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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寒露重,山间下起了今年的第一场雪,为了阿绚,顾端宇收集了大张纸及布,或糊竹壁、或塞竹缝,更在屋内烧起盛旺的火盆,以便娇弱的她养伤。 由于长期流亡,消耗底子,再加上气息攻心及旧伤裂开,负责医治她的原山寺老住持说:“这就像一朵花,失了水份,又折了枝叶,要细心看护调养才能康复。” 细心正是顾端宇所欠缺的,看护调养更是他所不懂的,自小到大,他受的伤不计其数,哪一次不是随便涂药包扎后,就又蹦蹦跳跳的? 但阿绚是他的海棠,因此,他耐心地学习着一切。 为了不使她情绪激动,老住持用药让她入睡,于是,日夜间所有的服侍工作,因没有女眷,就全都由顾端宇亲自动手。 第一次解她衣裳,擦拭她的肌肤时,顾端宇暗忖,天下男人那么多,谁教你要爱我呢? 事实上,在定远岛,他受伤时,阿绚就已不避男女之嫌的为他擦洗过了,这下子,他们两个算不算打平了? 日日凝视着她秀丽的容颜,顾端宇终于体会到,他给不起的爱,却因阿绚而情不自禁,他承受不了的情债,却也因她甜蜜得令人无悔。 可惜,这株海棠是借来的,终有归还的一日。 在下第二场雪时,阿绚的伤口才算真正的愈合,老住持不用再熬药了,这使得她的神志逐渐清醒。 那一天,顾端宇在雪地里练完剑,走进屋里,阿绚已张着晶亮的眸子瞪着他。 他给她一个难得的微笑,迳自抖落一身的雪,借以掩饰内心的不自在,因为他不晓得会面对什么样的风暴。 阿绚仍觉有些迷糊,但很快的便记起她又陷入昏迷的原因。快跑的马、陌生的竹屋和不守承诺的端宇……她急得涨红脸说:“芮羽的信呢?她来了吗?你杀了她吗?” “我如果杀了她,就不会和你在这里了。”端宇平静地说:“信已经追回来了,而且,那并不是我送出去的。” “你还要继续骗我吗?我都听到你们的计划了!要杀我、杀芮羽、杀岱麟……你为什么不实话实说?我说过,我要死,也要死得明明白白的!”阿绚激动地说。 “我若要你死,就不会费尽心血的救你了。”顾端宇怕她太用力会伤了自己,但却又不知该如何解释,只能说:“那个计划是玉瑶提出来的,我并没有同意,但站在她的立场,是没有错的……” “立场、立场!我恨透这两个字了!一下子是你的立场、我的立场;一下子又是满人、汉人的立场,把世间的一切都冷冷地分割着,那我们内心的感情呢?你答应过我不伤芮羽的,你又怎能‘说忘就忘’呢?” “我没有忘记,只是不该去记得。”他无奈的说。 “那又有何差别?都是言而无信,令人痛恨!”她大吼着。 他走到她床前,扳过她不屑的脸,温柔地说:“阿绚,我们的问题,不是比这些都严重很多吗?” “你这是什么意思?”她怒视他,却又被他所迷惑。 “对我,你是不是也做了许多‘没有忘记,只是不该’的事情吗?”他看着她美丽的眼眸说:“比如,你没忘记自己是满洲格格,不该救南明的定远侯,但你却两次救我的命;又比如,你没忘记要嫁给耿继华,不该随我走,却跟了我到天涯海角;再比如,你没忘记我们的汉满身分,不该爱我,却又把心交给我……阿绚,在大清的眼里,你可是大逆不道啊!你想过吗?” 她使出全力甩掉他的手,又恼只羞地说:“谁说我爱你,谁又把心交给你了?你不要胡说!” 顾端宇低笑道:“你这几日在昏睡中,已经好几次说得清清楚楚了。” “我没有!而且……昏睡中的话哪能算数?甚至可能都是你瞎编的!”阿绚虚张声势地说,脸更红了。 “爱我,所以才会两次挺身救我,又随我到定远岛、到稽州、到绍兴,对不对?”他的语气中满是肯定,“如果仅仅是为了芮羽,你不会那么不顾一切的。” “就是为了芮羽!如果你敢伤她,我……我绝不饶你!”阿绚不如该如何表达内心的愤怒。 “我本来是不打算遵守承诺的,但是因为你,我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矛盾中。”顾端宇决定要对她剖自自己的心,“阿绚,对于你,我也有太多的‘没有忘记,只是不该’。我没有忘记你是满洲格格,不该留你在身边,却任由你相随;我没有忘记为顾家清门户的使命,不该放过芮羽,却为你而下不了手。阿绚,你记得曾问过我有没有爱过一个人?现在我终于明白你的意思了,爱你和爱国家民族,是两种完全不相同的感情。” “爱……我?你说……爱我?”阿绚一向冰雪聪明,但此刻,脑筋却硬是转不过来。