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从喝令葛雨莹趴下的那两个字之后,黎渊没有开口说过一个字。
  从来没有比这一刻更愤怒过,不仅气到极点,更痛到极点。
  她始终表现得好理智,好坚强,好冷静,让黎渊几乎要欺骗自己去相信……只要他能控制住自己,或许他们能够突破搭挡之间不能有感情的禁忌。
  没想到她竟然为了维护他,而向持枪对准她脑袋的歹徒破口大骂。只为了不要人污蔑他,她可以完全忘记自己正身处在死亡边缘,丁兆安一气随时会扣扳机!
  她何苦这样为他?她到底把自己的生命当成了什么!
  黎渊胸口一阵阵针刺的痛楚让他难以喘过气来。
  事实上他的枪口早就对准了丁兆安,有把握能随时送他上天,但当那把无情的枪真正指在葛雨莹头上时,黎渊发现自己从不失误的手竟然可怕地发起抖来,再也无法瞄准……他不得不走出来争取短暂时间,平复无限恐惧的心情。
  纵使相隔有段不短的距离,但黎渊那堪与飞行员媲美的视力让他看得分明葛雨莹无惧的瞳孔里放射出强烈炙热的怒火,恨不得将丁兆安给千刀万剐,只为了无足轻重的一句话,难怪丁兆安会惊诧到分了神,因而让他终于有机可趁开了枪。
  等丁兆安被带走之后,葛雨莹杵着拐杖冲上前对他说的第一句话是:
  “你怎么可以露面?我们说好了不是吗?他如果投降就算了,否则警方也会当场以企图谋杀罪名将他逮捕,就算不幸真的被他逃掉,你至少还可以继续埋伏,不是吗?你怎么可以自己揭出底来!还有,当他要跟你谈交易的时候,你怎么能犹豫!”
  她指责他!她竟然还敢编派他的不是!
  他再也不能被那冷静坚强的外表蒙骗,但是或许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压藏在心里那份对他的感情根本是──深不可测!黎渊双拳握紧到骨节快要碎掉,注视她的眼眸无法隐藏痛到极点的情绪。他如何能自私地依赖她伪装出来的假象,继续留她在身边?
  葛雨莹骤然怔住了,从没有见过他的表情冷沈到这个地步,像是他已经失去了深藏在灵魂里那酝满柔情的角落,像是……一个她完全不认识的陌生人。
  黎渊转过身,不理会她在后面撑着拐杖苦苦追赶,迳自踏大步走到车门边,拉开车门后就杵在门边,分明是等她上车,却甚么话也不说,凝住的脸色却好似无边的烈火在燃烧他一样吓人。
  葛雨莹终于走到车边,只扶着车门站着。
  她不上车,黎渊也不出一声。两个人就这么隔着车门一前一后站立僵持着。
  沈默凝滞着空气,气压重的让葛雨莹再也受不了,两行泪珠子滚下脸颊。
  “为什么这样对我?你到底在气什么?”她大声问。
  黎渊还是没有说话。脸上的表情叫她恐惧。
  风吹过她脸颊,泪落得更凶更急。“你说过的,不论我说了什么你都不会生气,不是吗?”她抽噎着,无法忍受黎渊毫无解释的全然沈默,他从未如此待她。“别这样……黎渊,我求你说话啊,为什么……都不说话啊!”
  葛雨莹拐杖跌落地面,身子靠在车门上,索性两手蒙着脸大哭起来。
  她的泪水让黎渊快要疯了,他勉强张开乾涩的嘴唇,挤出嘶哑的声音:“不要对我这么好,莹莹。”
  她猛然抬起泪迹斑斑的脸庞。黎渊终于说话了!虽然听不懂他是什么意思,但是无论说什么都好过他刚才那吓死人的全然沈默呵。
  她颤声问:“你说什么?什么不要对你好?你说清楚点哪?我不懂。”
  “你不必那样维护我……”
  “什么维护,我还是不懂,黎渊,请你再说清楚点好吗?”她恳求道。
  黎渊脸部肌肉抽动,激动地嘶吼出来:“你不需要跟丁兆安说那些话,你听懂了吗?”
