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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因光尽,秀句君休觅! 万绿正迷人,更愁入山阳夜苗。 百年心事,唯有玉兰知。 吟未了,放船回,月下空想忆。 ——姜莫·蓦山溪 春雨细细斜飞,飞过墙垣、飞过檐椽、飞过琉璃瓦,飞过朱铜门,沾染了不知多少的人间贵气,在北京在天空盘舞,再漫漫地飘洒向蒙蒙的西山。 这是康熙十三年,春雨所带来的翠绿景象含着哀悉,百花的争相竞艳也显得有些无力。 在这一年,上及王公大臣,下至平民百姓,全都忧结着一张脸,发出人人自危的警讯,因为,他们刚度过北京最寒冷又最诡异的冬天。 甚至连一个七、八岁的孩子都还记得,在去年底,那大雪深埋的静夜里,突然惊传狂乱的敲锣声。 “失火了!失火了!”人们大喊着。 声音一次响过一次,一处响过一处。 火舌在黑暗中熊熊地往四周窜烧着,让已经冷得发抖的人战栗得更厉害。年纪稍大的人,不由得想起三十年前,明崇祯皇帝亡国时最后一刻的乱象。 北京是不是又要改朝换代了? 事情,就要从康熙皇帝的撤三藩举动开始,事实上,群臣里有绝大部分的人都反对这种做法,在内阁成叠的摺奏中,有人说三藩有功于国,应予慰留;有人说三藩在西南及东南势力庞大,若强硬撤裁,只怕会动摇国本。 然而,二十一岁的皇帝年轻气盛,他在五年前,便以一弱冠少年的身分,亲手处置了嚣张跋扈的权臣鳖拜,并将父亲指派的顾命大臣一一踢开,完全掌握了政权。 这些年来,他更如展翅欲飞的鹰,巡视着中土,想建立一个前所未有的大帝国;而他每每望向东南及西南时,便要呕一肚子气,只因三藩的存在,严重地破坏了他的梦想,尤其是吴三桂,更是大清版图的一块污点,已经到了不除不快的地步了。 这或许就像是一场赌局吧!年轻皇帝的一意孤行,步步仿如铤而走险,令人不禁为他捏了一把冷汗。 果真,撤三藩令一出,吴三桂、尚之信及耿精忠立刻造反,不但全国各地震动,连京师都传出“朱三太子朱慈灿”要复国的消息。 到处都有人以“谋反大逆律”被抓,包括建宁长公主的丈夫吴应熊及儿子吴世霖,据说他们都在为吴三桂做内应。 在一片绞斩声中,吴家父子暂时被拘押在刑部大牢中,还受着不错的待遇。 “皇上不会杀吴家父子的。”有人说:“他们一个是吴三桂的儿子,一个是孙子,若一杀,不就让吴三桂造反有理,没有谈和的余地了?” “皇上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他多少要顾忌着建宁长公主,好歹吴应熊也是他的姑丈哩!”有人如是说。 这就是当时京城地区百姓乐观的想法,认为皇帝和吴三桂算是姻亲,迟早会各让一步,战争很快便会结束。 只有几个了解皇帝个性的亲信,知道事情才刚开始而已。他不是那种会轻易妥协的人,但他也敬重自己的姑姑,在如此万难的局面下,洒在紫京城的春雨,就成了他丝丝的烦恼。 春雨飘过了二月,飘过了三月,天气逐渐暖和起来。 一大早,靖王府的马车,就载着征豪和洵豪两位小少爷去宗人府的学堂听翰林公讲经书。忙了一个时辰,一辆刻着牡丹花鸟的软轿进入王府前院,几位奶姨丫环搀着一位浑身粉红丝缎的小姑娘自轿上下来。 “额驸爷家的小格格来罗!”管家媳妇朝内传唤着。 额驸爷的小格格,也就是建宁长公主的女儿,汉名叫吴攸君,取音“无忧”之意,今年十二岁,比洵豪大上六个月,自幼就是靖王府的常客。 攸君之所以常来,是因为公主认为女儿有一半汉人血流,特地要她来向芮羽福晋习些汉文、汉语。 攸君天生聪明机敏,诗文都学得有模有样,只不过一年年长大了,必须和订下婚约的征豪有所回避,再加上家中的变故,来的次数也就慢慢减少了。 