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六十年前的上海……
  月色婵娟。
  从前的月光,应该是红颜颊面的一颗泪珠吧,滴落在云香纱上,晕开成模糊昏黄的回忆,淡淡的,也许还带着几分伤感。
   
         ☆        ☆        ☆
   
  月光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也照到了张若海熟睡的床头,勾勒出他年轻的面孔轮廓。
  叮铃铃……
  清脆的德律风在寂夜中蓦然响起。在这万籁俱寂的夜里,它的清脆显得格外的聒噪刺耳。
  张若海被遽然惊醒,本来已是“梦里不知今夕何夕”了,头昏昏目眩眩,好半天才清楚不是警车,电铃,电报,也不是在拉空袭警报,而是床头那该死的电话。
  它兀自笃定而聒噪无比地响着。
  张若海抓起电话筒。未待出声,那边已经先开了腔:
  “是仁爱医院的张若海吗?”
  口气完全是一种居高临下的纡尊降贵,倨傲的声调让人半梦半醒也不禁皱起了眉头。
  “是,请问……”
  “既然是,就请立刻到摩尔路的巫公馆!”
  嗬,这还算是“请”呢!张若海简直不知道是好笑还是好气。
  “请问阁下会不会碰巧知道现在是几点钟?”
  “当然。现在三点一刻。”
  “那好,请问您在凌晨三点一刻有何贵干?”
  对方竟然笑了一声,好像听到一个很好笑的问题似的。但与其说是笑,不如说是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笑话!找医生还会有何‘贵干’?当然是要看病!要看戏就去戏班子了。”
  一股气腾地涌上张若海胸口,像堵着一块花岗石。张若海气的不是这家伙深夜扰人清梦,而是扰认清梦还如此盛气凌人,这人要么就是极度无知,要么就是极度无礼。
  深夜出急症对于一个医生也是时常的事,但以这种颐指气使、骄横无礼的口气来下“命令”的,却还是头一次。
  慢着!刚刚似乎听到对方说摩尔路巫公馆?
  “你是说摩尔路的巫长荣先生的公馆?”
  上海滩姓巫的并不多,而住在摩尔路姓巫的,更是除他莫属——永盛纺织公司董事长巫长荣。
  “不错。就是给我父亲看病。”
  原来是巫长荣的少爷。无怪乎这么大的派头!
  张若海俊朗的眉峰微微皱了皱。这些大富大贵、大才大势不要说头痛脑热,就是多打了两个饱嗝,掉了一根头发,都会兴师动众,让医生们疲于奔命一番。
  但像巫长荣这样的人物又分明是不可以得罪的,他打个喷嚏黄浦江都要起几层浪。
  “我会尽快派人去府上。”
  “家父素闻张先生大名,医术高明,请张先生本人亲自来。”
  奇怪,本来是恭维的词句,怎么从这个少爷嘴里出来,像是嘲讽一样。
  “对不起,巫少爷……”
  “你平时的出诊费是多少?”
  “巫少爷……”
  “不管是多少,按三倍算。车夫已等在你门外,五分钟的时间够了吧!”
  “巫少爷……”
  “我出得起你满意的价钱,希望你的医术也让我满意。”对方十分干脆利落,已准备挂线。
  张若海气极反笑。
  “你笑什么?你还有话要说?”
  那语气是:你应该受宠若惊地前来应召就是了,还有什么话好讲?
  “巫少爷,如果您吩咐完毕,我只想加两句话。如果你久闻张若海大名,就该知道他十二点钟之后不出诊。”
  “你十二点钟之后不出诊?但为什么我听说,你经常通宵在棚户区看病,而且是分文不取。”
  “这就是我的第二句话,你也许听过,不是什么都可以用钱来买的。”张若海放下了话筒。想到那个脑满肠肥,颐指气使的阔少爷瞠目结舌的样子,他心里简直有点痛快的感觉。
  那个家伙想必是以为被他们巫家点上了名,就是做医生的莫大荣幸。巫家翘翘尾指,别人就得像个哈巴狗似的追随而去。
  电话沉默着,倔强的没有再响起来。
  张若海却怎么也睡不着了。他知道又是自己该死的良心在作祟了。
  他始终没有办法能让自己把病人从脑子里摒除出去,然后自己安枕高卧。因为一个病人的狂妄无礼,就把他拒之门外,也就不是张若海了。
  他从三岁起,就每天对着父亲挂在床上的字幅:“医者父母心,仁爱值千金;救人如救火,用药如用兵。”他曾发誓他要对每一个需要帮助的人施以人爱之心,即使他一文不名,即使他囊空如洗。而现在,需要自己的是一个富可敌国,气势煊赫的病人,难道自己的宗旨就宣告失败吗?