  “为什么不需要?他怎能那样说你,太不应该了嘛!我很生气所以才骂他啊!哦──”她眼睛雪亮起来,嘴角愉快地翘起了。“原来你是在气我太冲动了!好吧,我以后会改进,不骂得那么过分。可是我们这次配合得很好啊,我惹他分心了,你就开枪,结局不是很完美吗?”
  黎渊简直无话可说。“没错,这是我生气的理由之一,你实在太感情用事了。”
  她诧异地眨眨眼问:“之一?那你还有什么不高兴的?”
  他的喉咙又无可避免地乾旱到难以发声,久久才艰困地说:“你知道……我无法给你任何承诺,而你还如此年轻……”
  葛雨莹突然间懂了,头晕目眩的感觉一下子攫住她整个人。
  该是狂风暴雨在瞬间怒卷过墓园吗?还是天与地失去了它们的平衡?为什么她的视线摇晃得如此厉害,终于弄懂黎渊为什么这么痛苦,为什么眼底再没有一丝温柔,一点火光。她试着开口,声音却颤抖得连自己都害怕:
  “不行吗?我只想像现在一样陪在你身边……我什么都不会向你要求,不要你说爱我,不求你给我未来,也不期待我们会有结局。承诺、名分或年纪……这种东西我完全不在意,我心甘情愿,只想一生陪伴着你,每天每天都能见到你……仅仅如此也不行吗?你也不许我吗?”
  他眼里闪着泪光的答案让她无法承受,乏力的身子软软顺着车门往下滑倒在地上。
  黎渊几近崩溃,强忍双眸刺痛,绕过车门伸手搀扶她,手才触到葛雨莹手臂她就像被电击似的震动了,抬头张着一对伤心欲绝的泪眼对他望来,她眸里的痛苦像毒蛇舌信一样钻进黎渊心坎,让他直直沈落到地狱。
  “真的不行吗?”
  她哽咽着问,声音小得几乎无可辨认。
  黎渊悲怆到无法言语,伸手轻轻抹去她脸上冰凉的泪,却有更多的泪滑下,永远抹不完似的,不停不停从那小小的身躯里涌出。
  她是如此纤细,如此甜美,如此勇敢,如此……义无反顾地爱他……
  突来的电话铃声冰冷地刺破空气,黎渊无法移动去接听,但铃声响了又响,不肯罢休,他终于探身进车内拿起行动电话接听。
  对方说话的十秒钟时间,黎渊全身温度尽失。他不发一语,半架半扶地将葛雨莹无力的身子搀进乘客座里,大步绕过车子跨进驾驶座,发动引擎,油门一踏,车子飞也似地冲离墓园。不好的预感让葛雨莹呆坐着说不出话来。
  直到车行了半小时以上,黎渊才哑声说:
  “仪安流产了。”
  葛雨莹惊喘一声,脸色刷白得像纸一样。
  ***
  丁仪安躺在病床上,黑发散放在白色枕头上,泪水无声从眼角滑落。
  为了从墙上卸下画,而从小板凳上摔了一跤,摔掉了她满心渴望的孩子,还不到一个月大,连母亲都尚未警觉到它的存在,又飘然消失了。
  医生说她在之前的大火中受到过大的惊吓,才会因为小小一跤就失去了孩子。
  大火。丁仪安几乎记不清楚那可怕的一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隐约记忆中,只有一波波恐怖的黑雾向她涌来,然后,好像被谁拉了一把,她头一昏,就此失去知觉。等她迷迷糊糊醒来时,发现自己枕在姜曼婷怀里,头顶上是一片星空。而黎渊、席培铭和颜飞轩三人正准备下楼,察看是否有人还身陷其中。
  丁仪安记得,当时她怕极了,哭着哀求黎渊不要走。
  黎渊却冷静地告诉她:“你在这里很平安,不要怕。”说完他看了莹莹一眼。
  莹莹平静地回看他,左手伤口让沈蓓珊按住,右手轻轻一摆,只说:“去吧。”
  那两个女孩也都视为理所当然,垂泪咬牙,目送她们心爱的未婚夫重入火海。
  后来知道,在凌子舜的搜寻和三人的合力救援之下,至少救出了八条人命,代价仅仅是席培铭脱臼的右肩和颜飞轩烧伤的双手。
  究竟是她过于软弱,还是这三个女孩太过坚强?