管家领着她来到大厅,芮羽正等着,见了她便微笑说:“好些天没来,苹儿一直念着你呢!” 苹儿是芮羽生的幺女儿,刚满八岁,以前最爱粘着大姐姐兰格格,自兰格格出嫁后,便转而崇拜攸君姐姐。 “我也好想她叫!”攸君从腰间的荷包中拿出五彩缤纷的小玩意,“我还做了几个香坠儿要送给她。” “可不巧她刚到老福晋那儿去了,等吃过午饭就会回来。”芮羽拉住她的手问:“你额娘还好吗?” “这阵子比较没有哭了。”攸君想想又说:“我们前天还到天宁寺去上香,额娘还高兴地告诉我有关阿绚姑姑随花旗化为仙女的姑娘呢!” 芮羽听了,不禁轻笑出来。 “舅妈,那是真的吗?”攸君用私底下的称呼说:“阿绚姑姑真的变成仙女了吗?” 事实上,在事发的当时,芮羽就有预感到是顾端宇因“格格堂”之召,到北京带走阿绚的。隔两年后,白湖的“格格堂”来报,说阿绚路过,并在祖居生了一名男孩,可见她和顾端宇正过着夫唱妇随的日子。 若是成仙,也是“神仙眷侣”的仙吧! 这些错综复杂的事,必须保密,而即使吐实,年幼的攸君也不会懂,所以,芮羽只有说:“不管她有没有成仙,我想,她都很快乐。” 攸君此次来,是积了许多功课要芮羽检阅,并且继续上回诗经国风的课程。 她们来到金阙轩的小书房内,推开明窗,一潭映着柳绿的湖水进入眼帘。绵绵的雨忽然停止,云层中露出一点金色的阳光,把昏红苍翠的景致映得更鲜明美丽。 芮羽为攸君的诗文下了一些眉批,然后翻开国风式微篇,要攸君逐字读着。 式微,式微,胡不归! 微君之故,胡为乎中路。 式微,式微,胡不归! 微君之躬,胡为乎泥中。 简短的字句,很容易便记诵起来。 芮羽解释着说:“这是讲两国交战,欲借着政治联姻来达成和平的一段故事。不幸的是,甲国的新娘轿辇来到半途,双方的谈判又破裂,弄得新娘进退两难,甲国回不去,乙国不要她,她只好在道路泥泞中,满心‘胡不归’之叹。” 攸君听得痴了,仰头问:“若是新娘嫁过去,两方又成为仇敌,她该怎么办?夫家的人会不会讨厌她呢?” 芮羽惊讶于她思想的成熟,但转念一想,这孩子不就是联想到自己母亲的处境吗? 芮羽轻轻地说:“自古以来,女人嫁鸡随鸡,进了夫家,就要忘记娘家,夫家若是当娘家是仇敌,她也只好站在夫家这一边了。” “当女人真可怜!”攸君如小大人似的叹口气。 “也不能全然这么说,只要你够聪明,仍然可以有两全其美的做法。”芮羽不希望她把事情看得太悲观。 “怎么样才能当一个聪明的女人呢?”攸君又问。 好个艰深的题目呵!芮羽回顾过去的那些岁月,基本上,她算是幸福的,但若论聪明,恐怕会有许多人反对。一直到今天,无论是满人或汉人,仍认为她的婚姻是不合法的冒险冲动,一个为爱情驾驭的女人,能有什么智慧呢! 譬如阿绚,不解之人见她弃荣华富贵如敝屐,随一个亡命之徒浪迹天涯,不也说她是愚蠢至极吗? 面对攸君殷切地寻求答案的小脸,芮羽原也有一套三从四德的说法,但面对这有朝一日会成为她媳妇的小女孩,又思及多情敦厚的征豪,芮羽脑海中想的净是母亲曾教导过她的那段话,很自然的,她便告诉了攸君。 “在我心里,一个完美的女子,应该有一颗诗词的心,以玉为骨、以水为肌、以花为魂魄、以山为节志、以天地为情怀,以万物为大爱,真正流露出温婉秀透的本质。” 如此抽象的形容,攸君怎么也无法意会,只有默默地背诵下来。 芮羽接着又说:“总之,以后不管你碰到什么环境,是平顺或困顿,都要保持女儿家一颗最初始,也最纯真的心。” 接着,她们继续讨论“式微”各家的经注,突然,院子里传来一阵杂杳的脚步声,不一会儿便闯入两个少年。 较高的是十五岁的征豪,他身形玉立,俊秀有神,唇上已冒出青髭,若少掉那举止中的稚气,俨然已是个男人了。