  张若海叹一口气,翻身跳下床。
  他知道宽容和善良将是他一辈子的缺点了。
  他换上外套,虽然仓促,也仍然保持他一贯的整洁洒脱,神采奕奕。
  他相信,任何一个人在病床上都愿意看到一个整洁清爽的面孔,而不是一个胡子拉渣,衣衫不履的家伙。
  他一走出卧室,就看见妹妹若冰站在门口,光着脚板,一只手还揉着睡眼。
  “哥,这么晚了你又要出诊?”
  “还晚呢,已经早上四点了。”
  “我和你一起去。”
  “你去?我看你还是去睡觉吧。”张若海溺爱地揉揉她乱蓬蓬的卷头发。
  “哥,你几天没睡过好觉了,看你都快成火眼金睛了。”
  “那你就赶快回房好好睡,把我缺的觉都补回来。”
  “哥!”
  张若海已经提着药箱,匆匆走出这座属于他和妹妹的小小两层楼宇。
  入秋的街道,干净之极的样子。地是灰黄的,天是蒙潆的。
  大上海暂时收敛了喧嚣扰攘,夜阑十分更显寂寥。像盛装的冶艳美妇收敛了万千风情,成了不着铅华、淡妆素裹的忧郁少女。
  夜阑更深,萧条得不见一个人影。几点疏星,模糊的瘦月。白天那些抢着兜生意,直恨不得要绑架的黄包车夫现在一个也不见。
  一阵清冽的夜风袭来,张若海不由紧了紧衣领,连空气都是这般萧瑟而萧杀的。
  “是张先生吗?请这里上车。”
  张若海一扭头,这才发现路旁停着一辆黑色的斯蒂贝克轿车,一个矮胖的人向他招呼着,一开口都是一团白气。
  “张先生,我是巫公馆的赵管家,您请上车!”
  张若海有些意外,管家亲自赶来,看来巫长荣的确有点病情。
  车子像个灰黑笨重的大皮箱在暗夜里奔驰。
  赵管家咳嗽一声。
  “张先生,我们家少爷脾气是有点不好,对人是傲慢点,要是哪里怠慢了您,您别放心里头。”
  傲慢?张若海在心里冷冷地哼了一声,用“傲慢”来说那个巫少爷是好听的,他岂止是傲慢。
  唉!张若海又不由暗暗叹息了。他傲慢也罢,什么也罢,也不是人人都可以有这种资本的。
  如果自己也有富可敌国的家世,自己也有一众匍伏在地的扑役,他又何尝不愿也放肆骄傲一回呢!