  不要心爱的人因为救他人而丧生,算不算自私?
  她渴望在自己最脆弱的时候能有丈夫陪伴在身边,这要求是不是太多?
  这些天里,丁仪安对这几个问题苦思不解。
  “天幸所有人都平安。”她在回想中喃喃自语着。只失去了她腹中的小生命。
  是不是天注定,她无法拥有黎渊的爱,竟连他的孩子都保不住?没有孩子没有实际的联系,没有爱情没有心灵的契合,他们之间真的只有一张纸吗?
  听见病房门把转动声响起,丁仪安很快拭去脸上的泪。
  随着开门声,黎渊和葛雨莹走了进来。
  葛雨莹走到丁仪安床边,俯视她乾涩绽裂的嘴唇。
  “小姑。要喝水吗?我给你拿。”她问。丁仪安含笑摇头。
  黎渊苍白的脸色直到见到她平安才渐渐恢复血色。他坐在床缘握住她的手,温柔地拂开她沾着泪而贴在面颊上的发丝。
  “身体还好吗?医生怎么说?”
  她努力露出笑脸。“没事的,有点累罢了。都是我太不小心,可把你们给吓坏了吧?医生说我其实今天就可以出院,回家休息几天就没事了。”
  “我不放心,你多住一晚。”黎渊凝望丁仪安憔悴的面容,对她的亏欠与怜惜在胸口震汤不已。至少,他应该能给她些什么。“等画展结束,我们搬去澳洲住一阵子,好不好?”
  丁仪安神情骤然亮起一片光彩。“真的?你不是哄我?你扔得下工作?”
  “绝不哄你。看你喜欢在澳洲待多久,一年两年都可以。”他衷心说。
  她眼神变换着几种情绪,有憧憬,有迷惑,有难以置信,有欣喜若狂。
  “我们可以回纽约一趟吗?去我们相识的地方。我还想去欧洲旅行,好吗?”
  “当然,你想去哪里我们就去哪里。”
  “哦,太好了,我想这天想了好久好久,你这工作狂总算也要给自己一个长假了吧?只要我们不再分开,我想我很快就会再有小宝宝,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我们生两个好不好?一个教他画画,一个教他弹琴,就像你和我一样,我们的孩子──”说到此,眼泪水决堤刷下她面庞。“黎渊!孩子没了,我和你的孩子,才一个月大啊,就没了,没有了──”
  黎渊俯身将她脸孔拥在胸前,丁仪安放声恸哭出来。
  他沈默着,只是将她搂在怀里,轻轻抚摸她的头发,让她尽情哭泣。
  葛雨莹喉咙被沈重的铅块哽住了,一颗心被千万种无解情丝捆住,被千万块沈重巨石压住而,欲、振、乏、力。
  在进入医院之前,她曾问黎渊:“你会将丁兆安的事,告诉小姑吗?”
  他显然早就想过这难题了,没有犹豫地回答:“只是迟或早的问题,她总会知道的。但是若可能──我不希望她知道我的身份。”
  葛雨莹可以望见他说这话时眼里的坚决与痛楚,深抽一口气,只说:“我了解。”
  她了解。
  没有发出声音,葛雨莹悄悄退到门边,离开病房,静静关上门。
  背靠着门板,还能听见丁仪安的啜泣声从门后阵阵传来。
  她不能哭。
  咬唇硬忍住鼻端强烈的酸楚,葛雨莹觉得泪水已经要淹过她喉咙了,随时都会从心脏部位那个最痛最脆弱的地方爆发成海,但她真的必须让自己坚强起来,此生没有比这一刻更需要以勇敢奋起提坊阻挡泪水溃决,因为——
  她想,如果知道她是流泪离去的,那,黎渊一定会更痛苦吧?
