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憾痛


          我悲痛的话语,
          唤起了漫天的凄怆,
          我凄厉的哀泣,
          流遍了长河的伤痛……
          那是抵不住的天谴,
          要是我心中抹不去的憾恨。

  这古堡外表丑陋得可怕,墙上的苔藓散泛成张张如鬼魅般的面孔,而那正在开启的栅门仿佛野狼的尖牙,咆哮着。
  方圆百里之内没有人存在,因为这是恶名昭彰的死牢,进去的人都没有再出来的希望。由城垛渗透出的阴气,在大白天里也会令人背脊发凉。
  “我去交涉。”波格拿了一袋金币说。
  维薇站在远方树丛的阴暗处,身上是棕色的男人袍子,头上则用连着下巴的兜帽,罩住她美丽的面孔及如云的秀发。但波格仍然赚她大美,所以在她脸上涂了不少泥巴。
  她看着这壮硕的男子,大跨步地跨向栅门,不禁暗想,十年了,竟然已经十年了!无论是以什么方式,他们都长大成人了。
  其实,她脑海里较深刻的,是波格少年时期野性难驯的模样,现在虽然仍有天生的浪荡与不羁,但在离开族人,自谋生路后,也多少磨练出该有的人情世故与圆滑。
  当两年前,波格由千里外的波西米亚,出现在巴黎弗德烈教授的寓所时,维薇真的吓了一跳。
  在这之前,他们已分开了一段很长的日于,而且以为永远都不会再见面了。
  那年,吉普赛族人被驱离阿帕基城,他们忍着屈辱四处流浪,却始终找不到安心扎营的地方。
  维薇十四岁时,他们来到巴黎,那正是她希望所在之处,然而,巴黎之大,她又如何能接触到一个大学教授呢?
  整整有一年的时间,她生活在城市里最脏最低层的处所。
  天气好时,他们会摆帐篷,用算命及表演来赚钱,她的铃鼓舞及歌声都极受欢迎;天气不好时,他们就用洗衣、扫街、捕鼠……等贱役来勉强乞些吃食。
  但就和从前的命运一样,吉普赛人待久了,就会引起大家的厌恶,开始时是工会的人不许他们打零工,接着是巡回卖艺的人也抵制他们的演出,于是,他们只好沦落到行骗偷窃的地步。
  维薇的工作是专门穿上漂亮的衣服,假装迷途的孩子,诱骗好心的绅士淑女到僻静的小巷,再由族人将他们洗劫一空。
  环境真的影响人很大,当时在饥寒交迫下的她,天天只想着要吃饱睡好,根本没有余力去想自己的所做所为为是否违反上帝旨意。所有道德、礼仪及善良高贵,都如她那倾颓毁灭的家,完全荡然无存了。
  但偶尔,她会蜷缩在街角,看见华丽的马车驶过,就想着莉淇和费罗姆姆会不会坐在里面?有几次看到穿着绸衣戴面纱的少女,就想那是不是莉淇呢?
  她们到底在哪里?有什么理由遗忘她呢?
  她的身心永远处在一种巨大的痛苦中,但苦难的日子及吉普赛乐天的哲学,让她学会带上许多面具。粗糙的现在和精致的过往,如白天及黑夜的淬炼,造成她极端的矛盾与复杂的个性。
  人生是残忍的,冷漠无情使人单纯,也令人容易存活下去。
  终于有一天,维薇失手被捕了,她被带到地牢中唯一一句话是:“我要找巴黎大学的弗德烈教授,我是他的侄女!”
  几大后,他们找来一个留着落腮胡的年长绅土,她僻哩啪啦的就说:“我是维薇夏贝诺,父亲是尼尔·夏贝诺,母亲叫玛莲夏贝诺,还有妹妹叫莉淇,求你认得我!”
