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圣平实在懊恼极了,他这辈子还没犯过那么大的错误,真是该死。如果这错误是发生在手术室,不但他一世英名毁了,恐怕连志愿到非洲小部落行医,都没人敢请他。
  他一向是以冷静著称的人,每件事都可以在他理智的思考下迎刃而解,比如小学爬山时遇见大黄蜂,中学去海边时遇见疯狗浪,他都处变不惊地化险为夷。大学时守死人,解剖尸体,他一样面不改色。
  他不是不怕,只是晓得不能冲动,一冲动荷尔蒙乱分泌,整个人就成了被转的陀螺,东西南北都分不清。
  哪知道这个汪晓青真的让他变成一只又笨又拙的陀螺呢?连到现在他的头都还昏沉沉的。
  他大概是从认识她那天就开始转了。先是院长的压力,再是晓青女性柔婉的殷勤,送cD和画达到高峰。他应该再更明确拒绝,但不知为什么,一见到汪家人那真诚的笑脸,总开不了口。
  让他转得更厉害的是瑾平那三个丫头。在她们看到晓青亲自送礼到家后,简直渲染得不象话,变成天方夜谭中一千零一夜的故事接龙,每天都要换新花招来嘲笑他。什么“院长的东床快婿”、“驹马爷,锦袍加身”、“有位才子,在水一方”……等。他不免怨起晓青,一个好好的女孩子家,又不是没人要,干嘛跑来巴结男生呢?
  然后在儿童病房看见她,他几乎气炸了,气她降格以求,追他追到医院来了。这一下整个医院绘声绘影,由烤肉会开始的连续剧,一集比一集精采。他那天在办公室对晓青吼,要她顾及他、启棠及谊美的心情,其实他真正想的是晓青的名誉。他一听到别人批评她,内心就很不愉快,是不是他下意识知道,她其实不是那种被宠坏的富家千金呢?
  那一巴掌把他的理智又打回来。无论如何,他的处理方法都不该那么莽撞火爆,何况事实并非如此!
  他很沮丧地去看谊美,不是想证实什么,因为他已经相信晓青。他只想聊聊天,看有什么办法可以补救。
  “汪小姐和谊美很投缘,几年来我们转哪家医院,她都不间断地来看谊美,教她画图唱歌。”林太太说:“我从没见过那么善良的女孩子。”
  “我好爱汪姊姊呢!她可以把我想的每个故事都画下来。”谊美的眸子发出难得的光彩。
  圣平翻着画册,每一笔触都如此细致优美,没有丝毫草率应付。他想起她送来的“夕雨”,他竟辜负了她的好意。是否这些年太过顺遂,又习惯面对生死,心灵麻木到连小小的谊美都不如了?
  他郑重向她道歉,但没想到引来她更进一步的误解。她以为他是怕她去向启棠告状,才这样做的。这点让他很沮丧,她真把他看成是趋炎附势的小人和表里不一的大混蛋吗?
  为了表明心中的坦荡,当启棠质问他和晓青的事时,他直言不讳说出自己的鲁莽,但就只限于谊美的这一段,其余皆避开不谈。
  “难怪晓青会气成那样。”启棠摇头说:“这孩子一向心最软,对朋友同学都很好。你把她当义工的事说成在玩游戏就不对了。”
  “我知道了,所以才千方百计要向她道歉呀。”圣平说。
  “这你放心,晓青最不会记仇,她很快会原谅你的。”启棠说:“我只想知道,你们之间到底有没有进展?”
  “我……”圣平本想坦白说,但仍用婉转的方法,“我想经过这件事,我一定变成汪小姐的拒绝往来户了。”
  “这点我倒可以帮你的忙。”启棠立刻说。
  “哦!不必了!”愈描愈黑,圣平赶快说:“一切顺其自然最好,尤其男女感情之事。我怕万一院长插手,汪小姐对我愈来愈反感呢!”
  启棠想一想才说:“也对。我最近被我大女儿弄得焦头烂额,实在也不敢再管你们年轻人的事了。不过你最好快把误会解释清楚,没有晓青的笑脸,我日子也不好过呢!”
