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那是一种沉重、窒息的感觉,恶作剧般重复地压缩。须句怀睁开了眼,汗沁额心。
  阳光真实地穿射进来,照亮整个房间,他蹙眉眯眼,一偏头,看到依偎身边熟睡的人儿。黑暗中他总是孤单一人,四周空无一物,没有声音、没有温度,只有一双手,纤细青白,紧紧绕着、缠着,一双要把他拖入地狱的手!他环住朝颜的身体,下意识用她暖润的肤触驱走可怖的情景。
  以为已经远离了,原来依然存在。这是第一次,在她的身边,他还会作这个梦。
  她也不够可靠吗!还是心里的阴影真的太深!他默默端详她的睡容,她真的长大了,完完全全是成熟的模样,而且温顺、美丽,一如他的预期。她爱他……她是属于他的,无庸置疑。
  须句怀眼色深浓,小心翼翼抚摸柔细的肌肤,那潮红淡褪的光泽,诉说昨夜甜蜜的占有。然而他轻微的动作还是撩醒了她,朝颜嘤咛一声,张开眼睛,看到他两颊本能地染上了红晕,但无一丝羞窘与尴尬,一切发生得如此自然。
  "醒了?"他的声音一如昨晚呵护的温柔,令人心悸。她学他,将手放到他颊上,他反手复盖她的柔美,深深缠绵地一吻。
  想起他曾经的狂袭,比起来,须句怀更适合这样的温柔,她不可自拔的心随之再陷落几分。
  爱他,从初遇那一刻,就是注定的事了。身与心结合,更多的情愫衍生、明朗,缠绕住两人,比清晨的阳光还要温暖。
  "朝颜,朝颜。"
  她应声,然后发现须句怀只是反复念着,享受地咀嚼她的名字。
  "感觉很有活力,谁取的?"
  她甜甜一笑,"是温暖的院长,当年他是在围墙外的花丛里看到我,那天天亮得特别早,而且晴朗,他是出来浇花的,没想到却发现了我,听我比其他的孩子反常,不但不哭,被他抱起的时候还笑得十分开心。早晨的笑颜,他觉得再贴切不过了。"
  他专注听着,能够了解,她的笑容确实有晨光花露的味道。她原该属于阳光的,和他不一样。
  "看到那张老脸还笑得出来,你的确很反常。"
  她眨眨眼,忍不住辩解,"其实院长不爱钱,只是孤儿院的经济压力太大,他很有爱心的。"
  "我知道。"他点住她的唇。看他温和的表情,朝颜才明白须句怀在逗她。
  她握住他的手腕,衷心地;"希望……我能带给你笑容。"
  他给了她一个微笑。"你可以。"
  "我说的是真正的笑。"
  他的笑意消失了,别开脸,起身坐在床沿。过了一会儿他才开口,有一点点无奈。"有时候我真希望你的观察力不要这么敏锐,我不喜欢。"
  朝颜知道须句怀讨厌和人谈论自己的心情,即使对象是她,那块禁地,似乎连他自己也不任意触碰,隔在一道道的锁后。她看着他的背影,由后环抱住他。"可是我从来都看不见你快乐的样子,从来没有。"那让她忍不住觉得心痛。
  "我说过我没有快乐的理由。"他回头,睨着她。"你也很清楚的不是吗?有心思为我烦恼这些,不如多把精力放在公司的事情上。"
  经他一提,她担忧地问:"董事会怎么办?还会顺利吗?"
  他不回答,慎重地看她,心里有一个想法,拉她起身。"来。"
  两人穿上晨褛,他带她走进书房,拿出一叠资料,装在黑色的纸袋里。
  "帮我一个忙。"
  朝颜看看那黑色纸袋,"这是什么?"
