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节 


  从未受宠过的王秀佳,住在单宅十八年来,常会惊恐着若有一天被赶出大宅的凄凉。于是逐渐的,她变得神经质、草木皆兵,永远怕自己成了所有人眼中没有用的人。与她有过少少数个月夫妻之实的单毓琉曾是她想牢抓的绳索,但很快的,她就知道单毓琉一辈子也不会回头看她一眼。要不是有女儿为证,他恐怕不敢相信自己曾碰过这个平凡清秀的中等姿色女子。
  但有女儿又如何?他的女儿何其的多。流落在外的儿子都可以不认了,女儿又能挽回他什么?他根本忘了王秀佳这个女人。有时回宅子看女儿晓晨,常会匆匆一瞥的当忙里忙外的王秀佳是管家助手。
  王秀佳在对单毓琉彻底死心之后,终于明白当年少天人何以曾说她“不聪明”。想飞上枝头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念头,但聪明人当要知道欲攀的枝头够不够牢固。
  当年她不明白,只一心一意要成为英俊风流男主人的侧室,并暗自认为待薄命的少夫人亡故后,自己必是稳上女主人宝座的。
  幻灭来得飞快。单毓琉谁也不娶,猎人的目标永远放在年轻美女身上,并且对玩弄过的女人不复记忆。
  六神无主又不知如何重建自己定位的王秀佳,在见到女儿极有少爷、小姐的缘后,便日日耳提面命,务必要女儿成为莫靖远兄妹不可或缺的左右手。
  从此,紧紧巴住两兄妹,便成了她唯一的指望了。她诚惶诚恐的跟随,生怕自己的地位再度不保。
  然而屡次由单毓琉那边讨不到好处的吕莫若终于决定把全副心神放在单晓晨身上了,怎么不教她向来紧绷的精神再度濒临分裂的地步?
  今天吕莫若带着儿女来探病了。被总管留在偏听候着。此刻正上楼请示小姐。王秀佳不由分说抓了女儿要往晓晨的房间走去,丝毫不在乎她神经质的动作使得原本正在缝布娃娃的夜茴被针狠狠刺破了皮,深扎入肌肉中。
  “快!你快去告诉晓晨小姐,叫她不要见姓吕的那女人。反正她感冒还没好,不适合接待客人。”
  单夜茴被抓着走,眼睛木然的看着流血的左手食指。扎得很深、很痛,血色晕染在白色洋装上,凄厉得吓人。但她只能麻木以对。很久以前,她早已不再试图与母亲辩驳,只有满满的悲悯与无止境的空虚。
  “你要记得对你姊姊说:吕莫若不好惹,只怕会动用什么下流手段,最好见也别见上她一眼,免得让她施了妖术或缠了上。你也知道小姐她总耐不住缠,又不与人一般计较。这一点千万别用在她们身上,她们会打蛇随棍上,永不会满足的。”
  满满的叨絮交代,却没让单夜茴听入耳。王秀佳如果曾回头看女儿,会知道她多年来的行为一直在伤害她唯一的女儿,也会知道她把一个女儿当成傀儡是多么残忍的事。但她没回头,从没回头。她只能往前看,看向单晓晨的方向,以单晓晨的一切为标的,要求女儿完全拷贝、追随。用力拉着女儿往前跑,即使女儿曾跌过跤她也不会知道,因为她——从没回过头。
  “晓晨,你好些了吗?我叫夜茴来陪你聊天解闷。”不由分说,王秀佳将女儿推入卧室,然后道:“我去厨房替你们端点心。”
  半靠在贵妃椅上的单晓晨沐在春阳下,一袭鹅黄睡衣曳地披洒在浅蓝地毯上。古埃及式的造型,轻便简单又具风情,原本是无袖,但夜茴找来相同的质料,替这件睡衣加了水袖,并且在袖口绣了百合花与吉祥图案,看来又类似仿唐衣饰。加了袖子是怕她容易着凉的体质,夜茴永远代她想得长远。
  今天请了病假,但感冒没有蔓延下去,反而到了近中午的此刻好了大半。也没了过敏的情况,所以她起身找来母亲的手记翻看,顺便晒晒太阳。
  原本想图个宁静的。但自从管家上来告知有访客之后,她就知道今天恐怕得不到清闲了。
