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记者会顺利地进行着,各大媒体争先报导这出将在新年上档的超强新戏。这时,向小舞表现得冷静多了,不安的反而是渡边和也,他似乎怕了这个内敛的孩子。
  向小舞和渡边和也合拍电视剧的这件事,他们都没告诉向美晴,就连小菁也不知情。向小舞将报纸都收得好好的,只怕向美晴会受到刺激。而向美晴的情况似乎逐渐地好转了。她会在家里走动,帮模型娃娃做衣裳,有时还会帮小菁做发型,对于当年学过的造型设计,她一点也不生疏。
  向美晴望着窗外冷风吹袭的城市,快下雪了吧?整个城市像罩在浓雾里,冷得让每个人都缩在胸口,但她的心……却不曾像此刻,仿佛有一把寒冬中升起的人,在她心头炽热地燃烧起来。
  "美晴姐,你来看,是小舞耶!"小菁兴奋地指着电视喊她。
  向美晴移向电视前,呆望着画面中的娱乐新闻,呆望着令她心疼的美丽的孩子。直到画面中出现了一张令她熟悉的面孔,她的心在瞬间冻结了起来,几乎比外面零下的气温还冷。
  "小舞真了不起,他要演戏了,而且全是跟大明星一块演呢!"小菁的眼中尽是骄傲。
  "小舞……"向美晴甜甜地笑了起来,口中不断唤着她儿子的名字。连小菁都感染了她的喜悦,照顾她这么久,小菁还没看过她这么开心过。
  "是啊!是小舞。我虽然听不懂主持人在说什么,可是你看,小舞的镜头特别多,他长得比男主角帅多了。这个翼人也真是的,说都没说一声。"
  "小舞大明星,小舞……"向美晴兴奋地在客厅转圈,逗得小菁笑不停。向美晴停顿了一下,睁着莹亮的美眸,憨憨地捧着肚子叫道:"肚子饿了……"
  "好,我弄点心给你吃。"小菁笑着起身。
  在小菁转入厨房的刹那,笑容也立刻消失在向美晴的脸上,向美晴的眼神胶着在画面上的那张脸。或许……是时候出走了吧……
  东京的第一场雪终于下了,天空白蒙蒙的一片,街道景物全是白色。向小舞的第一场戏,正好在东京的第一片雪花飘落时开拍。
  如影随形的冯翼人心情愉悦地挂着微笑,看着向小舞排演。向小舞天生就是吃这行饭的,不可否认,渡边和也也是这样的人,他们都有明星的特质、有演戏的天分,这是与生俱来的。渡边和也与向小舞两人的父子对手戏,抢光了所有人的丰采。
  他的行动电话响了,冯翼人转身接听。电话那头传来小菁焦急慌张的声音:"翼人,不好了,美晴姐不见了。"
  "不见了?"
  "我才进去厨房一会儿,她就不见了。"小菁简直快哭了出来。
  "她会不会躲起来了?你再找找看。"
  "找遍了,她出去了,鞋子、外套都不在了,怎么办?小舞在哪里?"
  "小舞在拍戏,我去找她。"一顿,他赶紧又说:"她为什么跑出去?"
  "我不知道。啊!因为小舞,她在电视上看到小舞。"
  冯翼人皱了皱眉。"小舞的广告一天到晚在电视上出现,她怎么也没反应。"
  "不是广告,是娱乐新闻,有小舞的报导,我们好兴奋,刚刚才知道小舞要跟好多大明星拍戏,美晴也很高兴,她看起来一点异样都没有,还指着小舞的镜头一直笑。结果一转眼,她就出去了……"
  该发现的,还是会发现。冯翼人褪去了紧张,他笑了,笑着安抚小菁。"没事的,你待在家里等消息。"
  "可是……"她还想说。
  冯翼人却打断她,"在日本,她可是比我们还熟呢!"