  院长的命令能不遵从吗?况且祸是他惹出来的。
  电话不接,拜访不见,唯一的方法就是到晓青的学校去站岗。
  说到站岗,圣平不是很有经验,事实上医科学生被人高捧着,很少有这种机会。他的一个同学便曾经吹嘘,说只要女朋友迟到一分钟,他掉头就走,不管任何理由。圣平刚进医科,也曾和一些女孩约会,她们都没让他等过,反而是他课业太忙,常迟到不说,还健忘爽约,弄得对方拂袖而去。
  没想到已届而立之年,还回头来玩这把戏。他特别穿上运动衫和牛仔裤,彷佛是一个年轻的大学生,才不会引人注意。
  他在晓青的教室外等地下课。钟一响,一大堆人走出来,晓青和一个女同学低头交谈。她穿著秋葵绿吊带裤,上罩一件白色短毛衣,他再一次觉得她的清纯秀丽,加上那股别人没有的娇贵,像暖房中纤尘不染的兰花。
  那朵兰花看到他时却如看到鬼,站着不能动了,他只好迎上去。
  “你来做什么?”她惊恐地说。
  为躲避众人好奇的眼光,她快速走到外面,圣平迈着大步,很快跟上她。
  天空下着细雨,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圣平方才已淋了有些湿,实在很不愿意又进雨中徘徊。但晓青可不管,她早撑开一把素青有几朵风铃草的伞,干干爽爽地向前行。
  “我是来道歉的。”最近这句话他不知重复多少遍了。
  “我不是说过,我不会告诉我爸爸所有的事,你为什么老阴魂不散呢?!”她睁大眼,看着雨在他头上形成一层水雾。
  “你爸爸已经知道了。”他尝到嘴中的雨水。
  “什么?”她惊讶地说。
  “我告诉他的,表示我的歉意是真诚的,绝对和你爸爸没有任何关系。我不该这样误解你,又胡说八道。你能原谅我吗?”他非常诚恳地说。
  她瞪他一眼,转身就走。天呀!果真是千金小姐,脾气派头都不小。但圣平不敢有怨言,亦步亦趋。谢天谢地,这回她很快走到学校餐厅,让他不至于成了落汤鸡。看来他不是琼瑶小说中男主角的料,因为他不觉得悲壮,反而担心感冒,排了好长的工作计画会受到阻碍。
  下午三点,餐厅只有一些在聊天的人,他们坐在窗边,由屋内看而是舒服多了,不必担心生病或酸雨的问题。
  “你原谅我了吗?”他又问一次。
  “很难原谅,从来没有人给我这种侮辱!”她犹有余怒地说:“居然敢说我利用谊美来倒追你,把我说得一点羞耻心都没有,任何人都忍不下这口气的。”
  “是我的错,我不该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你的一记耳光把我打醒了,所以我来认错。”他说。
  提到耳光,她的气似乎消些,说:“我还以为你不一样,没想到天下乌鸦一般黑。”
  他不明白她指那一桩,只能说:“其实我压力也很大。自从你父亲请我到你家吃饭以后,医院就谣传很多。我不愿意别人说我是攀龙附凤的人,所以对这些事难免会敏感些。”
  “谣言怎么能听呢?”晓青说:“这是你之所以拒绝和我来往的原因吗?”
  “不止如此。”她的脸色尚佳,圣平大胆说:“比如说我们是截然不同世界的人,我曾对你父亲说,你像朵娇养的兰花,我一向工作至上,没有信心可以带给你任何幸福。”
  “真的吗?”晓青怀疑地看着他,“你是因为我的学历及聪明才气比不上你吧?!”
  “不!你很聪明、很有才气。”他很怕事情又弄僵,“你的音乐艺术才华都不是一般人有的。因此我更犹豫,因为我们成长的方式和世界有这么多的差异。”
  “连做朋友都不行吗?”她仍没有笑意,“像我送你画和cD,你执意退回,就令人很难堪。”
  “我再一次抱歉。”他突然找到一个台阶下,“做朋友当然可以,只怪我反应过度了。你现在还愿意交我这朋友吗?”