铁石心肠的定远侯,竟然说爱她?! 顾端宇看着她惊愕的可爱模样,忍不住清清喉咙,想化解彼此间的凝重气分说:“既欠你的命,只好领受你的情了。” 但阿绚笑不出来,她想起山中那场狠狠地伤她的心的拥抱,“你真正爱的,不是张玉瑶吗?” “玉瑶?不,我只当她是妹妹。”顾端宇顿了一会儿又说:“没错,义父生前曾希望我和她成亲,照顾她一辈子,但我始终做不到。” “因为你不爱她?”阿绚内心的乌云逐渐散去。 “至少不是像对你的爱。”他说。 “对我的爱是怎么样呢?”她心跳加速地问。 “怕你伤、怕你忧、怕你痛、怕你苦,每时每刻,都全心惦记着你,你像一张无所不在的网缠绕着我。”他诚实的说。 “那就是我的感觉。”阿绚拉起他温厚的大手,“我好高兴,我们终于明白彼此的心意了。” “高兴什么呢?”他轻叹一声说:“为了这纠葛难缠的爱,本来应该回海上的我,却还留在这山中。” 阿绚故意忽略他的叹息说:“你已经奔波了许久,休息一阵子又何妨?况且,外面冰天雪地的,哪儿都不能去,不是吗?” “所以我说,男女之爱,是逞个人的私欲……” 阿绚忙捂住他的嘴,“你可别把我们的爱,比成洪承畴和吴三桂的叛国之举,我们的爱是特别的、独一无二的,所以爱我,就要爱得欢欢喜喜、光明磊落,不要有一丝的悔恨和遗憾。” 他抓下她的手,轻轻的握在掌中。“能吗?” “当然能。我三格格能做的,难道你昂藏六尺的定远侯做不到吗?”阿绚挑战式地说,逗得他忍不住放声大笑。 说实在的,顾端宇不懂他们之间如何能爱得没有一丝悔恨和遗憾,但阿绚就是阿绚,有一种天生的智慧,即使是面临到绝崖峭壁,她也会走出一条路来。 这或许就是为什么她能不怕进驻他孤汗闭锁的心底,她硬是拿着火烛,照亮他黑暗的世界;硬是用她的款款深情,填满他内心的虚空,这一切,都给了他自母亲死后,所没有过的温暖及快乐。 阿绚能下床后,就踩着雪,在相连的竹屋中探索,这美丽曲折的建筑,据说是无名和尚一梁一柱盖起来的,模样不似一般的民屋,能住人的只有少数几栋。 问无名盖的原因,他说:“闲来无事。” 阿绚对他的兴趣并不大,一心只在顾端宇身上。 白天,他们共探这琉璃世界,顾端宇练剑,她欣赏;顾端宇伐木,她帮忙。天黑了,暖了泥炉,有时无名会过来,他们就一起下棋、吹笛、看书、说话。 原山寺供他们吃住,阿绚便捐出从耿府带出的新娘首饰和佩件当作香油钱。 洁白的雪复盖了枝头与大地,掩去一切的颜色,也阻隔了尘世的扰攘纷争。他们很少谈未来,如果触及这个话题,阿绚也有本事一笔带过。 她一生中从没那么幸福过,甚至连王府大宅里的荣华富贵,也比不上和顾端宇的粗茶淡饭。她好希望雪不要溶化、不要春暖花开,冬天永远不要过去。 山中的雪夜,雪夜里银辉满映的圆月,是静与美最好的形容。 阿绚坐在窗前,长发挽成一个松髻,一身白袍,专注地读着诗册。顾端宇则和无名则在一旁奕棋,正厮杀得难分难解。 手取黑子,顾端宇偶一抬头,见无名愣愣地看着阿绚,心中颇觉怪异,便故意说:“无名,你走的到底是八阵图,还是美人关?” 无名倒不觉得尴尬,只笑笑说:“端宇掉进醋桶了?” “我从没听过和尚会酿醋的。”端宇不承认,也不否认。“只是不懂,和尚不是四大皆空吗?那盯着美女时,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呢?” 坐在窗口的阿绚,闻言,也起了兴头;接着说:“当然是‘朝为青丝暮成雪’或‘红颜白发’的感慨,再来是色即是空,阿弥陀佛罗!” 无名笑了出来,摇摇头说:“你们都错了!我想的是,我十来岁就遁入空门,不知错过多少人间美事。” “师父,你六根不清静喔!”阿绚开玩笑地说。 “人只要有心,就不会清静,即使是身在佛门,怕也没有端宇那样的思虑清明。”无名看他们同样扬起眉的模样,觉得自己吐露太多了,便说:“夜深了,我得趁云雾还没遮月时,赶快回寺中。” 提着风灯,顾端宇目送他踏雪而去。 阿绚偎着他说:“无名真是个怪人。喂!你刚才真的吃醋吗?” “吃醋是女人的玩意,哪轮得到我?”顾端宇关上防风的窗门,“我只是突然发现,无名剃个光头,有了戒疤,到底还是一个年轻的男人,有美女在左右,仍免不动了心。” “你说我是美女吗?”阿绚微笑地问。 “你明知道自己有独特之美。”他凝望着她,“每当你在月下时,我就想到唐朝李贺的那句‘月漉漉,波烟玉’;在星月交辉下,你就恍如一块洁白的玉,映照着月的精魂。” “不!我若是玉,也只愿映照着你的精魂,不愿再有别的色彩。”阿绚好感动,忘情地贴进他的怀里。 