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雁屏从没想到,旅行是一件困难度那么高的工作。
  首先,她在火车站就被一大堆快车慢车弄得头昏脑胀,更不用说过天桥到第几月台了。
  徘徊了许久,她放弃地去转搭公路局车,结果那地方虽小,却也没有比较简单。她在花花绿绿的车号及时间表中,几乎迷失方向。
  老天,为什么在电话中,江政会说得那么容易见?好像总归起来,她就只要认得“台中”、“溪头”两个名词,就能够轻“车”已过万重山地来到目的。
  问题是,“车”搭错了怎么办?又要如何才能上对“车”呢?
  雁屏就在一次又一次的尴尬中,被人请下车,又去换车,说起来,她那日的运气也真差,等她坐对车时,车又半途抛锚,一千人在路旁险些被风干成板鸭。
  她觉得自己仿佛是“苦儿流浪记”中的可怜小孩,过着风吹日晒雨淋的日子。当她看到“溪头”的站牌而忘了下车时,人差不多已到崩溃的边缘了。
  过了数不完的千山和万水,她终于站在度假区的土地上,而四面早已是黑漆漆一片。在竹子搭的候车亭中,迎接她的只有阴冷的风和凄惨的虫鸣。如果此刻有人朝她按下快门,那照片中的她,一定像极战火下的难民,有着历尽沧桑的狼狈。
  她也实在很“佩服”自己,能把四、五个小时的车程,坐成了十多个小时,连她手腕上的表,也因痛恨她“月球”的时间和速度,早早停摆抗议了。
  唉!不知方位,不辨时辰,天下之轰,莫过于此,待会肯定会被曼如她们奚落得体无完肤,笑她可登上金氏大全迷糊蛋的纪录了。
  拖着疲惫的脚步,沿着大路走,荒山僻野的恐怖逐渐占据雁屏的意识。唯一的路灯,青蒙蒙的,倒像来自阴间的光,令人身上的毛竖得更直。
  “走夜路,千万别回头。”雁屏开始自言自语,“人的肩膀上有两盏长明灯,只要亮着,鬼魅就近不了身。”
  可是愈这样想,愈觉得后面有两只尖长的手,阴阴尾随。看样子,用不着真鬼出现,她自己就被自己先吓死了。
  冷汗涔涔,魂去半条,在人将虚脱时,她总算看见住家灯火。咦!小木屋?哦,小木屋,哈!小木屋!这不正是曼如她们租用的吗?
  九号,只要找到九号,一切便大功告成。她现在最想做的是倒在床上好好睡一觉,管它山崩,管它地裂,谁也别想搬动她!
  然而,霉运似乎还没结束。木屋坐落参差,号码东跳西跳,八号之后,偏偏是十四号,老天仍在继续和她作对。
  可心中愈急,愈会遇见邪门事。黑暗中,她不断看到有闪现的白光,好几次都吓得她心脏差点停顿,以为这儿的鬼火也现代化了。
  当然,雁屏没来过溪头,不知有溪头夜游这回事,在想像自己碰到鬼魅的情况下,人更神志不清了。
  终于,就在她想尖叫时,一个贴在木墙上的“9”进入她的眼帘。她因为太过兴奋,脸整个撞上去,竟把她仅存的意识也打昏了。
  但雁屏至少还知道开门,走过去,找到床。她忍到最后一刻,等碰到那软绵绵的床面时,便宜直趴倒,下一秒就不省人事,连气都没有哼一个。
  天长地久……地久天长——她真是打算睡好几辈子的!
  当雁屏再有知觉时,东方已见鱼肚白,晨雾由窗口漫进,像一场朦胧的梦。她躺在被窝里,半睡半醒的浑饨中,只觉得比平日温暖。
  突然,一只脚靠过来,微微压住她,也稍稍唤回她的意识,昨日奔波的种种也慢慢清楚了。
  哦!这腿还不是普通的重,人成是天天嚷着要瘦身的江玫,也真是太没睡相了!雁屏暗想着,轻轻将它移回去。
  没多久,又一只手臂偎在她的肩上,也是超级重。她不耐烦地推开它,却摸到一层汗毛。嘿!这江玫刮完腿毛,大概又忘记刮手毛了。
  翻转过身,雁屏想再好好的补个眠,没想到江玫竟整个人贴上来,体温真得像冬天的火炉,呼吸轻吐在她的后头,酥酥痒痒的,教人难以忍受。
  这是什么怪姿势?睡觉也那么爱黏人!