  也不过才十分钟,果然,秀佳姨立即“丢”来了夜茴。
  放下书本,正想笑着招呼妹妹一同来坐,却看到她白色洋装的左侧已染了一小块血红。
  晓晨的笑意立即顿住,眼中闪过一抹凌厉,迅速起身抓过药箱拉来夜茴,审视伤口一会,才轻缓消毒、止血、上药。
  “一同来晒晒阳光吧。今天天气很好。”她口气冷淡,失却了原本调笑的心清。
  单夜茴没说什么,仍只看着包着绷带的手指,悄悄以右手包住伤口,心口百感交集,理不出嗔怒哀喜,只能发怔。
  “天气很好,阳光亮而不烫,原本想看上两个小时的书,再小睡一下的。”单晓晨上手记,轻易说着王秀佳想知道的打算。
  有客来访,不代表她必须接见。她早已吩咐总管打电话请父亲回来处理。但她也料得到王秀佳会吓成什么样子。是可以当成笑话看的,但笑话的背后有太沉重的负担。她从来不想令妹妹难堪与难过。
  但王秀佳的行为,正是夜茴难堪的来处,没人可以去改变。即使她与大哥没有不以为然的表态,伤害仍是造成。人际关系、利害与否的衡量,总有那么多的难以拿捏,无从理得完善。
  常常她会不可思议于王秀佳何以会把自己的人生弄得一团糟而不思改变;也恼于夜茴不肯多爱自己一些,总是若无其事的勉强自己以迎合她那行为偏差得不可思议的母亲。
  但心情的起伏仍不会令她冲动丢开口纠正些什么。连自己都背叛了自己,别人又哪拯救得了?
  所以单晓晨从不多事,即使她看不过去已经很多年了。
  卧房的门又被推开,王秀佳推了餐车进来。
  “晓晨,厨房为你准备了薰衣草茶,这可以安定心神。还有姜饼,驱寒用的,快趁热吃了。”
  “谢谢佳姨。”她淡淡的答谢。
  “如果还需要什么就到外面吩咐我。”王秀佳指着门口,含笑退出去。
  望着关上的房门,单晓晨似在自言自语:
  “执迷不悟,大概也挺幸福的。只要别哪天突然发觉自己人生走错了步伐方向,回首已是百年身。能以这种方式终老,谁又能说她不快乐呢?”
  “所以,我,随便她。”单夜茴扯开唇线呈向上延伸的圆弧。
  “就怕『随便她』太久太久,再也寻不回自己的人生。”
  单夜茴笑着转移话题:
  “今天看的是大妈写下的禅偈吗?”
  单晓晨看了眼手上的本子,摇头。
  “不,我看的是她对恋爱的一些看法,这是我近来比较感兴趣的。”
  莫君怡是个极嗜书的人;长年深居简出到后来因勉强生育而缠绵病榻,她都以阅读来消磨时光。她身故后,留下很多的书、手记、日记、读书笔记,以及非常多的钱。
  在晓晨上国中之后,莫靖远将母亲的遗物全送给了妹妹。将宅子大肆翻修整顿后,母亲的遗物也被妥善安置在晓晨房内辟出的收藏室内。
  “昨天那名男人是特别的吧?”单夜茴一直在想着这个疑问。
  “对,他是特别的。”
  “你……期望与他有什么呢?”十七岁的年纪未臻成年,会有人想去沾情意爱吗?晓晨并不是满脑子憧憬梦幻的人。
  单晓晨随意打开一页,叹道:
  “天下间有太多不由人的事。我从来不想这么早。”
  “那你就做得到。”
  “对。但我不想错过他。”也许成年后还有更好的男人会到来,但她不想因着这种期盼而活。何况极有趣的是唐劲非常排斥她的身分,却又忍不住关心她。
  这种情况,这种人,多么难得的在她生命中出现。也许以后会有品德、能力一流,且身家匹配的王子出现,但那乐趣一定少了很多,悸动也不一定会有此刻那么深刻。
  “那人看来并不想高攀你。”满口“小姐小姐”的称谓足以表示一切。
  “但我很想低就他。”
  “这似乎与大妈的想法悖离。”她常听晓晨说着手记内容,多少也知道一些事。
  “对。但我母亲的信念是:掌握自己想要的。这一点我与母亲并没有不同。”
  “好,你想掌握他,但你懂得怎么追他吗?”
