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烈兴冲冲地走进会场。
  今天是参加世运会的队伍出发前的授旗典礼,体育界的重要人物都会到齐。而潘烈,他是第一次被选为世运的体操选手,下个月将出席在LA举行的奥林匹克世界运动大会。
  他兴奋,不止因为自己是选手,也因为这场面。
  他还在念大学四年级,说真话,—个学生是没什么机会见到大场面的。而今天——放眼望去,全是报纸上常见的响当当人物,全是平日高不可攀的达官贵人。他那明朗英俊的面庞,那粗眉大眼都特别焕发了。
  他是时下很少见到的那类男孩子。六尺二吋,挺拔硬朗,气宇轩昂,最引人注目的是他浑身上下浓烈的运动员气息——该是忠诚,爽朗,豪气加热情。还有他那对黑白分明的眼睛,仿佛燃烧着一团火,随时随地都能发光,发热,甚至——他能燃烧自己。
  授旗的仪式终于结束,他也从解散的队伍中走出来。
  接着是一个相当隆重的酒会,有更多的各界名人会来参加。潘烈看看自己胸前那枚徽章,骄傲地笑了笑。现在,他是这酒会的主人之一,他要尽力招待每一位参加的客人。
  心里这么想,脚步下意识地移向门边,他的运动伙伴,柔道高手许培元也跟过来。
  “这种场合真不习惯,我宁愿去加紧练习。”许培元说。他也是硕健、开朗的男孩子。
  “我们将会面临每一种场面,现在也是练习。”。潘烈说,热诚地和一位来宾握手,并带他进会场。
  当他回到门边时,许培元已不见踪迹,想来也是陪来宾进去了吧?
  穿着西装的他并不比运动衫好看,可能肌肉太多,太缩实,西装虽合身,却有会爆烈的感觉。运动员就是运动员,他穿起运动衫来——
  突然之间,潘烈的视线被一个人吸引住了。他睁大了眼睛,惊诧地、不能置信地望着,漂亮的薄唇也因忘形而微张。他看到了什么?
  那是个女孩子——或者女人,纤细而苗条,起码五尺八时高,还穿了两三时的高跟鞋,感觉上,她更高了,和潘烈差不多。她化了十分适中的妆,穿一身极精致的黑衣裙,充满女人味的半长卷发。
  潘烈呆楞住了,在他还没看清她的面孔时,他觉得她对他已好熟好熟,熟得不需要再看清楚,因为她的容貌在他懂人事那天已在他心里、脑里。
  他不由自主地迎着她走上去。
  “我是潘烈,请到里面喝杯酒——”他喃喃说。
  她懒洋洋地飘来一眼,说声“谢谢”就飘然而去。那“谢”字好听得令潘烈回不了神,除了女人味,还充满了一种——一种性感。是!是性感。
  他看到她的背影已没入人群,才长长透了口气。
  原来刚才他连气都没敢透,看他多紧张。
  他是紧张,或是紧张还不足以形容他的情绪,他的心跳得那么急促,不但自己,连他身边的许培元都听见了。
  “怎么回事?中了邪?”培元打趣。
  “她,那女人是谁?”他坦白又近乎天真地问。
  “你招待了她,难道她是谁都不知道?”培元夸张地问,“你简直是失魂落魄了!”
  “是,我想我是这样,”他也直率,“但我并没有看清楚她的样子。”
  “不要告诉我你跃进情网,因为她是叶思嘉。”培元笑。
  “叶思嘉?!”潘烈呆了半晌。
  这是似曾相识的名字,叶思嘉?是谁呢?他肯定不认得,但名字又这么熟。
  “演戏、拍电影的叶思嘉!”培元加一句。
  “哦!”潘烈恍然。
  原来是演戏、拍电影的,怪不得名字熟,而他从没看过她演的电影,难怪认不出她。
  “哦什么?你不但没看清叶思嘉,恐怕连她身边的大制片家丈夫也没看见吧?”培元还是笑。
  “丈夫?!她有丈夫吗?”潘烈似大吃一惊。
  “去年结婚时还轰动得很呢!被称为电影界近三十年来最伟大的婚礼。”培元似乎很清楚。
  “你又知道这么多?”
  “我妹妹是叶思嘉最最忠实的影迷。”培元推推他,“别在那儿发白日梦了,好多客人来了。”
  潘烈只好打起精神,再度去招待客人。
  整个酒会过程也不过个把钟头。自见了叶思嘉一面之后,再也没发现她的踪影,只偶尔飘来一两声她懒洋洋又性感非常的笑声。
  这笑声令潘烈浑身不自在,却又对这不自在莫名其妙。一个面孔都不曾看清楚的女人,怎么会这样强烈地牵扯到他的情绪呢?
  散会的时候,他紧张地期待在门边,或者——可以看见她的离去。但是,人都散光了,都没有她的影子。突然之间,潘烈心中浮起浓烈的惆怅。
  惆怅?!是这两个字吗?他年轻的二十—岁生命里,第一次知道惆怅的滋味。
  和许培元一起离开会场,他仍是怅然若失,那黑白分明朗黑眸中,火焰似乎烧得更盛了。
  “你不是真的吧?”培元打趣。
  “什么真的,假的?”潘烈瞪他一眼,“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记得她的声音,挂着她这个人。也许,我猜是因为我没看清楚她。”
  “一见钟情的暗恋?”培元大笑。
  “不是吧!那有达么简单的爱情?”潘烈不能肯定。
  “算了,别想这些,明天我们就开始集训,整个月的时间都要苦练,为了金牌,你不能分心!”培元说。
  “那当然——金牌我没有信心,或者银牌或铜牌吧!”潘烈笑起来,露出一排又白又整齐的牙齿,有十分健康和坚强的感觉。
  “比赛的时候心情和运气都重要,技术反正大家都差不多。”培元说。
  潘烈忽然想起,如果比赛时那叶思嘉也在场,他会怎样?会表现出色?或一场胡涂?
