方便照顾。"
  清流笑了,"以前,我还需照顾别人呢,别担心。"
  她一个人走了。
  转小型飞机到了猫儿岛,清流忽然害怕起来,她一个人站在棕榈树下簌簌发抖。
  这,不是一步一步朝火坑走过去吗。
  刚自油锅跳出来的人怎么可以这样没有智能?
  刘太太要看的也许就是这一幕:啊,唐清流,性格控制命运,财富救不了我,也救不了你。
  这时,有两个少女嘻嘻哈哈走过来,把花串挂到清流的颈项上。
  清流嗅到蛋黄花香,定了定神。
  一辆吉普车停在她面前,华裔司机笑道:"唐小姐,请随我来,欧阳律师叫我载你去酒店。"
  清流笑了,欧阳始终尽责,怪不得刘太太一直用他,她安心不少。
  车子到了市内最好的酒店,司机拎起行李,陪清流进内。
  "谁的箱子?"
  "啊是欧阳寄来的,是唐小姐的衣物。"
  清流默默点头。
  "唐小姐,我叫阿张,这几天就在酒店门口等你,载你到处走。"
  清流走进房间,淋浴,开了一瓶冰冻啤酒喝。
  心里一边说:快到梦娜罗亚路去,迟了就来不及了。
  一边又说:那么多人劝阻,恐怕有点道理,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矛盾了很久,终于更衣下楼。
  又有少女上来帮她套上花环,这次全是大红花,颜色艳丽。
  阿张立即把车子驶前。
  清流坐好,吩咐道:"梦娜罗亚路三十号。"
  一路上熏风扑面,令人陶醉。
  阿张笑说:"唐小姐,探亲后可要到活火山观光?"
  清流耸然动容,啊活生生的火山。
  "我有许可证,可以踏上凝固不久的融岩,别的游客去不到。"
  清流答:"改天再说吧。"
  车子驶进平民区。
  街道渐渐污秽,闲荡的途人纷纷转过头来看慢驶的车子。
  "到了。"
  是一幢旧廉租公寓,墙壁剥落,有异味。
  清流呆呆地看着门牌,不能置信,福克大道,蒙地卡罗,余求深怎么会沦落在这袤。
  不可能,他有的是本钱。
  不过,他病了,他们最怕是病,清流记得,当年在快餐店打工,计时薪,一发烧,心都凉了,靠力气吃饭,手停口停。
  半晌,清流转过头来说:"阿张,你在这里等我。"
  "唐小姐,这里人杂,我陪你进去。"
  世上好人比坏人多。
  阿张有扎实的肌肉,看样子经过特别挑选。
  走进公寓,气味越来越重,令人窒息,清流不由自主掩住鼻孔。
  这同外头的鸟语花香是两个世界。
  三楼,是哪一座?二楼共有四个单位,走廊昏暗,只有一盏小灯。
  清流在走廊呆一会儿,凭直觉指向甲座。
  阿张去按铃。
  半晌,嗒一声,门开了一条缝子,有人张望出来。
  清流看到漆黑的皮肤,红丝眼、黄眼白,"找谁?"
  "一个华人。"
  "啊,清人在乙座。"
  门嘭一声关上。
  阿张去按乙座门铃。
  清流紧张得手心冒汗。
  一直没有人应门,然后,阿张发现了,"咦,门虚掩,没上锁。"
  他一手推开门。
  "唐小姐,跟在我身后。"
  室内有人。
  一个男人俯卧在床上,一动不动,不知生死。
  室内犹如垃圾岗,堆满脏衣服、酒瓶,以及剩馀食物,清流别转面孔。
  阿张低声说:"唐小姐,不如走吧。"
  清流声音干涸发抖,"既然来了,不如看清楚。"
  阿张点点头。
  他缓缓走到床边,把那男子翻过来。
  他还活着,只不过烂醉如泥。
  清流看到那人扭曲的面孔。
  "不,不是他。"
  余求深个子大得多,也不染黄发。
  阿张推他,"醒一醒,喂,你醒醒。"
  那人勉强睁开眼睛来,又闭上。
  阿张找来一杯水,淋到他脸上。
  他伸手来挡,口吃,"不要打,不要打,我什么都肯做……"
  连一只狗都不如。
  手腕上密密麻麻都是针孔。
  阿张把一张钞票塞进他口袋,"余求深在什么地方?"