他身后跟着十一岁的洵豪,他比征豪矮上一个头,浓眉大眼,一笑起来,便是唇红齿白的漂亮孩子。 他们刚自学堂下课回来,一看到公主府的软轿,就知道攸君来了,便迫不及待地到金阙轩来。 此举是有些莽撞,芮羽也来不及责备便问:“还没有过午,怎么就放学了?” “今天翰林公朝中有事,便找执事的代课。温了一些书后,就赶我们回家,感觉是有些不寻常,这可能要问阿玛才知道了。”征豪恭恭敬敬的回答。 芮羽点点头,“还不快跟你妹妹打声招呼。” “攸君妹妹好。”征豪有礼地说。 攸君这时候来,就是算准了征豪不在。坐去年秋天起,他们就不能两小无猜地玩在一块儿,尤其在知道自己和征豪有婚约后,更要回避。 不过,攸君并非忸怩之人,既然遇到了,也大大方方的说:“征哥哥好。” 一旁的洵豪不甘受冷落,忙说:“还有我呢!攸攸,你怎么好久都不来看我?我还想着咱们一起去爬那棵榕树哩!” 洵豪毕竟还是个孩子,连攸君的小名都出口了。 芮羽笑着说:“攸君是大格格了,哪能再爬树呢?她现在要专心学诗书女红,就像当初你大姐姐一样。” “像大姐姐呀?那多没趣啊!”洵豪撇撇嘴说:“我还是喜欢攸攸和咱们骑马赛跑的时候。” 后头一位侍立的奶妈忍不住笑着说:“二阿哥,光是会骑马赛跑,可不能当我们靖王府家的媳妇喔!” “当我们靖王府的媳妇就能够!哥,你说对不对?”洵豪顶撞回去,还拉了征豪来助阵,引来众人按捺不住的笑声。 这下攸君和征豪都尴尬了,攸君瞪了洵豪一眼,巴不得他别再如此幼稚。征豪见她娇嗔的模样,怕她真的动了气,忙取出袖中的东西引开大家的注意力。 “瞧!这是我在琉璃厂附近学做的串铃子,手艺还不错吧?” 这串铃子是由断剑上的饰物所串成的,精巧地排成一圈,有月亮形的银、太阳图案的铜、云状的锁片、镶宝石的薄金……代表的是征豪自幼使用过的武器,或可佩在腰间,或可挂在墙檐,铮铮综综综的,声声都是回忆,是挺好的纪念物品。 看哥哥赢了许多赞美声,洵豪也不甘示弱的拿出自己的作品来。他因为尚年幼,串铃子上能系的剑饰少,看起来疏疏落落的,总不如征豪的好看和好听。 为怕别人的批评及比较,他干脆抢先一步,献宝似的对攸君说:“我把我的串铃子送给你!” 攸君有些惊讶,但看洵豪一脸的热切,便忘记他方才的口无遮拦,微笑地说:“谢谢你。” 洵豪这下子可得意了,头抬得高高的。 征豪看弟弟那串铃子握在攸君纤小的手掌间,心中颇不是滋味,也顾不得是否孩子气,便冲动地说:“我的串铃子也送给你!” 然而,这份礼物对攸君来说太过重了,不像洵豪的那么单纯。 攸群求援似的看着芮羽,芮羽笑笑说:“你就收下吧!不然他们兄弟可有得争了。” 攸君才将串铃子接过手,天真的洵豪又不知好歹地加了一句,“现在你都不常见我们了,有了串铃子,以后你听见铃声,就会想起我们,对不对?” “想你们做什么,可吵人了!”攸君再也顾不得闺秀风范,急急地回了嘴。 左右的人都笑了,攸君尴尬的咬着牙,努力不让脸红起来。 征豪至今仍不明白,攸君怎么会在一夕之间和他们像是有了鸿沟似的?记得从前的她,爱笑爱闹,所有男孩的把戏都能玩,去公主府时还一起捣世霖哥哥的蛋,回靖王府就去吓兰姐姐,一定弄得众人跳脚他们才开心。 如今,那个有些骄纵,又不服输的攸君到哪里去了? 征豪曾问额娘,额娘回答说:“攸君是大女孩了,现在的一切转变,都是为将来当你妻子所做的准备。” 当他妻子还需要准备什么吗?他早就认定了攸君,也打从心里喜欢好,可不希望长期不见后,娶进门的是完全“陌生”的女人。 然而,不容否认的,不再调皮的攸君,是一次比一次漂亮了。额娘常说,攸君融合了满汉两族的美,嫩白的肌肤和俊雅的模样来自母系,细致的五官和灵慧的气质则来自父系。 