  还有那隐隐的味道,使她想起父亲冲完澡后留在浴室那刮胡永和香皂的混合气味……不对呀!江玫的身体怎么该凸的地方不凸,该凹的地方又不凹呢
  像被人狠狠地敲一记,雁屏猛地坐起来,伸手找床头灯。在打翻几样东西,发出极嘈杂的声音后,房间才“啪”地大亮。
  这下她看明白了,躺在她身旁的不是江玫,而是一个男人……
  一个男人?
  吓!一个男人!她仿佛碰到烈火般,抓着棉被就跳到地板上。
  床上的人被灯光及寒冷的刺激弄醒,像只发怒的熊般大吼:“搞什么鬼嘛!”
  天呀!他居然没穿衣服……哦!不!他还有一条内裤!从小偶尔见父亲打赤膊的雁屏,并不会对男人的“暴露”大惊小怪,只是……他毕竟是陌生人,而在这种情况下,她又和他亲密地同床共枕过
  雁屏连忙看向自己,仍是昨夜那套白运动衫和牛仔裤,既无撕破处,也没少一块肉,反而他才是那个该遮掩的一方。
  他的视觉焦距总算和她对上了,而且惊愕不亚于她,熊吼声更大:“你是谁?怎么在我房里?”
  雁屏的回答,是把手中的棉被往他身上一丢,盖他个满头满脸。结果他像受到什么攻击似的,极力挣扎,又发出一连串诅咒。
  这时,门被打开,一个短发女子迅速走进来说:
  “怎么搞的?一大早就吵吵闹闹的?”
  雁屏如见救星,忙说:“有人闯进我的房间,,睡我的床!”
  “小姐,你有没有搞借?这是‘我’的房间,是你睡‘我’的床!”男人愤怒地说。
  “不!我昨晚就在这里了……”雁屏向那短发女子说。
  “我也昨晚就在这里了!”那男人突然停顿,大叫一声说:“姐,你快去巡一巡,看四周有什么可疑人物或摄影机之类的东西,说不定有阴谋!”
  短发女子脸色一变,瞪了雁屏一下,吴步冲了出去。
  这转变让雁屏傻了眼。
  那男人已甩掉棉被,直直向她走来,用极冷峻的口吻说:“这是什么?一个炒作新闻的手段吗?”
  雁屏本能地往后退,他又靠得更近哦!他这八一点都不懂得遮羞,俄张的肌肉离她只有几寸远,男性的味道充斥在她的鼻间,读她的小脸涨红,心思混乱成一团。
  他只是盯着她,目光漫漫游移到她泛着桃红颜色的肌肤,再到她美丽清亮的眼睛;然后,他的眉毛舒展开来,嘴角的冷峻消失,不再严厉,也不再有逼问,只留下怪异的凝视。
  倏地,一个拔尖的女声扬起,大叫:“何永洲,你是什么意思?”
  所有恍惚的纠结被切断,雁屏脚一软,差点跌倒;而何永洲立刻回到原状,他一边稳住雁屏,一边拿起床单围住下半身。
  这举止看在那刚进来的长发女子眼中,极其暧昧,好像他和雁屏才完成某种亲热行为。
  因此,她自下结论地又写道:“何永洲,你太过分了!你当我陈晓媛是什么人?你约我到这里来,却又和别的女人上床,这……太恶心了!”
  “晓媛,你还没弄清楚状况,不要进来搅和,好吗?”何永洲的态度又凶了起来。
  “你竟说我搅和?”陈晓媛更受刺激,“你以为你帅、你优秀,有一堆女孩愿意投怀送抱,你就得意了吗?告诉你,我才不吃你这一套!你也不过是个表里不一的伪君子而已,谁希罕!”
  短发女子就在这节骨眼上回来,她听到后半段的话,忙杏眼睁圆地说:“又怎么了?我才不过出去几分钟,又出了什么事?”