  “没有什么不愿意。”晓青说:“一切说清楚就好,现在知道你有女朋友,我老爸也不会胡乱凑对了。”
  “女朋友?”他愣了一下,不希望她再有任何误会,“事实上我没有女朋友,否则我也不会赴你父亲的约了。我不是那种见利忘义,对感情不忠贞的人。”
  “真的?”她慎重问。
  “真的。”他慎重点头。
  一粒水珠终于由他发梢滴到额前,晓青才看到他的狼狈样,默默地由背包拿出一条淡青色的手帕递给他。
  圣平有些迟疑。
  “放心,对任何朋友我都会这样做的。”她淡淡地说。
  那条手帕质料和做工都很精致,一角绣几朵粉红小玫瑰花,一角绣个嫩芽绿的“青”字,帕面有隐隐的香味。在她的注视下,他不得不擦擦头和脸。
  “很美的手帕,你自己做的吗?”他不自在地问。
  “我在家专做衣服一向不及格。”她说:“这是我姊姊的作品,她很有天分。以前她总帮自己绣芙蓉,帮我绣兰花,最近改为玫瑰,就像我们住在虚幻的玫瑰花园中一样。”
  “玟瑰花园?”他不解地问。
  晓青告诉他有关玫瑰花园的故事,但他不知道他曾被比为花园外的野兽。
  “我得承认,你是个很奇怪的女孩。”他说。
  他的预感没有错,她有太多不可测,不是他惹得起的。
  “好啦!我现在真的原谅你了,你满意了吧?”她带着笑意说。
  “为了表示我的诚意,我可以请你吃晚餐吗?事实上是我欠你的,我早该请你了。”他也露出微笑。
  “有何不可?”她大方地说。
  两人走出学校,天已放晴,他的衣服也干得差不多了。远处的山在一片薄雾中,有太阳强力穿射,形成一条淡淡的彩虹。
  正要上圣平的车子,戴了一副大墨镜的天宇,下了红色跑车,匆匆跑过来。
  “晓青,我正要找你!”天宇喘着气说。
  “你回来了呀!”晓青说,她今天可真忙。
  “昨天到的。我一回来就听说郁青离婚了,到底是怎么回事?”天宇问。
  “消息传那么快吗?”她有些意外。
  “可不是。我打电话问郁青,她不理我,所以我来问你。走!我们找个地方谈谈。”他急着说。
  “可是……”她看看天宇,又看看圣平。
  “这人是谁?”天宇不客气地问。
  “我来介绍,这是周圣平医师,这是葛天宇先生。”晓青站在两人中间。
  “哦──是医生。”天宇的语气充满不屑和侮辱的味道。
  圣平也不想友善打招呼。他对天宇这偶像歌手的脸是有些印象,但非常讨厌他方才随意打岔的态度和现在目中无人的样子。
  已有路人对天宇指指点点,甚至有几个女生要走过来签名。
  “快点,否则待会就很难脱身了。”天宇拉着她说。
  晓青抵不过天字的力气,只好对圣平说:“对不起,你的晚餐只好继续欠了,拜拜!”
  看着他们的车开走,圣平傻在那儿。晓青竟丢下他,和葛天宇跑了?他还以为她一心暗恋他死缠他呢!原来真正出丑的是自己,难怪晓青说他往脸上贴金,一身臭都不知道。
  此刻他有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他自己也不懂。原来请吃饭是随便说说,没想到他还真期待呢!