  由祖辈到父辈,张家三代行医却没有积聚下多少可数的铜钿,也同样没有延长父亲和母亲短暂的生命。当他们撒手尘寰的时候,也没有给年幼的张若海和妹妹若冰留下任何可靠系的遗产,除了助人的善良和倔强的秉性。
  他也常向父亲一样分文不取地为乡里诊病下药,乡亲对他的医术也由不信任,逐渐信任到完全依赖。但这并没有改变他们兄妹日趋窘困的经济状况。
  于是,十几岁的张若海就开始用自己还弱的肩膀去挑生活的这副重担了。茶楼的跑堂,码头的苦力,黄包车的车夫,甚至连殡仪馆搬运尸体的杂工他都做过了。
  他苦不堪言,他又甘之如饴。
  因为他看到,妹妹若冰在自己的荫护下,一天比一天的出落起来了,一天比一天的焕发起来了。然后,他带着妹妹和全部的积蓄,随着一艘货船,几经辗转到了欧洲。
  游历了大半个欧洲,最后进入了伦敦皇家医学院,开始了他半工半读的学生生涯。
  他的大学开始了,他的生活却没有因此而斑斓多彩起来。他把妹妹若冰也送进了一间中学,两笔昂贵的学费压得他几乎窒息。
  白天,他用一双手进行着最精细最缜密的医术研究,晚上,则做着最粗糙最低贱的苦工。
  面对生活的重压,有的人可以倒地步起,而有的人却可以因之而更加崛起。
  对张若海,他没有被这重压夭折,反而成了枝繁叶茂的大树,他的臂膀因他肩上的重压更加坚实了,成了妹妹若冰仰以信赖和崇拜的芘荫。
  在他芘荫下,若冰也完成了自己的医科学业。若冰本就有着爽朗乐天的性格,再加上欧美风气的熏陶,这种开朗加上开放的洋气,合而为一地揉和成了她独特的气质。
  学业既成,兄妹俩双双又回到了上海。只为了父亲弥留前的遗愿——要在上海办一间充满仁爱人道的医院。
  现在,这间仁爱医院在兄妹俩的努力下,千呼万唤始出来,虽然仍是草创之初,虽然仍不完善,但这间医院毕竟已如襁褓中的婴儿,不强壮却予人无限的希望和憧憬了。
  二十七岁的路,不算长,但他每一步都走得及其艰辛。命运一次又一次地向他展露了乖戾狰狞的一面,他也都微笑着一一承受下来了。
  他别无选择。
  他没有条件也没有时间去抱怨,去诅咒,更没有资本没有背景去傲慢无礼。
  “张先生,到了。”
  赵管家已经下了车,为他打开了车门。
  瞧,命运已经算是对他展露笑颜了,但还是连作一个长梦,发一声长叹的时间都没有。
  张若海提着药箱下了车,在管家的延引下穿过了一重一重的铁门。
  他打量着夜色中的巫家宅院,这座上海滩极富传奇色彩的宅院。
  巫宅的确是大院深宅,据说是祖上留下的基业。占地颇广,但绝对称不上美仑美奂。
  相反,灰墙黑瓦,曲折辗转的庭廊,相当老旧,毫无生气,反而有一种令人望而生畏的“庭院深深深几许”的诡异气氛。
  张若海不禁想起自己和妹妹的家,虽然小,但充满阳光,充满温馨。
  眼前,扑面而来地阴冷灰色的空气几乎可以让他想象得出那房间里飘曳断续的尘灰调子和霉绿斑斓的香炉。
  这深院老宅在月光下仿佛一座阴沉沉的古城堡,颇有几分像是欧美童话里的那种,里面总有一个道行极深的老妖怪和一个背束缚着的忧伤寂寞的公主。
  但看来,这古堡里面倒不像会有什么忧伤寂寞的公主,有一个傲慢无礼的公子哥儿倒是千真万确的了。
  巫家向来男丁稀少,上一代只有巫长荣、巫长贵两根烟火,巫长荣之后又是千顷地一株苗,只得巫慕云这一个长门独子。
  大富大贵之子本已骄矜,再加上长门独子的身份,呼风唤雨的地位,就骄狂得更加有根有据了。
  张若海想到马上就要见到那个也许腹突肠肥,说话打鼻孔里发音瓮声瓮气的家伙了,俊挺的眉峰便又不由聚拢在一起了。
  那个管家在厢房门外通禀。
  “少爷,张先生来了。”
  “进来!”果然是话筒里那个居高临下的腔调。
  张若海跟着跨进厢房。
  屋里灯光极其昏暗,影影绰绰的,衬着空气中飘散的草药和麝香的味道,铜炉若隐若现的清烟,有一种阴阴怪怪的氛围。
  在灯光的暗影里,立着一个年轻人。
  一袭黑绸长衫,瘦削鹄立,有一种冷峻的书卷气,他的面孔在暧昧的光影中线的隐绰不明,但目光如暗夜中的寒星,清澈澄明。
  张若海心下早已把这个巫慕云定型为一个脑满肠肥的家伙,却万万没有料到,眼前的竟是这样一个清秀的青年,清癯沉肃,没有一丝人间烟火的气氛,完全无法和话筒中那个冷傲可恶的声音联系到一起。
  适应了昏暗之后,张若海才看见乌木圆桌旁已站了四个鸡皮鹤发的老中医。滑稽的是,这四位老先生简直像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俱是灰色的长袍,十足是像是从哪个古墓里刚刚现身,简直和巫家灰气沉沉的家具相衬到极点。
  几乎是同时,五双眼睛十道目光毫不客气的上下掂着他的斤两。
  立刻,张若海就知道了,自己来这里是个错误。这哪里是出诊,倒像是三堂会审。
  张若海出于礼貌,微笑地点点头。
  “你就是张若海?”