  “不懂。不过试探的方法有很多种呀。”她啜着温茶,因为身体情况已大为好转而愉悦。心不枉猜测着今日会不会有意外的惊喜。
  早上接到大舅由公司打来的问候电话,八成是唐劲告知她感冒的消息。既然唐劲曾向大舅提起,轨表示了他非常看重这件事,并且想经由大舅的来电探知她今日的情况。还真挑对了时机。在两个小时以前,她还碰头不止,鼻水流个没完。要不是她阻止,大舅早派家庭医生领着救护车飞奔过来了。
  想必大舅会把她的情况加倍陈述给“旁人”听了。
  那么,唐劲会是什么反应呢?
  “小姐,下面又来了一名访客,代表莫君安先生来探望你。这是他的名片。”老管家敲门进来,递上名片。
  是唐劲。
  单晓晨站了起来,双眼闪闪发亮。
  “请他稍待一会。先让他到正厅坐着……对了,吕女士她们走了吗?”
  “还没有。刚才与主人联络时,主人表示他临时决定到日本洽商,已经往机场出发了,无法回来处理吕女士的事。”
  “那就留她们坐到想离开吧。别忘了奉茶。”
  “是的,小姐。”
  管家退下后,单晓晨立即奔入更衣室中挑起居家服换着。单夜茴站在门外问:
  “要我去打发她们吗?”
  “不用了。倒是必须请你带佳姨出门购物吃茶什么都行。别让她在门外站岗了,看了难过。”
  “好的。”美丽的面孔无力的垂下,领着懿旨带母亲出门放松心神。
  在偏厅内久候,并且捺不住性子频频在门口探头探脑的单晶晶在看到有人通过走道被请到正厅后,走回母亲身边道:“妈,有一个男人抱了好大一束满天星在大厅那边等人耶。听说是莫氏企业派来的人。”
  吕莫若拍完了蜜粉,从沙发上起身,不住的打量偏厅内高级的陈设。
  “莫家的人很重视单晓晨,每年分给她的股利与压岁钱就可以买好几间公寓了。”有人生来就是天之骄子。老天并不公平。反观自己,生了两名单家子女,却只得到一间三十坪公寓与二百万元的犒赏,然后单毓琉从此不见人影。顶多每个月汇入五万元当她的育儿费,让她吃不饱也饿不死的耗着。再不自力救济,只怕再过几年,单家一毛钱也不会汇入她帐户了。
  “看来单晓晨是不准备兄我们了。你注意一下,如果她有下楼接见那个莫氏企业的人,我们得找机会拉住她。莫靖远每个月汇入王秀佳帐户的钱是我们的四倍,只要与他们沾上关系,日子才会好过。”接到了徵信社的报告后更坚定了她与单晓晨攀上的决心,也益加嫉妒王秀佳母女占去了最佳位置。
  “呀,姊姊没有下来,下来的是单夜茴。”单晶晶看到有人下楼,一双眼全盯在那一身今年出品的凡赛斯春装上,看得眼睛都直了。
  吕莫若从未真正见过单夜茴的模样。她大步走出偏厅,正好见到走廊另一侧的一名少女正要步入正厅。
  “喂,你。”她叫着,身形也移了过去。
  单晓晨停住步伐,看着长相艳丽的吕莫若向她落来。她微凝眉,看了管家一眼,管家立即挡住吕莫若的接近。
  “吕女士,请留步。”
  “做什么!?我只是要问她话,你挡什么挡,走开。”
  “你太失礼了,女士。很遗憾我必须请你们离开。”单晓晨不悦的开口。
  “只是一个佣人而已,你叫什么叫。”吕莫若讥诮的回道。她也请过菲佣。佣人嘛,本来就是给人吆喝的。
  “他们是维持宅子乾净整洁的员工,拿薪水办事,没有义务接受不尊重的喝斥。阿伯,送客。”
  不待总管有所动作,吕莫若已快速冲了过来,冷笑道:“你以为这里出你作主吗?别以为你这小杂种住在大宅里有多么了不起!你不会得意太久的,我——“
  “住口!”沉怒的男声如厉鞭一般挥来,听得吕莫若退了两大步远。
  唐劲一手提起吕莫若的衣领,将她重重钉在墙上,冷冷的低语:
  “立刻滚。”
  “你是什么鬼东西!我吕莫若可不是被人吓大的,当心我告得你倾家荡——“
  “你,吕莫若,育有一子一女,当了十来年二线女星,吸过大麻,伪造文书,跳过牛肉场、拍过春宫照、生命中跟过六个男人、做过两次处女膜整形手术。前天晚上八点,与『巨业』的入赘总经理到KISS汽车旅馆开房间。八点进去,九点四十五分出来。没错吧?”