  天空又下起毛毛两,洒在太阳光中,形成绚丽的太阳雨。山边的彩虹已消失,一切慢慢回复到原有的夕暮黄昏景色了。
         ※        ※         ※
  天宇的新歌发表会十分成功,在为“寻觅”打歌造势之际,他已为下一个主题烦恼,选了半天,仍用先前开玩笑提到的“迷失”。他约晓青出来,就是谈作曲的事,不过他更高兴郁青也到了,整个话题就围着郁青绕。
  那一天晓青把离婚的情形告诉天宇后,天宇并未如想象的发表一堆意见,只是很沉默,似乎有些话闷在眼睛内,无法用口表达。
  以后他们三个人常一同出游,目的是让郁青开心,最后都只剩晓青在唱独角戏,气氛很怪,表面上她主导一切,但感觉上却像局外人,就比如此刻。
  “我打算去旧金山去念艺术学院,我会住在宣秀表姊那儿,她念音乐学院,对西岸很熟。”郁青谈出国计画。
  “旧金山我去过一次,很浪漫的城市,地势高低起伏,港湾有迷离之美。我还记得那首歌,如果你要去三藩市,手上要带一束花,我倒想带我的歌喉,到金门大桥高歌一曲!”天宇边哼边说。
  “拜托,你又不是世纪大歌王多明哥或帕华洛帝,你一站上去,恐怕会被人当成疯子!”晓青笑不可支。
  “你可以挑个雾浓的日子,只听到声音不见人,既不尴尬又满有意境的。”郁青抿着唇笑。
  “还是郁青的提议有建设性。”天宇扬眉说。
  “废话,你这回又送她一个俄国芭蕾娃娃,她当然说好话啦!”晓青皱鼻子说。
  “我不是送你一本俄国末代沙皇最终结局的书吗?”天宇说。
  “还说呢!整晚拉着我一起看,边看边哭。”郁青无奈地说。
  “你不知道那四个公主,个个粉状玉琢,长得好象布鲁克雪德丝和克劳蒂亚雪佛,气质还更高贵优雅,却在冰天雪地中被枪毙,才二十出头呢!我想在玫瑰花园中长大的她们,面对这种残酷的死亡,不知是怎样的心情呢?”晓青有感而发地说。
  “俄国皇宫种很多玫瑰花吗?”天宇问。
  “不是。玫瑰花园只是我们的暗语,代表完美的世界。”郁青解释。
  “世间哪有这种地方?”天宇嘲笑说。
  晓青白他一眼。
  “对了!我记得有一位公主不是逃出来了吗?”天宇说。
  “是安娜。不过后来DNA证明她是假的。”晓青说:“但是那假公主也带给某些人许多的安慰。”
  这时天宇的行动电话响起,他听着皱起眉来,传给晓青。
  “我的?”她很意外,接了过来。
  “晓青吗?”是圣平的声音,“谊美病危,你快点过来!”
  天呀!她连忙告辞,赶到医院时已流了好多泪。她知道谊美试过很多新药都效果不彰,死亡阴影在人人心中,但没想到真有面对的一日。
  她一到病房,就看到很多人在那儿低泣。床上的谊美已走完她短暂的人生,用白布覆着,身形好小好寂寞。
  “谊美──”晓青跪在床前忍不住哭叫出来。
  她这一哭,一些女眷又跟着悲嚎。
  “别叫了,让她安心走吧!她年纪小,黄泉路远,你们一直叫她,她会心慌的。”
  有人说。
  哭声立刻转小。有一双手臂扶起她,温暖的胸膛,她一抬头,看见圣平。
  推车将谊美带走,众人随着。依旧是医院走廊、川堂、电梯,但有一个才熄灭的小生命,四周变得好陌生,而且路愈来愈奇怪,像暗了许多,最后才明白是到了太平间。
  谊美暂停放在冰冻柜。空空的推车在一旁,大家一时间都有很强的失落感,尤其是谊美的父母,似乎忘了地球在转,天是蓝的,人要活着,整个人卡在一个空虚的谷地,不知该怎么办。
  晓青走过去握林太太的手。
  “谢谢你。”林太太哭着说。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终究要走的……。
  圣平一直陪晓青走出医院大门,他拉住她,神情很不放心。
  “我还有班,不能送你回家。”他说:“干脆你到我的公寓休息一下,等心情平静后再走,怎么样?”
