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沉飞有个他自认最大的好处,不论他前一晚睡眠够不够,一睁开眼睛,不管是否被吵醒,他的脑子立刻清楚的开始运作,通常那儿塞满了他一整天里要做、要处理、要面对、要解决的大大小小事件,在他很快梳洗整装出门前,它们已全部井然有序列出了先后次序。他照着一一而行,从不出错或出乱子。
  今天早上六点钟他被门铃吵醒时,大脑的功能仍然灵活得很,直到他打开门,看见门外的羽蕊,脑子立刻一洗如空,她苍白的脸和黑眼圈切断了他与理智世界的联系,只剩下焦灼的关心。
  “羽蕊!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他将她拉进屋。
  她还是穿著衬衫,黑色窄裙,黑色夹克。不用说,那把枪也还在夹克下面,但它此时不那么困扰他。
  他光裸的上身大大困扰着羽蕊。她走到他的男性气味不对她的嗅觉和知觉造成太大冲击的地方,慢慢转向他。
  “你觉得如何?”她向他腰上的绷带努努下巴,又对他右臂上的纱布皱一下眉。“你一身是伤。”
  “没那么严重,我都忘了它们的存在了。”起码他身体的主要部位功能尚未受损,不过他想现在不适宜开这种玩笑。“你该不会担心我担心得一夜没睡,赶在一大早来看我是否安然健在吧?”
  “我没把你想得那么娇弱。”
  “那么你是想过我了。”
  “不要把你和你的名媛交际花打情骂俏的那一套用在我身上。”
  他望着她严厉的表情,把眉一皱。“你要谈正事?请先坐下再谈吧。”
  “我宁可请你先去穿件衣服。”
  “哦,对不起了。”
  她不理会他的嘲弄。当他再出来时,上身多了件棉套头运动衣,短裤外面加了件运动长裤,她如释重负的吁了一口气。
  “现在我可以请你坐了吗?”她在鞣皮沙发坐下,他又问:“我可以再请问你要不要一杯咖啡吗?我自己需要一杯。”
  她想拒绝,却点了头。“好。不加糖,不加奶精,谢谢。”
  “可以加点兴奋剂吗?你看起来需要一些刺激你活力的东西。”他静静的语气听不出是讽刺还是嘲弄。
  “随你的便。”她说。
  他沮丧她摇头,“你何不和我一起到厨房来?如果你想杀了我,菜刀在里面,拿起来快速方便些。”
  她犹豫了一下,和他走进他堂皇、设备齐全得教人咋舌的厨房。她只在她父亲的豪华宅邸里看过如此美观得可以上家庭杂志的厨房,但在那边有两个厨子、两个帮厨。这屋里,据魏伯告诉她,只有沉飞一个人。
  流理台又长又宽,她拉开旁边的高脚椅坐上去,注视他在对面的流理台,熟练的操作煮咖啡器。
  “顺便吃个早餐好了。”调整好咖啡器上的旋转定时钮后,他打开一座巨大的米色冰箱。“煎蛋、培根、火腿,再来个烤饼,如何?”
  “我通常不吃早餐的,不过还是谢谢你。”
  “既然谢了,不吃不是白客气了?”
  她拒绝她的,他做他的。他边轻快地刀起刀落、打蛋、搅拌做饼的面粉,边和她说话。
  “我怕听了之后会影响食欲,不过你还是告诉我吧。你星期六一早来,除了警告我不准对你打情骂俏,及问候我的小小伤势,还有何事?”
  “昨晚有人趁我不在时闯进我的公寓。”
  沉飞刷地整个身子转向她,搅拌着面粉的盆钵放到台面上,他瞇起的眼睛射出一道精光。
  “你丢了什么东西?”
  “没有任何损失,只是房子每个角落都被翻遍了。”
  他审视着她冷静、冷漠无比的脸庞。“你认为和我有关?”
  “我期望你来回答这个问题。”
  “也许。”他走过去关掉嘶嘶作响的煮咖啡器,将煮好的咖啡自滤壶中倒进他温好的两个杯子里。“该死!”他的下巴紧绷,端咖啡给她的动作却十分温和。
  习惯观察一切细微事物的羽蕊望着他,内心充满惊奇,外面的传言多少有一点是确实的。沉飞是个可刚柔并济的硬汉。至于说他为人阴狠、玩世不恭,她还没有发现。
  “该死!”他又咒骂一声。“不管他们要什么,到你那去找,有什么用?”