  那人又惊又喜,"他,我不知道,我已与他分手。"
  阿张再给他一张钞票。
  "他有病,他在公立医院里。"
  "什么病?"
  他哑笑,"我们这种人,你说生什么病?"头颓然垂下。
  阿张站起来,用目光征求清流意见。
  清流泪流满面,呆立在门边。
  一只灰色的大老鼠蹑足走过,像是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好奇地张望。
  清流已不知害怕,转身离去。
  阿张放下那人。
  他犹自叫喊:"喂,你们是什么人?"
  回到街上,阿张松口气,速速把车驶走。
  "唐小姐,我载你回酒店。"
  "不,我要去医院。"
  "唐小姐,你何必到人间链狱去。"
  清流茫然,"猫儿岛不是世上乐园吗?"
  阿张苦笑。
  医院在山坳,风大,站着都可以听到呜呜声,衣据腊腊声响。
  在柜格问了半晌,幸亏都说英语,比上次方便。
  看护在电脑上找到记录。
  "余,男,廿八岁,他昨日已出院。"
  "痊愈了?"
  "不,他的妻子说他愿意回家去度过最后的日子。"
  清流的头顶被浇了一大盘冰水。
  "是什么病?"
  "我们不便透露。"
  "有无地址?"
  "我们不能公布。"
  清流一再遇到挫折,累得头都抬不起来。
  阿张轻轻说:"唐小姐,我有办法,你且到接待处坐一坐。"
  他在机器处买了一杯热可可给她。
  风忽然停了,大雾降下来,笼罩住整座建筑物,清流清晰地听到病人呻吟之声,像煞幽灵求救。
  她打了一个冷战。
  半晌,阿张回来,不动声色地说:"有了。"
  如此有办法,当然不止司机那么简单。
  "他在哪里?"
  "在本市。"
  "可以带我去吗?"
  "唐小姐,他患的是……"
  "我不怕,我必需要见他最后一面。"
  "唐小姐,假使你对这个人印象不错,最好不要见他。"
  清流想很久,"谢谢你的忠告,我还是要见他。"
  女人固执起来,真是不可思议。
  阿张默默地安排行程。
  他先去买了一些简单的食物,然后加了油,把车子往郊外驶去。
  "他住在一个菠萝园附近。"
  清流不觉得肚饿,坐在车中,一声不响。
  山路巅簸,车子有节奏地摆动,清流像是依稀看到余求深漂亮的笑容与雪白的牙齿。
  自不羁的风下来,不知已过了多少岁月,仿佛已有半个世纪。
  忽然听得阿张问:"为什么一定要见他,是有重要的话说吗?"
  清流点头,"是。"
  阿张不出声了。
  是,她想对他说:以前,对我来说,你是可望不可即的一个人,现在,我也有能力了,我回来寻找彼时的梦。
  车子驶了个多小时。
  "到了。"
  小路通往几间砖屋,他们下车向前走。
  远处,是绿油油一望无际的菠萝田。
  这时,清流觉得腿软,阿张过来扶她。
  两只金色寻回犬听到陌生人脚步慢慢走出来探听消息。
  接着,一个穿著大花宽身裙的土著妇女走到门口,扬声问:"找人?"
  "是,找余先生。"
  妇人上下打量,"你们是他什么人?"
  阿张自作主张,"亲戚,这是他表妹。"
  那女子改变了口气,"请进来。"
  清流不声不响跟在阿张身后。
  小砖屋内相当整洁,电视荧幕正转播垒球比赛。
  女子忽然以惋惜的声音说:"余不行了,眼看就是这一两天的事,你们刚好来得及见他最后一面。"
  清流呆呆站在门口。
  "我女儿把他看护得很好。"
  清流低声说:"多谢你们照顾他。"
  她笑笑,"塔丽泰爱他,我爱塔丽泰。"
  真是一个好母亲。
  卧室门依哑一声,推了开来,一个俏丽的少女走出来,用狐疑的目光看住陌生人。
  "是余的妻子吗?"
  "不,他们尚未正式结婚。"
  少女问:"妈妈,他们是什么人?"