  她太悲伤了,无法决定什么,只有随他到公寓。他帮她开了锁和灯,交代几句话,就匆匆回医院。
  她呆坐在沙发上,脑中装满了谊美生前的种种。记得第一次见面,谊美天使般的笑容,就给她一种好亲切好贴心的感觉。这几年她和很多儿童病房的孩子成为好朋友,但谊美仍是不同。尤其在说故事和画图后,谊美变成她内心的某个泉源,两人的交流化为心灵上的投契。难怪林太太老说她和谊美前辈子必有宿缘。
  想到此,她干涩的眼又流出泪水,她的心都如此痛,何况谊美的家人又不知如何伤心呢!
  圣平放在她前面的纸巾已经一张一张被她抽光了。
  他为什么对自己那么好?记得刚认识时,他避她唯恐不及的样子,实在令人难堪和好笑。他说的没有错,她的确有倒追他的念头,但现在是鸭子嘴硬──死不承认。她也不明白当时为何迷他到忘了女孩子的矜持,在他办公室的冲突彻底击碎她的痴恋,而似乎也化解了圣平的顽固和偏见。走出那些迷障,情况并不糟,反而更好呢!
  他来学校等她,低声下气求她的原谅,她的满腔怒气一下化为零,心中所有的坚持也立刻瓦解。他道歉的样子实在太可爱了,眼神由男人的严厉,变成男孩的乞怜,他可能都不知通自己的转变吧!
  过去几个星期他们成了朋友,她很大方地打电话给他,虽然两人没机会单独出去,但至少进步到称呼名字的地步。在谊美病床前碰见,他的笑如同温暖的春天……
  想到谊美她又哭了。不行!再哭下去,她一个礼拜都无法见人了。
  她走到浴室清洗。看到镜中的自己,眼圈红肿,如果今晚不再掉泪,或许冰敷一下就好,反正家里的女人有的是秘方。
  她打开柜子看看,陈设简单,只有男人的刮胡用具。栏杆上挂着毛巾和浴巾,别无他物。她洗洗脸,就拿圣平的毛巾擦脸,上面有淡淡的味道,像他身上的,她的脸不自主红起来,彷佛做了什么亏心事。
  走出浴室,她才第一次有心参观他的住所,只有四个字形容──简陋混乱。客厅就基本的一个沙发、一个茶几、一张大书桌、一具书架,书架上放着音响和旧电视,书歪歪斜斜地堆了到处都是,连计算机土、地板上都不放过。
  唯一可看的是墙上那幅画……慢着,那不是久违的“夕雨”吗?疏淡的两,落在林中,雾里有虹影,阳光在远方……。他竟留着,还挂了起来;晓青忙去翻cD架,舒伯特的“未完成交响曲”和奏鸣曲都在,他没有丢,可见他也不如想象中的排斥她嘛!
  她心情好一些,开始帮他清理,做她在家中从未动手过的打扫工作,从客厅到卧房。
  卧房的衣服落了一地,她一一拾缀。在叠被时,她突然想到那个叫海玲的干妹妹眼神充满敌意……。圣平和海玲真不是男女朋友吗?
  晓青仍然介意,表面上她说当朋友,事实上她还是好喜欢他呢,怎么办?
  打开窗喘一口气,从窗口可看见医院,她自幼看到大的建筑,竟令她有一丝悲伤,谊美不在了,她再也见不到那纯真的笑容了!泪又忍不住掉下来。
  没有手帕,只好用袖口。她回到客厅,门锁开了,圣平提了两袋食物进来。
  “你还在哭呀!”他皱眉说。
  “你不是还有班吗?”她擦泪说。
  “我和别人暂调两小时,待会就回去。”他从书架上翻出两个大碗说:“我买了牛肉面,填一填肚子吧!嘿!你帮我整理房间了……”
  “我找些事做,才不会哭得更伤心呀!”她忙说。
  “真不好意思,让小姐动手。”他边盛面边说。“我想你在家从不做这些事吧?!”
  “我也是一双手十只指头,为什么不做?”她骗他说:“你以为我家专是念假的吗?”
  “那就谢谢你了。”他把面端到她面前,“趁热吃吧!”