  “咏安姐……”陈晓媛哭诉着。
  “姐,请你先把晓媛带走好吗?”何永洲先声夺人地说:“主次只能应付一个女人。”
  “看,他说的是人话吗?”陈晓媛一气,哭着跑出去。
  何咏安门里门外,左右为离,瞥了怯生生的雁屏一眼,才说:“我察看过了,附近没什么可疑人物,你问出真相了吗?”
  “被晓媛这一闹,我什么都还没问。”何永洲说。
  何咏安再看一下雁屏,说:“那我先去安抚晓媛,让你安心问吧!”
  房内又恢复寂静。此时,何水训又不急于逼供了,他慢条斯理地扯掉床单,干脆在雁屏面前穿起衣服来。
  再一次看到他几近全裸的身体,雁屏脸一红,赶紧背对他,心恨得牙痒痒的。这是什么态度?他以为他是脱衣舞男吗?
  还没一秒,他阴阳怪气的声音就传来说:“你和我都睡一夜了,现在害羞未免太迟了吧?!”
  啊!好可怕的讲法,这不是要毁人名节吗?雁屏急急辩称:“我……我们之间又没有发生什么事!”
  “你怎么知道?你确定吗?”他不怀好意地说。
  “我当然确定!我的衣服还很整齐……”雁屏再无法冷静,猛回头,一面对着何永洲,又愣愣地杵在那儿了。
  怎么说呢?当他衣衫不整时……呢,她不会形容,既不敢多看,也无法比较,只让人觉得有某种极强烈又危险的侵略性,暗藏着令人方寸大乱的不安。
  但此刻,他穿上灰衬衫和黑色牛仔裤,像雁屏日常所见的男子了,她才发现他长得风度翩翩、器宇非凡,仿佛从杂志上走出来的男模特儿。
  可惜这一表人才的帅哥,嘴巴里讲出来的却是:
  “但我的衣服却差不多脱光了,而且,有些人习惯在做完爱后,又把衣服穿回去。”
  呀!他竟然毫不遮掩地就说出那两个字?雁屏闻言,头脸火辣辣地烧,仿佛着火。
  她懊疑自己的血液都往上面冲,也冲出了怒气,想都不想地说:“难怪那位……陈小姐,会说你是表里不一的偏君子,你——真的太粗鲁无礼,太莫名其妙了!”
  “你还敢恶人先告状,说我莫名其妙?”他的眉杨得高高的,一到盛气凌人样,说:“小姐,可是你先擅人我房间的,我可以告你非法入侵,外加意图不良及妨害安宁罪!”
  “不可能的,是你闯入我的房间!因为我昨晚进来时,根本没有人呀!”雁屏也不甘示弱的说:“而且我明明和同学约好在九号小木屋会合的,这里就是九号呀!”
  何永洲的脸上绽开一抹诡异的笑,再用极其得意又兼讽刺的声调说:“小姐,非常抱歉,这栋木屋是十九号,不是九号。”
  “十九号?”她张大了嘴,“可是我看到的是九号,的确是九号……”
  “小姐,你弄错了……”
  还没等何永洲强调完他的胜利,雁屏就奔到木屋外,想再证实那个“9”字。是的,墙壁上是有个
  “9”,但旁边还有个褪了色的“l”,就是白天也模糊不清,更遑论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呢!
  她呆呆的站着,一时之间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面对这种丢人的尴尬。而和她“共眠”一夜的男人,正闹闹地倚在门上,眼中的责问变成有趣及好奇,再外加一点什么……
  这一点什么,反映着天光下的她,那细柔的垂肩长发,那额前覆眉的刘海,那盈盈波光的杏眼,那秀气雅致的五官,那纤瘦灵巧的身形,使何永洲有种奇特的感觉,好像去年惊鸿一瞥的粉红杜鹃,今年又盛开成一片,一只小夜莺啼着……总归一句,叫“似曾相识”
  似曾相识?一道电光石火闪过她的脑海。哦!天哪!怪不得她会觉得何永洲这个名字好耳熟,她想起来了,他是何咏安的弟弟,一个律师,父亲几天前才咬牙切齿提到的敌人之一。
  她还不够倒婚吗?什么人不好碰,偏偏去碰到北门堂的头号政敌?而更不幸的是去睡到这个人的床上……这件事若传出去,就会像何永洲说的阴谋及手段,一定会闹得天下大乱,到时,她不会被满天飞的丑闻“砸”死,也会被老爸“修理”得惨不忍睹。
  不!她不能造成如此可怕的“轰动”,会惨绝人寰的!雁屏像突然发了疯似的推开他,直往屋内跑,拿了她惟一的旅行袋后又直奔出来。
  因为没有一点先兆,一时反应不过来的何永洲,被连撞两下,力道之猛,出乎意料之外他觉得自己仿佛成了玻璃旋转门。
  然后,她在木屋客厅看到两个女生时,急煞住脚。
  其中的陈晓媛还一脸有气无处发的怒容,见到雁屏就骂:“真没见过像你这种不要脸的女孩子,主动上男人的床,你到底还有没有羞耻心呀?!”