  “你……你……你……。”哑口无言的女人一消其气焰,仓皇恐惧的看着眼前冰冷的男人发抖。他到底是谁?……。
  “滚。”将她丢给管家料理,唐劲拉住晓晨,远离有这些人存在的地域。
  晓晨将他拉上楼,到阳台的空中花园吹风看风景。
  “你感冒了迁到这里吹风。”冷厉的口气仍在。
  “正好可以脱下你的西装让我取暖。”她低沉笑着,无视他未平息的怒火,便要伸手剥下他的外套。
  “那女人是什么意思?还有,根本就不该让她进门。”他阻止她的手,迳自脱下外套披在她身上。
  她双手伸进袖子内,挥动着过长的袖子。
  “你该开心你不是唯一错认我的人,而且也不是最后知道的那个人。”
  “我不觉得这有什么值得安慰的。”
  “也没有什么好生气的,不是吗?”
  “对。是自己笨,怨不得人。”他靠着漆白的铁栏杆,眼光追随着她。
  她笑着摇头,不再接续这个话题,静静享受阳光。
  一会,佣人送上来午餐及茶,问道:
  “唐先生要与小姐吃相同的午餐或是另外点餐?”
  “相同的就行了,不必再麻烦。”
  在藤椅上落坐,他打量着单晓晨的午餐。少量而精致,卖相美观讲究。
  “这些餐点都放了几味中药材,但吃不出药味。”她打开一盅煲汤,要他也喝一杯。
  “挺清淡的。”喝了汤,吃了几口菜,发现她的口味偏淡,爽口而不腻,而且果真吃不出药味。
  “嗯,外边的东西常放了太多油,却又不够入味道地,味道太重又不喜爱,所以我不吃外食。”
  “你很难养。”他结语。
  她抬头看他。
  “如果不以评估我当你妻子的可能性为前提,你可不可以别再挑剔我了?你想让自己死心也不该一再打击我、否定我。”
  他顿住。久久才回道:
  “对不起,你有钱不是罪过。”
  她浅笑道:
  “我很希望自己穷,或者是庶出的女儿来符合你追求的条件。但我毕竟不是,也作态不来自己很能吃苦。我没吃过苦,不知道所谓的苦是什么,因此我讲不出大话,只能敞开最真实的自己让你看清。我,仍是我,倒是你早已变了数变,让我难受了。”
  “你相当聪明。”如果她笨一些、骄气一些,他就可以把持住自己的。这样的一名闺秀,他怀疑有哪一个男人能不拜倒在她脚下。
  能得到她的男人,绝对是全天下最幸运的人了。
  他嫉妒那个人,嫉妒得心口犹如千百根利针齐刺。
  “唐劲,你……今天来,是因为舅舅要你来吗?”
  “对。他很担心你。不过看来你好很多了,此昨天有血色有精神。”他毫不迟疑的把自己的忧心藏住,公事公办的口吻不露破绽。
  “你受外公委托保护我,会多久呢?”她垂下眼睫,拨弄着盘中的食物。
  “直到……你哥哥回来,或你出国留学。”其实老爷子只吩咐直到吕莫若停止纠缠,他便可卸责。
  “你知道我将出国念大学?”她讶异他会知道。
  “嗯,靖远提过。他希望你到美国,让他看得见。”
  “再一年,说长也不长了。也许我不会再回来。”她头垂得更低。
  他震动,双手悄悄握紧……。
  “什么意思?你的家在这里不是吗?”
  单晓晨微微笑着,笑容有些落寞。
  “这宅子住了十个人,但我只有我自己。去了美国,有哥哥;到了加拿大,有外公他们。那儿还有一座农场,养了一匹要送我的马,天气也适合我这种鼻子不好的人。台北太潮湿了,过敏怎么也根治不了。相较之下,台湾哪有什么值得留念的地方。没有思念的人在,故乡也会像异乡。”
  “你父亲的家人,还有三个舅舅都在这里呀。”她想走了?她不想回来了?恐慌涌入心口,他口气严厉了起来:“你一点也不在乎在国外被人歧视为次等人吗?”