  很快地收回电话,冯翼人又将眼光投向前方争执不休的两人。
  原来,剧情是这样的,叛逆的小儿子拒绝父亲再娶,因为他喜欢的那位美丽的家教女老师,没想到她竟是父亲的情人。而女老师的弟弟是男主角,与饰演向小舞姐姐的女主角有一段动人的感情纠缠。
  渡边和也简直快被向小舞逼疯了,向小舞根本不按照剧本演,直指着渡边和也的脑袋数落着他的薄情寡义。众人看得目瞪口呆,冯翼人却忍不住放声笑了起来,导演这才喊"卡"。
  "对不起,我笑太大声了。"冯翼人掩着嘴笑。
  "根本没有这句台词。"渡边和也气极地对向小舞吼。
  向小舞冷恃地斜睨了他一眼。"是吗?我觉得很适合你啊!"
  "你……"
  工作人员赶紧过来解围,冯翼人端了杯热咖啡给向小舞,把他带到另一过去。他笑着说:"你也太大胆了吧,公然给这个大明星难看,报纸已经在八卦你们不和了。"
  "本来就不和。"向小舞喝着冒烟的热咖啡,赌气地回道。
  渡边和也臭着一张脸向他们走来。
  冯翼人笑道:"还是好好跟他对戏吧!你连一句爸爸都不喊,导演都快哭了。否则,这场戏要拍到什么时候。"
  渡边和也来了,才要开口,他的经纪人便匆匆地跑了过来,附在他耳边嘀咕了几句,他皱了眉,神情不解,随即,他又转身走了。
  向小舞疑惑地望着渡边和也的背影,心头却不安起来。
  "怎么了?"冯翼人见向小舞神情不对。
  向小舞摇摇头,又喝了一口咖啡,心中还是十分不安。"我在想妈妈。"他低声说。"她不知道我跟他拍戏。"
  "我想她知道了吧!"冯翼人忽然说。
  向小舞吓了一跳,睁大眼看他。
  冯翼人一手压在向小舞手背上,示意他冷静下来。冯翼人挂着浅笑。"记不记得何莉的出走?"
  向小舞楞楞地看着他。
  "美晴姐也同样必须从那个囚禁她的世界出走,这是没有人可以帮助她的。"
  "他会伤害她的!"向小舞站了起来,众人一一将眼光集中到他身上。向小舞握着拳向他喊着:"他会伤害她,像十七年前毁掉她的人生一样,像三年前逼疯她一样,这次会是什么?我根本不敢想像!"
  "小舞……"冯翼人摇头。
  众人惊讶地望着向小舞用中文对自己的经纪人大吼大叫,对他们来说,这可是一大奇闻。
  "你叫我仔细他想,我想不透,我是为这个目的来的啊!那妈妈受的痛苦,难道不重要吗?我每次见到他,就恨不得他跪在妈妈面前认错,我不许他再伤害妈妈了,绝对不准!"
  向小舞冲出片场,吓坏了众人。他朝着刚才渡边和也离开的方向追去。他再也受不了了,他受不了他妈妈的眼泪,受不了渡边和也的虚伪,也受不了自己的压抑了。他要追上渡边和也,他要一次说个明白。
  冯翼人跟着追出去,令工作人员全乱了手脚。怎么才开拍第一天,就状况频出?
  也许该告一个段落了吧!冯翼人追着,思考着,这枷锁般的框,到底谁挣脱得了?
  "渡边!"向小舞追上渡边和也。
  渡边和也正坐进一辆计程车,他惊讶地回头,没想到向小舞竟追了来。他又立刻关上车门,催促司机离去。
  向小舞才追了两步,冯翼人便驾车飞快地挡在他面前,向小舞立刻上车,追着那辆计程车而去。他们都不知道,为什么渡边和也逃得这么急。连经纪人都没跟在他的身边,到底刚才渡边和也的经纪人对他说了什么?向小舞一颗心悬在胸口,恨不得抓住渡边和也,找他问个明白。
  其实,经纪人什么也没说,他说的话只有渡边和也自己懂,有一个女人来电话,说在老地方等他,在他跳舞的湖面上,她说,这样他就懂了!