  “你就是张院长?”
  “你就是仁爱医院的张若海院长?”
  四个老先生挑起眉毛,几乎四口一声地问。
  张若海还是礼貌的笑笑:“希望没有让各位很失望。”
  “失望倒没有,不过没想到大名鼎鼎的张若海还是这么……这么一个后生罢了,真是后生可畏。”一个说,不是赞美,而是毫不掩饰的讥讽。
  “再可畏,也要运气好!”另一个说,“谁让国府要人的高堂当街晕倒的时候,你碰不到?要不,现在不也名声大操了?”
  去年夏天,张若海和妹妹出诊,见到一个老夫人倒在酷暑的街上,身上值钱的东西也被人抢去了,但没有人伸出援手。张若海连忙找车把老人送回医院。
  世事是难言的,张若海治好了那么多疑难顽疾,仍然默默无闻,而他想不到,现在不过给一个中了暑的老人做了一下刮痧,竟会改变了整个医院的命运!
  等到一大队军警簇拥着一辆黑牌福特轿车,在医院门外一字排开时,张若海才知道床上躺着的是淞沪警备司令部稽查处胡处长的母亲。
  老人是赶一个牌局,半路上,又让婢女回家取扇子。谁知却当街中暑昏倒,被路人围观。
  老人在仁爱医院调养了两个星期,来探望的达官贵人、时政要人接踵而至,小小的仁爱医院顿时蓬荜生辉,在上海一夜之间名胜鹊起!
  “运气真是可以点石成金!“一个老先生对其他三人说,“初出茅庐就想和我们站在一起?想当年,我给光绪帝把脉的时候,不要说他了,他娘还没出娘胎呢!”
  四人大笑起来,完全把张若海当成透明人。连赵管家也觉得过了分,有点尴尬的看看张若海。
  四位都是前辈,所以张若海只淡淡地笑笑。
  赵管家连忙打圆场:“张先生的确是年轻有为呀!上个月老爷后背上长了一个疮,老爷呢,就认为如芒在背,不吉利,不肯看医生。正好,正好我们少爷读到张先生出的一本著作,照着上面的方子取药,没想到老爷才服了两贴,疮就消了。所以,是少爷坚持一定要把张先生请来。”
  既然是巫少爷的坚持,四个人才冷哼了一声,很傲岸地调转头。
  张若海与巫慕云的目光相遇了。他一直都未做声,只是沉默而含蓄的注视着张若海。
  张若海随着管家进了内房。房门合上的一刹那,他听见外面的老中医的声音:
  “巫少爷,请他来是多此一举。”
  张若海忍耐着,没有作声。
  今天绝不是什么吉日,先是被这个巫少爷惊醒好梦,然后又赶到这里被四个“出土文物”奚落。看来好心未必总会收到好报。
  已由丫头拉开巫长荣床前的帏帐,拿过来了一个黄段子脉枕放在巫长荣手腕下。
  张若海仔细端详着巫长荣的病容。
  除了在报纸上,他还是第一次看到真人。
  但此刻,眼前这个大上海指手擎天的传奇人物,横看竖看,也就是一个普通的人。
  他的面孔枯皱通红,脸色憔悴,眼窝深陷。张若海三指轻按他的脉息,脉象弦而且速,看他的舌苔,蜡黄厚腻。
  管家在一旁叹气。
  “老爷着几天是时冷时热,冷的时候盖三床被子还打颤,热的时候不穿褂子还热得发昏,但一滴汗没有,胸塞气闷,汤水不进,这是什么怪病?”
  张若海扣脉沉吟着。病得不轻,也不是怪病,只是要冒一点风险。巫家是老派人物,必不肯用西药,看来只可用草药来治。
  他走出内房,管家备好笔墨和纸砚。张若海已从自己上衣袋里取出自来水钢笔。
  四个老中医捋着胡须不以为然的看着他,潜台词是很明显的:
  看你的洋墨水里能抖出什么料来?