顾端宇毕竟是血气方刚之躯,面对表露爱意,又毫不设防的阿绚,难免冲动。他努力克制自己,轻轻地推开她说:“你该回房睡觉了。” 这些天,他们虽是孤里寡女共处一室,但顾端宇一直维持君子风度,不曾逾矩一步。但阿绚的爱日益膨胀,总想以各种方式亲近他,甚至是夜里,两人隔着一座薄薄的墙,她也觉得太遥远。 像此刻,她不舍得良宵就此结束,便说:“我们把今夜的茶喝完吧!” 顾端宇也不想回去孤枕难眠,于是主动添加炉火,两人之间像有一种在等待什么似的暧昧氛围。 阿绚环视竹屋,找个话题说:“这整片屋子的造法繁复,令我想到北京皇城。我猜呀!这位无名师父很有可能是明朝的王公贵族之后。” “你的观察非常敏锐,说法也不无可能。”他的眼神中有着赞许之意,“明朝宗室庞大,当年李自成入北京,死的死、逃的逃,很多人自此隐姓埋名,要寻也无处可寻。” 阿绚替他斟茶,见他兴致不错便说:“那年你十岁,芮羽说你还离家出走。” “说也奇怪,虽然我才十岁,却也感觉到天地变了色。我在南京流浪时,被人带到西水头的涵洞,这才开始知道什么是反清复明,而那似乎是上一辈子的事了。” “那一年我在北京出生,是爱新觉罗入关后的第一个孩子。”阿绚回忆着,“我额娘常说,满洲若不入关,世上就没有我了。” 他用极怪异的眼光看着她,所以,她又调皮地加了一句。“你也就永远遇不到阿绚这个人了。” 他的生命中没有阿绚,有就如漫长的黑夜中没有亮光。顾端宇苦笑地道:“明不亡,没有你;明亡了,才有你,天地不仁,在我们相遇的背后,竟是一片生灵涂炭。” “不!不要这么说!你忘了吗?我要我们的爱得欢欢喜喜,光明磊落。”阿绚急急地辩道:“我们的爱与战争无关、与仇恨无关,那是纯纯粹粹的美,就像外面满山遍野的白雪……” “世界根本不是白色的,雪也很快就会溶化!阿绚,我们必须面对现实。你是满洲格格,终究要回到北京;而我是南明定远侯,注定要与你敌对,我们之间欢欢喜喜的爱,只能存在原山寺这虚幻的世界中。” “那我们就永远留在这儿吧!”她说。 “聪明如你,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事。”他爱怜地道。 “那我就跟你走,再也不回北京了,忘了我是满洲格格,好不好?”阿绚再也顾不得庄重,像小女孩般地缠着他恳求。 “这更不可能!你想想看,这样你的父母会多痛心、你的族人会唾骂你,甚至下令诛杀你,那你不就成为芮羽第二了吗?”他冷着脸说。 “这不也正好?你们顾家丢个芮羽,我们爱新觉罗丢个阿绚,大家两不相欠!”她倔强地道。 他惊愕地看着她,久久才又说:“怎不相欠呢?你会比芮羽更惨!芮羽嫁岱麟,是由孑然一身到荣华富贵;而你跟了我,是由荣华富贵到一无所有。我所能给你的就只有饥寒受冻,流离巅沛,一连串苦难的日子。阿绚,你是格格之尊,如何受得了这种生活呢?” “我能的。”她坚决地说:“认定远岛、稽州到绍兴,我不都是好好的吗?我并不是那种风一吹就消失的女人。” “我说的不仅仅是流浪之苦,还有随时的死亡、处境的绝望,看不到未来的黑暗……最重要的是,我们反的是你亲爱的家人,在一群反清志士中,你该如何自处?” 这些都是阿绚拒绝去思考的,她只凭直觉的指引,用满腔的爱来填满和顾端宇在一起的每一天,于是,她天真地说:“跟了你是黑暗,那跟我如何?跟我到北京,就不会有死亡绝望,我们会有家、有孩子,你也能功成名就,不再落魄失意……” “你竟如此说?”他猛地站起来,使得茶几翻倒,怒不可遏地说:“你竟想把我变成像吴三桂、耿仲明之流的人?” “不!你当然不是他们!”阿绚抱住他说:“我们大清从来不想毁灭汉人啊!你看我们仍说汉文、用汉官,有很多学者、大儒都为朝廷做事,你就为什么不能摒弃汉满的成见,把明亡清盛当成改朝换代必然的趋势呢?” “不要再说了!我爱你已经是不对了,你竟然还要颠复我的立场和理念!”他狠狠地盯着她说:“我不禁怀疑自己是否爱错你了?” 阿绚被他眼光中的尖锐吓到,心急地哭着说:“对不起,对不起,我……我只是想找出一条路……我不想离开你,更不能忍受你丢下我,让我们今生无法再见……” “阿绚……”她的热泪流过他的手,让他心中的怒气消散许多。 “我不管,我决定了!无论你到哪里,我都要跟着你,就算是入地狱也好,你是甩不掉我了!”她激动地表自心意。 在她水灵灵的眸子中,满含着真切的情意,所有的泪珠都是为他而流呵!顾端宇轻触她的颊,他的嘴中有着她泪水咸威的味道,继续往下,是她颤抖的唇……两人紧紧相拥,又深深相吻,像要一起对抗所有试图拆散他们的力量。 