征豪还不太会分析女人,但他爱看攸君,尤其是她那双会说话的眸子,他从未见过那样秀气的眉和完美的杏形眼,每一流转,都仿佛要把四周的光彩给吸进去,包括他的心与魂在内。 和攸君相聚的时间,总是特别短暂,征豪觉得还没说上几句话,公主府的嬷嬷就来催促攸君回家了。 因为有征豪兄弟在,芮羽也不好再留人,便叮嘱着仆婢小心地将攸君送上软轿。 “攸攸,你过两天再来,别隔那么久嘛!”洵豪爽朗的说:“最好挑我们不读书的时候,我可有一堆宝贝儿等着给你看哩!” “我得先把舅妈指定给我的功课做完才能再来呀!”攸君回答道。 征豪听了便说:“我额娘教学生向来严格,你可别为了她的功课而把自己累坏了。” 他话才说毕,两旁就传来窃笑声。 王府的一位嬷嬷对着芮羽说:“福晋,您瞧瞧!攸君格格还没入门,咱们大阿哥就心疼起她来了!” 征豪的一张俊脸顿时红得像关公,而攸君早就一头钻进软轿,用帘子遮住一切尴尬的场面。 胡同的路已由家仆清开,几个侍卫护着软轿走向飞着花瓣的大街。征豪为防更多的讪笑,不但说不出口要骑马陪攸君一程,还得等弟弟出大门送客,才敢跟上前去。 “攸攸,再见啦!”洵豪挥手高喊。 此时,征豪真是羡慕弟弟,能够随心所欲的没有任何顾忌,不像十五岁的他,只能垂着双手,用眼用心来送佳人。 成长,或许多了某些权益,但同时也丧失一些东西,不是吗? 忍一忍,再过几年,他封了贝勒,有了职责,攸君就会永远属于他了! 远远的,软轿上了石桥,轿帘的牡丹花渐成模糊,一阵红花蕊由墙头飞舞而来,待散尽,攸君的轿子已消失无踪。 黄昏时,芮羽正仔细地看着老福晋的膳食表册,岱麟由前院走进来,满脸的忧虑及疲倦。 他虽已是四十出头的人,但因为平日爱射骑,所以身体仍很精壮,那焕发的英姿,常使芮羽想起十八年前在江宁初见时的那个岱麟贝勒。 她摒退左右,亲自为他解帽及卸下坎肩,温柔地问:“怎么了?是不是朝中有变?” “你是不是听说了什么?”岱麟看着芮羽问。 “我没听到什么消息,只是征豪和洵豪今天提早放学,说翰林公被召进宫,我就猜是不是有关公主府的事。”芮羽说。 “没错,皇上今天颁了圣旨,下令处死吴应熊父子。”岱麟表情凝重的说。 “什么?要处死?皇上难道一点都不顾念长公主吗?”芮羽无法置信地说。 “皇上这回似乎下定了决心,不再听众人的意见,颇有一意孤行之势。”岱麟摇摇头说。 “但王法不外乎人情,额驸尽管有叛乱之嫌,但他毕竟是长公主之夫,多少也得通融;还有世霖,他才不过是个大孩子,哪里就要死罪一条呢?”芮羽不平地说。 “世霖在京城纠众起事,罪证一样也不少。这也是皇上最生气的地方,他说他平常待应熊不薄,对世霖也如同兄弟,他们竟要造反,这是罪上加罪!”岱麟叹口气说:“皇上年轻气盛,怎么也忍不下这口气啊!” “但这口气不也忍了好几个月吗?如何说变就变,到底又是谁进言的?”芮羽问。 “不外是明珠、朱思翰那群好大喜功之人,但他们并不承认。据说,进言之人的身分将终生不泄漏,总之,一切仍操之在皇上。”岱麟说。 “王爷,你没替长公主求求情吗?”芮羽忧心的问。 “我其实也是赞同削藩的,这一切都要怪吴三桂,大清念他有功于国,百般优宠,他却愈来愈嚣张跋扈,进而与大清为敌,不管他是要造反或威胁,都是罪不可赦的。”岱麟顿了一下又说:“我是不同意如此赶尽杀绝,然而,现在能救吴应熊父子的只有长公主,若长公主都起不了作用,其他人也就没有办法了。” “长公主好可怜,或许我该去看看她。”芮羽说。 “不!你有汉人的身分,哥哥又是顾端宇,此刻最碰不得这种事。”岱麟沉重地说:“这一杀还只是个起头而已,以后或许还会有一连串的抄家行动,会株连不少汉人,我们还是少惹这些是非为妙。” “王爷,我会不会连累到你呢?”