  “我吃不下。”她摇摇头。
  “都八点了,你一定饿了。”他说:“人一饿血糖就低,血糖低就胡思乱想,人会悲观起来。我保证你吃饱后,心情会好一点。”
  “面对生死,你怎么还吃得下东西呢?”她说。
  “我是医生,你忘了吗?面对生死是我每天的课题,如果因此而不吃饭,我不早饿死了吗?”他说。
  “你怎么受得了呢?”她忍不住问。
  “医生也是人,病人死了也会难过,尤其是长期相处的老病人。当实习医生那两年,我也经过好几次心理调适,才能面对生老病死,而不乱了方寸。”他陷入自己的思绪中,“我承认真的很难,它们总挑起你最脆弱的感情。我有一个同学就受不了无止尽的死亡,拋弃家庭女友,拋弃远大的前程,遁入空门了。”
  “我可以体会他的感觉。”晓青说:“像谊美走了,我心中的某个部分也跟她走了。每天看见生命凋零,心不是一天天空吗?”
  “你真的好特别。每个人听到他出家,都骂他逃避、不负责、不够坚强,你是第一个毫不犹豫为他说话的人。”圣平看着她说:“他说的话和你有些类似。他说医院令他无法呼吸,佛教才能解决人类心灵中的痛苦,像对生的迷惘及死亡的空虚。”
  “那你的感觉呢?你又如何看淡生死的?”她问。
  “我不是看淡,而是更看重了,所以才更严肃面对。”他说:“有些在殡仪馆工作的人,对死似乎满有一套哲理。他们说安心的生,安心的活,也安心的死。我所做的就是安每个人的心,你能了解吗?”
  “我了解也安心了,但止不住伤心。”她委屈地说。
  他轻轻一笑,指指面,两人就吃起来。
  “对了,你怎么还留着‘夕雨’和cD呢?”她突然问:“我以为你丢到垃圾桶了。”
  “那么好的画和音乐,我为什么要丢?”他笑着走到书桌前翻翻,拿出她的手帕,“上次你借我擦雨水的。我洗干净了,但也变绉了。”
  “没关系,这是纯丝棉的,烫烫就好。”她接过来。
  “我的衣服一向送回家烫。如果这条手帕也拿回去,一定会引起轩然大波,我那些妹妹可是很刁钻古怪的,又不知要编出什么故事来。”他苦笑地说。
  “我听我爸说,你妹妹们都非常聪明。”她问。
  “应该说好胜心强,想高人一等。从读书方面来看,她们是很聪明。”他回答。
  “你知道吗?我高中联考是上中山女高的。”她说。
  “真的?”他非常意外,“那你为什么不念呢?”
  她把秋子的理念做法简单说一遍,还有吴老师的故事,圣平听了笑出来。
  “你阿嬷是教育改革的先锋,竟敢向联考挑战,真是女中豪杰。”他说:“难怪她会把你塑造得那么特别。”
  “是说我脑袋空空,无一技之长吗?”她稍感不安。
  “不!我绝没有这个意思。”他真的很急着解释,“我也无法形容,你和我所认识的女孩子都不同,像来自另一个世界,像你所说的玫瑰花园,带着纯真的气质。”
  “纯真的另一个说辞就是愚蠢。”她不信地说。
  “纯真为什么不说成清灵之气呢?”他反驳她。
  她很正经地看着他说:“我觉得好奇怪,你现在为什么一直夸奖我,又对我那么好呢?”
  “你不是说我们是朋友吗?”他有些尴尬,“事实上谊美的死也触动到我的心,尤其看你哭成这样,我很惭愧曾污蔑你们之间的感情,老觉得有一种责任感。”
  “无论如何,真的很谢谢你。”她微笑说。
  吃完面,他送她坐出租车回家,又原车赶回医院。下车前她再谢他一次:“谢谢你的牛肉面。”
  “这不算我欠你的一餐,等你心情好时我再请你。”他愉快地说。
  她在亮着灯的大门口和他挥别,很高兴他们能和睦相处。但一想到谊美,她又叹一口气,世间事难道不能件件尽如人意吗?