  "证据。从多次盗用公款的明细,到买卖人头以及出卖公司商业机密等等,所有卜明达的犯罪证据,每一笔都够他吃上好几年的牢饭。"
  "这————"
  "这是备份,拿去送他。这次的董事会他肯定是起不了作用了,不过仍有几个同他一心的老家伙还留着,我不想多惹风波,看了这些东西,他会管好那几个人的。"
  朝颜简直不敢相信,"监事已经住院了,这个时候还让他看到这些……"
  "对,是不小的刺激,他可能会二度病发,甚至一命呜呼。"他的语气听不出任何在乎,"如果这样也是报应。"
  他真狠心,完全不念旧情。
  "你是我最信任的人,朝颜,我把这件事交给你。"
  信任她,而这是考验吗?他明知道这很残忍。
  "你会听我的话吧?"
  她能拒绝吗?她若拒绝呢!当然,她会令他失望,而须句怀会亲自动手,那么他的身上将多添一条无情的罪……她不要!她全心全意凝望着他,看见他眼中对她的期待,伸出手。
  "为了你,我愿意做任何事。"
  "很好。"须句怀笑了,也许是真正的笑。
  她是他可靠的傀儡,任他操控。

  "出去!"随着愤恨的巴掌声,资料散落了一地。
  得到这种待遇,朝颜并不意外。这是卜钰蕾第一次动手打人,但她一点也没有客气,看着朝颜毫不抵抗地承受这一耳光,她心中更是狂乱。她现在是上流社会最大的笑话,而这全是拜夏朝颜所赐。
  "你回去告诉怀……须句总裁,愿赌服输,我父亲是咎由自取,他也认了,现在只求能安心养病,请他高抬实手,放我们一马。"
  朝颜将东西收治整齐,她的左脸颊痛得几乎发麻,语调却是异常平和,"只要监事配合,不扰乱董事会的运作,总裁也不会为难他的。"
  "我们不会!我不会让爸爸这么做的。"她情绪激动地。她爱须句怀,太爱他了,即便到了这个地步,还是无法不为他设想。如此一心一意,却只换来他的利用而已。
  "这样……最好。"
  她瞪着朝颜,"你知道我现在最恨谁吗?"
  "我。"想当然耳。
  "哼。"卜钰蕾回头看了眼病房的门。"是我父亲,我一直以为他最疼我、最替我着想的,到头来利用我最彻底的人也是他!是他的自私害了我,如果不是他的野心;我们不会变成这样,我好恨……可是他毕竟是父亲,我本不能做选择。而你,你不过是过去的我而已。"
  她的话让朝颜一楞。
  "你现在得意,认为自己拥有了他是不是!"她凄清的笑意里有几分看透的同情。"你以为他会爱你吗!看看我,我认识须句怀二十多年了,付出了这么多,到头来呢!是一颗反制爸爸的棋子,用完了就被一脚踢开。我以为自己是特别的,以为他爱我,可是他根本就无法爱人,因为他太冷血了!"
  "蕾姊。"
  卜钰蕾已经预见了她的未来。"他现在也不过是在利用你而已。"
  "我和你不一样。"朝颜,心里却蒙上一层阴影。
  "你会比我幸运吗!"她断言,"怀不会爱你的,绝对不会,有一天……你会和我一样可怜。"
  她的言语和神情,令人不安。
  朝颜留下资料,转身离开了医院。
  会吗!她和卜钰蕾一样?走着走着她突然停下脚步,瞪地上的影子,那是她,也是须句怀塑造的形体,她是他的人,他过一辈子都不放开她。
  她相信他的话。
  刚回到公司,就见她的秘书助理战战兢兢走过来,一副要被杀头的表情。
  "特助,怎么办!方才有两个人说是总裁的亲戚,有要事找他,我一时疏忽就让警卫放行,可是总裁看到他们……脸色好可怕。"
  "现在呢?"