  ***
  听着轻微的关门声响起,黎渊的心,也就此完完全全关上了。
  在进医院以前,黎渊已经能预料到她将忍受多大的痛楚。他希望自己进病房单独面对仪安,但葛雨莹拒绝了,坚持要看见仪安身体无恙,坚持要──陪他到最后一秒。
  丁仪安在他怀里渐渐平复过来,依偎在他胸前,低低问:“莹莹呢?”
  “回去了。你好些了吗?我拧条毛巾给你擦脸。”
  她摇头拉住黎渊,不让他站起身。“不要毛巾,陪我就好。”
  黎渊调整姿势,在床头坐下,让丁仪安的头枕着他腿。
  她仰首凝望他,满是柔情的目光在那张她爱了十年的英挺脸庞上搜寻。
  十年了,他眼角淡淡的纹路唯有更增添他无人能比的魅力,依然让她心跳停摆。
  “黎渊,我爱你。”她缓缓说。“我们结婚五年多,但我从二十五岁就开始爱你,十年了,我现在三十五岁了,是一个刚开始受到瞩目的画家,是一个不怎么成功的妻子,是一个没有成形的孩子的母亲,除此之外,我这十年里还有什么改变吗?”
  黎渊深深凝望她,有点迷惑于她的问题。
  “为什么这么问?”他扬扬唇角,“你和我刚认识的你没有不同哪。”
  “那么,再过十年,你想,我会变成怎样?而你又会变成怎样呢?”见黎渊蠕动嘴唇似要说些什么,她摇摇头,自己接下去。“我不是要你回答。我只是在想,我希望十年后的自己是怎样的?爱你的这十年里,我的情绪起起伏伏,我们之间的关系从没有改善。”
  “会好转的,仪安,等我们到了澳洲,会慢慢好起来的。”他喃喃说。
  “当你说愿意陪我去澳洲的时候,我真的好开心。”
  “那就好,等你能动身,我们立刻就走。”
  “可是,如果去了澳洲,我们的关系还是没有好转呢?黎渊,我还要再试另一个十年吗?”她身子微微一颤,“鼓起勇气往下走,万一最后还是一片空,那时候的我,还有什么剩下来?”
  “仪安?”黎渊不明白丁仪安为什么突然说这些。
  “黎渊,你知道我的眼前总是有理想的未来蓝图,总是下定决心要一步步向它接近。二十年前,我的蓝图是一位爱我的丈夫和没有生活压力的日子,十年前,蓝图只剩下黎渊两个字,我以为只要能拥有你就是我最理想的未来,我什么也不缺了,可是现在我三十五了,回头一看不是什么也不缺,原来是什么也没有……”
  黎渊喉咙被自责涨满而渐渐肿胀起来。丁仪安继续说着:
  “所以我又给了自己另外一个新的蓝图,我想当你的好妻子,就算放弃画画也可以,只要作个平凡上班族的家庭主妇,也许能有个孩子。”
  “我们一定会有孩子的。你可以继续画画,不要放弃……”
  她举手按住他的唇。
  “不,你听我说。我曾经以为只要能爱你,有你能在我身边,我就心满意足了,但,我慢慢才发现自己是个很需要爱的女人,我不够坚强,我希望我的丈夫整个世界里只有我。莹莹把你比喻成树,事实上,我想我是一盆需要仔细灌溉的花草,你无法向我走来,我也不能向你走去,我动了,就死了。”
  “你想太多了。我不是正要向你走去吗?”他含笑说。
  丁仪安对黎渊微笑的神情痴痴望了许久,才一个字一个字地问:
  “你走向我以后,你还能活吗?”