久久,他放开她,看她如玫瑰般娇艳的脸蛋,深吸一口气说:“阿绚,回房去吧!我们之间已太过复杂,不要让一切更混乱了。” 她懂他的意思,也感受到他的爱,还有痛苦。阿绚点点头,走回自己的屋内。 若不是无名提醒,阿绚都忘了这是腊月,很快便要过新年了。此时的忠王府,必定是忙着杀猪炊糕、裁制新衣,充满欢乐的气氛。 说她不怀念是骗人的,但每一次看到顾端宇孤独的身影,想他没有可团聚的家人,她心里就更笃定要伴随他的心意。 自那一夜后,他们就不再提未来的问题,但她知道,顾端宇始终在挣扎,一直不愿认同她的决心。 但她会赢的,因为,忠王府三格格想做的事,向来没有人能阻止。瞧!她不是让最冷硬无情的定远侯都爱上她了吗? 一个降雪初晴的日子,她陪着顾端宇砍柴,他们捏着雪球,看谁能打到最高枝,突然,枝上的雪纷纷飞落,接着是一阵马蹄声传来。 因为久没访客,顾端宇机警的拉住她,充满戒备的驻足聆听。 马上的人一身裘袄,一看见他们,便拉住缰绳,帽子一脱,竟是离开近一个月的潘天望。 “冰天雪地的,你怎么在这个时候回来了?”顾端宇忙迎上去,内心有大事发生的预感。 “报告侯爷,鲁王十一月在台湾崩逝了。”潘天望一脸憔悴地说。 顾端宇往后一个踉跄,他确定自己没听错,但却无法接受地说:“怎么可能?我七月见他时,他还好好的,怎么会突然崩逝了呢?” “我也不知详情,是得耀大哥由台湾托信来,说鲁王急病而亡,我就快马加鞭的北上报告了!”潘天望说。 是老天要灭明了吗?先是永历帝,再是郑成功、李定国和张煌言,现在又是最后一线希望的鲁王,南明不是就此等于崩溃瓦解了吗? “不!我不信!”顾端宇大声一吼,柴堆倾倒在地。 潘天望低头,站在原地不动,阿绚想劝慰顾端宇,但此刻,似乎她说什么都不恰当。 顾端宇头顶着树干,满腔悲愤无由发泄。事情必有蹊跷!当时家人一心向着永历帝,目中并无鲁王,而永历帝死后,他们对鲁王亦没有接受的意思,都是义父为凑合反明的两大势力,才将鲁王送往台湾,谁知却让他客死异乡了呢?! 都是自己不好,救不了义父,又护不了鲁王,且在这里贪一时之欢,消受美人之恩,他定远侯的一世侠名、一身肝胆义气何在呢? 一转头,见到的又是阿绚的花容月貌,他不愿再让自己多想,于是用沙哑的声音说:“天望,你跟我来!” 没有叫她?他不需要她……阿绚痴痴相随,停在他的竹屋外。太阳一寸寸的西斜,拉长她的影子,冷刺她的肌肤,她蓦然醒悟,她要他们的爱欢欢喜喜是多么肤浅的事啊!因为如此,她能分享他的快乐,却进不了他的痛苦,而这痛苦,才是定远侯真正的本质。 门扉一开,潘天望走出来,看到她时,诧异地说:“咦!三格格怎么站在这里呢?” “我……我想你们是否需要茶水?”她说。 “这事怎么敢劳驾三格格呢?”潘天望的态度明显地没有以前友善。 “阿绚,你回房去吧!站在风口,只怕又要病上一段时间了。”顾端宇不带什么感情的声音从里面传来。 她想多说几句话,但潘天望却只是摇摇头。阿绚本可强要进去的,但这样做,对顾端宇的情绪只会是雪上加霜,她满洲格格的身分,就如他伤口上的盐,碰了只会更痛。 于是,她所能做的,就是独坐在房里,让黑暗弥漫在四周,并逐渐围笼她。 掌灯时分,无名出现在竹屋,他要潘天望略为回避,以便和顾端宇长谈。 屋内宽长的桌子上,放着昨日未下完的棋。顾端宇看了他一眼,又回到痛悔之中。 无名拿起白子移动几步说:“你的黑子已经走投无路了,你是要继续浪费时间,还是另起一局?” “我现在没有心情下棋。”顾端宇烦忧地道。 “这盘棋早就不该再玩了,因为黑子气数已尽,不如吹你的笛子吧!”无名说。 顾端宇听出他话中有话,锐利地注视他一会儿,还真拿起笛子吹了一首短曲。 无名打着拍子,唱了传闻中李后主的诗,“江南江北旧家乡,三十年来梦一场。吴苑宫帏今冷落,广陵台殿已荒凉。云笼远岫愁千片,雨打归舟泪万行。兄弟四人三百口,不堪闲坐细思量。” 顾端宇慢慢放下笛子,“你到底是谁?” “这首诗道尽了我的心,但我是兄弟三人,族人不只三百口。”无名静静地说。 顾端宇瞪大眼睛:“你……你是失踪的三皇子?” “没错,我就是永王朱慈灿。”无名承认道。 “天呀!你知道有多少人在找你吗?”顾端宇惊喜交集地说。 “找我又如何?你看、先皇煤山自缢、太子被杀、福王遇害、唐王绝食死、桂王绞于弓弦、鲁王死得不明不白……大明就和这黑子一样,注定要亡,谁来都没有用。”无名悲哀地说。 