  她指指须句怀的办公室,"在里面,我恐怕是犯了大错。"
  "我进去看看。"朝颜拍拍她,让她回到工作岗位上。
  叩门走进,来客是一对男女,姚兴瑞和姚妙仪。
  "哦,是你可爱的助理未婚妻,我看过报导了,表弟,恭喜。"姚兴瑞很快地说,眼睛斜看着朝颜。
  同行的姚妙仪附和道:"你没有邀请我们,让妈妈很伤心呢。有空多来我家走走,她很想你……"她殷勤地笑着,想多吸引须句怀一些注意。"我也是。"
  这些热络的谈话听起来一点也不觉得舒服。他们来做什么?朝颜无心看那两人,她只关心须句怀的反应。
  他看她一眼,示意她到自己身边,然后才空出注意力看向姚家姐弟,"是想我的财产吧。"
  "怎么这么说————"
  "好吧,你到底帮还是不帮!"公子哥模样的姚兴瑞没多少耐心,要他求须句怀已经够窝囊了,从刚刚到现在了一堆马屁话也不知道有没有用,若不是到了撑不下去的地步,他是不会来的。须句家的财产多得教人眼红,"借"一些给亲戚渡过难关也是人之常情,他自以为是地想,料定须句怀不好拒绝。
  "多少!"他漫不经心地问。
  姚兴瑞毫不客气的说了一个九位数字。
  须句怀点点头,把玩着手上的钢笔。"有没有和钟女士商量过!"
  "我妈?她当然知情。"钟芬就是知道自己的老脸没用了才要他们来,也许同辈比较好说话。
  "那她真是太不了解我了。"须句怀的声音含讽,有一丝丝起伏。"一毛钱我都不可能借给你。"
  "你……我的公司快倒了!"
  "我知道,最多再撑两个月吧,也许更快。"
  "你见死不救?"
  "你们不是都须句家的人寡情绝义、六亲不认,的确是。"他面无表情地:"姚氏会垮的原因你自己清楚,我有何义务相救!适者生存,经营不善就要淘汰,这是市场定律。"
  "须句怀,我可是你表哥!"
  他终于皱眉,这是他最厌恶听到的话。"我没有亲戚。不要再让我看到你们,否则我保证姚氏一定垮得更快。"
  "你!"
  他按了分机,"黄秘书,你现在可以做一件正确的工作了,送客!"
  姚家姐弟狼狈地走了,偌大的办公室只有他与朝颜两个人。
  "办好了?"
  "是的。"
  "你的脸怎么了?"
  她连忙捂住左颊.转到他看不见的角度。"没有。"
  须句怀起身,拉下她的手。"我已经注意到了。"他托着她下颚仔细查看微肿的淤红,那不可能是碰撞造成的。他眉头一缩,带她进旁边的休息室内,从冰箱拿出冰块,包在手巾里。
  "其实这个……"
  "别动。"他很轻很轻地敷上她的脸。
  朝颜睁大眼看着他。
  "疼不疼?"
  她摇头。
  须句怀握住她的后脑,让她靠着他的胸膛,没有再问,显然明白是怎么回事。
  "对不起。"
   
         ★        ★        ★
   
  "妈的!根本是自取其辱!"
  "都怪你!那么急,借钱还摆公子哥的架子,难怪把须句怀惹火,自己搞砸的。"姚妙仪责备弟弟。
  "我!你没听到他的话吗!他连一毛都不可能拿出来,存心看我们死,再低声下气也是白搭。"
  "没试怎么知道。"
  姚兴瑞一肚子火,"你试了吗!一见人家长得俊就两眼发直,也不想想他是谁,发什么花痴。"
  "你敢说我,要不是你公司会败光?行嘛,玩工程玩到牌桌上,输了一屁股债,连我也被你拖下水!"
  "不要说了!"姚妙仪日掷千金的消费也没他在牌桌上输得多,加上几项致命的失败投资都是由他坚持主导,姚兴瑞心虚地叫她住口。
  姚妙仪收敛怒气,心里开始盘算新的算计。"我会再去找须句怀的。"
  "那怎么成,他话都撂得那么绝了。"他可不想明天就看到公司倒闭,须句怀绝对有这个能耐。
  "再惨也只有现在这样了,除了他,没人帮得了我们。"她拿起化妆盒修饰脸上精致的妆。
  "有用吗?"