她突然担忧地说。 “傻芮羽,你现在问会不会连累,是否太迟了?”他露出一丝温柔的笑意。 “王爷,我是很认真的……”她又说。 “你别操心过了头,当今皇上的个性虽与先皇不同,但也是天生仁孝,还不至于对我这叔叔怎么样。”岱麟停一下,又把心里的话对妻子说:“我只是有预感,以后满汉之间要通婚结亲,不会像我们这一代那么容易了。” 那么,他们这些处在满汉夹缝中的人呢?她知道她不该再拿此类问题来烦岱麟,他是有担当、有气魄的男人,誓死也会保护他挚爱的妻子儿女。 芮羽想再进一步打探长公主的事时,一脸急切的征豪由外面走进来,请完安便问:“阿玛,我听长吏说,皇上要杀吴姑丈和世霖哥,是真的吗?” “你怎么如此毛躁呢?是也不必这样大声喧嚷!”岱麟轻喝着。 “长吏果然没有骗我!但世霖哥……我实在没办法接受。”征豪一脸的不敢置信。 “所以伴君如伴虎,即使身为皇亲国戚也不例外。”岱麟说:“世霖平日也不太受教,莽撞爱出风头,从不懂谨言慎行,还以为京城是吴家的天下,如今大祸临头,谁也救不了他,这对你即是个教训。” “没人可以救他……那皇上要杀吴家人,攸君呢?她会不会有事?”征豪焦虑地说。 这也正是芮羽想问的。“攸君是吴三桂的嫡亲孙女儿,会不会遭到牵连呢?” “攸君才十二岁,还是个小女孩,应该不会获罪。”岱麟说:“即使皇上恨透吴家人,要动攸君,太皇太后也不会应允的。” “可是他们连世霖哥也不放过呀!”征豪不放心地说:“阿玛、额娘,你们能不能提醒皇上,攸君早许给我了,是我们靖王府的人,不属于吴家……” “征豪,攸君是无辜的,皇上或许有理由杀世霖,但绝对没理由定攸君的罪,你不要太杞人忧天了。”岱麟安慰他说。 “无论如何,攸君一定会很难受的,可恨我们又不能帮她……”征豪突然怪自己年纪太小,为什么他不是十八或二十岁呢?若是那个年纪,他就能保护攸君,名正言顺地用强壮的双臂替她挡去所有的灾难和痛苦。 “征豪,额娘明白你的心,若攸君有祸,我们也绝不会坐视不管的。”芮羽轻拍儿子的肩说。 芮羽还想到建宁长公主,她与额驸夫妻感情甚笃,要如何承受这重大的打击呢?同时失去丈夫与儿子,相信没有几个女人能受得住,即使是公主之尊也免不了伤痛,更何况夺去她幸福的是自己娘家的人,也算是世间少有的惨事了。 攸君从小到大没碰过这么可怕的事,而一向热闹、富丽堂皇的公主府,也整个走了样,处处陷入不寻常的寂静中。 当她由靖王府回来,软轿进入石虎胡同后,立刻就被满街的士兵吓到了。是阿玛和大哥哥获释了吗? 抬轿的人似乎都失去了力气,攸君好几次倾斜到一边,奶大她的姜嬷嬷不断的对她说:“小格格,别怕、别怕!” 她一下轿,再也没有许多迎接她的仆人,沿着墙的梧桐树全静止不动,天黑压压的,整个公主府像是被咒语罩住了一般。 “额娘呢?我要找额娘!”攸君讨厌屋内有这么多的陌生人。 为首的褐衣将领拿着刑部的牌说:“男眷到右厅,女眷到左厅。” “我要找额娘!”攸君再一次大声的说。 “官爷,这是我们府里的小格格,不该和奴仆关在一起的……”姜嬷嬷求情地说。 “这是刑部的命令!”褐衣将领凶着一张脸说。 攸君从一出生,就在府里受尽众人的宠爱,向来没有人敢指使她往哪儿走,只见她无视于那令牌说:“我要回房去!” “小格格……”褐衣将领挡住她。 攸君虽是个讲理的孩子,但一向被溺受,若不顺其意,也不会发极大的脾气,她叫嚷着,“姜嬷嬷,我们走!我还要春棋和珊瑚,我要她们立刻到我房里来!” “官爷,你就通融一下,小格格还是个孩子,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姜嬷嬷又说。 “好吧!好吧!”褐衣将领也受不了攸君的拗执,只好答应。 