  “我也不明白。”羽蕊平和下来。“我不是来指责你的。”
  “你应该,你有权利。你遭了池鱼之殃。”
  “我们都还不确定。”她啜一口咖啡,香味浓郁,令她忍不住又喝了一口。“我想告诉你,你说得对,我们必须互相了解,才能合作无间。”
  他惊讶地捉住她的视线。“你要继续?”
  “我不打算认输。但你是老板……”
  “见鬼的老板。”他忽然倾身向前,一手越过流理台,托起她的下巴。“不,不要躲开。”她欲退缩时,他温柔地阻止她,仔细的看着她的脸、她的眼睛。“我知道我们认识的时间并不长,说没什么亲密的接触,又好象有。难道你没有感觉到?”
  “什么?”她觉得自己变得蠢蠢的。
  “存在于我们之间的那种东西。”他的手指轻抚她涨红的面颊。“我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只知道自从我们见面以后,它就存在了。”
  她不大稳定的吸口气。“我听说那是一种化学反应或现象或类似的东西。”
  “有趣的理论。”他微微一笑,声音轻柔。“这么说你也感觉到了。”
  她迎视他,他释然的心情溢于言表。“我承认是有些……吸引力存在,但是对你真有那么不寻常吗?”
  他摇头笑着。“别为谣言所惑。我知道。”她欲驳辩时,他截住她。“信不信由你,很多人想把他们的女儿或亲戚之类介绍给我,好招下我这个东方龙婿。那是个双方都有利可图的交易,不是婚姻。我不想伤和气,商场本来就草木皆兵,能以和为贵胜过树立敌人。所以找和介绍来的名媛淑女们都客客气气交往一番,实际上是以交际手腕瓦解那些人的意图。”
  她不知该说什么。他不必向她解释这些,但是她的确感到愉快多了。同时又有一个内在的声音,属于她封锢的自我本能,在对她说:小心感情泛滥,危险。
  “沉飞……”她迟疑的开口。
  他摇摇手指止住她。“你有的是时间和机会自己观察我是哪一种人。至于现在,我和你一样困惑。”
  她疑问的把眉一扬。
  “本来我在想把你留在身边,你也会有生命危险。但是我不想放你走。现在看来,你已经困在我身边,放你走,更糟糕。”
  羽蕊咬着唇不让自己笑出来。“你把我说得好象一只被你养在笼子里的小鸟,放生与不放生,全在你一念掌控间。”
  他皱皱鼻子。“我自大,但谁教我是男人?你揍我好了。”
  “贴身保镖殴打雇主。标题醒目又抢眼。我现在知道你如何为你自己博得知名度了。”
  他闻吉大笑。羽蕊不禁愉快的望着他舒展了眼梢的愁纹,深为那对充满智能和幽默的眼中闪亮的光芒所迷惑。她虽听了他的风流秩事的解释,她也相信了他,却还是不明白他为何能这么强烈的影响她,吸引她。
  不知不觉中,他身子向前又移了些,托她的脸移近他的。像变魔术一般,她来之前所有不快、烦躁的情绪,倏忽间一扫而此,只剩下他据满她的注意力。
  他们的唇轻柔的接触了,试探中,沉飞再度觉得自己又被邪股最最奇怪的感情所击中。
  不只是她的唇在他唇上的感觉是那么的对,而且不知怎地,他就是觉得她使他成为完整的一个人。
  在那美丽的一刻里,羽蕊觉得自己宛若坐在一张魔毡上。然后,毫无警告的,她突然感觉到害怕。她退开来,睁大了眼睛。
  “你……”她有些微喘的说。
  “羽蕊。”他的声音催促她回去。
  她移下椅子,站直了,猛烈的摇头。“你不该这样,我们该……谈话的。”她紧张得手心微微出汗。深呼吸,她命令自己恢复冷静。
  沉飞也站直了。“羽蕊?”他显然十分困惑。
  她退后一步,彷佛他会跳过流理台来,再吻得她神智不清。
  “我有些问题要问你。关于你的重建计画。”
  他端详她认真的表情,点点头。“好,你问吧。”
  当他拿起盆钵,转身完成搅拌,准备开始做早餐,同时回答她的问题,羽蕊反而莫名的沮丧起来,然而对他又增加了一分佩服。沉飞能有今天的成就,确是因为他有旁人所不能及之处。她甚少见到男人在情感上能像他这么收放自如的。
  她的沮丧也是为了相同原因,表面上她或许立刻由亲密气氛纵身跳出来,内心里她却深陷其中,已无法自拔她渴望它再次发生。
  芙音说得没错,她逃不掉的。
         ※        ※         ※
  羽蕊迟缓地走过走廊,然后她警戒的直觉突然拉紧她的肌肉,她停住,右手已伸向枪套。但站在她公寓门口的是芙莲。
  “芙莲,”她意外地走过去。“你今天没上班?”