  "你看我有没有用?"她给他一个斜眼,媚到极点。
  透过车窗,姚兴瑞阴沉地瞪向须句集团。

  卜氏父女离开了,几位背后不干净的职员也被迫黯然离职,彻底换血,而几天后的董事会议在须句怀的强势主导下,达成满意的结果。事先周密的布局使得这波震荡不仅未影响内外运作,反而更提高了部分投资信心,他要的棋,都乖乖走到指定位置。
  须句集团,完全是须句怀一个人的王国。
  "嗨!"
  须句怀淡然一瞥,难得好心情特地出来用餐,马上就扫兴了。
  "好巧呀,又见面了。"
  "这是私人包厢。"
  "这家餐厅的老板是我的好朋友,我特地拜托他让我进来的。"
  他搁下餐巾,"他以后不用做我的生意了。"
  "别这么说嘛。"姚妙仪好不容易才打听到他的行踪,趁朝颜到化妆室的空档进来,老实说不光是为了姚家亟需的援助,她自己更想再会会须句怀。"你的助理未婚妻呢?"她明知故问。
  "出去。"这不是回答,而是他的逐客令。
  她大胆不理,艳丽的明眸随着身躯一步步向他靠近,盛满受他的吸引。第一眼看到他,她就觉得须句怀俊美得教人心悸,他的气质很冷,冷得有几分勾人的邪气,她一向喜欢这种调调。几年的变化,他不但更有魅力,眉宇间的气势也更冷厉刚强,是她见过最棒的男人了。"我只是过来打声招呼,不需要这样拒人于千里之外吧!就算你不承认咱们的关系,事实还是事实,没法改变的。"
  说起来也怪他们几个家族太没见识,把那些穿凿附会的蠢话当真,自己破坏了和须句家原就薄弱的感情,想不到这些年来老的死,小的不争气,弄得一个比一个颓败,只好涎着脸再来求人,真是报应。
  不过姚妙仪有自信须句怀不会拒绝她的。瞧,他虽然给了她脸色看,却没真的坚持撵她走,还有他的眼睛甚至盯着她性感的低胸领口,男人!她得意地娇笑。
  "你那个未婚妻呀,比起姓卜的女人是好多了,不过我看她也只是个孩子而已。"她坐到他身边,"听你是有计划地培养她?"
  他往椅背一靠,看她的自动自发。
  "外面都说她是你找来的玩偶,真的吗!这种没个性的娃娃有什么好玩的!"
  "你听说的事情倒不少。
  "我关心你!谁像你一样无情。"她顺势搭上他的肩膀,浑身上下展露熟艳的风韵。
  须句怀垂眼,看她血腥的指尖。
  "唉,你真的一点都不帮忙!"见他未露愠色,姚妙仪更进一步把头靠上,试探地问。"这么冷血,传出去对你名声不太好吧!"
  "你在威胁我?"
  "我在求你给我们姚家指一条生路。我可是从不跟男人低头的,今天为你算是破例了,看在我妈是你亲阿姨的份上,过去有不对的我都在这里赔罪了。怎样,你也破个例帮我们渡过难关吧?"她说尽好话。
  "你的面子不够大。"
  "你!"
  "如果是这件事就不必谈了。"
  姚妙仪咬咬唇,有些看恼,瞪着一脸冷酷的须句怀。天,这么近距离,他的清俊更是迷人,她不禁心颤。"那……如果是别的事呢?"
  他深逮的眼睛看她,看到她暖昧的神色。
  "你那个小未婚妻什么都不懂吧?"
  "你要说什么?"
  她微笑,"少来了,我想说什么你会不知道!她一定不好玩,那么嫩.只有涩味而已,满足不了你的,你另外还有其他红粉知己对不对!以你的条件,多得是女人为你疯狂。"她更倾近他的脸庞,"就连我,都禁不住动心……"
  酒红色的唇膏几乎与他相印,画面十分挑逗。
  须句怀动也不动,"你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我说的是真心话,我一直都好喜欢你。"她拉过他的手,放在自己腰上。"抱我比抱那小鬼有意思多了。"在她看来朝颜清丽的外表就像小孩子,根本比不上她。
  "你连自己的表弟也敢勾引?"