  “又在想什么?潘烈。”培元推推他,“你要记住一件事,大家都认为你是继杨传广、纪政以后最出色的运动员,你不会令大家失望吧!”
  潘烈心中一凛,连忙吸—口气,收慑心神。今天,大概他是着了魔吧!
  前面一大群女孩子奔过来,一下子就把他们围住了。
  “潘烈,请替我签名!”热情的女孩子叫。
  “替我签,我先。”另—个拉他的手。
  于是,一本本小簿子,一枝枝笔都涌到他面前。他望一望培元,培元的情形比他好得多,只有三两个人围着。他摇摇头,苦笑一下。
  “我不是明星,我不签名。”他推开簿子和笔。
  女孩子们却不放过他,你推我拉地,硬要他签,说什么也不肯放过他。他又烦又不开心,却又明知脱不了身,只好胡乱地签着,签着。
  拿到签名的女孩子快乐又满足地看着,说着,又有女孩子向他提出一连中问题。
  “四年之后你还会参加世运吗?”
  “你会不会以运动为终身职业?”
  “你会不会改行?做哪种职业?”
  “对金牌有没有信心?”
  “你是不是泥血?为什么有这么深的轮廓?”
  “这么年轻,怎么会有长长的胡须?”
  “你的头发是天然微卷的吗?为什么这么黑,这么浓?”
  “以后会不会当明星?喜欢演戏吗?”
  “明星?”他下意识地自问,“我怎么会当明星?”
  “为什么不行?”好多女孩子一起叫起来,“你比所有的明星都有型,都英俊。”
  他想一想,摇摇头,签完最后一个名字。
  培元过来替他解围,他才能冲出重围,跳上公共汽车。
  “她们——怎么会想到明星?”他自问。
  “你不知道吗?你原比所有男明星更具条件。”培元说。
  潘烈和所有的选手同时搬进了集训中心,开始最后一个阶段的训练。他知道这是最重要的,在世运中能否脱颖而出就靠这个月的努力了,他练得十分专心。
  集训中心里的生活绝对规律化,每—个选手都得绝对遵守,象受军训一样。他努力使自己做得最好,把自己状态保持最佳。他有个感觉,除了做给所有开心的人看之外,叶思嘉也会看着。
  叶思嘉——这是除了体能练习外,他唯一想着的人。真的,自那次见到她之后,他再也没法驱除她的影子——虽然他根本没见到她的脸,但那声“谢”,那懒洋洋,极为性感的笑声,终日在梦中萦绕着。
  在梦中萦绕着女子的影子——这对他是不可思议的。女人?!他想都没想过,他这大男人主义者十分自傲,他甚至没正眼看过她们。象一些对他表示好感的女同学;象许多当他是偶像的年轻女孩子,象那个权威女体育记者,他从来不理她们,他认为女人麻烦。
  但这个叶思嘉——叶思嘉怎么这样轻悄悄、毫不经意就直走进他心中呢?他没有其他办法可以解释,这若不是着了魔,就该是爱情!
  爱情?!他大吃一惊兼瞠目结舌,爱情是什么?天外怪客?他完全不懂,不明白,不了解!爱情怎么会这么突然,这么措手不及地来到他身上?
  爱情——他感到心脏在缓缓收缩,微微疼痛,鲜血象一个小泡一个小泡般地涌上来,每一个小泡就是一个希望,一丝欣喜,一个安慰。原来爱情的感觉是这样的,是他!这就是他的爱情!
  星期六,集训中心开放,让所有的选手自由活动,可以回家,可以去看电影,可以会会女朋友,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任何事。
  潘烈没有出去,他在这儿没有家,家在远远的乡下。而且他也不想浪费时间,趁大家都外出了,他不是可以安安静静地独自占用练习场地吗?
  刚吃完午饭,他不能立刻做运动,散一会步之后回到宿舍的寝室,他和许培元共住一间。
  培元一早就回家了。他半躺在床上,打开收音机,或者——看一份报纸吧!
  看报纸他一定先看体育版,这是习惯,也是人之常情。近日世运集训的花絮很多,大家都很看重他们这些选手,他自然也想多知道些事。
  记者们实在有办法,往往他们自己都不知道的消息,报纸上已经刊登出来了。他也不是后知后觉,天生他不喜欢多管闲事,他只想尽力做好自己分内的。
  那个总喜欢找他瞎三话四的权威女体育记者又写了他,还是一篇专文。饱眉头皱了起来,眼光变得冷了。他只是个运动员,他又不想做明星,为什么要一次又一次地宣传他呢?他并不喜欢事前多张扬,如果真能拿到金牌或银牌,那时才介绍他岂不更好?
  现在这么写——只能令更多小女孩来围着他签名,只能令他更尴尬,更啼笑皆非。
  刚把报纸放下来,突然,听见收音机里传出懒洋洋的歌声,成熟而性感的女人声——
  他猛然坐直了,眼里射出逼人光芒,这可是那叶思嘉唱的?她不是明星吗?也唱歌?唱什么?“喃无,喃无”的,念佛经?那把嗓子:十他确定了,是她的,她那独特的性感声音,焕发着百分之百的女人味。
  “喃无”完了,他才从呆楞中醒过来。
  整首歌唱了什么?他完全不知道,唯一记得的是“喃无”,性感的“喃无”。
  “嗨!发什么呆,潘烈。”房门自动打开,那位无孔不入的权威女体育记者已伸进头来。
  “你——”他皱皱眉,眼光又变得好冷,“你来做什么?怎么不敲房门?”