  “我上晚班。”芙莲注视她用钥匙开门的手。“你刚才那个动作挺吓人的。”
  “对不起。”羽蕊歉然笑笑,推开门。
  屋里的乱七八糟她还没收拾。芙莲静静环视。
  “原来如此。”她说。
  “不过我应该想到他们不会这么快就又回来的。”羽蕊随手拾起几样东西。
  “不是“他们”。是“他”。”芙莲帮着她捡地上的椅垫,和倒下来的台灯。
  “你……,”羽蕊征了征。
  “芙音看见的。”芙莲淡淡告诉她。“一个男人,是黑人。但她没看到他的脸。”
  “嗯,她说过很暗,她看不清楚。”
  “这个黑人块头很大,两只手臂都有刺青。”芙莲看着她捡起来的一块玻璃碎片。“不过这没多大用处,是吧?大块头、有刺青的黑人到处都是。”
  “没有关系。你们关心,这是最重要的。”羽蕊的声音异常的轻。
  空气里一股温暖的亲情如小河轻轻流动。芙莲继续捡拾,以当没听见她的话的沉默做为掩饰她的感情激荡。
  “你来多久了?”羽蕊问。
  “一会儿。”芙莲拾起几本书,不知道该放哪。
  羽蕊接过去,放回书架。“别管这些了,坐吧。”
  芙莲没坐,也没说话。这屋子充满清冷,家具俱全,可是没有丁点家的感觉。她和芙音及几个室友分租的房子虽然古老陈旧,家具都是些克难用品,他们那些人也都是哪一天说走就会走的,彼此闲没有实质上的牵绊关系,除了她和芙音是姊妹,但他们在一起就像一家人。
  “我想,”芙莲手指慢慢拂过沙发椅背的绒布柔软表面。“芙音是我们当中心上从来不蒙尘埃的。假如他们美国人所谓的“守护天使”真有其人,芙音就是了。”
  羽蕊静默半晌,她向来不感情用事,已经到近乎无情的地步。短短数天内,从沉飞那,从她以前很长一段时间不承认的姊妹关系,一下子如此波涛汹涌的情感冲激,她觉得有点受不了。
  “我想让你知道,”她清清喉咙,“很久以前,我就领悟了一件事,父亲认识翠姨之前,他和我妈便分居了,介入他们之间的不是翠姨。对你和芙音的仇视、敌对,我想在一个小女孩当时的心情,是一种自然的心理反应。那时候我需要一个理由来解释和发泄心里的不平衡,你们正好在那,便成了方便的对象。”
  芙莲点点头。“尽管我们年纪也小,似懂非懂的,妈妈尽了她的最大努力,试着告诉我们那种复杂情况。她知道父亲和你母亲的夫妻关系在你出生前便已名存实亡,但是她还是很愧疚不安。”
  羽蕊拢起双眉。“我只知道自我懂得认人起,父亲于我就像一个久久露一次面的陌生客。”
  “我想你不知道在你母亲和他正式离婚,你们搬走以后不久,妈妈也带着我们离开了他。”
  羽蕊吃惊极了。“为什么?”
  芙莲耸耸肩。“妈妈不想生活在罪恶感之中。她原来希望大家都能和睦相处。因为我们,你们母女搬出了一直属于你们的家,这并非她所愿。她当初和父亲在一起,因为她知道他需帮助,而她可以帮助他。她无意伤害任何人。”
  “哦,老天。”羽蕊喃喃。
  “不过我们刚刚所谈的,和我们要你搬去和我们住无关。”
  羽蕊诧然。“搬去和你们住?”