  “那就嫁给当地的人吧。不会嫌我太有钱的人必定存在于世上。”她漫不经心的说着。
  “你就不怕别人看上你的钱吗?”
  “那又如何?难道我得找个比我有钱的人来确保对方的目的不是我的钱吗?凡事若是计较太多,哪有快乐可言。”
  “你太天真了。”他终于拍了桌子表达怒气。
  “是你太拘泥了。”她站起身,走到观景台向下眺望。知道他有跟过来,并帮她挡住风口,暗自浅笑,对着身后的他道:
  “我的母亲,在嫁给我父亲之前,曾谈过一次恋爱。那个男人有才气、有傲气,所以爱我母亲爱得很辛苦,然后变得反覆无常。我母亲手记上说:她不认为嫁了他会幸福。他太傲、太在乎别人评量的目光,太怕别人笑他娶了富家千金得到多少利益;因此他最后恳求母亲等他十年,等他有一点成就必会回来娶她。母亲没答应。她的身体太虚弱,结婚只会拖垮他,而且只怕没命等他那么久。于是平静的与他分手了。”她转身看向他。“那个男人必定会一辈子记住她的,因为她默默的暗中资助他出国深造,也撮合了一直暗恋那男人的女子成夫妻。在男子成为名建筑师时,也明白了他命中的贵人正是他念念不忘的初恋爱人。七年前他回到台湾,哭倒在母亲坟前。我亲眼看到那一幕。一直在想,这样的分手真的是比较好的选择吗?为了男人战胜不了的自卑,好好的一段感情真的必须就此牺牲吗?也许那男人在母亲心目中的分量不是那么重吧,因为那男人不够勇敢到足以承担压力,不值得母亲爱到不顾一切。到最后,母亲仍是最爱自己。不知道这是幸还是不幸。唐劲,你是一个绝对会成功的男人,而且不是那种到了中老年才见得到成就的人。这样的你,不该是会自卑的人。我只愿你是单纯的厌恶千金小姐,而不是自卑于身家的落差而伫足不前。”
  “如果我是呢?”他问。眼神极为沉潜难测。
  “那我真的不会回台湾了。”
  她叹气。不知道这样的威胁够不够力?
  或者说,不知道自己的魅力够不够?
  他告诉自己:在未下班的此刻,呆立在女校大门口,是担心吕莫若母女不死心又来纠缠晓晨,出言不逊。更理直气壮的告诉自己:昨天晓晨的感冒才好,今天可能还很虚弱。他得确定她是不是完全痊愈了,晚上才好打电话对老总裁作翔实的报告。
  绝不是、肯定不是听说明年她就要出国,并可能再也不回来,引发了高度的关切,想把握所剩无几的时光多看她一眼、多保护她一次,多……镌镂她的身影放在心中一分……。
  该死!他知道自己这么患得患失很蠢,也知道聪明知单晓晨那么说必有其试探的意味,但他就是上当,就是不肯放过多看她一眼的机会。
  因为……她真的会做到她所说的。他知道。
  四点半了。许多私家轿车一一停靠在路边,等着接人。其中一辆必属于单家无疑。
  也有几名骑机车的高中小毛头,故作帅气的搔首弄姿等女友出校门。
  十七岁的女孩与十七岁的男孩都属于不成熟的半小孩年纪,跟他之间可以划出数条代沟来区隔了。但十七岁的晓晨却硬是不同。
  她聪明、机敏,也成熟。
  会是因为她总是独自一人的关系吗?他一直忘了,莫家的人与莫靖远再怎么疼惜单晓晨,终究,绝大多时候她仍是自己一个人。一个四岁丧母、父亲又不负责任的女孩儿,会早熟是必然,会世故、机敏也是必然。幸而她没有自暴自弃,也没有坏环境来让她有机会走向歧途。
  ——我有钱不是我的错……。
  谁会说有钱是种错呢?如果那是一种错,全天下的人为何都以富有为努力目标呢?
  错的,是自己能力所不及衍生的自卑加诸于他人,并且形成折磨。
  如果突破不了心障,一切还是定在原地最好。但前提是他得有足够的定力来把持住。
  他有吗?那瞧瞧自己此刻在做些什么?!