  “他们说你在宿舍,反正有空,过来看看你。”女记者人高马大,留着一头长卷发,牛仔裤包着她修长的腿,看来有八分爽朗的男儿风,连说话也直率。
  她不是好看,却也不是不好看,很有型,也许很多人会喜欢,但潘烈不包括。
  “这里不方便、请先出去。”他说。
  “全宿舍的人都走了,只剩下你。”她爽朗地笑,“舍监让我进来的。”
  他不出声,径自先走出寝室。
  “看过今天报纸吗?满不满意?”她跟着出来。
  她不是十三点,是不拘小节,根本没想到男女有别。
  他站在走廊上,沉默半响。
  “以后请别再写我!”他沉声说。
  他连声音也低沉雄壮,男子气概十足。
  她的眉掀得好高,似意外,又似惊讶,想骂人又忍住,最后只是耸耸肩,说:
  “好吧!不写就不写,你以为我爱写的?我吃饱了饭没事做?”
  他看她一眼——他永不正面望女人,他觉得尴尬。
  “我没有要求你写!”他说。
  “报馆收到信,小女孩小男孩当你偶像。想想看,我们代表队除你之外还有谁有希望拿金牌、银牌?不写你写谁?你告诉我!”她大声说。
  “那——谁也别写。”他没有表情,“你的每一篇文章都带给我压力。”
  “压力?!”她反而笑起来,“这么说我是有点分量嘛!”
  “你是权威体育记者。”他说。
  “喂!潘烈,你总是‘你,你,你’的,我没有名字吗?”她指着他问。
  他不出声,虽然明知她叫苏哲,十分男性化的名字。
  “你这个怪人。”她没好气地说,“喂!你也喜欢听叶思嘉的歌?”
  听到叶思嘉三个字,他黑眸中闪过一抹强烈的光芒,好象一颗巨大流星掠过黑暗的天际。
  “为什么问?”
  “刚才我推门时不正是她在唱‘我爱,我爱’吗?”苏哲指指房里的收音机。
  “我爱,我爱”——哦!潘烈恍然,原来那性感的声音在唱法文歌,难怪他听成“喃无”了。
  “我只是——偶然听到。”他说。
  “那天授旗典礼的酒会她也来参加,和她那大制片家丈夫,”苏哲不经意地说,“这女人很有型,又会打扮,又有这资格,不能不服她红这么久。”
  “她红了很久?”他下意识地问。
  “想来你是不看电影的了,否则怎会不知道她?”苏哲笑,“我跟她认识,她很风趣,很幽默,有的人嫉妒她,居然说她十三点。”
  十三点?!潘烈忍不住冷冷地哼一声,叶思嘉那样的女人怎可能和十三点这几个字联在—起?
  “我很喜欢她。”苏哲又说,“她是个很爽快的女人,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从不故作姿态,也不放作神秘。”
  “她,有多大年纪?”他突然问。
  他自己也吓了一大跳,怎么问这么离谱的事?
  好在苏哲完全不怀疑,她是大而化之的。
  “二十六、七岁吧?不太清楚。”她随口说。“我记得她去年结婚时说过是二十五岁。”
  “她去年才结婚?”他再问。
  “怎么突然那么多问题?这么多话起来?”苏哲瞪着他,“你是她的影迷?”
  “我没看过她的电影,也不知道她的样子。”他说。
  “当然,她十九岁出道时,你还在念初中,她比你大得多。”苏哲说。
  他的眼光渐渐凝聚,并且不再出声。
  “想不想去游泳?”她突然问。
  “不,不想,我要练习。”他想也不想地拒绝。
  他总不和女孩子、女性、女人在一起,他不惯。
  “所有的选手都出去了!”她提醒。
  “我要照着我的计划做。”他十分坚定。
  她看了他半晌,真真实实的,眼中掠过一抹柔情。
  “你真固执,我没见过比你更固执的人。”她摇摇头,“计划是你自己订出来的。”
  “我知道!”他不看她。
  “晚上呢?独自留在中心吃晚餐?”她关心地问。
  她年龄也比他大,他体育大学今年才毕业,二十二岁都不到,她已在社会闯荡了几年,她的关心是混合着母姊——或者另外再加些什么的!
  “有些教练也是留在中心。”他说。
  他的直截了当,他的不虚假,十分符合他的运动员气质,给人一种绝对可信的感觉。
  “我走了!”她也不勉强,挥挥手转身就走,“忘了告诉你,你剪的短发很帅。”
  望着她的身影消失在走廊一端,他才能透口气。他不习惯和女人相处,那感觉好别扭。
  回到卧室,关上房门并上锁——他不要任何人再来打扰他。隐约间,他又听到了“我爱——我爱——”的歌声,叶思嘉又在唱?
  望着寂然的收音机,他知道自己是幻觉。但幻觉竟也那么美好,那么亲切,那么令人激动。这首歌大概已填满他的心胸了吧?
  站了一会儿,心中的激荡继续着,他竟不能令自己平静,还是——练习去吧!
  换了短裤,他独自跑到练习场。场中寂然,不见一个人影。他慢慢地走到中央,正待开始,突然间,他有个感觉,自己不也象站在表演台上?不也象在演戏?只不过另一种形式的戏而已!
  恍惚间,他也听见掌声,听见喝采声。一时之间他呆住了,他是谁?他站在这儿做什么?耳边又响起“我爱——我爱——”的呢喃歌声,叶思嘉也来了,那慢慢向他走来,那悠然自如,懒洋洋的姿态不正是她?她向他走来,独自一人,穿着黑衫裙——
  “潘烈,你中了邪?”苏哲的声音响起,“你知不知道你刚才眼发青光的样子很可怕?”