  芙莲点点头。“我是代表大家来的。”
  羽蕊皱眉思考。“有必要吗?”
  “当然不勉强。只是,一个人流浪,不如和一群流浪、四海为家的人在一起来得热闹,不是吗?除非你介意和一些疯子住在同一间屋里。”
  望着她温和的微笑着的脸,羽蕊也微微一笑。
  “他们满有趣。”她说。停顿了半晌,又说:“我很喜欢你们那个家的感觉。”
  “哦,那真是个大家庭。但如果你习惯一个人,只要完全忽略其它人就好,我们每个人都很能接受其它人的特异独行。”芙连说:“美国这个国家若是个大融炉,我们那就是个小融炉。”
  芙莲仅仅用闲聊的口吻,像是不经意提出个建议,没有丝毫说服的意思。而羽蕊发现她的邀请诱惑力很大。除了她不认为她适合和别人住在一起,更不用提那边有一群人。
  “我会考虑。谢谢你,芙莲。”羽蕊说。
  “邀请口讯我带到了。”芙莲耸耸肩。“我回去了,他们还在等我带回音。”
  羽蕊陪她走到电梯门口。
  “我去过那边几次,”羽蕊漫不经心地说道:“但是没见到你。”
  “我在。”芙莲犹豫一下,说:“我想这之前我还没有准备好,我不像芙音的胸襟开阔。倒不是我有所介怀,我……以前不确定我要如何面对你。像朋友?家人?我……”她又耸耸肩。“我仍然不十分确定。”
  “都是吧,家人、朋友、姊妹。”羽蕊温柔低语。迟疑地她伸出手。“我该跨出第一步的,毕竟,我年纪最大。”
  “啊,父亲和我们的母亲只怕都还不确知如何跨出那一步呢。”芙莲也伸出手。
  两只手紧紧相握的剎那,两双眼睛都浮上微微激动的泪光。然后羽蕊向前一步,消去了最后一点时空距离,拉近了她们原本应该相连的心。她拥抱住她的同父异母妹妹,芙莲也回拥住她。
  “我说过不勉强,不过还有一句话我要带到。你不来的话,大家会很失望的。”
  电梯门关上前,芙莲留下这句温暖的叮咛。
  羽蕊能经历在情报局各种阵仗的工作和完成各类艰难任务,是因为她始终严守自己定下的准则:忘记每件不该记住的事。
  然而有些和生命某部分相连的记忆,当你不小心走过它,愉快与否,它便记忆如昨的涌回来。
  旧杜区的建筑和文化落后,以及环境杂乱,和羽蕊童年住在此时完全相同。
  她步过砾石、瓦片处处的空地,脑海浮现的竟不是她幼时在这受人欺负的情景,而是沉飞望着那些玩球的孩子们时,温柔的眼神和充满情感的表情。
  “重建计画的出发点是我对“人”的关心,利益其次。”他如此告诉她。
  但毫无疑问,此一计画将大大提升“沉氏”在企业界和建筑界的声誉,沉飞个人的名望将比他现今的如日中天更上一层楼,也是无庸置疑的。
  “名气和声望是个无形的杀手,数次欲加害于我的人已经证明了这一点。怎么?你觉得我看起来是个不爱惜自己生命的人吗?”
  不知怎地,羽蕊就是有个直觉,害沉飞的人是谁,他心里雪亮,可是他不承认,也不肯和她合作说出来。
  “没有线索可寻,我如何保护你?”
  “就“保护”这件事来说,目前看来,羽蕊,你的危险程度不低于我。而且你是我的保镖,不是侦探。又因为你是我的“贴身保镖”,你对他们的阻碍使你目标比我鲜明。你懂吧?”
  “所以为了保护我这个弱女子的生命安全,你决定撤除我的职务?”