  黎渊一震。丁仪安眼眸泛潮,低声道:
  “刚才我问你,我这十年里有什么改变,你说我和以前没有什么不同,我自己无从知道是否正确,可是我起码知道你这十年有很大很大的不同──我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但你不是我十年前爱上的那个你。是你改变了吗?还是我不够了解你?”
  他的心在往下沈。
  “仪安,你不要再说这些了,睡一下,等出院以后我们就准备去澳洲,然后你就会知道你的蓝图都会实现──”
  丁仪安正色说:“你在骗我。我知道我只会得到一个终生郁郁寡欢的丈夫。不,向我走来的你不会快乐,然后你的不快乐会影响我,我虽然拥有你在身边,可是我也不会快乐。我们俩都将是输家。”
  “仪安!”黎渊惊诧的看她。
  “起码,我对你的了解比十年前多了一些些,对不对?黎渊?”丁仪安轻声笑起来,“你刚才为我刻画的那个蓝图,让我的心中再一次充满梦。当我发现我失去孩子时,一度以为我连作梦的能力也失去了。没有梦想的未来是地狱。我好开心你让我知道,我还能拥有梦想。”
  丁仪安慢慢脱离他的怀抱,坐起身子与他对视,挣扎地说出口:
  “可是,我的新蓝图,我的新梦想,不再是你,黎渊。”
  他简直难以置信。“仪安,你知道我听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吗?”
  她神色平静地说:“我知道。我们离婚吧,黎渊。”
  黎渊猛然站起身,俯首对她望着,丁仪安也抬头静静注视着他,注视这位她分明爱了十年,但又不是她爱的那个男人。
  沈默很久很久之后,他哑声问:“你真的不再给我一次机会?”
  丁仪安含笑,缓缓摇头。“我没有多少个十年,黎渊。”
  她适才所说的每一句话在黎渊脑海里起伏不定,最后深吸口气,他说:
  “不要十年,请你再给我半年,仪安。”
  “半年?”她不解地看他。
  “看你想去澳洲也好,美国也好,半年的时间让我确定你生活安定,还有这里的公司──”黎渊想到他至少必须帮仪安将丁氏企业处理妥当,再找到适合的经营者接手。“公司里也尚有许多需要处理的事。六个月以后你如果还是坚持现在的想法,我们就离婚。”
  丁仪安犹豫着,目光移开他身上,喃喃自语:“六个月?”
  “你要签字我会签给你,你要我走或留随时开口。”他柔声说。
  她想了想,说:“好,如果你真心希望这么做,我们就一起再走半年。”丁仪安闭了闭眼睛,重新将焦距凝住在黎渊身上,轻声地说:“可是,黎渊,六个月里可能会改变许多事,你不怕吗?”
  黎渊疑惑地看着她。
  丁仪安轻扬一下唇角,温柔凝望他,道:
  “我是说,你不怕寻到你这棵树作巢的小鸟,半年之后会找到新的栖身树吗?”
  ***
  “你今天不能哭啊,是新娘子,怎么哭的这么惨。”葛雨莹拼命安慰沈蓓珊。
  “半年了,每天都会听见凌子舜那破铜声音,一下子耳朵要安静下来,我怎么习惯。”她哗啦拉地哭着,“你和子舜相处没那么久,当然不会很难过啦,可是人家真的很舍不得他嘛!”
  凌子舜悠悠说:“听见蓓蓓这样说,我不知道该高兴还是难过。”
  席培铭压抑感伤的情怀,说:“当然该高兴。虽然才半年,我却好像多了个兄弟。”
  “我却少了个兄弟。”凌子尧强颜欢笑。“不过大家总算是帮你找到害死你的主谋了,你不需要含冤九泉了。”
  “从我找到蓓蓓,找到曼婷,到莹莹出现,真难想像半年多会发生这么多事。”
  姜曼婷一拍手掌,指指在铺在桌上的召唤碟仙用的万字图和小碟子。
  “好了啦,看到底要不要开始了,大家已经话别了三个小时了,再拖下去蓓蓓和培铭今晚就不用洞房了。”
  “我看,我还是明天再走好了。”凌子舜用古怪的口气说。
  “不了!你还是现在就走,我改变主意,不会舍不得你了。”想到今晚是她和培培的曼妙新夜,沈蓓珊立刻转情绪,怎么能让一个鬼在旁边偷看呢?是吧?