  渡边和也当然懂,简直吓坏了!十几年来,他哪曾在什么湖面上跳舞?下雪了,所以他想起来了,那个跟随他将近二十年的梦魇,那段刻骨铭心的爱惩,和他腹部间永不磨灭的伤口。
  她的笑、她的泪,一直是他的最爱,但他背叛了她,是他自己摧毁了这分爱。将彼此推入痛苦的深渊。晴子!除了晴子!他没有为别的女人跳过舞,他没有拥过别的女人在湖上跳舞,他也没有再爱上别的女人。可是,他知道,他再也无法拥有这个女人,他伤她伤得太深、太重,深到当三年前那一刀重重地没入他的身体时,他就明白,她恨他,恨到要亲手结束他的生命。
  他闭上眼,眼角溢出了泪,回忆起三年前她持刀到饭店房间找他的情形。没有人知道他们谈了什么,因为他受了伤,立刻回日本。他不知道后来晴子疯了,也来不及知道他有个儿子,更来不及辩解三年前的那个晚上他并没有伤她。晴子太激动了,听不进他说的话,而那一刀,是他要她刺的,晴子以为他会躲的,他却挨了那几乎致命的一刀,笑着对她说:"我爱你"。
  是什么样的爱这么痛?这么愁?这么椎心刺骨?他也搞不清楚了。当年,他们都太年轻了,提拨他成名的公司赞许他处理得真好,他的事业如日中天,一红就是十几年,可是,他内心最深的遗憾谁来承担?这是他的选择,所以他从命地专往在演艺事业上。
  不结婚?他不会结婚的;玩弄感情?那是女人靠他成名的手段:负心汉?他也无所谓了。反正他的心,早在年少轻狂时就已经死了!
  车子在湖畔边停下来。雪才刚下不久,湖面上仍是水流潺潺,只是水流动得极缓,在天寒地冻的气候下吃力地流动着。
  这是一处略显偏僻的湖畔,十几年来都没有改变,只除了湖面上多了一道铁桥供车道经过,湖畔旁有道短堤防,周围有一处废弃的工厂,十多年前,那里曾是食品加工业的大盘商所在地。
  风景好像没变,其实已经变了;人好像没变,其实也变了。感情有没有变?他们在彼此交融的眼神中寻找答案。
  她还是那么年轻、那么美丽,娇弱得像一碰即碎的玻璃娃娃;站在湖畔上,像虚幻的精灵一般的不真实。渡边和也还来不及唤她的名字,来不及移动他发颤的双脚,身后凌乱的脚步声立刻奔来。
  向小舞一见是他妈妈,立刻飞奔至前,像发了疯似的一吼:"滚开!不准你伤害她!"
  他的拳头跟着一挥,砰然打出了十七年来的忿恨,渡边和也几乎飞了出去,跌卧在地。
  冯翼人和向美晴同时喊出:"小舞!"
  雪倏地急落了下来,像滂沱的大雨。湖面的水终于动弹不得,结了霜。
  渡边和也捂着鲜血直冒的嘴,扑在雪地上,站不起来。
  向小舞护在向美晴身前、怒吼:"不许你靠近她,你现在就滚!我后悔了,我根本不该来日本,不该带妈妈来,反正你本来就不存在我的记忆里!我后悔来见你!后悔跟你演戏!后悔为你这种人生气!"
  "小舞……"向美睛从身后抓住了他,痛哭失声地开口。
  "是我叫他来的……"
  向小舞猛地转身,他几乎一个踉跄才能站稳。三年来,他第一次看见清醒的妈妈,她泪盈满眶的美眸里没有空洞的迷糊,她苍白无助的泪脸上满是动人的光采,都清晰地证明着她的清醒;或者,她根本没有疯,或者,她也在等这清醒的一天。
  "你和他演戏……是天的安排,还是你的安排呢?"向美晴哭着问他,教向小舞感到一阵战栗。向美晴无力地跪坐在雪地上,白雪轻覆在她瘦小的身上,她的热泪却不断融化颊上的冰冷。"小舞,妈妈才是最残忍的人。我把自己关了起来,让你去受苦。没有一个十四岁的小孩……会这么懂事……愿意背着这样沉重的担子……我愈自责,愈懦弱……我已经是死了的人了,谁知道……你这么坚强,学日文,到日本找他……这一切……都不该由你来做的……"
  她掩着脸,心正被痛苦一片片地撕裂,她悲伤得几乎要死去。
  向小舞感到一阵昏眩,不应该是这样,不应该是他妈妈向他忏悔的……
  "我对那个人的恨,早就在三年前结束了,我杀死他了……我才知道,他到死前……还是爱我……"她缓缓放下手,望着前方血染红了雪,泪湿了眼的渡边和也。她颤抖地、体贴地、深情地用日文看着渡边和也说:"这个孩子,是十七年前你不要的孩子。我生下他,来证明我们的爱情,可惜……你永远都不会知道,你有一个这么好的儿子。"
  倏地,她起身往旁边冲去,在他们措手不及时,她整个人坠入冰冻的湖水里。
  三人惊呼,渡边和也立刻一跃而起,火速地冲向前,毫不迟疑地跳下水。
  "妈妈!"向小舞冲向前,眼泪也随之决堤。
  冯翼人飞快地抱住向小舞差点坠湖的身躯,死命地抱住他,叫道:"小舞,你疯了吗?你不会游泳啊,"
  "妈妈也不会,你放开我!"向小舞挣扎着,失控地大叫。
  冯翼人使劲将他用到一旁,向小舞扑倒在地,又挣扎着要起身时,惊见冯翼人已扯掉围巾,脱了风衣扔在地上,朝他吼道:"去车上拿我的行动电话,叫救护车,快啊!"