  他沙哑、性感的笑声,回想起来,仍强烈地震动着她。
  “哦,不,羽蕊,我一点也不敢小觑你这个“弱女子”。嗯,你说对了,我要撤掉你的基本用意,称它是大男人主义吧。不过,不,我改变主意了,我要留着你。有你在我会分心,你不在,我更加无法专心。简直是心乱如麻。”
  哦,但他不知道,“心乱如麻”还不足以形容他对她造成的影响。她觉得她坚硬的某一角似乎在变柔软,这对她才是危险的。对羽蕊来说,沉飞的威胁比任何杀手都迫人。现在当她一个人,她脑海中的空间尽是他吻她的回忆。他使她忘了一切、她的任务、她接近他的目的。
  她的警戒力也减低了。通常羽蕊能在敌人欺近她之前先感觉到,此刻她听到脚步踩过石子声时,来人已到了她身后。
  低伏下身的同时,羽蕊矫捷地翻滚到另一边。欲自她背后偷袭她的人扑了个空,脸朝下地趴在满是碎石和砖瓦的地上。
  羽蕊在对方能动之前,跃身而起,迅速跨在那人背上,一脚踩住他黑黝黝的握着一把亮晃晃小刀的右手,一手已拔出枪套里的枪,抵住那人后颈。
  “别乱动,否则轰掉你的黑脑袋。”她的声调冷寂,“松掉你的刀子。”
  那人听话地松开右手,刀子叮的一声落在地上。
  “现在,我起来以后,把双手往后抱住你自己的头,慢慢的站起来。不要妄动,别忘了我的枪还对着你。”
  她缓缓起身,盯着那人服从地站直,两手盘在脑后。
  “很好。转过来面向我,大个子。”
  淡淡夜色中,一张黝黑的脸上一双灼亮的眼睛回盯住她。黑脸上右颊一道自眉尾至嘴的刀疤,勾起了羽蕊一小段回忆。
  “你是……”她仔细打量暗夜里似熟悉的黑人五官,歪扭的鼻染、相似的倔拗表情、眼里冰冷的恨意。“你是煤球。”她轻轻叫出这个魁梧大汉的绰号。
  “煤球没有你这种朋友。”黑人冷冷说。
  “羽蕊不交朋友的。你忘了?”羽蕊淡漠地回他。
  她把枪插回腋下枪套中,弯身去抬起那把小刀,执着刀柄交还给他。他犹疑、怀疑地看着她。
  “非友即敌。拿去,你要杀人,不要从背后偷偷摸摸的。我站在这,你当着我的面动手吧。”
  煤球把刀子接了过去,握在手里。“我没有要杀你,只是要抓住你,看你这么晚偷偷摸摸的要做什么。”
  “这是块人人都可以来的空地。”她说,嘲鄙地扭一下嘴唇,加上一句,“除了东方鬼和……”
  “黑鬼。”煤球接道,将刀刃折回去,刀子放进口袋。“你幽幽走过去的样子,又穿著黑夹克、黑裤子,还真像个鬼。”
  羽蕊这时暗暗吁出一口气,表情变温和。“好久没见了,煤球。”
  煤球斜斜头想了想。“二十几年了。你干得挺不错,先是白人的情报员,现在当起东方人的保镖来了。”他的口气极尽讽刺。
  “适者生存,当年你教我的。”羽蕊试着提往事,看能否消除他脸上的愤怒暴戾之气。
  “规则改了,我学到了以暴制暴才是生存之道。”他紧咬的白牙森森发光。
  “我去过以暴制暴的地方了,煤球。这一套在战场有用,到了文明世界,你要用的是智慧。”
  他的怨恨使他颊上的疤在夜色中看上去更狰狞,但在那股怨恨后面的与现实挣扎的痛苦,羽蕊明了。由于明了,她的心感到好痛。她曾身在其中,她懂得那种必须终日力求生存,还要生存得有尊严的痛苦。
  “我不懂你说的这些狗屁!我知道的是有个东方鬼要来拆我们的家,你帮着他!”