         ※        ※         ※
  五月春已将尽,谊美将行火葬。
  在礼堂里,晓青一身白衣素裙,一旁是白衣黑裤的圣平,这大概是他第一次参加病人的丧礼吧。
  林太太瘦了许多,她看见晓青仍漾出泪水,说:“那本画册要陪她一起去,至少她不会寂寞。”
  “我真希望再多画一些给她。”晓青哽咽地说。
  “够了,谊美的福分就那么多了。”林太太抹抹眼角说。
  小小的棺木中,谊美面容平静地躺着。除了折的纸金银元宝、心爱的娃娃外,书册就用红带子束着,卷在一旁。等一会这一切就要化为烟灰,谊美的灵魂真能飞升吗?
  火葬室有几家同声悲哭着。当火苗吞噬谊美的棺木时,林家人都拔尖哭着叫:“谊美,火来了,快逃呀!”
  肉体已逝,灵魂要出窍。晓青也跟着哭,彷佛看到那有一双漂亮大眼的谊美正对她微笑招手说:“汪姊姊,再见了。”
  美丽的灵魂,死亦凄美。
  葬礼后,圣平带她四处逛着,不忍留她一人。
  “你不必回医院吗?”她茫然地问着。
  “今天我休假,可以陪你。”他说。
  “你休假不回家吗?”她又问。
  “我也向家里告了假。有没有想去哪里?”他说。
  “没有。”她落寞地摇摇头。
  他把车开到山上,在一片斜斜的坡地上,可看到红尘滚滚的台北,他们就坐在草浪中静静冥思。
  “你为什么要陪我?”她望着他说。
  “我很抱歉没帮你留住谊美。”他看着远方说:“在某些方面,你和她是很像的,甜美、细腻、爱幻想。所以你们那么有缘,所以她的死会让你感到虚空。”
  “我倒没想那么多。”她站了起来脱掉鞋子说:“你知道吗?我现在好想跳舞,像二十世纪初名舞蹈家邓肯一样,赤脚而舞。她曾为她失去的孩子悲痛舞着,一队黑衣人抱着小小棺木,在黑夜的雾中前进,多哀伤的画面呀……”
  “晓青,草里有蜜蜂,你被螫到,可会痛上一星期呢!”圣平想阻止她。
  晓青不管他的劝告,不断在草地上回旋,用轻巧的手指表示扭曲的痛苦,用长发丝表示纠缠的不舍。在灵界及俗世之间不断挣扎,想释放出心中的煎熬,达到四方上下的宁静……。
  圣平看呆了,他没料到晓青会舞得如此专业。要一个多么聪敏的女孩,才能领悟到艺术之美呢!因为太惊讶,晓青舞毕,他竟忘了鼓掌。
  “嘿!”她拍他一下。
  “你跳得真好。”他忍不住说:“难怪你爸爸说你只要有音乐、文学、艺术和舞蹈来养就够了。”
  “我老爸还说我什么?”她紧张地问。
  “他说呀,虽然你没有我聪明优秀……”
  他尚未说完,晓青就一拳捶下来,叫着:“胡说!不然你也跳一段舞来看看!”
  “叫我跳?连非洲的猴子都要抗议的。”他笑着说。
  “讨厌!你不该逗我笑的。”晓青白他一眼。
  “这就是我陪你的目的,不是吗?”他把鞋放在她面前,“你跳过舞,气色好多了。我请你吃饭,今天这一餐算是正式邀请,来偿还三个月前的债。”
  “那我一定要好好敲一笔。”她促狭地说。
  “没问题。”他眨眨眼。
  两人一扫沉重的心情,把车开回华灯初上的城市里。
  一定有什么方式可以想到谊美而不心痛。美丽的生命意外凋零,就如未完全的乐章令人惆怅,像舒伯特的几首小调,像俄国公主的身亡。
  她或许可以帮谊美编一段舞、写一首曲、画一幅画、写一本书,但她有这能耐和智能吗?她一生无忧无虑,像一盆太清的水,连花草鱼虫都不长,缀不出美的风景。
  圣平一直都那么认真努力,不断为自己的未来垦植,以翻出生命的一片沃土。她突然好羡慕那些有目标有理想的人,而她走到这一天仍超脱不了嫁给一位医生的梦──她想当圣平的新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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