  冯翼人一转身,深吸了一口气,笔直地跃入湖面。
  向小舞扑向前惊喊:"翼人!"
  慌张失措的向小舞又跌又摔地狂奔到冯翼人的车上,翻出行动电话。电话拿了又掉,掉了又拿,狂颤的指尖不听使唤地按不到键,泪水疯狂地模糊了他的视线,恐惧占据了他整个思绪,他再也忍不住一吼,直到使劲地握拳捶着自己的胸口,才能够让自己顺畅地吐出一口气息来。
  叫了救护车,丢掉电话,向小舞又冲回湖畔,整个人卧倒在堤防上。
  雪下得又急又凶,冻得他呼吸困难。他们刚刚才坠落的湖面,立刻又被大雪覆上一层冰膜。他想像他们三个被湖水冰冻得刺骨的身体,再也忍受不住地哭叫出来。"不要……"
  震惊全日的社会头条新闻和娱乐新闻连续报导了三天渡边和也与初恋情人的殉情,让整个演艺界陷入一片悲恸的哀伤里。
  冯翼人昏迷了三天,向小舞也三天未合眼。小菁在悲恸之余,还是得照顾他们。
  向美晴的遗体和渡边和也放在一起,据说,捞起他们的时候,他们抱得紧紧的,怎么也分不开。
  渡边和也没有亲人,只有一个姐姐可以处理善后,经纪公司的人只好全数帮忙订制了一个双人棺,准备在七天后举行公祭。而那一天,正好是向小舞十八岁的生日。
  何莉和丹尼从台湾飞来日本,他们被这个消息吓坏了,谁也没想到向小舞竟然是红透半边天的渡边和也的儿子。医院里每天都挤满了记者,而日本十方的工作人员则天天忙着应付这些狗仔队。
  何莉一下飞机就直接赶到医院,虽然挺了个大肚子,她还是魄力十足地轰走了大批媒体。一进入病房,她的眼泪就忍不住掉了下来。
  向小舞憔悴不堪地坐在床边,呆楞楞地看着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冯翼人。而冯翼人的模样更糟,他的脸色苍白得像窗外的大雪,罩住他半边脸的氧气罩正教人触目惊心地说明了他的虚弱。
  小菁虽是专业看护,但整整三天下来,她也累坏了。何莉走向前,向小菁表明了身分,便让她先回去休息。丹尼则立在门边,随时注意躲过外面警卫人员溜进来的记者。
  "小舞?"何莉轻声叫他,走到他身边。何莉忍不住叹息地将向小舞的头轻轻揽着,让他靠在自己隆起的腹部上。她柔声启口:"她是个女生,六个月大喽!你可以叫妈妈来这里,做我的女儿,我也要替她取个日本名字叫晴子,像阳光一样晴朗的晴子,一定很漂亮。"
  向小舞哭了,伤心地流着无声的泪水。有一个生命正在他身边形成,两个相爱的人产下的孩子,应该是充满爱的。他真的不懂,他们就这么死去了,留下所有的死结要他自己解,他真的不懂,怎么他们会这么自私,自私得连翼人也不留给他……
  "我从来没有看过,"何莉将眼光移向床上的冯翼人,她的眼神柔了,心疼了。"翼人竟然会这么爱着一个人。"
  向小舞在她的怀里发颤。他想到来东京前不久的一个晚上,冯翼人为了要证明他的爱,告诉向小舞他可以跳下冰河。
  向小舞一楞,听到自己曾对他说:"如果你跳下去,我想我会跟着跳吧!"