  她因为太急切,舌头都差点打结了。
  弗德烈教授领她回家,在一夜之间,维薇又回到那高尚的,充满书香的生活她知道族人都在找她,卡洛在街头哭得像个疯子,波格则时时在大学附近徘徊,但巴黎已没有“娜娜”这个人了。
  她在木窗后冷冷的看着为她伤心焦虑的族人。她当娜娜,就是要找回维薇,如今目的达到了,她当然不会再理会他们。
  当族人全部都离开巴黎后,她望着仿佛安静许多的街道,明白经过这些年的遭遇,冰己渗进她的心底,有些部分失去火种,再也暖和不起来了。
  跟了弗德烈教授,维薇再度接受淑女教育,但这未婚独居的老人,将心全放在医学及科学上,不看好她的复仇计划,也不认为女人有足够的头脑做任何工作。
  “人死了就死了,最好的方式就是为他们祷告。”弗德烈教授说:“而你,只要在十八岁以前嫁掉,我也算对尼尔有个交代了!”
  嫁?这字眼从不曾存于她的念头之中。
  弗德烈不时唤来他的学生,他们也为维薇那带着异国风情的美貌所惑,但她对他们所有的人都不感兴趣,只想由他们那儿学到一些医学及科学的基本常识。
  在弗德烈寓所的三年多,维薇最快乐的时光,便是帮忙准备一些小实验步骤。她常想,若父亲尚在,一定不会禁止她做更复杂的研究,说不定她还能成为欧洲的第一个女科学家呢!
  可惜欧泽家族毁掉了她所有的梦想及未来!
  她十八岁时,还没结婚,弗德烈教授却先蒙主恩召了,死后,他遗留下一堆名贵的书籍图画和几处庄园给她。
  在守丧期间,已是成熟男子的波格意外出现,他是特地由东欧一路打杂工、沿街卖艺来找她的,当他说卡洛已过世时,维薇竟然哀哭不止。
  她这才明白,那五年吉普赛的流浪日子,并没有在她生命中完全消失。
  见到波格,她想起远离多年的意大利,还有下落不明的妹妹,回到过去的心,莫名的燃烧起来。
  因此,她用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变卖掉产业,和波格组成剧团,表面上虽是演出,可实际却是暗访的情形下,走遍意大利南北城邦。
  当然,只除了阿帕基城外,因为她还没有回到故乡的心理准备。
  这件事曾在巴黎引起某种程度的轰动,说来也算是一则丑闻吧!一直到现在,有些人还是会谈论着,弗德烈教授的侄女携着巨款和一个英俊黝黑的卖艺人私奔了。
  但她一点都不在乎!只因波格是唯一真正关心她,又了解她身世悲剧的人。
  波格剧团在意大利演出了名气,但他们寻访的人却始终没有着落,直到最近,他们才在某个偏僻的教堂,找到费罗姆姆死亡的纪录,旁边还有马修神父的签名。
  马修神父?哦!她怎么可能会忘记他呢?他就是教她认识天体运转的启蒙老师呀!
  她看着费罗姆姆死亡的年月日,竟是在逃离农庄后不久。哦!她可怜又可亲的姆姆,如此说来,莉琪也有可能无法快乐平安的长大罗?
  而这一切或许只有马修神父知道了。
  然而,维薇没想到的是,要找马修神父竟也是困难重重。他因十年前的教廷整肃,和尼尔一样以科学亵渎上帝的罪名被捕下狱后,便生死不明。
  愈是找不到他,莉琪也就愈凶多吉少。她那胆怯娇弱的妹妹啊!孤伶怜的一个人,能生存下去吗?
  在经过千辛万苦的察访后,这监牢是他们得来的唯一线索。
  但愿马修神父还活在人间!
  维薇垂下长长的睫毛,内心不断地祷告着:主呀!你从不给夏贝诺家族恩典,求你给我一次信心,就像在沙漠里行走的人需要水一样,不要再让我饥渴至死,无法再赞美你的荣誉,你的至善无边。阿门!
  维薇颤抖的手在胸前虔诚的画了个十字。
         ※        ※         ※
  波格走过来轻拍维薇的肩,她张开雾蓝的眼眸,充满期待地问:“怎么样?”