  他切齿的指责点出了一件事。
  “捣乱我屋子的是你!”羽蕊猛然想起。
  “是我儿子。”他骄傲的承认。“我处罚了他,但是那是你自找的。你可以去告诉你的东方老板,我们死也不会搬走的。”
  “如果你是代表全区的人说话,那么,煤球,你也干得很不错。”
  煤球瞪着她半晌。“至少我们全家宁死也不会离开。”
  羽蕊深吸了口气,知道在这件事上和他争论无益。沉飞要改建整个社区,不论居民愿不愿意,届时都得还出旧住屋。她同样不愿见到更多人流浪街头,可是她无法作主。
  “你这时候跑来做什么?”煤球质问。
  她也不知道。她睡了一个下午,到了晚上该就寝时又睡不着,开车出来兜兜风,不知不觉就开到了附近。
  “嗯,这儿的确不是个怀旧的好地方,是吗?”她语音中有几分辛涩。
  煤球狐疑的端详她。“你若念旧,就该帮我们,不是帮白人或东方人。”
  “我谁也没帮,我做的是我的工作。昨天开枪的是谁?”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他不悦地瞪眼,“我家里有把来复枪,很久没用了。”
  羽蕊点点头。“用刀子刺伤我的老板呢?”
  “你以为是我?”
  “或你儿子?”
  “杰生没那么大的胆子到街上去行凶伤人,他不会做伤人性命的事。”
  羽蕊又点点头。“你有几个孩子?”
  他忖度着她问这话的用意。“杰生是长子,另外两个女孩都很乖巧,还有个最小的儿子才七岁。”
  “你太太是玛蒂吗?”
  “除了她还会是谁?”
  羽蕊笑了。“不知道,但我记得她誓言旦旦,绝不嫁给你这个大老粗的。”
  他黝黑的脸突然红了一大片。“唔,她终究嫁给我了,还为我生了-群漂亮的孩子。”
  “恭喜你们,虽然迟了些。老茉莉好吗?”她问候他母亲。
  他的神色黯沉下来。“老了,有病,还是那么固执。”
  “我可以去看她吗?”
  他防卫地又冰起脸。“她大半时候什么也听不见,你跟她说什么都没用。”
  “你担心什么,煤球?哪,”她拿出手枪,他马上退后,但她把枪倒过来,枪柄朝他地递过去。“你替我保管,等我走时再还给我,这样我可以去看老茉莉了吗?”
  那个项羽蕊,沉飞恨恨地想””恨他自己,他要怎样才能不想她?
  他不知道他自宴会出来,在马路上开车开了多久。他不该去参加这个宴会的,他可以不去,可是当他留羽蕊,她一口拒绝,旋即离开,他挫败得像失去了整个“沉氏”。
  “我有约会。”她说。可恶,难道他没有?他要的话,那些女人足以让他忙到脱肠。
  哦,该死!瞧羽蕊害他把自己想成什么了?
  他的右臂仍隐隐作痛,他腰背上的伤更是一动就痛得要命。
  可是他只有不要一个人待在家里,才能阻止自己想她早上进门时的泑模样,及他吻过她后,她脆弱迷惘的表情。结果他又错了。在宴会里,对着他面前的女人,看着那些明明白白等着邀请和诱惑的眼睛,他却想不起她们的名字。她们都十分明艳动人,其中一个一双眼睛蓝得像宝石,但她们都不是羽蕊。
  他知道他应该只记着他们工作上的主雇关系。她能,他为什么不能?
  “不要,沉飞。”她要走,他拉住她,又忍不住的要吻她时,她推开他说:“既然我还要继续为你工作,我们最好不要把关系弄得太复杂,对你我都没有好处。”
  不是她,就是他自己,迟早会把他搞疯。然后他发现他来到了旧社区。空旷的街边,停着羽蕊的车子。他看看手表,时间已过午夜。他皱起了眉,她这时候来这里做什么?
  沉飞把车停在羽蕊的车后面,下车朝社区里走去。他在一幢空屋子阴影中站住,因为听见有人说话的声音。一男一女。女的,自然是羽蕊。
  他真希望能听见他们说些什么。看样子她和这个黑人认识,她的态度很友善,神情温和。背向他的大块头黑人身影僵直。
  当沉飞看见羽蕊把枪交给那个黑人,他眉峰蹙得更紧。她在搞什么鬼?