  然而,向小舞并没有随着他跳,他让他一个人坠落冰冷的湖底,让救护人员拉着苍白的他上岸。刹那间,向小舞疯狂地颤抖。何莉不禁楞住,忧心地望着他移向冯翼人,伸出发抖的手,摘下冯翼人脸上的氧气罩。
  何莉一惊,急忙抓住了他的手。"小舞,你在做什么?"
  "他曾说……这是他……"他颤抖的指尖在冯翼人的胸口上写了一个人字。
  何莉紧震着眉,看着向小舞的手又在人字加上框,是囚。
  "这个框框是我……他不是昏迷了……是我伤他的心了。"向小舞仰起头来。
  何莉忽然一震,他颊上那两道清澈的泪水,美丽得教人屏息。
  "但是我的人,却被渡边和也框住。翼人现在被关了起来,无法出走……他是那么自由的人,却被我的自私囚了起来……"
  天啊!他才十七岁,他怎么明白这些?他受的苦还不够多吗?他怎么能如此理智地看透了这些?何莉被他吓坏了,却也被他感动极了。她弯下腰,含泪的美眸泛起笑意,温柔地拭去他颊上的泪珠。"我想翼人在你的框框里,觉得很幸福呢!"
  向小舞伸手拥抱住她,心碎地哭道:"我不要当那个框框,翼人就是翼人,是我最喜欢的翼人,他不需要框框,他只要飞,带我飞……"
  "小舞……"何莉的眼泪忍不住随着向小舞的呐喊而落了下来。
  她第一次在梦游见到他时,她就知道他是个不可思议的孩子,将会有不可思议的命运。他是那么勇敢地迎向命运在他身上开的玩笑,却没有一次被击倒、没有一次肯低头。但是……这次的打击实在太残酷了,他还只是个孩子,他站得住吗?
  何莉忍不住将泪眼投向昏迷的冯翼人,她在心中哭:翼人,醒来吧!他若再失去你,我不敢想像他会如何!
  向小舞离开了她的怀抱,眼中尽是令人心碎的坚强。刹那间,何莉觉得向小舞脆弱得像窗外飘零的雪花,苍白无助得像在冰天雪地遍寻不着落脚之处。
  "对不起,何姐,我想和冯大哥独处一会儿……"
  "小舞……"何莉不太放心。
  向小舞抬起头望她,用眼神阻止了她继续开口。何莉明白,如果这是他需要的,她一定照办。她很快地和丹尼离开,合上门时,她倒入了丹尼的怀中痛哭。
  "莉……"
  "他为什么老是这么自私?为什么老是这么坏……这么的……让爱他的人不自由……其实他才不自由,他只是故作潇洒……"她用中文哭喊,哭疼了丹尼的心。
  他或许不懂她在说什么,但她的每一滴泪,都说明了她的心碎。丹尼吻着她的发梢,细声劝着:"别哭了,宝贝,他不会死的……"
  "我知道他不会死,他才不会轻易就死……我只是……只是好生气,气他怎么可以在这个时候退缩,难道他不知道……小舞已经快死了吗……"
  若这真是命中注定。那么,他投降,不想再挑战了,也不想再反抗了。他的诞生,本就注定了不幸是吗?向小舞望着床上那张苍白的容颜。他好累,好累,累得连眼泪的坠落,都用尽他所有气力。
  他举起发抖的手,抚过冯翼人额上垂落的发丝,无助地……用迹近绝望的口吻向他倾诉:"翼人……我第一次叫你翼人,我不知道你比较喜欢我怎么叫你……但是,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的人、你的爱,把我宠坏了,让我变傻了……你在生气吗?翼人?还是你在伤心呢?"