  “他们说,这儿有许多犯了戒规的神父,但不晓得姓名。”波格微笑着说:“我们得自己进去找。”
  维薇的眸子霎时亮了起来,这是长久以来的第一道曙光、第一个希望,她情不自禁的抓住波格的手臂说:“那我们快点行动吧!还等什么呢?”
  对维薇,波格向来只有服从的份,一秒都不会耽搁。
  他们通过狼牙栅门,扑面而来的是腐败的恶臭,原来是有人正在中庭里处理几具尸体。
  维薇忍住欲呕的感觉,和波格随着狱卒打开一道道的锁、一重重的门。
  放眼所及,里面的情景真恍如人间炼狱!
  小小的牢笼,堆叠着似人似兽的肉体,男女皆袒胸露背,已被折磨得分不出五官形状,即使是还能走能站的,也仿佛骷髅幽灵,散发着死亡的气息。
  有几次维薇都差点被吓坏了,她曾以为流浪乞讨的日子很苦,但比起这暗无天日的地方,只要能呼吸到自由及新鲜空气的所在,皆是天堂!
  马修神父在这种人神皆避之唯恐不及之处,还能活上十年吗?此刻,维蔽的心不禁一寸寸地往下沉,甚至开始悲观起来。
  地势愈来愈低了,头顶上的石块渗进大片的水,地上濡湿;空气里充满异味。
  维薇恍若有再走就会下到地狱的感觉。
  终于,狱卒停下脚步,启动最粗最密的一道牢门说:“你们要我的人或许在这里。”
  他们与那些囚犯再也没有隔阂,感觉也更可怕。
  生人的气息,刺激着腐朽的空气,有些人睁开跟睛,有些人蠕动身子,有些人更伸出枯干的手想要碰他们。
  狱卒像打狗般一一捶敲下去,一阵阵哀嚎声令人不忍卒听。
  骚动逐渐平息后,维薇才勇敢地出声叫着,“马修神父?这里有没有一位马修神父?”
  靠墙最远的一端,有双眼睛慢慢的打开,他的头发斑白,脸上刻划着皱纹及伤痕,身体陷在一堆破布中,四周散着腐烂的气味。
  “马修神父?”维薇连声着喊,因为太急切,甚至迫不及待的拿灯照那些可怕狰狞的面孔。
  事实上,她对马修神父已经没什么印象了,但那几近绝望的寻找,使她期待自己一眼便能认出他来。
  “马修神父?塞提城圣母教堂的马修神父?”波格的声音较响,还自空洞的壁上传来回音。
  最还的那个人,勉强地扬起手,嘴巴张合了两三次后,才吐出几个字,“……谁……谁找……我?”
  尽管如此小而无力,耳朵敏感的维薇仍立刻搜寻到声音的来源,她蹲下身去,用灯寻找。只见一个已奄奄一息的老人,模样没有任何令维薇觉得熟悉之处,但他一双眼睛异常晶亮地看着她。
  “你就是马修神父?来自圣母教堂的?”维薇充满期望地问。
  “你……你又是谁?”他努力撑起身子问。
  “我是维薇·夏贝诺,是尼尔夏贝诺的女儿,我们有个农庄在阿帕基城,还曾拜访过好几次,还记得吗?”维薇热切地说。
  马修神父看着这个打扮得不男不女的年轻人,虽然那绝美的脸孔是他多年来见过最好的景象,但他仍不得不怀疑自己是不是死之将,上帝派天使来牵引他了。
  “不!不!”马修神父摇摇头说:“不要骗我了,维薇·夏贝诺十年前就淹死在夏湖里,骨灰都散了。”
  “我没有死。”维薇赶紧说:“死的是一个吉普赛的女孩,我在林子中被她的族人救走了。”
  “维薇说得没错,我当时在场,可以为她作证。”波格帮腔着。
  马修神父再次瞪大眼睛,仔细看着维薇,然后脸一垮,不胜歉吁他说:“……你的确是有玛莲的影子。十年了,你若话着,是该有这么大了。”
  提到母亲的名字,又是由这故友的口中说出,维薇终于忍不往眼眶泛红,“没错,十年了,我一直在找寻每个人的下落。我知道费罗姆姆已死,那么我的妹妹莉琪呢?当年你是不是见过她?她人在何处呢?”