一回到房内,她的心仍扑通扑通地直跳,眼前那熟悉的床被帐幔、梳妆台、水晶帘、她养的一对白文鸟……似乎都失去了色彩,因为公主府的戾气已漫入她美丽的天地。 春棋和珊瑚被几名士兵送过来,攸君一见到她们就说:“我额娘呢?” 春棋已哭红双眸,她哽咽的说:“小格格一出门,公主就被传唤入宫了。” “公主一入宫,这些士兵就拿刀带棍地闯进来,府里的长吏和总管全被抓走了,有人说好像是抄家呢!”珊瑚也抽泣地道。 “呸呸呸!什么抄家?!你别在小格格面前胡乱说话,当心吓着她,又有一顿皮肉痛。”姜嬷嬷训斥着。 但“抄家”二字已深深的印入攸君的心谎,她虽然年幼,但还有一双耳朵会听,从去年秋天起,皇上就对他们公主府的人非常生气,因为她那远在云南的祖父吴三桂,竟然发动叛变与大清朝廷为敌。 说实在的,她见祖父的次数屈指可数,别说没有感情,就连长相也不太清楚。她一落地,接触的都是额娘这一边的人,所以,她虽姓吴,但感觉更像是姓爱新觉罗的满族人。 至于阿玛和大哥哥有没有参与祖父的叛变,攸君并不清楚,她只知道府里来来往往的份了十分复杂,秘密的聚会特别多,多到额娘都会生气,屡次和阿玛大吵大闹。 可他俩还在呕气时,阿玛就先被请入刑部了。 再来是大哥哥,攸君曾偷偷问他是怎么一回事?他一反调侃的态度,很正经对她说:“没事!我们只是要争取我们该得的权益,那是朝廷欠我们吴家的。” 接下来,额娘不断的在宫中进出,早先,她总是白着脸、噙着泪回来,半晌不吭一声;后来又有了笑容,说是吴三桂看在彼此是儿女姻亲的份上,愿意和朝廷谈和。 谈和不就表示没事,阿玛和大哥哥会回家,一切又会恢复常态吗? 攸君还不懂大人复杂的世界,她坐在窗前,看着愈来愈黑的天空,雨又渐渐地落下,花儿一朵一朵地被打到台阶上,落叶残红乱成一片。 吴攸君……无忧君,她向来如她的名字般无忧地虑,然而,在这一天之内,她突然体悟到李清照那首“声声慢”中的凄凉意味。 守着窗儿,独白怎生得黑! 梧桐更是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 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她虽然才十二岁,但内心的恐惧,一点儿也不比大人少呀! 天全黑了,府里不似平日,没有巡夜的守卫,没有往来的嬷嬷、奴仆,没有处处点燃的灯光,四周静得犹如老天扣下了一个大盖子,把一切都遮掩住了。 唯有雨声,滴滴落落地打在叶上,令人觉得心慌。 刑部的人让厨房送饭来,吃过饭后,仍等不回额娘,毕竟还年幼的攸君,就在荧荧的烛光中,恍惚地睡去。 但她睡得并不安稳,脑中还充满各种声音,内心也布满疑惧,像是人好疲累,但魂仍清醒,姜嬷嬷她们低声的话语,一句句地隐约传来。 “据说咱们这公主府本来就不吉利。”春棋说:“它在明崇祯时候,住的是一个叫周延儒的宰相,他在这里自尽,还死了不少妻妾,冤气可深啦!” “当初就有人对额驸爷说过,可他就不信这个邪!”姜嬷嬷说:“他那人目中无鬼神,胆大包天,我就猜迟早会出事的。” “我听管家婆婆的丫头说,去年初,咱们后院石井的那块地,几次出现狐仙,去问卜都说是灾祸,公主还为此和额驸爷闹,额驸爷回说是妇人之见,一点都不予理会……”珊瑚也说出自己的听闻。 自尽、冤气、凶邪、狐仙、灾祸……这些词,在这特黑、特阴的夜里,形成了某种诡异的氛围。 攸君眨眨眼,在一片灰蒙蒙中,她仿佛看到两个白影子朝她走来,飘飘地不似人,檐下的雨滴滴落落的,竟是鲜红色的血…… 是噩梦!攸君想要尖叫,远处却传来巨响,像山崩地裂般,惊得人仿佛要魂飞魄散。 姜嬷嬷要去查看,却被门外的士兵阻止。 