  “真对不起喔!都是我的错,我太糊涂,看错门牌号码,走错房间,一切都是我不好,抱歉!”雁屏一心只想离开,因此态度很谦卑,看起来极为可怜的样子。
  “看错号码?我才不信呢!”陈晓媛满心醋意,毫不饶人地说:“天底下就有那么刚巧的事,你会走进何永洲的房间?少哄我们了,你根本就是故意上他的床!我太了解你们这种女孩,天天追逐名人,自动献身,无耻至极……”
  雁屏从来没被人如此骂过,糗得希望此刻能有个地洞让她钻。
  这时,何永洲开口说话了,语气中带着明显的严厉,“晓媛,你闹够了没有?这位小姐已经说是误会了,你为什么还要出口伤人呢?”
  “你说我出口伤人?”陈晓媛脸色一变,马上向一旁插不上嘴的何咏安说:“作评评理嘛!我才不过说了几句,他就心疼了,还敢说他们两个昨夜没什么吗?”
  “是真的没什么嘛!”雁屏都快急哭了。这趟浑水愈膛愈深,她必须速速离去,否则就脱不了身了。
  不管解释和澄清,也不管场面的混乱,她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推开挡住她的何永洲逃到屋外。她那拼命的模样,就仿佛木屋着了火似的。
  当然,何永洲又毫无防备的当了一次旋转门。
  但他并没有错愕太久,就连忙追出来,然而,浓浓的雾气中,已不见女孩的踪影。他内心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沮丧,除了做律师工作这几年来,问案从未如此“有头无尾”外,就是他对那个女孩有永远想追下去的冲动。
  他明白这是不合逻辑的,也努力强压住内心的真正情绪,但这些情绪已够他不舒服的了。
  “怎么?她真的是走错房间?”何咏安站在他身边问。
  “大概是吧!”何永洲依然看着远方说:“她不像是个会撒谎的女孩子。”
  “可是这种事也太离谱了!”何咏安说:“哪有两个人睡一夜都没感觉的?那床又不大,你昨晚夜游回来,没发现床上有人吗?”
  事实上,他不是没有感觉,尤其是今天清晨,那枕畔的香气,那不寻常的软玉温香,都唤醒他男性的欲望。但他以为那是梦,梦到了现实中冷静的他所不曾有过的依惩及缱绻。
  然而,面对姐姐,他只能回答说:“昨天太累了,而且又喝了一点酒,一进门,连灯也没开,哪想得到去检查呢?”
  “说实在的,你也没吃亏啦!倒是那女孩羞跑了。”何咏安拍拍他的肩说:“你也别怪晓媛会生气,如果是你姐夫,我会吵得更厉害,何况那女孩还相当年轻漂亮哩!”
  “问题是,我和晓媛又没结婚,她有什么资格吵?”他说:“我觉得我们一点都不适合。”
  “有什么不适合的?她强,你也强,两人在一起,是标准的郎才女貌,不知要羡煞多少人呢!”何咏安说。
  正说着,陈晓媛装束整齐,提着皮箱,抬头挺胸地走出来说:“我要走了,我再也受不了这种鬼地方了!”
  “拜托你们两个成熟一点,好不好?打从昨天上车起,就争个没完,比那些立法委员还难缠。”何咏安板着脸孔教训说:“我可是把老公丢下,又放着一大堆紧急事件不顾,陪你们上山的,你们至少也得给我把这个假好好度完吧?!”