  他一震,醒了。
  一切只是他恍惚之间的幻象,朝他走来的是苏哲,叶思嘉根本从头到尾没有出现过。歌声——啊——歌声呢?侧耳细听,什么都没有。
  一切只是幻象。
  “我问你话,你听不见?”苏哲提高了声音。
  “我——在想别的事。”他冷淡地应着,“为什么你又来了?”
  “看你练习啊!反正也没事!”她在一边坐下。
  她的一切都是自然的,理所当然似的,反而令潘烈无话可说。
  他提醒自己不要忘了她的记者身分。
  “你可知道,中心外面有一群小女孩子在等你签名。”她笑,“你不出现,她们大概不会走!”
  他摇摇头,一声不响地开始练习。
  他练的是自由体操。他的身手无疑是一流的,是世界水准,灵活,清爽,矫健,力道又控制得恰到好处,肌肉也保持最好状态,姿式极帅。苏哲忍不住在下面鼓起掌来。
  “我们赌一百元,你会拿到金牌。”她大声说。
  她连说话的姿态都象男孩子。
  “我有这个心理准备,同时,我也作坏的打算。”他抹一抹额头的汗,“我不想一出马就被失败打倒,或被胜利冲昏头。”
  “你比我想象的冷静!”她很赞赏,
  “我才二十二岁,一切刚开始。”他走近她。
  运动过后,他除了大汗淋漓之外,心情也轻松起来。他是那种不能困于斗室的男孩子,海阔天空任他飞,但叶思嘉是唯——例外,真的,想起她时他的心会悸痛。
  “说得好!你的运动生命起码还有十年,你刚起步向高峰。”她肯定地说,“以你的条件,不输给任何世界高手。”
  “因为我生长在乡下的关系。”他稚气地笑起来。“我劳动惯了,什么都做过,又日晒雨淋,身体比一般人好!”
  “哦——是这样吗?我不知道。”她十分意外。
  “那么,我现在告诉你,我是正正式式的乡下仔。”他笑了,眼中是真诚动人的光芒。
  “乡下仔”三个字突然间响亮起来,这当然是拜苏哲之赐,她在报上写了一段十分动人的特写来形容这三个字的主人,于是本来已备受注目的潘烈,突然之间真象一颗耀眼的星星了。
  每天集训中心外面都有男学生女学生请求签名,好多电话打到中心来找他,全是他不认识的人。还有好多好多信,把他烦得无法令自己集中精神。
  苏哲明知自己的好意闯了祸,也就不敢来骚扰他,到底她明白这个月的集训对潘烈的重要性。当初她也实在没想到,一篇文章会有这么大的后果。
  终于,潘烈忍无可忍,他向队长提出不见人,不看报,不接电话,不收信,甚至也不见记者的要求。好在队长和教练都能体谅,把他搬离了宿舍,住在教练那儿,以避开所有的人。
  但是,能避开所有的人却避不开刻在心上的那个叶思嘉,她时时刻刻出现在他的脑里,心里,梦里。她的面孔依旧熟悉而模糊,但幻想她的真正模样,已成了他最大乐趣。
  她是他唯一不想避开的人,他甚至在想,可有一天能见到她?什么时候?情形会怎样?
  无论如何他已下定决心,若有机会再见她,他先要弄清楚她的模样。
  每次想到这儿,他的心脏就会慢慢缩紧,紧得有轻微的疼痛——他有机会弄清楚她的样子吗?
  练习完回教练那儿,先冲凉换衣服,半个月后出发,他要在最细微的地方保重身体,任何一点小病都足以影响他的比赛。
  教练还在指导其他选手,他独自躺在床上。
  房门在这时响起来,许培元探进头来。
  “乡下仔,愿意见我吗?”培元捉狭地说。
  “练完了?”他立刻坐起来。
  对朋友,他尊重而有诚意,不会躺在那里和对方讲话。
  “摔了对方几十跤。”培元笑。
  “夺标有希望啦!”他说。
  “算了,到了LA准被那些大块头的高手摔得鼻青脸肿,体质不如人嘛!”培元说。
  “尽力苦练,得失不必看得太重。”潘烈笑。
  “你呢?人人说你将得金牌银牌,你有没有压力?”培元笑着问。
  “这个压力不大,反正我尽力做到我最好的。”他淡谈说,“压力来至苏哲的报导和那些人的反应。”
  “别人想也想不到。”培元说。
  “想?!你叫我以后回来怎么做人?”潘烈硬直地说,
  “常常被人围着签名?”
  “那么唯一的办法就是你放弃努力,不得金牌,银牌,大家就会把你淡忘了。”培元天真地说。
  “不!”他肯定又反应迅速地,这时他心中突然闪过叶思嘉的影子,“不能放弃,绝对不能!”
  “既然如此,你对一切就坦然接受吧!”培元从运动袋里拿出一份报纸,“看不看?不是苏哲那一家的!”
  潘烈笑一笑,接过报纸。
  不看报纸的日子其实很难挨,报纸对一般人就好象吃饭睡觉一样,不看会觉若有所失。
  “我想苏哲心中也有歉意,她的报导扰乱了你的情绪。”培元看着他的反应。
  “我实在有点怕她。”潘烈坦白说。
  “她是绝对好意,你在运动方面是天才,人又是最英俊的性格巨星,她怎可能对你有恶意?”培元说。
  “她让你来做说客?”他问。
  “我们刚才聊了一阵。”培元不置可否,“她说如果真影响了你,她道歉。”
  “算了,我不想再提!”他说。
  “星期天中心开放,她请你吃中肉面。”培元笑着扮鬼脸,“我是陪客。”
  “我不想去,我不想再惹麻烦。”他是固执的。
  “不是麻烦,人家诚心诚意的。”培元说。
  “那么你去。”潘烈打一下他的肩,“我曾经说过,集训的一个月中,我绝对不出训练中心。”
  “这又有什么原因?吃一顿牛肉面又不会令你金牌失手?又不会让你少一次练习。”
  他想一想,还是摇头。
  “你不明白,我和你不同。”他说。
  “有什么不同呢?我们谁不是抱着必胜的决心去参加?得不得名次是另一回事。”培元说。
  “总之——我不同,这次参赛对我一生的影响很大。”他说。不知为什么,他脸就红了。
  他又想起了叶思嘉?