顾端宇的心情本来已经够沮丧了,再听到他这悲观论调,又想到多少志士牺牲,不禁愤怒地说:“这可是你朱家的天下,你岂可这样不思振作?” “早就没有朱家的天下了!我自十多岁离京,看遍人情冷暖,要取我命的多过救我的,唯有靠佛门才能让我存活至今。”无名说。 “没有国家,活着还有何意义?我们那么多人努力奔走,若有你为精神中心,大明必能复兴!”顾端宇义正辞严的说。 “天命都已算出,你为何还执迷不悟?很快的,吴三桂会亡、郑氏会亡,只有爱新觉罗长存,你又何必做无谓的牺牲呢?”无名干脆更直接地说:“坏棋该弃,我们要玩的是另一局棋。” “你是什么意思?”顾端宇不懂。 “不能留发,又不想留辫,你该怎么办?”无名问。 意即不能当大明人,又不想当大清人,该如何生存下去……顾端宇看着无名光亮的头,缓缓地开口,“当和尚?” “没错,这就是我大明太祖起家的背景,以和尚身分号召天下群雄!而且,满清之下,唯一不必留辫子的就只有和尚,这也更方便我们的行动。” 当和尚?顾端宇的确没有想过这个主意。 “而且,这也能解决你目前的困境。第一,定远侯消失,你就不会成为许多人的目标,在化明为暗之下,一切都能够重新来过。第二,”无名迟疑了一下才说:“当了和尚,就可以让你的阿绚死心,好好地回北京,不再成为你的牵绊。” 他所说的第二点如雷劈般,狠狠地击向顾端宇的心。没有错,刚才他初听鲁王的死讯时,第一个想出气的对象就是阿绚,他想骂她,都是因为她,他才会滞留在绍兴,没到台湾保护鲁王,更或者,这是爱上她的惩罚和天谴! 因为努力克制,因为明白自己的错更多,他才没有口出怨言。 再下去呢?他不但要伤她的身心,还有可能令她爱情幻灭,那还不如现在就送她回北京,还给她格格的荣华富贵,还能保住彼此间那份珍贵的情缘。 而她决意要随他到天涯海角,但他若入了空门,她还能跟吗? 鲁王死亡的消息,在顾端宇心中逐渐平息。他坐下来,看着那局黑子全军复没的棋,因为太专注,连无名何时离去的都没有察觉。 夜极深时,雪又静静的落下,恍若一场无声的泣诉。顾端宇走到阿绚的房间,她斜斜地歪靠在床头,并未真正的安寝。 他痴望着她如海棠般的容颜,手轻轻抚摸着她细柔的肌肤。 阿绚微微睁开眼,梦呓般地说:“端宇,是你吗?你不全怪罪我吧?我好怕你伤心、好怕你绝望,别不理我、拒绝我,好吗……” “阿绚,我永远都不会怪你,我也怕你伤心绝望,所以,你的家人才是你最安全的堡垒,能让你幸福的地方。”顾端宇轻拥着她说。 这情景似梦又似真,阿绚闻到他的味道,感觉到他的温暖,于是又闭上眼睛,头枕在他的肩膀上,很安心地睡着了。 阿绚相信那不是一场梦,他的怀抱及说话的声音都确实存在。而天色蒙蒙亮时,她曾醒来,抚摸着他忧结的眉及哀伤的唇,不忍唤起梦中的他。 可是天大亮后,她下床来,他却已经走了。 走了,不是去汲水、砍柴或练剑,而是离开了,到一个她不知道的地方,只留下几句话—— 阿绚: 满清入关,毁我家园,仅有你,是唯一发生过的好事。 为了你,我不再浪费生命;为了你,定远侯已从世上消失。 红尘勘破,道路更遥远,欠你的命、你的情,只有来生再报。 保重。 端宇 不再、消失、勘破、遥远、来生再报……这是什么意思?阿绚疯狂地在屋子里绕圈,除了风雪,没有人踪。 直到老住持踏雪而来,双手合十的对她说:“阿弥陀佛,顾施主和潘施主一早即离开竹屋,他们要三格格回山下张家,靖亲王和福晋近日便会到绍兴来迎接三格格。” “他们去了哪里?”她昏乱地问。 “去格格所不能去之地。”老住持不愿吐露更多。 不!哪儿是她不能去的呢?就是地狱,她也要与他寸步不离啊!但哪还有比地狱更坏的地方呢? “不!他不可以就这样丢下我,我要在这等他,等到他回来的那天!”阿绚咬着牙说,脸上写满悲愤。 他以为不告而别就没有事了吗?他以为岱麟和芮羽来,她就会放弃他吗?她偏要死守在原山寺,告诉天下人,她满洲格格爱南明定远侯,让他即使走到天涯海角,也永远不得安宁? 三日过去了,雪停了又下,下了又停,他的无影无踪,不断加深她内心的痛。凝眸远望,成为她晨与昏、日与夜的企盼,她像断腕的壮士般,想赌赌看,他们的爱情能否唤他回头。 结果,午后门外响起马蹄声,她奔到竹桥上,等到的是张玉瑶。 一个也曾被顾端宇拒绝的女人,阿绚几乎想不客气的开口请她离去,但格格的教养,使她端凝着一张没喜也没悲的表情面对张玉瑶。 张玉瑶原本是有些幸灾乐祸,因为顾端宇爱上阿绚是一种背叛,令她痛恨又嫉妒。现在顾端宇走了,表示国仇家恨依然是胜利的一方,满洲人想得汉人的心,即使是黄河、长江都枯竭了,也不可能。 “你等也没有用,端宇不会再回来的。”她跨下马说。 “这是我的问题。”阿绚忍着寒冷,淡淡地回答。 “我也曾像你这样,一天一天地等,但最后证明是毫无意义的。” 阿绚心里想着,当然毫无意义,因为端宇不爱你,而他爱我,一切都会有所不同……可是,这些话她没有说出口,她初尝伤心的滋味,又何必残忍地如此对待另一个女人呢? 想到此,她反而对张玉瑶升起一份悲悯之心,和善地说:“你骑了一段路,进来喝杯热茶吧!” 张玉瑶觉得有些惊讶,但并没有拒绝。 两个女人面对面而坐,心不在茶,却又慢慢地饮啜着。 张玉瑶见阿绚不语,于是先开口,“端宇也并非真的狠心无情,只是他的心全被反清复明填满,再也容不了其他。这种男人,我在南明志士身上见多了。包括我父亲在内,他们一波波赴死,不知留下多少痛不欲生的寡妻幼儿,这甚至比狠心无情更可怕,因为你要恨也无从恨起。” 阿绚没有回应,只喝一口茶,突然问:“端宇曾说他有很多‘红粉知己’,是真的吗?” 张玉瑶猜不透她的心,便照实说:“是有不少女人喜欢他,但大多是风尘中的女子,其中最有名的就是南京名妓任燕燕,她还曾经想为端宇进入将军府去暗杀岱麟呢!可惜岱麟没有看中她。” “这一段我有听过,我堂哥不是好女色之人。”阿绚点头说。 张玉瑶又说:“我曾嫉妒任燕燕,任燕燕也视我为眼中钉,现在想来很可笑,尽管费尽心思,端宇却都没有感觉。” “你第一次见到端宇是什么时候?”阿绚好奇地问。 “六年前吧!那时我十四岁,初见端宇,就知道他是个不寻常的男人,我的目光也再离不开他,一心想随他左右;但我也逐渐发现,对端宇而言,女人不比一场战争或谋策来得重要,所以才死了这条心。”看见阿绚的泪如珍珠般落下,她忙改变语气,“三格格,你别哭,痛苦很快就会过去的。” “我哭,不是因为痛苦,而是好羡慕你。”阿绚抹去泪痕说:“你瞧,你在六年前就认识端宇,而且能够顺理成章地爱他、陪伴他,没有人认为那是错的。可是我,却得跨越千山万水,经历种种阻挠和挣扎才能爱端宇;而这爱还得忍受许多的诅咒和唾骂,所以,你究竟是比我幸运的。” 这番话深深地撼了张玉瑶的心,刹那间,她心中多日来的妒恨及不满,都如烟般消散了。站在女人的立场将心比心,阿绚的确比她爱得更勇敢、更艰险、更义无反顾。 张玉瑶发自内心地说:“不!你比我幸运,因为端宇从不为任何人停留,只为你,我想,他也不得不对你动情了。” 阿绚仿佛找到一个可宣泄心事的好姊妹般,握住张玉瑶的手就问:“你知道端宇到哪里去了吗?” 张玉瑶摇摇头,“这次他们什么都没说,只派人捎了一封信来,要我带你下山;不过,我猜他们是去台湾了。” “我们一起去台湾找端宇好吗?”阿绚急切地说。 张玉瑶看着她,久久才开口:“三格格,你为爱可以背弃亲人、族人,但你有没有想过,你的爱对端宇有什么影响?一个以反清为职志的定远侯,身旁跟着一个大清格格,如此一来,他还能得到众人的信服吗?你一意相随,到时只怕会把端宇逼到满人要杀他,汉人也容不下他的地步啊!这就是你要的爱吗?” 阿绚的脸色顿时变得雪白,手像烫到般缩回来。 张玉瑶站了起来,“很高兴和你谈了这么多,不过,我今天来,主要是告诉你,明天靖亲王和福晋就会到绍兴了。” 阿绚注视着张玉瑶离去的身影,想到方才那段令她寒彻心骨的话。自己和顾端宇的爱,真的不能超越民族、国家所划分的界线吗?可是芮羽和岱麟不就冲破一切困难,成为佳偶吗? 她的心太慌太乱,许多事怎么也想不进,只知道自己不能离开原山寺,否则,她和顾端宇就真的今生无望了。 车声辘辘,在马儿奔过,激起片片飞雪时,阿绚已妆扮妥当。这段流亡的日子,她穿的都是一般的粗衣,今天为了靖亲王夫妇,她又拿出那件当初穿在新娘装下的白旗袍,让自己看起来不要太过惨淡。 马车停下,原山寺的老住持已等在竹桥上,护卫的士兵一字排开。守住每个出入口,令阿绚回忆起以前在北京受众人宠爱的生活。 岱麟先下车,再来是芮羽,他们诚心的接受老住持及知客僧们的礼见。 芮羽一抬头,看见在竹屋前的阿绚,发现她清瘦了许多。半年前辞别,她眼中仍有着小女孩的天真光彩,如今则多了一份女人的沉静。芮羽一惊,向来一意孤行的顾端宇,究竟对阿绚做了什么? 岱麟是一脸藏不住的恼怒和严肃,原以为这一趟格格堂之行,一方面可以稍解芮羽的思乡之苦,一方面避开官场政争,却没想到一个顾端宇、一个三格格,得让他在这冻寒的十二月天,南北奔波不已。 “阿绚!”不顾岱麟的脸色,芮羽快步向前走着。 