  “这点我的意见和晓媛一致,我们没有必要再度什么假了。”何永洲说完,就回到屋内。
  陈晓媛看他仍一副高姿态,便愤愤地由小径离去。何咏安落得两面不是人,她一边怪自己无聊,去找吃力不讨好的媒婆做,边叨念地走过木屋。
  何永洲刚把行李搬出,看见姐姐就说:“车让你开,你载晓媛回台北吧!反正我们也避开了高雄环海工程的案子了。”
  “那你呢?”何咏安接过钥匙说。
  “我坐公路局车子就好。”何永洲做个怪表情说:“我没把握能和平的跟晓媛待在一辆车里三、四个小时之久。”
  “何永洲!我警告你,你再做到那样目中无人、自以为是的话,我保证你讨不到老婆!”何咏安好气又好笑地说。
  何永洲则一脸的不信邪,他继续移动行李,甚至还吹起口哨。
  “我是说真的!”何咏安手擦着腰说:“我知道你待过美国,早习惯女男平权那一套,但台湾女入不一样,她们既要当女强人,但也想维持被呵护娇宠的滋味。你要学着哄哄她们,偶尔让她们无理取闹或蛮横撤设一下,她们才会对你死心塌地的。”
  “就像姐夫对你那样?”何水洲扬扬眉说;“很抱歉,我就是我,谨守男性的自尊及原则,绝不能苟同你们这种‘大女人主义’的说法。”
  “什么?你说我是大女人主义?”何咏安气势汹汹地走向前说:“你知道吗?现在全世界还有几亿的女人生活在贫穷、饥饿、被强暴、被虐待的阴影中,你说‘大女人’?我倒觉得女人的权利还争得不够……”
  “大呢!”
  何承洲本着职业训练的冷静回辩说:“姐,我这人向来最讲公平正义,但我的公平正义,从不以性别或其他因素来划分,我只为‘人’争权益,若一定要分,就是强者和弱者,你可以说我是‘济弱扶贫主义’者。”
  “狗屁啦!你根本就是披着羊皮的沙猪主义者!”何咏安流利地骂说:“我看你呀!只有回到中古世纪那种民智来开的时代,才娶得到老婆了!”
  何永洲明白,再争论下去,何咏安必定会把立法院“女神龙”那一套骂功搬出来,到时招招凌厉,有理都说不清,于是忙回到眼前的问题说:“姐,谢谢你给我的忠告,但你再不走,停车场恐怕会有另一场暴动喔!”
  何咏安又意犹未尽地训了他几句,才拎着行李离开。
  何永洲松了一口气,继续关灯关水,检查善后,他虽然年近三十了;但一点也不担心娶妻生子的事,像大哥永旭,当初早早结婚,也不过落得早早离婚的收场而已。
  在他的观念里,婚姻是一种很理性的关系,夫妻双方都要很成熟独立,彼此不依赖、不牺牲,有适度的自由,有自己的空间。在这种相敬如宾之中,
  “哄”和“让”就变得很可笑,似乎更不尊重女性了!
  何永洲锁上房门,往度假区办公室的方向走。其实地不和何咏安她们同车回台北,还有一个没说出口的原因,就是他想到九号木屋去看看。
  他想再见那女孩一面,什么理由呢?呃!也许是觉得事情并不那么单纯……
  至少,这是他长期以来镇密思考的习惯告诉他的。
  雁屏坐在候车亭内,欲哭无泪。
  她怎么会沦落到这种地步呢?昨天像疯子般奔波一日不说,晚上还白痴地和一个陌生男子睡了一夜,真是丢脸啊!如果曼如她们知道了,铁定会笑悼大牙,而且还证明她独自旅行的低能。
  在此情况下,她当然不敢再找她们,只有灰头土脸地回台北啦!
  但愿……但愿不会再有更糟的事情发生!雁屏才刚祈祷完,就看见迈着两条长腿的何永洲从山径走过来;哦!好得很,这是上天给她的回应吗?
  冤家路窄,避之唯恐不及!
  雁屏头歪一边,假装没他这个人存在,可他偏偏停在她身旁,而且还坐下来,说:“我去过九号木屋,那里并没有你所谓的‘同学’。”
  “你在调查我?”雁屏猛转头说。
  “管理员说,九号木屋漏水,几天前就没有人住了。”何永洲接着说。
  哦?若不是她听错了,就是史曼如她们换了房间,来不及通知她。唉!为什么这些马龙事全凑在一块?而且让她在初次单独远行中都遇上了呢?