  “莉琪……”马修神父喘了一口气说:“哦!莉琪……这小女孩一直是我心头的痛……”
  “怎么了?别告诉我莉琪也死了!”维薇害怕地说。
  “她是否还活着,我不知道,”马修神父无力地回答,“十年前我被抓走时,她是躲在圣母孤儿院里面。”
  “圣母孤儿院?”她终于又抓到一个线索了。
  马修神父点点头,“我每天都在祷告,希望莉琪能平安长大,但我知道那还需要比祷告更多一点的奇迹。”
  “至少我有线索了!”维薇恨不得此刻就插翅飞到塞提城去,但她又不忍心离开眼前这可怜的老人,于是问:“马修神父,有什么我们能为你故的?或许我们能想办法救你出来?”
  “不必救我,我反正也活不长了,这一切都是上帝的旨意。”马修神父咳了一会儿又说:“不过,我很高兴能在死之前见到你,让我不再有遗憾……只有一件事……能不能让我到一个单独的房间,我有些话要交托给你……而且,我想安安静静的死去……”
  维薇马上转头又塞了一袋金市给狱卒,几个人便手忙脚乱地把这病危的老人抬出恶臭的牢房。
  虽然另一个房间不见得更好,但却不潮湿,还有一个小洞口可以透进一些阳光及清凉的空气。
  等狱卒退开后,在没有外人的情况下,马修神父开口说:“维薇,我有一件事要恳求你。”
  “神父,你尽管说吧!我一定会做到的。”她说。
  “去找阿帕基城的柯伦邦主……”马修神父虚弱的开口。
  一听到这名字,维薇立即咬牙切齿他说:“神父,你要我替你报仇,对不对?你放心,他也是害我家破人亡的仇人,我绝对不会饶过他的!”
  “不!不!柯伦也是被利用的,真正的罪魁祸首是朱尼士·欧泽,他才是幕后最大的阴谋者。”马修神父猛摇着手说。
  “柯伦和朱尼士又有什么不同呢?”维薇不解地说:“他们叔侄俩狼狈为奸,在邦国及教廷间横行霸道,无恶不作,人人皆称他们是阿尔卑斯山和亚本宁斯山,这是大家都知道的。”
  “柯伦完全是被误导了。”马修神父说:“柯伦的父亲杰利在当邦主时,曾组十字军远征,却多年未归,于是把儿子交给摄政的弟弟。可没想到朱尼士野心勃勃,起了篡夺之心,不但抢走杰利的儿子,还让杰利回不了家。”
  “我若记得没错,杰利是死在远征的途中,”波格插嘴道。
  “他是被谋杀的。”马修神父说:“维薇,你父亲、我都和杰利邦主向来友好,我们皆爱极了古希腊罗马,甚至是一些阿拉伯文化,还不断地引进东方的书籍宝藏。朱尼士囚禁我,绞死你父亲,名义上虽是说我们传播邪教思想,其实只是想掩饰他弑兄的罪行而已。”
  “所以,柯伦实际上是认贼作父。”波格总结地说。
  “他这贼已经是青出于蓝了,还记得他驱逐我们离开阿帕基城的嘴脸吗?那时他不过十八岁,就冷酷无情得可怕,现在就更教人闻之丧胆了。”维薇忍不住说。
  “维薇,你听我说。”马修神父碰碰她的肩,“你晓得有多少人想杀朱尼士而无法下手吗?他是内定的下一任教皇,不但想统一意大利,还想登上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想成为第一位真正宗教和政治合一的领导者。为了他的目标,过去已死了许多人,未来更要血流成河,他一天不死,战争及谋杀就永不平息。”
  “他当然也在我报仇的名单之中。”维薇强调地说。
  “如今整个欧洲能与他相抗衡的就只有他的亲侄儿柯伦,我要你去劝说他。”马修神父说。
  “我?怎么可能?”维薇想起那高高在上,神祗一般的脸孔。
  马修神父在破衣服中拿出一张有族徽及封印的羊皮纸,说:“这是朱尼土亲手发出暗杀杰利的指令,别人模仿不来的,只要柯伦看过,就会明白了。”
  维薇接过那指令,感觉非常沉重。
  “你若觉得人单势孤,可以找朱尼士的敌人合作。”马修神父大咳几声说:“像一些中南方的农民,他们的领导者是‘隐面侠’。还有一些东征的武士兄弟,以‘黑骑士’为首的,都会给你许多帮助。”
  维薇沉默不语,第一次了解父母死亡原因的不单纯及复仇的不容易。
  马修神父一口气说完这累积多年的话,心愿既了,生命力也更显微弱。
  他呼吸困难的喘着气说:“你们可以走了。我累了,剩下的时间,就让我和上帝静静的对话吧!”