  那个巫少爷仍然背着手立在原处,仍然沉浸而沉默。
  正这时,一个丫鬟进来通禀:
  “少爷,慕宽和慕容兄妹来探望老爷来了。”
  巫慕云脸色立刻下来。
  “跟他们说,老爷死不了!让他们回去!”
  张若海抬起头来。对了,这个声音比较像他了,冷冰冰的,没有一点人情味。
  在听说过巫慕云的这对堂兄妹,巫慕宽、巫慕容,是巫长荣已过世的胞弟巫长贵的子女,但传闻两家向来不和。
  眼下看来传言非虚。听巫慕云这一句话的口气,岂止是不合,简直是不共戴天。
  丫鬟颤惊惊地还没有出去,就听得外面居然传来一个男人撕心裂肺的哭喊:
  “大伯!大伯!侄儿来看您老人家啦!大伯!”
  这哭腔实在是突兀和过火,从门外闯进来一个青年。
  单眼皮,有点吊梢,头发油亮,一丝不苟。一身深灰色条子哔叽的西装,时髦的款式却隐瞒不了廉价的出处,皮鞋虽被劣质的鞋油掩饰得暂时勉作欢颜,但仍可看见那憔悴的纹路。
  他进来了,还回头不耐烦的催促后面的人。
  “快点,这个时候还婆婆妈妈的!”
  似乎犹豫了很久,才很不情愿地跟进来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子。
  张若海只觉得整个灰暗的房间和疲惫的视神经都为之一亮。
  她比是巫慕云的堂妹巫慕容了。清雅蕴藉,亭亭而立,衣着虽然极其简单,只一身蓝色爱国布的学生裙,布鞋,但却又一种扑面而来的青春气息,这种气息只把这里反衬得更加灰暗和沉闷。
  哥哥巫慕宽一脸悲痛,眼眶却不见半点水影,干巴巴的眼睛不停地眨着:
  “堂哥,大伯他怎么样了?我和慕宽听说他老人家病了,连夜赶来,大伯他在哪里?大伯……大伯……”
  巫慕云冷漠的扫过他们兄妹俩个,神情像只是在旁观戏台上两个无关紧要的丑旦,毫不掩饰嘴角的讥讽和嘲弄。
  “你们两兄妹的消息倒是快,不过,真是不巧,我父亲他身体好好得很,只是近几日操劳了一点而已。真抱歉让你们失望了!”
  他话音不重,但尖刻得像石子刮在玻璃上。
  果然,女孩子脸色通红,未作一声,抽身就往外走。巫慕宽一把拉住她:
  “慕容,干嘛刚来就走?我们还没见到大伯呢!”
  “哥,你能不能有一点点的志气?”慕容甩开哥哥的手,“人家根本不欢迎我们,我们又何必远远地跑过来自取其辱?”
  “好!果然还是妹妹有志气!”巫慕云冷笑了一声,“既然如此,我想,现在,这里是不是可以轻静一点了?”
  女孩子气得脸色刷白,巫慕宽仍涎着脸,笑嘻嘻的:
  “堂哥,一家人都姓巫怎么尽说些两家话?瞧,请了这么多老先生,想必是大伯病得很要紧了。我来看看开的是什么方子,医术我巫慕宽也略通一二。”
  他凑到四个老中医前,以生卖熟地拎起并排的四张处方。
  “呵!老山人参!燕窝、白木耳。呵,这张也是长白老参!燕窝!瞧,我都说大伯一定士兵得很要紧的了。”
  他又探头到张若海这边来:“咦,这还有一个黑头发黑眉毛的。你也是他们请来的先生?还是给先生提药箱的?我看看你写的什么方子,炒积石、广郁金神曲、朱砂拌茯神、鸡内金、莱服子……还有……这些都是什么东西?”
  “这些是伤老爷身子的!”一个老先生冷冷的。
  “张若海先生到底是喝过洋墨水的人,这样的方子我们可没见过,佩服!佩服!只可惜,巫老爷身体已经很衰弱了,你不进补,反而要消积去火,你这一记重拳头打出去……哼!哼!”
  “噢……”巫慕宽大生说:“原来你就是那个……那个专给大官看病的那个什么医院的张若海呀,失敬失敬!”