攸君下了床,用命令的口吻说:“这是公主府,没有人可以挡本格格!” 她往前面的大厅冲,士兵们也不敢去抓她,姜嬷嬷、春棋和珊瑚又拿斗篷又拿纸伞地跟在后面。 果真是有事发生了!平日绝少开的中门,此刻竟大敞着,两具漆黑透亮的棺材就放置在大厅前方。 姜嬷嬷倒提一口气,惊慌地把攸君往怀中揽,“格格,你别看!” 攸君是吓坏了,但她随即想,这棺木里的人又是谁?它们往公主府送,表示是公主府的人吗…… 突然,外面响起急乱的马车声,声音几乎还未止歇,入宫一日的建宁长公主便由中门跌爬地奔进来,直到来到两具棺木前,她瞪大眼睛,一副要昏厥的样子。 送棺木回来的刑部官员恭谨地说:“公主,额驸爷和大阿哥已在今日寅时就刑,请节哀顺变。” “不——”长公主凄厉地发出一声长嚎,在这静夜里更教人不忍卒听。 她冲到棺木前,扯开覆住的白布,看见那紧闭眼的尸身,一边一个,都是她至爱的人。 她再也忍不住内心的剧痛,大哭地说:“苍天呀!我的夫、我的子,你们罪不及死呀!为什么要如此狠心,为什么要赶尽杀绝……” 这二十一年的婚姻,就如一场梦,全部化为乌有。建宁长公主想到这几个月来所受的人情冷暖,以往爱护她的人,全都转过身去,连皇额娘也不例外,她求呀求的,哭着求、跪着求,皇额娘竟只是丢给她一句—— “你和额驸爷日日同床共枕,世霖又是你的骨中肉,你竟连他们要造反也不知道?你管不了他们也就罢了,总不能当个又瞎又聋的糊涂人吧?!” 吴应熊和汉人来往过密的事,她早就知道,但他是个极爱热闹的人,身在举目无亲的京城,总不能连交朋友的权利也没有吧?还有……世霖,和他父亲一个脾气,根本还是个孩子,又懂什么造反呢? 他们全都是为朋友所累、为吴三桂所累,没道理要他们牺牲生命吧?!还说什么为留全尸,只绞不斩,可恶不仁的朝廷,竟让一个二十一岁的孩子来杀他的姑丈和表弟,就只因为他是皇上吗? 建宁长公主哭得声嘶力竭,心中忿忿不平,抚着棺大喊,“苍天呀!先皇明鉴呀!这是您当年给女儿许的婚姻呀!那时,我不想嫁给应熊,是您逼我嫁,嫁了之后,现在又硬被逼得当寡妇……您不该替我作主吗?您在天之灵能心安吗?” 管家婆婆见建宁长公主有些半疯狂了,便走过去提醒她说:“公主,我明白你心里难过,但别忘了太皇太后的话,哀痛要有分寸,别失了礼仪。” “你们不如也杀了我吧!”建宁长公主哭嚎地说。 攸君偎在姜嬷嬷的怀里,早已泣不成声。她看到管家婆婆那怕事的模样,忙奔过去推她说:“你让我额娘哭,别挡她,也别挡我!” 这时,攸君看到了棺木中的父亲及哥哥,他们穿戴得十分整齐,没有血,没有伤口,面容一切如生前,仿佛只是闭着眼睡觉而已。 也许只是一场误会,他们并没有死,阿玛仍可以和她对背唐诗,世霖哥哥仍会教她养鸟、玩蛐蛐儿……攸君愈想愈有可能,于是动手去摸尸体,“起来!起来!你们都装死,只是要唬弄我的,对不对?” 她这个举止,吓坏了所有的人,管家婆婆和姜嬷嬷都连忙上前制止她。 攸君挣扎地叫道:“额娘,阿玛和大哥哥没有死,对不对?” 建宁长公主以泪眼看着小女儿,哀痛的将她紧紧揽入怀。 攸君哭着说:“额娘,你叫他们起来好不好?” 听到女儿一连串令人心酸的质问,建宁长公主的情绪反而逐渐平静下来,强忍着依然绞痛的心,她一字一字的说:“准备灵堂,点亮长明灯,立刻烧纸钱,请人来裁白布……还有超渡念经的师父。” “回公主的话,处理葬仪的人及念经的和尚尼姑,都已经在门外候着了。”刑部官员说。 建宁长公主望着几乎被她遗忘的刑部人马,冷冷的,充满辛酸悲愤地说:“你们可真周到,真是送佛送上西天啊!” “这是皇上的恩典。”刑部官员说。 难道还要她谢恩吗?建宁长公主只是冷哼一声,站在两具棺木间,听着攸君哀哀的哭声,看着纸灰扬起,她的泪扑簌簌流下,量已是无声。 