  维薇看着他血色尽失的脸,死神已悄悄地站在角落。她略微激动地拿下脖子上的十字架项链,放在马修神父的手里。
  他紧紧握住,眼睛最后一次张开,眸中带着酸楚的泪水,维薇也不知不觉地抽泣起来。
  她倾尽所有,要狱卒为神父修一座坟,并立一个大十字架,将他苦难的一生,再回归到上帝的怀抱。
  一直到走出主堡,跨上马行向林荫深处,维薇的泪一直不停地流着。
  又是童年时的一个亲人走了,当年眼见父母死在绞架上,她无力善后,只有任他们的尸骨化为尘土。没有一点安慰、没有一点祝福……至少,她现在为马修神父做到了。
  天渐渐黑,风吹起,一阵阵如哀呜,波格知道她的心情,只有默默相伴。
  马愈行愈缓,眼前的路再也看不清楚,泪多得用手擦也擦不完,维薇干脆翻下马,走到一棵大树后,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哭得天地皆悲……
  泪不尽,人生的无奈亦不尽呀!
         ※        ※         ※
  走到石阶的顶端,移动一根柱子,一段绳做的楼梯便垂落而下。
  “从这里上去,就可以俯瞰整个教堂。”果里神父说:“这个地方是我偶然发现的,没有人知道。”
  维薇站在一旁,沉默无言。她穿着高腰的黑袍,头系黑色长巾,一块黑纱布罩住脸庞,把一双如地中海般湛蓝的眼珠衬得比冬天的夜还暗沉。
  “你还撑得住吗?”果里神父轻声问。
  “你是问,我会不会哭吗?”维薇顿了一下,低声的说:“你或许能了解,有时人到最悲伤时,是没有眼泪的。”
  “不,我不了解。”果里神父叹口气说:“莉淇和你是不同典型的女孩子。”
  “是的,我们自幼就不同,”她怀抱着一种茫然的痛楚说:“所以,我很难想像,最受人宠爱的莉琪,能戴着面纱在闭塞的孤儿院中待上十年。若她早知道会有如此椎心又残忍的死法,又何必白受那么多年的罪呢?”
  她一直无法释怀,也永远不能释怀,上帝又开了她一个天大的玩笑!
  当她费尽苦心找到圣母孤儿院时,竟发现莉琪已死,而且才是十天之前的事。她震惊极了,于是陷在痛苦、悔恨、怅惘及愤怒的种种情绪中,久久无法平复!
  记忆中的褐发小女孩,已成了躺在花上的尸体,死白的脸孔仍旧带着清丽动人的轮廓,只是她再也不会哭,不会笑,不会因为见到世上仅剩的亲人而欢喜大叫。
  姐姐来了呵!爸爸走了,妈妈走了,费罗姆姆也走了,但姐姐来了,来接你离开这恐怖孤绝的地方呵!
  但一切都太慢了,整整慢了十天,时间再也倒不回来,该说的话也永远无法说出口了。
  维薇揪心扯肺的大哭大吼,始终不愿接受呈现在她眼前的另一个悲剧。
  她抓着波格、抓着果里神父、抓着孤儿院仅存的那些女孩,却仍止不任心中的哀痛呵!于是,她围着一棵大树猛绕,像当年悼祭父母般,由肺腑唱出“风中祭你”,一遍又一遍,直到脚底渗血,喉咙暗痖干疼。
  她愤怒的狂喊:“我要杀诺斯,杀掉那个没心没肝的诺斯!”