  “每一个参加世运的选手都认为此次对自己—生的影响大,你有什么不同?”培元不以为然。
  “你知道我从乡下来,而且——这是我自小的梦想。”他说,但完全没有说服力。
  “不是来自乡下的选手也有自小的梦想,你又有什么特别呢?”培元忍不住叫。
  “因为——”他忍一忍,黑眸中那一团火忽然熊熊地燃烧起来,“如果这次能成功,我将把它献给一个人。”
  培元呆楞一下,哈哈大笑起来。
  “献给伯母,不是吗?我早就知道了。”他说,“我若有成绩,我也会献给从小培植我的父亲!”
  “我——”潘烈皱皱眉,打住了话题。
  培元不会明白,他也不会讲。他天真热情的想法是——他将把一切成功献给叶思嘉——那个互不认识,而且不知面貌的女人。
  他当然不能把这件事说出来。
  “我什么?你太固执,太钻牛角尖了。”培元不由分说地,“不管你答不答应,星期六去定了,你这人现在最需要的是轻松一下。”
  “我并不紧张。”他说。
  “你自己不觉得,旁观者我却看到了。”培元说,“我怕你会走火入魔。”
  “还练功夫呢!”他笑了。
  “我听人说,你真是练过功夫的。”培元问。
  “随便学点皮毛而已。”他轻描淡写,“我相信那不算什么功夫。”
  “什么皮毛?哪一派的?”培元追问。
  “道家的气功。”他说,“乡下有个老人家懂得,小时候他教我,用以强身的!”
  “怪不得你与众不同,我还以为你天生的,原来是从小练的气功。”培元恍然,“到了什么程度?”
  “不知道,练来强身而已!”他不置可否。
  “有时间想跟你学学!”培元站起来,“我回宿舍,记得星期六之约。”
  “我——”
  “哦!有一件事!”培元忽然记起什么,“叶思嘉和她丈夫将去参观世运。”
  “谁说的?”他简直兴奋起来。
  “报上说的!你自己看。”培元迈开大步而去。
  潘烈迫不及待地打开报纸,哪一版呢?叶思嘉和她丈夫都是影视圈人,大概是娱乐版吧!
  果然,不大不小的一段新闻写着思嘉将和她大制片家丈夫去LA参观世运,并顺道度假什么的。
  潘烈的眼光迅速搜寻整版,没有思嘉的照片,她好象有意和他作对似的,就是不让他看清模样。
  不过——这也汉关系,在LA世运时,大概总有机会见到她吧?
  或者,她会来看他比赛?
  想到这儿,整个人仿佛都要燃烧起来,拿着报纸在房子里团团转。
  教练推门进来,很意外地望着他。
  “什么事这样兴奋?阿烈。”他问。
  “啊——没有,没有。”潘烈立刻合上报纸,“我没有事,教练,你回来了!”
  “刚在路上碰到许培元,他说来看你。”教练说。
  “是,他约我星期六出去吃牛肉面。”他说。
  “去吧!别把自己逼得太紧了。”教练笑,“我发觉你近来神经十分紧张。”
  “我完全不觉得,真的。”潘烈说。
  “而且情绪也不稳定。”教练绝对有经验,“我看也不完全因为报纸上的消息。”
  潘烈愕然,教练难道知道他心中渴望?知道他想见一个人?
  坐在牛肉面店里,潘烈始终沉默。
  “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你拖出来,你却一言不发,真是生我们俩的气?”培元盯着他。
  潘烈不出声,黑眸中稳定的光芒象黑色磐石。
  “我看你不是因为我那一篇文章,”苏哲似乎能看透他,“你另有心事。”
  他那对龙盘虎踞的浓眉微微上扬,却仍是不出声。
  苏哲了解地笑一笑。
  “我讲中了你的心事。”她说,“但——为什么?”
  潘烈拿起茶杯一饮而尽。
  “我想早些回中心。”他望着自己的手指。
  他很固执,虽然被培元硬生生地拉了出来,不高兴却一直写在脸上。不讲话就是不讲话。
  苏哲的瞳孔渐渐微缩,远远地用欣赏的眼光看着他。
  “越来越欣赏你的性格。”她完全不在意他的态度,
  “没有见过任何人象你。”
  “我也不象任何人!”他冷冷地说。
  在异性面前,他的态度永远如此。
  “很对,很有道理。”苏哲的笑容渐渐加深,“我想问一个问题。”
  “又是明天报纸上的专题?”他有点揶揄。
  “我发誓不再写你。”苏哲认真地举起右手。“我只想知道,这一辈子你妥协过没有?”