  她皱着眉,不小心触及他若有所思的眸子。
  “又怎么啦?”她才刚问完,就恍然大悟的说:
  “哦!你认为这一切都是无中生有,我在骗你的,对不对?”
  其实她完全误解了,何永洲只是被她身上某种特殊的气质吸引住,想她被他占了一夜的“便宜”,在吓得魂不附体之后,还遭人奚落谩骂;而她不但没有反击,还拼命道歉,落荒而逃,比起来,他就太设有风度和骑士精神了。
  想到此,又见到她的脆弱旁惶,他在原有的好感及好奇之外,又加上我见犹怜的心态。这一怜,使他
  “不受同情心影响判断”及“毋妄自臆测”的两大原则,整个连根动摇。
  他竟然用极不寻常的温柔声音说:“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跷家?”
  他的语调令她怦然心动,但她的回答却是粗里粗气的,“不干你的事!”
  他以和方才冷漠暴躁迥然不同的耐心继续说:
  “你的样子不像旅行,倒像是出来流浪的。我猜,你和同学约好在此会合,却被放鸽子,所以才临时找个小木屋睡觉,对吗?”
  “拜托,别管我好吗?”雁屏跳起来,走得远远的。
  唉!被一个英挺迷人的帅哥“关爱”,本是人生一大乐事;但此帅哥是何永洲的话,很快就会变成致命的“安乐死”。
  这时,车子摇晃晃地驶来,她像被人追杀似地逃上车,希望能和他划清楚河汉界,没想到他老兄也随后跟上来,而且问也不问地就挨着她坐下,把她挤向窗边。
  “你上车做什么?”她惊恐地问。
  “咦?不行吗?我也要到台中呀!”他理所当然地说,脚还占用了她的空间。
  “位子那么多,你为何要坐这里呢?”她一脸着急。
  “我是来表示歉意的。”何永洲微笑地说:“其实昨晚有一半是我的错,我一向很机警,但一场夜游弄得我筋疲力竭,倒头就睡,没注意到身旁有人。不过,我怎么也没料到,会有个小姐在床上等我。”
  本来听他前半段还颇有诚意,后半段又开始胡说,还引得几个乘客回头观望。
  雁屏面红耳赤地说:“让我们忘掉这一切,就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好吗?”
  “好哇!这正是我的意思。”他笑眯眯地说。
  “那就别再跟着我,我已经够倒榻了,不想再死得更惨。”她严重的声明。
  “死?怎么个死法?”他很直觉地反问。
  “哎呀!跟你说也说不清,你不走,干脆我走好了!”她再也不顾肢体会有的碰触,硬是要从他的膝盖前脐出去,转坐在最前排一位老太太的身旁,看他还有没有办法再“纠缠”!
  雁屏坐定后,久久仍耳鸣心跳不止。
  真怪异,早上他还咄咄逼人地像个律师,现在又一副死皮赖脸样,落差真是太大了。然而,这两种态度都令她心神不宁,仿佛喝醉酒的人,思考失衡。就像此刻,她还觉得他的目光要穿透她的后脑勺呢!
  没错,何永洲的确是在注视她。向来只有他躲女孩子,没有女孩子躲他的道理,只除了一种——犯罪的人,但她长得一副天使脸孔,怎会怕他这种正义之士呢?
  何永洲不自觉地一笑,他对她愈来愈有兴趣了。
  车子一进台中站,雁屏就一马当先地冲下车,冲出车站,希望把河水洲甩得愈远愈好。
  但何永洲也非省油的灯,他盯人的技术一流,虽然到现在为止,他仍讲不出这女孩有何跟踪的必要。
  她在市区里东晃西晃,偶尔坐下来吃东西。在何永洲的眼里,她是没目标的,而且相当举棋不定,有时一个十字路口也可以发余个十分钟。老实说,这是他盯人盯得最累的一次,只有用“无聊”二字才能形容。
  但奇怪的是,她仿佛像个磁铁般,走一步,他就跟一步,脚似乎都不受控制了。终于,她把车站统了好几圈后,又走了进去,然后,又是发呆,十足像个可怜的迷路孩子。
  雁屏再度被一堆地名、车种、票价弄糊涂了。为什么要那么复杂呢?往台北就一种车一种票,不是大家都轻松愉快吗?