  泪一颗颗地落,向小舞很快地拭去,他不觉泪水模糊了他的视线,他望着冯翼人的视线……
  "是你教我自由的,我现在才懂,自由是你,我跟着你,我的框框里……住的只有你……"
  "小舞……"仿若梦呓的呢喃微弱地传来,向小舞睁大了眼。终于,冯翼人缓缓地掀开眼帘,气若游丝地开口:"你拿走我的氧气罩,我快窒息了。"
  冯翼人醒了,从他的框框里出走了,向小舞知道他都明白了。他立刻倾向前。吻住冯翼人失色的唇片。无助的时候,谁是依靠?流泪的时候,谁能倾诉?原来,懂他的人就是爱他的人,原来,爱恨情仇都只是这么一回事,却得非用这么多眼泪才能体会,甚至赔上了生命才懂得后悔。
  他好想知道,他妈妈明白了吗?他爸爸明白了吗?而他……还不曾叫他一声爸爸……
  举行公祭的那一天,雪依然放肆地下着,似乎有意冻结每个人的眼泪。向小舞却没有哭,他不再哭了,也流不出泪了。妈妈的爱情,终于结束了。
  "小舞,我们走吧!"冯翼人在丧礼进行到一半时,对地说。
  向小舞木然地望他。
  冯翼人起身拉起问小舞,在众人的侧目下离去。
  "去哪?"
  "渡边和也的家。"
  向小舞又是一楞。
  渡边和也的住所位在东京市中心的某栋大楼里。冯翼人与管理员交涉了一会,管理员才让两人进入电梯上楼。
  向小舞的心中忐忑不安,而冯翼人地直沉默着。向小舞以为像渡边和也那种纸醉金迷的人会住得像暴发户,但令他意外的,他踏进了一间干净空旷的大房子,房里的空气尽是寂寞的味道。
  冯翼人走进主卧房,拿下床头上的挂面,墙上露出下个精密的锁,他按下密码,显然这是个隐藏式的保险箱。保险箱里面有成叠的美金、证件,日币和存折,还有几本日记。
  "这是他要给你的。"冯翼人把所有的东西拿出来。
  两人坐在床上,向小舞迷惑地翻了一下日记,掉出几张泛黄的相片,是妈妈他……"这……"
  "我跳下水的时候根本找不到他们,全身的肌肉都在痛,挣扎了好久才看见他们;他们拒绝上去,我想,那是他们决定要抛开一切、永远在一起的决心吧!渡边要我把这些给你,他的财产,他来不及弥补对你的爱,只能留这些东西给你了。他说,你看了日记就会明白,他从来没有忘了晴子。"冯翼人起身走到窗边,望着飘落的雪花,他笑道:"我们今天就住在这里吧!我打电话跟阿莉和小菁说一声。"
  看了正在专注翻阅日记的向小舞一眼,冯翼人柔柔地笑了,走出房间刻意地将空间留给他。
  未来,他们都要想一想。
  向小舞这才发现,爱与恨,都仅仅存在一念之间罢三年前,他知道了自己原来有个明星爸爸之后,恨意便在他年少的潜意识里萌芽。其实,妈妈从小告诉他的,都是在日本最甜蜜的回忆,所以,当她发疯时,他也能够陪她分享过去的回忆。
  十七年来的日记,厚厚的共有四大本,满满的悔恨,满满的寂寞。向小舞看见当时只有二十岁的渡边和也挣扎在爱情与事业之间的两难。渡边和也也有个不幸的青春,所以他急着成功,所以他必须舍弃爱情。向小舞并不了解日本人的固执与专一,但他知道,有很多时候,他的确遗传到渡边和也的性格。
  渡边和也的日记,甚至诚实地记录了每一个身边出现的女人的名字,而每个女人,都有晴子某部分的影子。晴子怀了孕离开渡边和也,默然的不告而别,对他施下了永不磨灭的黑色咒语。他开始活在自责里,封锁他最纯真的爱情,他在艺界如此成功,但他的感情比谁都空虚。他不敢找她,因为一切全是他的错。
  三年前有机会来到台湾,他发现,晴子的恨让他得到一丝释怀,至少她会恨他,表示她是这么的在乎他,他乐于挨下那一刀,却没死。然而,晴子再一次逃了,他再一次失去她了,他想,这辈子他再也拥有不了她。
  向小舞并没有一次全部看完。这些日记,够他咀嚼一辈子了。他颓然地仰躺在床上,无力地望着天花板,脑袋沉甸甸的,疲倦得使不出一点力气。他思考着到底是谁的错?思考着一分爱情到底要承受什么?在水中的时候,他们拥抱的时候,他们决定用这样的方式长相惭守,他们决定用这样的方式拥有。那么他呢?在他们的爱情里,似乎本来就容不下别人了,包括他们的儿子。这是自私吗?还是释放?而他向小舞到底……是什么?