芮羽的这一声,像是唤起了阿绚满腹的委屈,泪水在眼眶中打转。 “这些日子你受苦了,今天我们就是要来带你回家的。”芮羽拉住她的手说。 阿绚摇摇头,说不出话来、微微问岱麟行个问安礼。 岱麟命所有的人待在门外,自己、芮羽和阿绚则进入竹屋内,想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弄清楚。 他还没开口,阿绚就先说:“你们今天是白来了,我不打算离开。” 这无异是火上加油,岱麟不管芮羽先前的叮咛,生气地说:“三格格,你知道你给我们添了多大的麻烦吗?为了你,我一路从江宁寻到福州、再从福州寻到江宁,只怕对你父母无法交代,你居然说我们白来了?” “对……不起。”阿绚低声地说。 “让我来问吧!”芮羽对岱麟使个眼色,再委婉地问阿绚,“你和我大哥之间到底怎么一回事?” 阿绚不解她的意思,于是,芮羽拿出一封信递给她。打开一看,竟是顾端宇的笔迹—— 芮羽: 仅管我仍不承认你是顾家人,但为了阿绚,我不再否 认你和岱麟的婚姻,也不再扬言要取你性命。 我今天将阿绚毫发无伤地交还你们,我希望你们能带 她回京,不许再入福州耿家一步,如果她有受到任何逼迫 及委屈,我必闹得鸡犬不牢、天下大乱! 顾端宇 阿绚看完了信,泪水更遏止不住地落下。他真的是爱她的呵!她忍不住说:“我和端宇彼此相爱……” 最坏的猜测终于证实,岱麟怒责地说:“荒唐!你怎么会爱上一个绑架你的逆贼呢?” “端宇不是逆贼,他忠孝双全、义薄云天,是我见过最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比你们要我嫁的耿继华不知好上几万倍。”阿绚辩驳着。 “放肆!你忘了你满洲格格的身分吗?”岱麟铁青着脸说。 “芮羽当年不也忘了她汉人的身分,爱上你这大清王爷吗?”阿绚豁出去地说。 “这两件事怎能相提并论呢?”岱麟强制镇静地说:“我是王爷之尊,能给芮羽一切她想要的,能确保她一生的幸福,但顾端宇行吗?他现在连自己都三餐不继、居无定所,又怎能给你格格般优渥的生活?而且,你爱上逆贼是家法不容,不是白绫赐死,就是贬降为平民,你想过后果吗?” “我都想过了!我不在乎,我就是一心一意要跟随端宇。”阿绚咬着牙说。 “即使本王此刻赐你死,你也不改心意?”岱麟瞪着她问。 “没错,我死也不改!”阿绚顽固地道。 芮羽看情势就要闹僵,忙对岱麟说:“王爷,你不要动不动就提出‘死’字,我大哥也明白他和阿绚的爱是一场灾难,所以才远远的避开,你何必要让事情无法收拾呢?” “那是她自己太执迷不悟了。”岱麟无奈地说。 “这太不公平了!为什么你们的爱可以得到大家的祝福,而我和端宇就要受诅咒呢!”阿绚伤心地说。 “阿绚,这或许是我们命不同吧!我无父无母,所以包袱轻,牵挂少,能爱就爱;但你身为大清格格,有尊贵的家世、庞大的亲族,不能说丢就丢,这也是王爷苦恼之处。” “本王苦恼的还多着呢!福州方面,耿仲明已死,靖南王位的继承权僵持不下,全在三格格回不回去的一念之间。”岱麟说。 “管他准继承王位,反正我绝不回去!”阿绚铁了心的说。 “这婚可是太皇太后指的,你要抗旨吗?”岱麟说。 “王爷,我们不是说好不逼三格格的吗?”芮羽安抚好岱麟再对阿绚说:“阿绚,王爷可以同意你不嫁耿继华,他也会在太皇太后面前承担一切,但请你一定要和我们回京,这也是我大哥在信里要求的,如果你留在这里,不但解决不了问题,还会制造更多的问题。” “问题!问题!你们永远只会叫我牺牲,顾全大局!”阿绚泪眼模糊地说:“而你,口口声声说爱的芮羽,竟要叫我放弃爱?你们没有一个人为我想,好!没关系,我反正也铁了心了,立誓要在这里等端宇回来。你们要赐我死也好,不赐我死也好,从今天起,就当忠王府的三格格不存在了!” “芮羽,是她要逼我使出撒手锏的!”岱麟说完,便往外大吼,“来人呀!把三格格架上马车!” “不要!我不要离开!”阿绚快步走到芮羽身边,哭着说:“求求你,我若一走,就再也见不到端宇了!” 在一片混乱中,原山寺的老住持突然站出来说:“请容老衲说一句话。” “师父有什么话请说。”岱麟有礼的回答。 “三格格,你再留于此地,也是等不到端宇的。”老住持对着阿绚说:“我那日说他去格格所不能去之处,是千真万确的,因为端宇已经看被红尘,剃度出家了。” 此话一出,在场的几个人都非常震惊。阿绚仿佛到了一个奇黑奇冷的地方,只有顾端宇留书上的那几个字在她脑海里流荡着,红尘勘破、道路遥远……欠命……欠情……来生再报……这就是出家的意思吗? 