  她在原地很努力的加减时间和金钱,任凭人潮川流。突然,她以为已经甩掉的何水洲不知又由何处冒出来,手里还拿着两张票,拉着她说:“到台北的直达票。车子五分钟内就出发,快上车吧!”
  她因为惊愕,根本来不及拒绝,就被当街“掳”走,等她意识到要挣扎时,人已经在冷气车上了。
  “放开我!你这是绑架,你知道吗?”她气愤地说。
  “嘘!小声点!你要招来警察,让我们明天都上报吗?”何永洲说。
  他的话击中她的要害了,雁屏最怕的就是警察和记者。
  她被“塞”进靠窗口的座位时,仍在做最后的抗议,“我的目的不是台北!”
  “对一个跷家的人,哪里不都一样吗?”他一屁股坐下,堵住了她的出路。
  “我没有跷家!”她用力地说。
  “我猜你是因拒绝联考而离开家的。我能够明白你的压力,尤其高考期还有三个月……”他自以为是地说。
  被人当成高中生,她不知该生气,还是高兴,如长得真的一副很“嫩”的模样吗?雁屏气不过,打断地说:“拜托,还什么联考?我都二十一岁了!”
  “哦!很好,那我就不算诱拐未成年少女了?”他笑着说。
  就在他们谈话的当中,车子开动了。雁屏看着窗外倒退的景物,有一种大势已去的沮丧感。完了,现在她像走在钢丝上,步步都是危险。
  她忍不住转头对他说:“都是你害的啦!我说过,我不是要去台北的!”
  “那你要去哪里呢?”他问。
  “我……”她又说不出话来了。
  她的反应更加强何永洲的推测。他说:“你放心,我既然带你到台北,就会安排你的吃住,甚至帮你找工作。”
  “我为什么要信任你?你看起来像坏人!”雁屏故意说。
  “哦?难怪你会这么想。”他摸摸脸,笑笑说:
  “我都忘了自我介绍了。我叫何永洲,永远的永,五大洲的洲。你呢?”
  她当然不回答,但在他坚持的瞪视下,雁屏按擦不住,只好敷衍一句,“我……我叫小雁。”
  “小一步?是梁上燕子的燕,还是联行阵阵的雁?”他问。
  “后面那一种。”她说。
  “姓呢?”他又问。
  “我不想告诉你。”这次她干脆直说。
  “小雁,我知道我今天的行为是有些不可理喻,但我是真的想帮助你。”何永洲想化解她的敌意说:
  “我本身是个律师,参与很多打击犯罪的工作,也接触很多离家出走的青少年。真的,世界不如你们所想的宽广美丽,反而是充满馅饼及危险。我看过太多的例子,那些不回家的女孩,通常都会跳入火坑、吸毒、沦落帮派,甚至被奸杀,要走正路都很困难……”
  “你说完了没?你真比我妈还啰嗦呢!”雁屏觉得她实在受够了,于是就把眼睛紧紧闭上。
  何永洲看她长捷毛在白皙的脸上颤呀额的,不禁又说:“你提到你妈了,你有没有想过,她此刻有多么心急呢?就说昨夜好了,幸亏你遇见的是我,若是别的男人,早不知会有什么结果了。一
  雁屏马上睁开思灵灵的眸子说;“若是别的男人,一进房间就会发现我,叫我起来,绝不会衣服脱了就躺下去睡……”
  “你太天真了。”何永洲反驳道:“天真加上美丽,你报本没有逃脱的机会。”
  美丽?雁屏虽常听到这样的赞美,但由何永洲的p中说分,还真有不同的感觉。她睑红了、心软了,对于所有的混乱及意外,也不再觉得荒谬或恐慌。
  因此,她变得乐意和他聊天,但把话锋由她转到他的身上说:“对了,我一直想问,你姐姐和女朋友呢?”