  潘烈沉思一阵,抬起头,很严肃地。
  “没有。”
  “没有妥协过而有今天,我只能说你的运气比别人好。”苏哲笑。
  “我努力,一直努力,不是运气。”他说。
  “很多人都努力,但运气重要。”苏哲坚持己见。
  “运气也是努力之下才能造成。”他也坚持。
  苏哲摊开双手,耸耸肩笑。
  “我斗不过你,我只好投降。”她说的语气极愉快,完全没有生气。
  “我并没有跟你斗,我只是固执。”他说,“我认为绝对是对的事,我不妥协。”
  “你说过你从未妥协过。”她笑。
  “是。今后——想来也不会。”他说。
  她皱眉,可能吗?一辈子是那么长久的一段日子,他不可能永远有这么好的运气。他这话说得太早,也太满。
  “想和你打赌。”她极感兴趣。
  “可以。但——你不觉很无聊?”他黑眸动也不动地注视着一个定点。
  “无聊?换个人也许会,但你不会,”她带着挑战的口吻,“你这人——值得。”
  “我作见证人!”许培元响应。
  “那么,赌什么?”她问。
  “不知道,现在还没想到。”他摇摇头,“我相信你,到时候才说赌注。”
  “有这样的事?若她故意为难你呢?”培元叫。
  “她不会。”他把视线转到她脸上,深深地凝视一会儿,“她不会。”
  只是凝视,苏哲心中突然涌上一阵强大的感动,潘烈对她有信心,她对自己的信心也增强了。
  “谢谢你。那么,我们一言为定!”她伸出右手,和他重重地握一握,“你若妥协,你便输了。”
  “我不会。”他信心十足。
  苏哲深深吸一口气,豪放地用力拍他的肩。
  “很久没有看见真正的男人,虽然你还年轻,但你是!绝对是!”她大声说。
  “什么意思?难道我不是?”培元哇哇叫。
  “我所说的男人不只是性别,而是——在气势上啦,个性上啦,形象上啦!喂,你一天要剃几次胡须?”苏哲望定了他。
  “两次。”他坦然答,完全不别扭,“胡子长得极快,早晨剃了,黄昏时已长了一小截,非剃不可。”
  苏哲莫名其妙地叹口气,说:
  “你知道吗?无论你说什么,做什么,我常常就受了感动,很没道理,很莫名其妙。真的,你的确有一种自发的感动人气质。”
  “可不可以说是魅力?”培元打趣。
  “也不尽然,魅力只是吸引入,他却能感动人。”苏哲肯定地摇头,“我越来越感觉强烈。”
  “你不是想说爱上潘烈吧?”培元笑。
  “见鬼,潘烈只配做我小弟,我妹妹都比他大。”她恶狠狠地瞪培元。
  “我们都不明白你为什么那样帮他。”培元说。
  “被他的气质所动咯!”她笑。
  “不这么简单吧?”培元还是不放松。
  “随便你说,说我暗恋潘烈都行。”她不在意。
  “这种事——不可开玩笑。”潘烈一本正经地说。
  “你这人正经成这样,若有一天你真遇到叶思嘉时,不知你会怎样!”培元开玩笑。
  “叶思嘉?!”苏哲怀疑,“她怎样?”
  潘烈如珠石般的黑眸突然就燃烧起来,一片惊心动魄的光芒闪着。
  “许培元总没有正经话说。”他连脸颊也烧红了。
  “告诉我,叶思嘉是怎么回事?”苏哲追问。
  “她是潘烈的偶像!”培元叫。
  “哦!你喜欢看她的电影?”苏哲问。
  “从来没看过,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样子。”潘烈明显地兴奋起来,“只听过她声音和见到她背影。”
  苏哲沉默一阵,突然问:
  “想不想认识她?我和她还算得上熟。”
  “不——”潘烈想也没有地迅速反对,“从来没想过,我不喜欢这种方式介绍而认识。”
  “你想怎样?”苏哲打破沙锅问到底。
  “不想怎样啊!如果有机会认识,一切会自自然然的,我不喜欢刻意安排。”他说。
  “她——就是你这一阵子的心事?”苏哲敏感得惊人。
  他皱眉,不能再说下去了。他完全不想和别人分享内心中的秘密乐趣。
  “我——回去了!”他站起来。
  他是那种说走就走,一阵风般地没有人留得住。
  “等我,我们一起回去。”培元追上来。
  苏哲付了钱,也赶着上来。
  “散散步,如何?”她问。
  “散步不适合我们这类运动员,我们坐车回去,体力要留着练习或比赛用。”培元挥挥手。
  “我自己走,再见。”苏哲也男孩子气得很。
  “谢谢你的牛肉面。”培元叫。
  苏哲转头,看的却是潘烈。刚才潘烈眼中的火焰已烧完,又变得黑如磐石。
  “好好练习。”她扔下这句话,跳上计程车而去。
  “她对你是真的关心。”培元伸手拦车。
  “我们,不只是我。”潘烈跳上车。
  “不能否认她对你特别。”培元说。
  “有些名气大的记者,他们只想证明一下,他们有能力捧出一个人来。”潘烈说。
  “苏哲不是这种人。”培元肯定,“看看她写的稿,她是投入了真感情。”
  感情?!潘烈吓了一大跳,他最怕这些事。
  “别再开这样的玩笑了,对大家都没有好处。”他认真地说,“我不喜欢和任何女人扯上关系。”
  “叶思嘉呢?”培元立刻问。
  “她和我有什么关系呢?我只不过见过一次她的背影,听过一次她的歌。”潘烈吸一口气,“我的王国只在运动场上,其他的不重要!”
  “运动是你一辈子的事?”培元望住他那张充满男性魅力的年轻脸庞。
  “至少,也是半辈子。”他说,“以后,我可以做教练。”
  培元想一想,摇头,又摇头。
  “不,我的直觉是,你不止这样,你还会有更大的发展,这与世运奖牌无关。”他说。
  “我看不到。”潘烈也摇头。
  “也许是我敏感,甚至可以说第六感觉,但真的,你一定不止于此,你的王国不限于运动场,你会有更大、更好的发展。”培元几乎肯定地。
  “为什么如此肯定?”他笑了。
  “因为——你是潘烈。我不知道,你是潘烈,你会与众不同,会非常成功!”培元说。
  会吗?或只是年轻人的梦想?