  像呆子似的,连自己也控制不了。亏他还是莫氏新生代人才中最被看好的一名,董事长更再三公开赞赏他毅力超群、理智冷静……。
  对照此刻,简直是讽刺。
  是什么地方料错了?他不沾富家千金的坚心仍在,理智把关着情感闸口,不再如山洪般的一发不可收拾。
  可是他居然从不知道自己一旦陷入感情时,会痴狂成这样,每一根神经都会因她不经意的撩拨而大大牵动。
  单晓晨是难缠的心魔,自己的心又何尝好对付了?
  天晓得以后会怎样。他只想在她还在时,挟着保护之责,再多看她一眼。
  然后也许成了莫君怡初恋情人那般,终生为爱之不可得而悔恨一辈子。
  他知道的,其实比晓晨多一些。在他回国的一周内,所有关于单晓晨周边的事,他全查了个一清二楚。他有许多在各行各业极出色的朋友。
  莫君怡的初恋情人姓古,于三年前病逝于香港,无疾而终。一个四十五岁壮年的男人,在功成名就之后,理应是意兴风发的,却因忧郁或厌食诸多因素而撒手人寰。
  男人的成功,必定怀着某个动力,也有着务必做出成就给谁看的意志力支撑着由一次又一次的挫败中站起来。
  七年前,姓古的男人得到了世界级的大奖肯定,回到台湾欲见初恋情人。但他看到的是冰冷的坟,与照片上将容颜保留在三十来岁盛年,以美丽姿态离开人间的女子。他崩溃了,他的成功变得毫无意义。
  斯人已逝多年,而他孤伶伶的存于世上。汲汲营营于成功,只盼有一天让她瞧见自己的成就,浑然不知沧海桑田已将人事翻转了几回乾坤,再也不复旧时事了。
  这些报告,原本是无意义的记载,只为了补齐单晓晨十七年来所发生的大小事件。
  但自昨日起,却成了他心海翻腾的巨浪。
  六岁时,他想成功,迫切的需要钱来让父母过好日子,让一家人得以温饱,也得以尊严的活着。
  上大学后正式与莫氏签了约。莫氏以大把的金钱栽培他,而他成了莫氏员工,课暇的所有时间全奉献给莫氏。那时他知道自己会成功,他有能力,也热爱挑战。
  成功,是给自己的犒赏。
  太顺利的路途走来,几乎要觉得麻木了。
  有房子、有车子,也给了父母良好的安置。不必三年,他定会成为一名中级主管;再两年,他会掌理一家分公司。在三十五岁之前,他必成为集团核心的主事者。这些设定若做不到,代表他怠惰了。若是做到,也不令人欣喜,因为他有这个能力。
  然后自然而然的,结婚、生子,过了成功又富足的一生。到了四十岁,他人生的高峰便在顶点停顿,望不到更高的山头在何方。
  二十五岁的他已看到自己四十岁的情况。为什么没有丝毫心满意足的感受?
  他习惯掌握一切,也习惯将眼光放远,更拒绝意料之外的变故——例如对单晓晨动心。
  他要掌握自己的人生,不许它出一丝差错。但人生中若从不曾有意外,却也未免无趣得教人麻木。
  直到遇见了单晓晨,他的顺遂突地变得迟缓。云端若将是他际遇的顶点,那遗憾的是伊人居住地在云端更上的不知处,他永远进不了的殿堂。
  莫家富足了六代,才有今日动摇不得的殷富根基。他或可累积无数财富,却累积不来时代碎炼出的风华。
  两人之间不会有交集,更不该相遇。
  只是既已无法从头来过,这乱了的一切,该怎么收场?或……该说,要怎么克制自己迳向逆途靠去的心?
  再捻熄了一根菸屁股,随手丢入垃圾桶。女校的大门已然滑开,预告着一群豆蔻少女即将涌出的讯息。他靠着车门,铁灰色的丰田无疑的在一排等候接送的名车里显得黯然。但他卓然的气势却压得所有景色成了陪衬,让人一出校门便曾往他那方发光体望去。
  自然,单晓晨也不例外。
  她与夜茴走出校门。迎上来的司机已接过她们两人的书包先放回车上。校门左侧十公尺处,唐劲戴着墨镜的面孔看不出情绪。校门的右前方,吕莫若由车内款步出来,正一脸殷勤的走来。她没发现,但夜茴有。
  “吕女士在那里。”夜茴提醒着。
  “你去处理。还有,我不搭家里的车了,回家见。”她大步走向唐劲,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浅笑。
  没有多言,他为她打开车门,迎她纾尊入他的世界。他车内驾驶座旁的位置,正式进占了一名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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