  “诺斯没心没肝不是他的错。”果里神父平静地说:“他是中了柯伦‘忘情之水’的毒,洗去了他一切的记忆。”
  “他若是真爱莉琪,又怎会如此轻易的就遗忘他们之间的爱呢?”她咬着牙悲切他说:“我就从来不曾忘记呀!”
  当然,无论是拿刀或借刀的人,她都不会饶恕,她不会让婚礼平平顺顺的进行,不会让贝里特家族心安理得,她定要闹得塞提城鸡犬不宁,又兼鬼哭神号才肯罢体!
  登上绳梯,果里神父仍不放心地叮咛着,“记住,无论有什么变化,你都要留在上面,没见到我,千万不要下来。”
  “我知道,”维薇点点头说。
  她拉起绳梯,合上木板,独自留在一个小室中。虽是封闭的空间,但屋顶及墙壁各留有可客人穿过的小洞,透进的光,让她看清楚四周沾着奇怪的颜色。
  哦!她明白了,这是专供从前来拱顶壁画的人休息的地方,因为时代久远,也就没有人注意了。
  由洞口,她可以看到教堂里的每一个角落。
  这建立在她妹妹死亡悲剧上的婚礼,盛大得教人愤恨难当。摆设金碧辉煌不说,贵族出身的武士及淑女皆在服饰衣帽上下功夫,奢华的气氛充斥,更显得后山里莉琪白衣入殓的景况凄凉。
  说爱的人怎么可以薄幸呢?维薇瞪着已站在圣坛前的诺斯,尽管莉琪身边的每个人都声援他的无辜,但无辜的手杀人就没有罪吗?
  何况,那罪恶之手上戴满了金戒银戒,手的主人盛装华丽,一点都不介意旁边站着的是另一名女子!
  她不在乎今天的计划会带来什么后果,但至少她为莉琪出了一口怨气,也让杀人者不能称心如意地过太平日子!
  典礼开始了,庄严的声音介绍新郎与新娘双方的家世背景,有一长串的头衔及傲人的财富。
  维薇冷冷地想着,她该何时“切入”呢?
  还是在彼得主教祝祷之后吧!光让那些上帝箴言浓浓地散在空气中,她再将之一一击碎。
  主教抑扬顿挫的赞颂声告一段落,正当他开始点燃带有玫瑰香味的腊烛时。维薇便就着洞口,幽幽地唱出记忆中的歌──
  我在空间找不到你,我在时间找下到你。空间如梦,生死俱茫然;时间如河,两岸人空待……
  莉琪的歌声,加上死亡悲伤的腔调,忘情之水的歌声回荡着,深深震撼人维薇感觉自己像佩瑟比娜;,走进黑色阴冷的冥府,亲人唤不回、大地唤不回,死灰的脸、死灰的唇,将教堂内一切的华美都冻结了。所有的人如大难临头的蝼蚁般仓惶奔逃着,只有一个红衣人镇静地往反方向指挥。维薇看到他那漆黑短发,如墨的眼珠,和那如神祗般的姿态,她几乎直觉就猜到那是柯伦。
  歌声如线将断,又如珍珠般散落一地,突然,诺斯大吼一声,仿佛楼塌般的往外直冲。
  倏地,白天转成黑夜,真是冥府之王布鲁特出巡吗?连维薇自己都惊呆了。
  她由壁上的凿痕爬到屋顶上,巍巍地站在屋脊,太阳变成一团黑影,原来是日蚀,正像是来应和她这场“表演”。
  低头往下看,只见狂叫的诺斯发疯地举剑刺向自己的心脏,在那一刻,全部的人都安静了下来,连她都忍不住倒抽一口气。
  接着,诺斯摔下阶梯,血漫过大地,不少人蜂拥而上,仍是只有红衣人不动如山。
  他用手遮着眉,抬起头,无法直视太阳,唯有面向教堂,恰巧看见黑暗中黑纱飘飘,像圣殿尖塔上忽然飞来一个女巫!