  他们离开了空地。黑人在前,她尾随他进入一条窄巷。沉飞悄悄越过空地跟过去。
         ※        ※         ※
  “她病得很严重呢,煤球。”羽蕊担心、关心地注视床榻上苍老、枯瘦的黑女人。微暗的灯光照着她皱纹满布、奄奄一息的脸。
  窄而挤的小房间另一头,站着煤球的大儿子杰生,他充满敌意的自羽蕊进门就一直瞪着她。煤球的太太玛蒂在靠近门的地方,两个瘦巴巴的女孩分立她两侧,也都看着羽蕊,目光怀疑、防备。一个同样瘦伶伶的男孩蹲在他母亲裙子后面,只把头探出来,睁着双好奇的眼睛。
  “她意志很坚强。”煤球局傲地说。
  “我相信她体内的病菌比她更强。”羽蕊严峻地直起弯向床的身子,转向煤球。“她的身体烫得可以燃烧掉这间你宁死也不离开的屋子。她需要就医,煤球。”
  “我们不需要白人医生。”十七岁的杰生低吼。
  羽蕊丢给他严厉的一瞥。“你们不需要,茉莉需要。”
  “你少管我们的事!”杰生喊。
  “闭嘴!杰生。”煤球喝道。
  杰生还要抢白,他母亲拉拉他的臂膀。
  “茉莉必须送去医院,煤球。”羽蕊坚定的双眼对着黑人沉默的眼睛。“现在。”
  “我们没有钱。”其中一个女孩轻柔的说。
  煤球凶厉地瞪她一眼,女孩畏缩地低下头。
  “是真的嘛!”另一个女孩为她的姊姊辩白,不等父亲瞪她,先垂下眼睛。
  “钱的事不用担心……”羽蕊未说完,煤球厉声打断她。
  “我儿子说得没错,这是我家的事。你要看她,你看到了,现在你可以走了。”
  羽蕊低头看他交过来她的枪。她接回来时,可以感觉到室内每双眼都紧张的注意她的下一个动作。她缓缓把枪放回枪套。
  “煤球……”
  “不要说了。”煤球过去揭起污渍斑斑的旧布门帘。“非友即敌,你走吧。”
  “我……”
  “你不该回来的。你以前不属于这,现在更不属于这。”
  床上的老妇人突然转动头部,虚弱的半睁眼。“谁?”她声息微弱地问。
  羽蕊立刻折转身,在床前蹲下来。“茉莉,是羽毛。”她温柔地把手放在老妇人床单外一只如柴的手上,它烫得羽蕊手心发热。
  “羽毛?”老茉莉涣散的眼神在羽蕊脸上费力的搜寻记忆。“羽毛……羽毛……啊,上帝来带我了……”
  老妇人忽然抽蓄起来。
  “茉莉……”羽蕊喊。
  “妈!”煤球冲到床边。
  “你滚开!都是你!”杰生怒吼扑向羽蕊之前,双脚突地被举离地面。
  屋里其它三个女人都尖叫着。羽蕊惊愕地瞪住提一只小鸡似地把杰生拎着送到屋子-角的沉飞,然后他空出来的手眨眼间抓住了欲过来攻击他以保护儿子的煤球。比沉飞硕大-倍的黑人大汉单臂被制便无法动弹。
  “听着,老兄,”沈飞的声音低沉、温和,却透着令人胆寒的蓄势待发威力。“我想你知道我是谁。不过你可能不知道我憎恶看到有人死在我面前,尤其是女人。羽蕊。”
  “啊?”她怔怔应道。
  “把你的枪拿出来。”
  她不由自主的照做。他突然在这里出现,她完全惊呆了。
  “枪里有几发子弹?”
  “六发。”
  “正好。”他扫一眼煤球一家六口。“谁乱动,一人送他们一颗,不必客气。”他把魁梧的煤球推向杰生,向畏惧得发抖的玛蒂和其它三名小孩努努下巴,“过去一家人排排站。”
  他们乖乖服从后,沉飞弯身连同那条发出怪臭的毛毯,里住老妇人抱起来。
  “我送她去医院。确定他们不会捣乱后,你来和我会合。要不,我一会儿回来接你。”
  “羽毛。”沉飞走了好一会,羽蕊犹怔怔望着门,煤球唤她,她转过头,才发现她真的还用枪指着他们。
  “茉莉若被他害死了,我……他带她去哪家医院?”
  煤球这-问,羽蕊也才想起沉飞没说,而洛杉矶有几十家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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