  何永洲本想否认陈晓媛是他的女友,但转念之间,一种为了争取她友好的模糊想法让他夸张地说:
  “她们太生气了,所以把车开走,要我自己想办法回家。小雁,你可害我丢掉一个女朋友了。”
  雁屏倍以为真,立刻满脸抱歉及同情地说:“都是我惹的祸。不过,她若真爱你,应该会相信你的解释。”
  “难罗!”他故作颓丧,摇摇头说。
  他那无奈的样子,让雁房有种莫名的心疼,不自觉的温柔地说:“别着急,我爸说女人是最好哄的,只要多说几句甜言蜜语,多送几束鲜花礼物,再死皮赖脸些,天下没有打不动的芳心。”
  “你爸怎么对你说这种话?他听起来很花。”何永洲扬扬眉说。
  该死!竟然去扯到老爸!待会若再提到他有大小老婆三个,底牌不就掀出来了吗?
  雁屏忙作补救地说:“这是一般常识嘛!我敢打包票,你的女朋友会原谅你的。”
  接着,雁屏说话都非常小心,尽量不涉及她的私事:但何永洲实在很会绕圈子套话,不愧是生在问政世家,有几回她追差点招架不住呢!
  就这样东拉西扯的,他们居然一路谈到台北。雁屏虽然因帅哥当前,有些晕陶陶的,但尚未昏头,所以下车的第一件事,仍是想办法脱离他的掌控。
  然而,何永洲在谈笑风生下,仍不松懈。脚一落地,就挡住雁屏说:“你到台北后就是我的责任,你若没有栖身之地,就暂时住在我那儿,怎么样?”
  “不必了!”她摇头又摇手地说:“我有住处!”
  “真的?在哪里?我送你过去。”他立刻建议说。
  这一送还得了?!雁屏吓得还舌头都不听使唤了,结结巴巴地说:“就……就在附近,不……不用送。”
  “我猜你根本就没地方丢,对不对?”他很认真地问:你今晚要去哪里?火车站、人行道或公国?小雁,这是很严重的问题,别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
  “我不会!”她是一脸说不出的苦。
  “那你就跟我回去。”他半强迫地说。
  这会儿雁屏真的是骑虎难下了,只有硬着头皮随他走,等会儿再借机脱逃。
  在他准备叫计程车时,雁屏急中生智地叫着:“我想先去买点东西,可以吗?”
  “你要什么我家都有。”他回答。
  “一些女孩子的用品,你有吗?”你只好说。
  “咙……好吧!”他想了想,勉强同意。
  雁屏故意往人多的街巷走,不时停下来看看,还真实了许多杂七杂八的小玩意,一退的往何永洲的手上塞。
  他倒很有绅士风度,不但百般忍耐,还抢着付钱。不过,令人讨厌的是他的警觉心实在太强,若有手铐,他说不定会当场把她铐住。
  最后,他终于说:“小雁,你买够了吧?”
  怎么够呢?她灵机一动,指着一排小摊位说:“我们买些吃的好不好?”
  “时间不早了,到我家再吃吧!”何永洲说。
  “人家想吃嘛!”雁得在情况紧急下,试着用程玉屏撒娇的那一套。
  没想到这招对何永洲倒很管用。他迟疑了一下,说:“好吧!”
  于是,雁屏又大量采购,冷的热的食物,拎得他们双手都快麻掉了。
  正当河“水训差不多要变脸时,就见一辆计程车停在路旁,乘客才刚要下车。
  雁屏见机不可失,立刻把手上的杂货、面包、豆花、蚵仔面线……全丢到他身上;再趁他惊愕之际,以闪电般的速度钻入计程车。
  “快走,有坏人在追我,再慢我就没命啦!”雁屏对司机大吼。
  大概是她的表演太过逼真,计程车司机油门一踩,车子便像箭般射出去。
  当司机以惊险的动作在车阵中穿梭时,她的一颗心又差点蹦出来,叫着:“好了!够了!不要再快了!”
  “你不是要我救命吗?”年轻司机好玩地说。
  雁屏可不想从假救命变成真丢命,她一面搪塞司机,一面还不断回头看。只见何永洲站在人行道上,四周狼藉一片,成为众人指指点点的目标。
  他姿势僵直,面包铁青,可以想见他内心愤怒的程度。雁屏实在不想用这种方式让他出粮,但在无计可施之下,也只有出此下策了。
  想像到他在路人好奇的眼光下,—一抬起掉落的东西,内心不禁有点难过,但比起他们的名字连在一起的震撼,那又不算什么了。
  他们本就是两个不该有交集的人,应各自守在自己的圈圈之内,不是吗?
  雁屏的心逐渐平静,就当这段溪头之旅,是一个秘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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