  颜飞轩低低哼唱:“……要是你愿意请记着我,要是你甘心忘了我……”
  凌子舜大声跟唱:“我也许,也许我还记得你,我也许把你忘记……”
  葛雨莹、沈蓓珊和姜曼婷,三人互望一眼,轻轻将食指放在倒扣在桌面的小碟子底部,闭起眼在心中默念。
  “……别了,请不要太将我想念……”凌子舜的歌声渐渐隐没,当声音完全消失的刹那,三人指下的碟子缓缓开始在万字图上绕行,越转越快。
  “你是子舜吗?”葛雨莹问。
  碟子转到“是”字,停了下来。
  “如果我现在再掀开碟子,你是不是还会回来?”沈蓓珊含泪问。
  拜托不要。
  “那,我们可以送你回本位了?”姜曼婷鼻子一酸。
  谢谢大家。
  在三人默念“请回本位”的声音中,碟子终于转回到万字图中央的圆圈。
  完全的寂静。几个人面面相觑,沈蓓珊试着不停呼喊子舜,再也没有回音。
  颜飞轩终于打破沈默,乾涩地说:“这个闹洞房的方式可真特别。”
  席培铭向大家恭敬一鞠躬。
  “感谢各位闹了这么久,现在可以把老婆还给我了吗?”
  “走吧,别再耽误了小俩口的春宵,否则培铭可能会杀人。”姜曼婷笑着站起身,对葛雨莹使个眼色,两人一左一右夹住沈蓓珊,在她的尖叫声中往卧房走。
  “曼婷!莹莹!你们干什么?”席培铭急着追上去,却被凌子尧拦住。
  “是曼婷的主意,她说要帮你们节省点时间,好弥补刚才浪费的时间。”颜飞轩狞笑着,捏着指节向他走来。“现在,你告诉我,你要自己动手还是要我来?”
  卧房里不断响起的沈蓓珊惨叫声、怕痒声和姜曼婷及葛雨莹大笑声。几分钟后,颜飞轩和凌子尧也气喘吁吁地将席培铭给脱的一丝不挂。
  “你们真的很低级!”席培铭大骂:“就不能留点乐趣给我自己享受吗?”
  “从今以后你夜夜都是乐趣,但像这样的乐趣,我们却只有今晚有机会享受。”颜飞轩笑着说。“等我婚礼那天,欢迎你如法复仇,我保证绝不反抗。”
  在笑声中离开位于郊区的席家大屋,姜曼婷低声问:
  “莹莹,你真的决定今晚离开?”
  “嗯。感谢你收容了我一个月。”她含笑说。
  姜曼婷默然注视她片刻。
  一个月前,葛雨莹提着只小箱来到颜飞轩和她在台北的住所。当时她只说,如果不是要等蓓蓓的婚礼,她会立即离开台北。葛雨莹眼里的伤痛欲绝,让姜曼婷没有多问一句她要如此急迫离开丁家的原因。
  “你要去哪里?我送你。”凌子尧温和地表示。
  “不用送了,谢谢。”葛雨莹淡淡一笑。“以后只要我一回到台北,一定会和你们大家联络。我保证。”
  “如果去美国,也别忘了我们。”颜飞轩说:“就算我和曼婷人在台北,曼妮也会在那里。”
  “知道了,那么,拜拜了。”
  她笑着挥手,转身离去。
  今天是个值得庆贺的日子,葛雨莹想,师丈的那件冤狱已经确定能在近日内平反释放、又见到青梅竹马的有情人欢天喜步上礼堂,甚至还收到了朝阳寄来的联络讯息,她真的欣喜若狂,清凉的空气充满喜悦分子,充盈在她的胸口,却渗不进被厚重的悲哀枷锁层层捆绑的一颗心,和人说话像在梦里,连微笑都要费尽力气。
  或许,她应该留给黎渊一张纸条或短信什么的,她想。
  从医院回到丁家,她当下整理行李搬离,竟连写字流泪的时间也不留给自己。
  他,应该能明白吧?