端宇,你竟连和我商量的余地都没有!你不只欠命、欠情,还欠我的一生呵……你根本没心没肝,故意要断我的活路!阿绚瞪着老住持,脱口而出的是,“我不信,我不信,你们骗我——” 她踩着雪,奔过每一个人,小桥和大树,她的发丝飞散,脸颊被风刮红,在几个踉跄后,来到原山寺的大殿,凄厉地叫喊着,“顾端宇,出来!你给我出来!” 她一声声喊,回音一句句散落,纷乱中,仿佛众神怒视,几个小沙弥躲在暗处,最后是无名走出来:“三格格,此乃佛门净地,请勿……” “给我叫顾端宇出来!”阿绚毫不客气地打断他。 “三格格,此地没有叫顾端宇的人,有的也只是与尘世了无关系的佛门弟子,你请回吧!”无名冷冷的说。 “见不到他,我永远不回去!”她的悲愤化为冷彻心底的寒意,话语锐利如剑锋。 阴暗的柱子后走出一个人,静静的立在神坛前。 阿绚倒抽一口气,那一头青光,身穿袈裟的男子,不就是她朝思暮想、日夜盼望的顾端宇吗? 他手拿念珠,朝她微微颔首,正要开口,阿绚使浑身颤抖,气极地说:“如果你敢开口阿弥陀佛,喊我施主的话,我死也不会饶你的!” 顾端宇脸色惨白,眼中有止不住的慌乱。 脚步杂沓中,芮羽的声音首先传来,“大哥——” 这称呼平抚了顾端宇的心神,“福晋,这世界上已没有你大哥这个人,没有顾端宇,也没有定远侯。” 芮羽其实也无法接受这情况,依顾端宇的个性,既强且傲的人,怎么可能会遁入空门呢?她扶着就快站不稳的阿绚问:“为什么?为什么你要选择这条路?” “你志了我曾说的吗?乱世苟活,这是保你不受污染之路,结果你没走,我却进来了。”顾端宇字句中有掩不住的谴责意味,“国已亡、家已破,生不得、死不能,在万念俱灰下,只有在佛门中参因果、求解脱了。”他声音清冷的回答。 “参因果?”阿绚重复着他的话,不屑地道:“你怎么参呢?你在人世间已种下太多的因,你的志业、我的爱,你又如何一笔勾销?我一直视你为英雄,却没想到你懦弱至此,竟躲到佛门里来了!” “阿弥陀佛,三格格,佛门不是躲,而是勘破爱欲生死原是空。人既已出家,就不要再苦苦相逼。”老住持走到阿绚的面前,语重心长的说。 苦苦相逼?到底是谁逼谁?阿绚的内心充满天地不应的悲愤,她踏遍千山万水而来,他竟要逼她跳崖?阿绚只觉胸中的一口气几乎提不上来,直指着他叫道:“顾端宇,你好狠的心肠……” “三格格,从今以后,世上没有顾端宇,只有叫‘月漉’的出家人。爱原是痴嗔、欲本是烦恼,一意执着,就如作茧自缚,只有堕入无边的恶果,我们彼此觉悟吧!”顾端宇转着念珠说。 他那三格格叫得多绝情啊!而他竟敢对她说佛理?!阿绚处在极度的无望中,冲向顾端宇,抓起他的念珠朝天一洒,像打散她碎裂的心! “阿绚——”芮羽和岱麟惊叫地拉住她。 另一边的老住持及无名则护住顾端宇。顾端宇手一空,直望着阿绚,心一寸寸地绞痛起来,几乎忘了自己在坚持什么了。 “王爷,请回吧!已是原山寺晚课时分,大门必须禁闭了。”老住持对岱麟说。 无名推着顾端宇往后殿走去,阿绚突然像被什么刺了一下……月漉?那不是“月漉漉,波烟玉”吗?月照在白玉,是他形容她的美,他以为她不记得了吗? “慢着!”阿绚叫住了他,想说什么,却空有千言万语而说不出口,有满汉之隔、有国仇家恨、有生死相随、有缠绵不绝的爱…… 她一时之间竟说不清,只觉得有许多重物压下,看到他抑难言的双眸,她绽放出一朵微笑,神秘无解却极美的笑……然后身子一软,就昏倒在地。 顾端宇有股想奔向她的冲动,但无名及时制止他,一只手挡住他的臂、只觉得快要拆筋撕骨;再另一只抵住他的腰,传来一阵剧痛。 无名开口低声说:“你要在这最后一刻,让一切的努力前功尽弃吗?” 顾端宇运的气,像要爆掉似的,直到他看见无名涨红了脸,察觉自己就要伤了是三子时,才硬生生的收回那股力量。 岱麟抱起昏厥的阿绚往大门走去,芮羽回过头,不舍地望着顾端宇。顾端宇触及她的目光,再一次颔首,复杂的眼神,只静静化成一句“阿弥陀佛”。 一阵风吹过,树桠间的雪片回旋来去地飞散,恍若春天的杨花,无根地乱飘零。 顾端宇随众沙弥回到后殿,一声晚钟敲响,他只想到阿绚最后的那抹笑。 她为什么笑呢?为什么要那样笑呢…… ------------------ 晋江文学城 Helen扫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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