  向小舞合上眼,感觉自己像大海中的一片落叶,枯黄的落叶,在海面上浮浮沉沉。他睡了,依然看见自己是片叶子,飘到一艘大船边,有人把他捞了起来,把他压在精致的厚书里。他看见那本书,是一本古典西洋文学,封面还镶着精致的金框。再翻开时,那片叶子,原本是枯黄的叶子,却有了鲜嫩的绿芽色,纹路分明,落在一双厚实的大手里。
  那双手,是冯翼人……
  他惊醒过来,房里一片漆黑,只有窗外依然纷落的白雪,悄然寂静。他起身走出卧房,微亮的烛光吸引了他的视线。
  客厅里,飘着烟味。玻璃透明的桌上,摆了一个小蛋糕,上面的烛火柔和地闪烁着。
  "你醒了?"冯翼人听见脚步声回头,脸上是向小舞熟悉的、温柔的微笑。
  向小舞走向他。
  "这是第三根蜡烛,我一直等你醒来。"
  "你可以叫我。"
  "你需要休息。"他柔声笑道。
  需要休息的是他才对,他才刚出院。向小舞有些愧疚地看着他。
  冯翼人向他伸手,拉他坐到自己身边,只手环住他,笑道:"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向小舞看着燃烧了一半的彩色腊烛,他轻声答道:"我不想去记这个日子。"
  "你非记得不可。"冯翼人说。
  向小舞将视线移回到他脸上。
  "今天是渡边和晴子重聚的日子,是你诞生的日子,是你见证这分爱情的日子,是你们一家人的日子,是从今以后我可以一丁直照顾你的日子,是最重要的日子,你非记住不可的日子!"他说了一串。
  向小舞无言望他,冯翼人笑了,揉揉他的头发。"许愿吧!"
  向小舞看着小巧可爱的巧克力蛋糕,有些融了,甜甜地化在装饰精致的边缘。"我不想活得……像他们那么辛苦。"
  冯翼人点点头。"第一个愿望。"
  "也不要……像他们活在后悔里……"
  "第二个愿望。"冯翼人还是点头。
  "更不要……死了,才来完成这分遗憾。"
  "很好。"
  向小舞转头看冯翼人,室内光线太暗了,反而让他黑亮的眸子显得特别璀璨。"我可以有第四个愿望吗?"
  "刚过的耶诞节、新年加上生日,算一算,你可以有九个愿望。"
  向小舞轻轻地露出一个微笑,感动地望着眼前这个不可思议的男人。在冯翼人的身上,他挖掘到无可言喻的宝藏,爱人,原来不只是如此而已。冯翼人证他成长,让他拥有前所未有的幸福,这样的爱情,才最珍贵。
  "我爱你!"向小舞敞开心门,由衷地对他说。
  冯翼人笑着,他总是时时向他绽放足以融化冰雪的温柔笑靥。
  "我要永远跟你在一起。"向小舞续道。
  "你浪费了一个愿望。"
  "第六个愿望,我要一直跟你在一起。"
  冯翼人第一次笑得像孩子一样无邪。
  "第七个愿望,我要一辈子跟你在一起。第八个愿望,我死也要跟你在一起。第九个愿望,我连下辈子都要跟你在一起。"
  冯翼人终于笑倒在沙发上,眼泪都笑了出来,整个黑暗的大厅里,都是他喜悦的笑声。向小舞趴在他的胸前,用嘴唇吞没了他狂喜的笑声,用倾注的热情吻着他年少执着的爱情。
  在这个夜里,所有的悲伤都褪去了,这是个重生的夜晚,下雪的夜晚、充满爱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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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动百分百制作 兰兰扫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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