  维薇吓得差点跌落,她知道此地不宜再留,也不等果里神父,就迳自由小道绕到孤儿院。
  四周都是脚步声,维攻尽量在暗影中走动,直到回到孤儿院的小礼拜堂,再一闪,就躲入储物室里。
  她极有耐心地等,等到外面搜索的人群散去。但她还是不放心,于是默默地在内心数着时间。
  日蚀结束,天恢复光明,仿佛又回到正常的世界……
  维薇晓得,没有人会比她等待得更久了,所以,她抚平黑纱黑裙,几近无声地走出来,踏向那傍着海岸的回廊。
  很诡异地,圣坛旁的圆柱移动,一个影子快速的闪过。维蔽完全没有想到,竟有人比她更沉着、更有耐性。影子跟在她身后,若她曾想到回头看看,必能瞥见那红衣的一角。
  “快点!我正在四处找你!”果里神父迎向她说。
  “我们可以放火了吗?”脸带面纱的亚蓓说。
  “烧掉这悲惨的地狱!”小儿麻痹的梅莎说。
  火“轰”地一声由回廊窜来,隔断了那个红衣人影。他沉静地往后退,不喊人也不灭火,只是眼看着古老斑驳的孤儿院陷入一片烈焰中。
  在火海另一边的维薇,以为自己告慰了妹妹痛苦不安的灵魂,却完全没想到,当她在敌人之间来去自如时,敌人却也靠她更近了。
         ※        ※         ※
  大海不断的拍着岸,浪扬起,又碎了,水气在岭崎的石块间氲氤成一片。若阳光够强时,可以看见风蚀海侵的一个个石洞,孤儿院死去的女孩大都埋在里面。
  莉琪拥有的是极隐密的安息之地,林木丛丛成屏障,白天亦如夜晚。果里神父采来最珍贵的玫瑰花,洒在莉琪的身旁。
  她安详地躺着,仿佛沉睡的孩子,金褐色的头发仍闪着亮光。除了前八年的快乐童年外,死亡又让她回到无忧与无虑的平静。
  果里神父在做完入土的祈祷后,冷风穿林,直直奔向远方那即将消逝的残阳。他想到诺斯那骇人的狂号,那溅血的一刀,想必是维薇唱的“忘情之水”硬生生地唤起他那被迷惑掩盖的记忆。那冲击该有多可怕呀,果里神父不敢去想像,只是,诺斯死了,莉琪也活不过来,两个有情人,竟落到这种下场,心酸如此,所有的哭泣祷告都无法填满那噬人的憾恨。
  “莉琪,上天对我们太不公平了!”盲眼的苏菲亚跪着说:“以前我们老说圣母的遥远,听不见我们的乞求。现在,你到了主的国度,有没有说出我们的苦难呢?”
  “莉琪,但愿你已经解脱了!”梅莎掩着面说:“我会永远怀念你,还有我们这些可怜的姐妹们!”
  最后轮到泣不成声的亚蓓,她硬咽了好久才说:“莉琪……我们一直情同手足……真的,只有我了解你隐忍及等待的心情,努力熬过这十年的日子。告诉我,还有上帝吗?若有上帝,为什么会做这种残忍的事发生?你睡在那儿,还痛吗?”