  另一个老先生转头对巫慕云说,“多大的名声在外,年轻人到底是年轻人,毛躁意气,缺少修炼!”
  “巫老爷现在气血衰弱,本原不足,还敢开这样的方子,真是勇气可嘉!”
  巫慕宽笑嘻嘻地:“也可以原谅,他本来就是西医,跑来开中药方子,那不是唱梆子的演京剧,老道到和尚庙里念经……他那里是内行?”
  “哥!”那个女孩子制止哥哥。
  巫慕匀沉吟着,没有出声。眼光看向管家,管家走过去,在他耳边说:
  “四位老先生都是宫廷的御医,都是给光绪宣统把脉的……”
  “怎么样呢?”巫慕云完全不以为然。
  张若海知道这个少爷完全不可以常理来理喻。越是大家众口一词地把他往一个方向推,他反而就越可能往相反方向走。
  果然巫慕云的目光最后落在张若海身上。张若海以自信的目光作为回应。巫慕云微微地点头。
  就在这时,巫慕容突然走道巫慕云跟前,说:
  “堂哥,张先生,只好那么多疑难顽症,一定有他的道理,还是试试张医生的方子吧!”
  她不说还好,她一插言,巫慕云顿时冷峭起来。他看看她,又看看张若海,嘴角含着嘲讽:“你这么信任他?”
  “我?”巫慕容脸色蓦地通红,“我只是说试试。”
  “试试?”巫慕云冷笑了一声,“生死是可以试试的吗?慕容小姐,听说你也算是圣旦女子学院的高材生,请问名气是什么药引?我还不知道名气也可以用来治病救人。”
  “巫少爷!”张若海隐忍着火气,“名气是不可以用来治病救人,但做人最好也别太过分!”
  张若海话一出口就知道作了一件错事,怎么在人家的地盘上教训人家?
  但已经晚了。巫慕云脸上变了色。
  “没错。但在巫家,我相信我可以。如果你觉得招呼不周,对不起,恕不挽留!”
  张若海的火气再也压不住了。
  “我今晚根本不该来!根本就不该为了一个莫名其妙的电话就连夜赶过来!”
  良心作祟,结果先被那四个“出土文物”冷嘲热讽,现在被这个大少爷下逐客令。
  巫慕云作了个请的手势:“大门开着,出入自便。”
  “谢了!多谢今晚你给我上了一课,让我知道吕洞宾被咬是什么滋味。”
  在这里再多逗留一分钟都是自取其辱。他拎起医药箱,头都不回地走出去。要永远记住,对于一些人来说,好心如同肉包子打狗。
  走出巫家大宅,街上行人稀少,几乎可以说是空芜的。天时森冷的,地平线上的晓色渐出,雾气氤氲。
  张若海当然不能期望巫家的车子会再出现,此刻就是找到一部黄包车都是不大可能的。走吧,很旧没有走过这样长一段路了,也很久没有在这般的时辰走在大街上了。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清冷的空气,大步地向前走。
  这样的天色触动了他的心,让他想起了在英伦时,清晨曾去送报的日子。当然,那段日子并不长,为了供起他与若冰俩人的生活,他很快就换了一个更繁重,但薪水较不微薄的工作。
  他的皮鞋踏在寂静的路面上发出清晰的声音,身后突然传来另一个杂沓的细碎步子。
  “张……张先生,请等……等……”
  原来是巫慕容。
  “方才……对不起了。”她气喘吁吁地站在他跟前,因疾跑而两靥泛红,“我堂哥一向是这种脾气。他刚才对你,其实也都是因为我。都怪我,要不是我多说了几句,就不会生出这些事来。”
  她眼里急切的安慰的神色,反而让张若海皱起眉头。
  “你没有必要说对不起,医生的责任是治病,但病人有选择医生的权利。而且,和你没有关系,我自己也不敢确定我的方子是不是比别人高明。”
  “张先生……”女孩子尴尬的绞着双手,神色中有一丝怯然。
  “你还是回去吧,这个时辰,女孩子家在街上还是不要落单的好。”
  她张口欲言又止,还是转身折回去了。
  张若海看着她的背影隐进巫公馆森森的朱漆大门里。那深红的朱漆,在不明的暮色里竟有几分像欲噬的猛兽,正张着血盆大口,让他不悦的心无端端的更沉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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