  踏在黑夜里,鞋跟落地的声音锵锵响着,敲的心中孤寂欲狂。走一步拖一步,葛雨莹往朝阳在讯息中说明的相见地点前去,嘴里不觉轻轻哼唱:
  “……要是你愿意请记着我,要是你甘心忘了我……”
  ***
  听完这一番又一番的风雨,欧煦阳真怀疑自己不是离开两个月不到,而是两年那么久。他第一个反应是问:
  “你能确定那个人是寒日老师?”
  葛雨莹一怔,“不是组织里的每个人都会拉一手如此卓越的小提琴吧?”
  “他人在哪里?我将近十多年没见到他了!”欧煦阳急切地说。
  她力持平静地摇摇头,“不知道,可能离开台北了。”
  欧煦阳咬牙切齿地道:“该死,原来丁廷君是我师弟。要不是他跟了老师没多久就跷头了,肯定不会这么简单被暗算。”
  葛雨莹突然重重往他胸口气了一拳,眼眶跟着发红。
  “臭朝阳!还好意思说!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以为你真的被丁兆安暗算了!”
  欧煦阳忍痛受了她一拳,含笑抱歉说:
  “我没有时间和你联络。和嫣柔一回到旅馆就感觉不太对劲,当下决定连行李也不拿,从后门溜走。这一路我可使尽浑身解数带着她逃,没有身份没有钱,还要搭火车搭船搭飞机,总算才没有被人再次盯上。我的天,嫣柔还当我在变着花样带她环游世界,玩得可乐了。”
  葛雨莹噗痴笑出来。
  “看你只写了丁廷君三个字,什么也没说明,我就猜你肯定在非常的仓促中。”
  “我当时只想先将镯子平安送回来,其他的都等我回来再说;就算我有个万一,至少证物已经到了你手上。谁会想到你这家伙竟然没知会我就做出这种事来,该死,我看我平常是太纵容你了……对!我真该好好打你一顿,差点又被你混过去!”
  她指着朝阳一脸佯装出来的怒容,威胁道:“你敢打我,我就去告诉嫣柔她是你第八个老婆!”
  “毁了毁了,把柄被你抓住,我这辈子全完了!”
  看他一脸夸张的表情,葛雨莹放声大笑出来,趁笑声中偷偷释放几滴眼泪,释放一丝丝过渡压抑的情绪。她伸手抹着眼角的泪,笑道:
  “啊,你能活着真好……”
  话还没说完,脑袋已经被朝阳张臂搂在胸前,他轻摸着她发丝,低声说:
  “对不起,这阵子一定吓坏你了,你既然看见我这么快乐,想哭就哭吧。”
  一下子,所有眼泪奔涌而出,葛雨莹将面孔贴在朝阳胸口,深深地啜泣起来。
  她就算瞒过全天下的人,也瞒不过这四年里唯一陪伴她的欧煦阳哪!
  他怎会没发现?尽管小雨的喜怒哀乐面容一如往昔,但她不再是那不知道爱情滋味、从没有想过未来归宿的小女孩,她已经被彻彻底底地换过了一副灵魂,在这么短短的时间里……
  是谁?改变了他疼惜呵护了四年的小女孩?难道会是寒日?
  欧煦阳心情沈重极了,如果真的是寒日老师,小雨的初恋可就虚无飘渺了。
  勇敢的她应该会撑得过来吧?不然,要找到寒日,可能比登天还艰难……
  他深深地叹息了,为着怀中哭泣到喘不过气来的小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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