  几个女孩又哀哀地哭起来。
  “莉琪,诺斯用血洗净了你和他自己,在天之国,愿你们都安息,阿门。”果里神父双手合十的轻语着。
  维莉有大多的话全卡在喉间,就如拥有大多的悲伤,而无法再流泪一样。
  绕着墓地而行,又成为她唯一能抒怀的方式。
  曾为母亲而唱的“风中祭你”,掺血带泪地又由她唇问唱出──
  ……我的话语呵,唤起满大的凄伦,我的哀位呵,流遍长河的伤痛。是抵不住的天谴,是抚不平的憾恨……
  真是恨呀!她感觉手心及脚底传来阵阵刺痛,稠湿的血缓缓流出。
  几只鸟飞起,斜掠过远处一个伫立的人影,没一会儿,又有几个人悄悄移近。
  “他们在做什么?是巫术的仪式吗?”瓦卡小声的问。
  “嘘!”始终不动声色的柯伦,狠狠地瞪了属下一眼。
  没有人能逃过他的手掌心,由十八岁继承邦主的位置开始……不!该是十八岁以前,他就没有达不到的目标。
  记得极年幼的时候,朱尼士教父就要他背一段文章──
  一个王子,就应该是一只狐狸,要熟知所有的阴谋诡计及害人陷阱;应该是一只狮子,能够吓退虎视耽耽的狼群;应该是一条毒蛇,绝对地阴狠狡猾,毫不留情。
  “毫不留情”及“不择手段”就是他成长过程中的两大座右铭,要当一个真正的统治者,就必须超越一切道德良心的标准,做到无所畏及无所惧。
  在他的眼里,上帝和魔鬼都不算什么,更何况是一个区区的小女巫呢?
  “我们要不要现在就将他们一网打尽呢?”瓦卡又在他耳旁问。
  说实在的,他已经厌倦有关塞提城的种种事情了!最初娶贝里特家的翠西亚为妻的目的,除了扩展领域及稳固意大利中部的势力外,就是“隐面侠”诺斯。
  如今诺斯已死,拉拢农民的计划落空,整个塞提城该利用的也利用完了,邦主蒙德因丧子而意志消沉,在米兰的幼子博恩不足以威胁他,只剩下一个歇斯底里的翠西亚。
  若非她怀有身孕,他还真不想带她回阿帕基城呢!
  柯伦在内心冷冷的算计着,其实,他根本不在乎果里和那几个孤儿院女孩的性命,只是那为首的黑衣女郎,引起了他莫大的好奇心。
  从头到尾,她都带着面纱,所以让他看不清楚长相,但一个女人,能公然在贵族的婚礼中,装鬼又纵火地闹得人天翻地覆,再摆明了不把他柯伦放在眼里,还真不是个简单的人物。
  莫非她真的是会施魔法的女巫?
  柯伦的手轻轻举起,正要放下时,就见那女巫突然狂绕着墓穴,最初只是随意的步伐,后来头向上仰,慢慢踏出了带着痛苦的舞蹈,接着是那首美得出奇的歌──
  柯伦的心里像突然燃起一串火花,他这“王子”最令欧洲人不解的地方,即是他明明残酷好战又心狠手辣,却偏偏又热爱音乐艺术。
  没错,只要是美的东西,无论是听的或看的,都会引起他的注意。若再加上一些震撼人心的灵气,他更要抢过来把玩,直到吸引力完全消失为止。
  但这黑衣女郎和这首歌又不仅仅是如此。他的记忆力一向很好,很快地就在记忆中找到一个黑发蓝眼的小女孩,她身上某种慧黠勇气及与众不同的气质,令他印象极为深刻,以致十年了,都遗留在他日日盘旋阴谋斗争的脑袋里,不曾磨灭。
  而更重要的是,在他要她时,她的族人竟彻底离去,教他懊恼了好一阵子。若要真正计较,她大概是他截至目前为止,没有顺利得到的“东西”吧!
  看来,这又将是一场有趣的游戏了。
  “怎么样?”一直在等待的瓦卡,沉不住气地问。
  “吉普赛人。”柯伦只含糊地说。
  “什么?”瓦卡一脸的莫名其妙。
  “别惊动他们,”柯伦看也不看他一眼地下令。
  瓦卡诧异极了。通常,他都自以为明白邦主的心思,但此刻,他却捕捉不到邦主的想法,但邦主要收手,他又能如何呢?
  一批武土悄悄地来,又悄悄地去,为莉琪悼念的人,完全没有察觉到林边忽聚又散的行动。
  维薇悲悲切切地葬了妹妹,夕阳西沉,黑暗中只余海涛声。她和几个人手执蜡烛,继续为莉琪守夜照路,衷心希望莉琪能与诺斯相逢,不必再茫然地空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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