一切就如一场梦,不是吗?她荣华富贵的四十年、她富丽堂皇的公主府。此刻在她眼里,不过是一片废墟。大水冲溃、山石压塌,由无到有,似乎……似乎没有一件是真实存在的。 世间事,终是枉费呀! 今年春天的雨真多,缠缠绵绵地下个不停,公主府闭户守灵,一室凄清的悲风让攸君感受到没完没了的沉重,几乎忘记外面的世界。 她有多久没听见笑声了?仿佛永远永远…… “小格格,你晚餐又没有吃,这怎么可以呢?”姜嬷嬷走进房间说。 “我额娘吃过了吗?”攸君问。 姜嬷嬷好半晌没出声,一会儿才又叹口气说:“现在连吃口饭对她而言都是酷刑呢!” “对我不也是酷刑吗?”攸君说。 “嗳!小格格,全府都闹翻了,你可别再人小鬼大了。”姜嬷嬷说着,突然像想到什么,翻了翻口袋,“瞧!这里有两串铃子,是我在衣箱里找到的,不知道是不是你大哥哥的?” 提到“大哥哥”,说的人和听的人都伤心。攸君接过来说:“这是前些时候去靖王府,征豪和洵豪送我的。” 算算已是三天前的事了,那时的她多快乐,能够自由来去、自由玩笑,不像现在,成了黑户,失去父兄,没有人理睬。 征豪和洵豪会不会用异样的眼光看她呢?芮羽舅妈会不会不再疼爱她了呢? 又一阵悲戚漾满攸君的心底,她轻抚着串铃子,埋首在被里,好希望一觉起来,噩梦就能彻底消除。 攸君就在雨声中睡去,不久又被打更声吵醒。 “嘘!”有人在她耳旁说。 她的身体被腾空抱起,攸君开始慌乱的挣扎,但四周实在太黑了,她什么都看不清楚。 “姜嬷——”她设法想叫人。 “嘘!小格格,是我,蒋峰。”来人低声说。 蒋峰是阿玛的贴身侍卫,向来很宠她,以前老是给她当马骑,后来则不时由琉璃厂买些小玩意儿来讨她的欢心。 攸君知道是他,安心了不少。 蒋峰带她来到后院,天气凉飕飕的,但至少雨已歇止。 “我们要去哪儿呢?”攸君不解的问。 “找你阿玛和大哥哥。”蒋峰淡淡的回答。 “胡说,我阿玛和大哥哥已经死了。”攸君懂事地说。 “他们没有死,正在别处等你呢!”他说。 所以,棺木里的人真的是装死的?攸君有些郁闷的心,像是突然又见到阳光般的开朗起来,“那我额娘呢?额娘怎么不和我一块儿来呢?” “她要晚一些才会到。”他避重就轻的说。 他们现在身处在最荒僻的石井处,攸君突然想到狐仙的传说,觉得有些害怕,手一松,串铃子掉到地上。 “那是什么?”蒋峰问。 “串铃子,快找给我,不能丢的。”攸君急急地说。 蒋峰在黑暗中摸索了一阵子,找到一团金属物,再交给攸君。这时,远方似乎有人走动的声音传来,他见情况紧迫,忙拿出一方沾有蒙汗药的巾帕,罩住攸君的嘴。 攸君在失去意识之前,听到他说:“小格格,这是为了你好。” 接着,攸君经过许多地方,由京城里到京城外,只是她毫无知觉,已完全没有记忆。 等刀子清醒过来时,已在某处陌生的郊野,见不到没死的阿玛及大哥哥,也见不到随后就来的额娘。 这全是蒋峰策划的,他为攸君担心,怕攸君因拥有吴家人的血统,最后会难逃一死。 “我带你去找你爷爷。”他说。 攸君自然是又哭又闹,但天地如此之广,她才十二岁,根本分不清东西南北,哪有选择的余地呢? 她就这样离开了额娘、公主府,及十二岁以前的种种,唯一留在她身上的,只有征豪送给她的串铃子。 那铃声总是提醒也,康熙十三年的春天,紫禁城带着花香味的细雨,仿佛极远极远的召唤,却也一年比一年模糊…… ------------------ 晋江文学城 shannel扫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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