  叶思嘉懒洋洋地半躺在沙发上看报纸。
  这儿是他们夫妇俩的休息室,五、六架二十八寸的电视机并排放着,还有各种音响设备,另外就是一组角度安放得恰到好处的白色大沙发。
  房里没声音,电视也没有画面,只有思嘉翻动报纸声。不知她在看什么,看得十分入神。
  二十六岁的她没有化妆,没施脂粉,却依然动人非常。她不是工笔画中的美人,却美在神韵,意态,尤其那粉嫩白皙的皮肤和明明黑白分明却又显慵懒的眼睛,令人为之神夺。她人高,手和脚也纤细修长,颇有艺术家的味道。
  门轻响,她那大制片家丈夫庞逸走了进来。他只看她一眼,沉默地在一边坐下,也拿起报纸看。
  庞逸比思嘉大二十岁,比她矮两寸,但很有艺术家风范,鉴赏力高,工作能力也强。虽然全世界的女明星都选富贵的嫁,然而思嘉嫁他,却大半是欣赏他的才华。他决不是个庸俗商人。
  两夫妇似乎很习惯这样沉默。过了好一阵,思嘉看完了整张报纸,才透一口气说:
  “不去公司?”很谈的语气,很不经意地问。
  “陪你午餐,下午才去。”他头也不抬。
  他很体贴,知道年轻貌美的太太怕寂寞,总是尽量抽时间陪她,带她出席各种宴会——像那天世运代表队授旗典礼,根本与他们没有关系,看思嘉闷,就带她去参加。在他心目中,思嘉是第二位。
  他爱她,宠她,有时甚至象对女儿。
  “午餐后我约好了发型师。”她放下报纸。
  “我送你去。”庞逸瞄了一眼报纸,清楚地看见是体育版。思嘉什么时候对体育有兴趣?
  “我想自己开车。”她轻轻掠一掠头发,那姿式很美,很美,十足女人味道,“我想逛街。”
  上帝在这方面并不公平,怎么思嘉独能得到这么多美好的赐予呢?
  “哦——”他看她一眼,“要不要秘书或公司的女职员陪你?”
  “我自己去。”她轻描淡写,但语气坚决。
  他想了一下,终于没有出声。
  “很久没有自己逛过街,习惯了有人陪并不好,以前我很独立的。”她说。
  “以前你是出名的叶思嘉,大明星。现在你是庞逸夫人,这其间有所分别。”他说,语气很怪。
  她又看他一眼,眼中隐有笑意。
  “你是说不喜欢我单独上街?”她问。
  “没有。我没有说。”他微微一笑,“我只不过有点担心你遇到过分热情的影迷。”
  “我只去几家约好的公司。”她说,“答应你不乱跑,行了吧?”
  “这才是乖孩子。”他满意地笑了。
  乖孩子?!她歪一歪头想说什么,终于忍住了。
  坐下来,她又拿起报纸。
  “近来对体育有兴趣?”他问。
  “我是门外汉。”她摇头,“我看的是苏哲的文章,她写得真不错,把一个叫潘烈的男选手描写得很动人。”
  潘烈?庞逸呆楞一下,他在哪儿听过这名字?他当然永远不会想到那是潘烈在酒会上迎宾时的自我介绍。
  “我们认识这潘烈吗?”他问。
  “不认识。”她又扔开报纸,“怎么会呢?和我们的圈子风马牛不相及。”
  “这一阵子世运选手出尽风头,可以拍一部这类的电影。”他忽然说。
  “体育片能卖座吗?”她反问。“何况找谁来演?要真材实料的表演才行。”
  “现在什么片子卖座很难预料,碰对了就行。”他细想说:“不过由你主该,卖座总有几分把握。”
  “开一部运动片给我拍?”她笑了。
  “你喜欢什么就拍什么,我的公司不就是你的吗?”他对她无限的大方。
  “天气这么热,暂时不想拍戏,”她潇洒地往外走。“秋凉以后再说吧!”
  走到门边,庞逸叫住她。
  “我越来越满足,因为你已经是我太太。”他动情地说,“谁也无法再找到一个你!”
  她嫣然一笑,大步走出去。
  庞逸还是望着门,好半天才回过神来。
  刚才的话并不是肉麻当有趣;更不是拍马屁,他是真心的。纵横影圈数十年,全世界大明星见过无数,只有思嘉令他动心动情。三年中,他用尽了全力,总算感动了她,令她下嫁。
  思嘉有什么好?他也说不出来,只是——看见她就令他情不自禁,神魂颠倒,如果不据为已有,会是他这一辈子的遗憾。
  而且很奇怪,他对她倒不是情欲上的需求,而是——精神上吧!他只想得到她,放在最尊贵的地方,能在一边欣赏已满足了。
  是!或者他当她是件稀世的艺术品般欣赏着,他永远小心翼翼地供奉着,保护着,生怕有一丝损毁。
  听见思嘉上楼的声音,他知道她又去冲凉了。
  她有这习惯,一天冲五、六次凉也不嫌多。她说,冲凉是她美容之法,清洁又焕发的女性才是最美的。
  他露出了不自觉的满足微笑。这样一个可爱可亲的小女人是他的太太,他再无遗憾了。
  放下报纸,他用遥控掣开了其中一个电视。上午没什么节目好看,是重播一个旧的运动比赛。
  又是运动?今天和运动很有缘呢!