  妇人用土语解释几句。
  少女立刻说:"请随我来。"
  卧室宽大整洁,一张木床上罩着白纱帐子,落地长窗通往露台,可以看到远处山峦。
  "在这里。"
  清流耳畔嗡地一声。
  终于可以再见面了。
  阿张识趣地低声说:"唐小姐,我在外边等。"
  清流跟着塔丽泰走到露台。
  她看到一张藤榻,有人躺在上边。
  清流停睛一看,退后一步。
  是谁,瘦如骷髅,头发稀薄脱落,一股腐败的气味攻鼻而来。
  那人眼睛半开半闭,眼珠混浊,根本不知能否视物,皮肤也有一团团溃烂,淌着浓液。
  清流从未见过那样可怕的病人。
  她颤抖地问:"余求深呢?"
  塔丽泰过去,握着病人的手,抬起头说:"这便是余求深。"
  不!清流吓得魂不附体。
  短短几个月不见,怎么会变成这样子?
  塔丽泰轻轻在他耳畔说:"有人来看你。"
  啊,她真伟大,待他一如未病时,清流突然感到羞愧。
  只听得病人也轻轻问:"谁?"
  "你的表妹。"
  "在哪里?"
  清流只得踏前一步。
  塔丽泰说:"来了,来采访你呢。"
  余求深微微转动眼睛,像是凝视唐清流,半晌,他摇头,"我不记得了。"
  他呼出一口气,闭上眼睛,仿佛进入迷离境界。
  塔丽泰站起来,歉意地说:"对不起,他认人有困难。"
  不。
  他是真的不认得唐清流。
  无数阔太太身边的某个丫环,调笑过几句,转瞬即忘。他是真的忘记了。
  "请过来喝杯咖啡。"
  清流坐下来,双手一直抖。
  阿张在那边与塔丽泰母亲交谈。
  "……我只是菠萝园一名管工。"
  "由唐小姐负责一切费用好了。"
  "这倒也好。"
  清流忽然清醒过来,打开手袋,写了一张美金支票。
  阿张过去,把支票递给塔丽泰,然后轻轻同清流说:"这里没我们的事了。"
  清流要费很大的劲才能挪动双腿转身,她步伐艰难,踉跄地走回车子内。
  阿张松口气,像逃一般把车子开得像阵风,一下子刮走。
  到了酒店大堂,欧阳律师迎出来。
  清流意外,"你来了。"
  "实在不放心。"接着,他转过头去问阿张,"见到了?"
  阿张颔首。
  欧阳摊摊手,"此案终于可以了结。"
  清流不语。
  欧阳见她神情呆滞,劝道:"你们彼此已认不出对方,可见已无印象,还有什么留恋?"
  清流想半晌,凄惶地说:"那人不是余求深。"
  欧阳吸进一口冷气,"那千真万确是余求深。"
  "不,"清流轻轻说:"他不会不认得我。"
  欧阳不知说什么才好,只得长叹一声,"我们先回家再说吧。"
  清流喃喃问:"回家?"
  欧阳扶着她,默默无言。
  他叫人:"张勇,送我们去飞机场。"
  清流踌躇,"可是——"她拉着欧阳。
  欧阳很耐性地问:"还有什么事?"
  "我们还是得寻找余求深。"
  "清流,你已经见到余求深。"
  "我们搞错了,非得继续努力找不可。"
  欧阳只得说:"是,是。"
  他带着清流回去。
  一路上并无异样,在飞机上,她小睡、翻阅杂志、看电影。
  忽然之间看到好笑的情节,她笑个不已,笑声并不难听,宛如银铃。
  可是她并没有在一两分钟之后停下来,仍然格格笑下去,前座开始有人侧目。
  笑声变得歇斯底里。
  欧阳不动声色,轻轻按住清流手臂说:"你看这段新闻。"
  清流的注意力被移转,笑声才停下来,她看着经济版头条,过一会儿茫然问:"任天生是谁?他主持新船下水礼同我有什么关系?"
  欧阳温和地说:"你休息片刻吧。"
  一到家,欧阳立刻请医生来。
  清流说:"我可没有病,为什么找医生?"
  欧阳安抚她:"跑完天下回来,检查一下也是好的。"
  "我累极了。"
  "你随时可以休息。"
  清流伸一个懒腰,往楼下走去。
  管家碧玉连忙出来说:"唐小姐,这边才是。"
  清流像是完全不记得寝室在何处,要叫人领着进去。
  殷医生来了。
  欧阳与她在书房细谈。
  殷医生听完细节,沉吟半晌,"我看得联络精神科的赵医生。"
  欧阳心凉了一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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