  画面一转,是男子组体操比赛。体操是庞逸喜欢的项目,他坐在一旁,凝目注视。
  原来播的是冠军选手各项表演的慢动作。那个男孩子灵活而无瑕地表演着,实在万分精采,只是动作拉慢了,就看不清他的脸,这是个遗憾,不过看得出他很高,身材保持得极好,一丝多余的肉都没有。
  表演完毕,萤光幕上打出九点九五分,同时又打出潘烈的名字。
  潘烈?!就是思嘉刚才提过,近日大出风头、苏哲笔下极为动人的男孩子?
  他呆想一阵,然后关上电视,边拿起电话。
  “替我找苏哲,那很出名的体育记者,是——当然是女的。”他吩咐手下,“请她立刻复我电话。”
  或者只是一时的冲动,也或者这是今生注定的,这个电话,居然改变了好多人的命运,包括他自己。
  十分钟后,苏哲的电话来了。
  “很意外,庞先生。找我有事?”苏哲说。
  “是——我想拍一部有关运动的电影,想请你做顾问。”庞逸开门见山地说,“你认识潘烈的,是吗?”
  “潘烈?!”她好意外,好意外,“是,我认识,他怎样?”
  “我刚看完电视里重播他的表演,他身手极好,只是不知他的模样如何?”他问。
  模样?电话里的苏哲呆楞半晌。
  下意识里她有个感觉,她不该把潘烈介绍给庞逸,只是——这是个好机会,她又不想放弃。
  最重要的,潘烈不能做一辈子运动员!
  “他——比目前所有的男明星更有型,满身是阳光和原野气息,气质也绝佳。如果找他,我相信你这次找对了人。”她只犹豫了一下,就这么说。
  “那请你替我约见他,好吗?”他是快人快语。
  “尽力去办,只是我不担保他一定肯见你。”她说,“他是绝对自我的人,又骄傲。”
  “我明白了,请尽力。”他笑,“任何时候有消息,你都可以给我电话。”
  “等我二十四小时。”她笑着挂断了电话。
  庞逸满意地放下电话。
  他笑一笑,但只笑了一半,他就停住了。这一刹那间他有个感觉,他可是做错了?
  正在呆楞间,冲完凉,穿着一件白色长丝袍的思嘉出现了。
  “咦?!你做什么?神情这么古怪?”她问。
  “没有,我在想——我这件事做得对不对?”他说。
  她不问什么事,只问对错。
  “那是对呢?或错?”
  “不知道,以后或能分晓。”他摇摇头,“我一生做事决不后悔,这次即使错,我也认了,大不了亏一点钱,对我没有损失。”
  于是她不再追问。
  很少女人能象她这样不好奇,不追问。她个性。爽朗洒脱,只要不关她的事,即使是丈夫的,她也不很认真。
  “你不想知道是什么事?”反而庞逸忍不住了。
  “与我有关吗?”她谈谈地问。
  “刚才提起过的运动电影,你主演。”他说。
  “你很少不经深思熟虑就决定事情哦!”她意外。
  “我承认是一时冲动,但——刚才我看见潘烈在电视上的表演。”他说。
  “潘烈?!苏哲笔下的乡下仔?”她叫起来。
  “苏哲二十四小时内给我回音。”他笑,“很少人拍过成功的运动片,我想试试。”
  “潘烈会答应?”她不以为然,“人家最关心的是世运的金牌,电影——他大概作梦也没想到!”
  “他是目前年轻男女的偶像。”他说。
  “你这大制片家,一生只讲艺术的人也要投机?”她问。
  “不是。”他想一想,“我自己也不明原因,我只能说——的确是一时冲动。”
  “希望体真的不后悔。”她笑。
  “几部片子的钱我亏得起。”他豪气地说,“那绝对丝毫不会影响我们生活。”
  “我不是这意思。”她慵懒地半躺着,意态撩人。
  “那是什么?”他盯着她看,开始紧张。
  “我怎么知道呢?我只是担心。”她说。
  他沉默半晌。
  “世界上任何事我都输得起,除了你!”他郑重地说。
  “我是个幸福的女人!”她真心笑了。
  一个爱她,宠她的丈夫,给她世界上一流的享受,给她完全的自由,还在事业上支持她,帮助她,她真的再也没有遗憾。
  “谢谢你给我信心。”他由衷地说。
  “信心?什么意思?”她很惊讶。
  “我尽了全力才得到你,你年轻,条件又那么好,我——说真话,到现在都不明白你为什么肯下嫁。不为财,不为名,我——真的没有信心。”
  她凝望他好久,好久。
  “庞逸,你太低估了自己。”她认真地,“你的仁慈。你的胸襟,还有你比许多人都重的艺术家个性,最重要的是——你的才华。你娶我,我觉得是抬高了我!”
  “不要这么说,千万不要!”他有点惶恐,“我真感谢你在名成利就时肯嫁给我,思嘉,这一辈子我都感谢。感谢你也感谢上帝。我前一辈子一定做了很多好事。”
  “我们之间是不是太客气了?”她笑,“有别的夫妻也象我们这样?”
  “我不理别人,我是真心的。”他始终望着她。
  她慢慢走过来,在他唇上轻吻一下。
  “我们是缘分,是吗?”她说。
  缘分,是,他开始安心些。刚才的不安是否多余?思嘉的性感气质是天生的——她又苗条又瘦,绝对不是那种所谓性感女星的身材。她的性感是气质,是,只是气质。她是个极贤淑的妻子,他深深明白,了解,他有什么好担心的?
  “我们是缘分。”他温柔地拥住她。
  “如果谈成了,我将演什么角色?”她慢慢站起来。
  “没想过——”他思索一下,“你有什么意见?”
  “我只是个演员,你交给我什么角色我就尽力去演,我能有什么意见呢?”她笑。
  “你能有意见,因为你是我太太。”他笑。
  他这句“太太”,有绝对的满足与快乐。思嘉是他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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