  "哟,现在就承认是我表弟了?"她扬眉娇笑,陶醉地欣赏他的冠玉之貌。"你俊得让人无力抗拒。"一般男人都抵挡不住这等诱惑的。
  须句怀任姚妙仪亲近,手往她的腰肢上移,摸到丰满的胸口,她露出笑容想要亲他,突然,他用力一推,姚妙仪冷不防摔到地上,跌了个可笑的姿势。
  "哎哟!"她花容变色,简直不敢相信。
  "婊子。"须句怀冷漠地低嗤。
  "你————"他居然敢这么对她!
  "给我滚远一点。"
  姚妙仪爬起来.羞愤交加,她恶狠地讽刺道:"你敢骂我,你自己呢!哼,装什么清高,还不是婊子生的!"他的身体像被针孔了一下,森冷地瞪她,表情相当吓人。
  就在姚妙仪以为自己要遭殃时,朝颜走了进来,她刚好听到后面这段话,错愕地楞住。
  须句怀脸色晦暗,他不知道她站在那儿多久,听到了多姚妙仪松了口气,但心里仍十分不甘心,故意走到朝颜身边对她:"我可真佩服你,敢待在他身边,须句家的血和正常人不一样,跟着他们的人都没有好下场。你试试看吧,有一天死得很难看,可别怨我没警告你!"说完跺着脚离去。
  同样的话,她也听钟芬过。朝颜望向须句怀,他也正看着她,并且摇头。
  "什么都别问。"

  照片上的人面容癯瘦,神态严肃,苍老的眼睛闪着犀利的光芒。他是须句智柏,叱咤一时的企业元老,江水东去如今只留在青耳石做的墓碑中。
  朝颜双手合十跟着须句怀默祭,未几,她张开眼,墓园的风有些冷,他却文风不动,她静静注他被吹乱的额发。他有秘密。这几天她一直想着姚妙仪说过的话。他的家人,是造成他性情冷漠的原因吗?为什么他听到姚妙仪那么时,脸色铁青充满痛苦?
  为什么不告诉她?
  这座私人墓园埋葬着须句家的历代先人,他的父母应该也在这些安息的灵魂里吧,可是须句怀从来只有祭拜祖父的坟。朝颜悄悄离开他身边,往前方走去,在隐蔽的深处,她看到两座并立的石碑,直觉地靠近
  "你走进来做什么?"有人拉住她。
  "我……"
  须句怀看了墓碑一眼,放开手。"该回去了。"他,转身。
  "你双亲的墓呢?不祭拜吗?"她问。
  他停了一下,头也不回。"今天是我爷爷的忌日。"
  "可是你没有来拜过他们,是不是!"她忍不住。
  "他们死的时候我人小,没有印象也没有感情。"
  "他们……是怎么过世的!"
  他有好几秒的沉默,然后看她。"我告诉过你了,什么都别问。"
  "连我也不能说吗?"她以为他们之间没有隔阂,她关心他,才禁不住希望了解。
  "收起你的好奇,已经过去的事我不想再提。"须句怀的神色如这天的天气一般阴暗,复着乌云。
  朝颜噤口,但掩不住受伤的表情。
  "别这样看我。"他拍拍她的面颊,看看天空,牵起她的手离开。
  有人在此时走近墓园。
  "候律师。"朝颜喊。
  侯叔敦一身的黑,显然也是来缅怀故人。他对朝颜微笑,再看须句怀,"来看你爷爷了?"
  "是的。"
  "他一定很高兴。"
  没有更多的交谈,须句怀的态度是原因,浅浅的颔首就算道别。朝颜跟在他身后,她回过头,看见侯叔敦轻叹一声。

  夜里下起了滂沱大雨。
  朝颜心情烦躁,翻来复去怎么也睡不着,索性起身看着窗外的雨滴。也许还不习惯与人共寝吧,前些天她想回自己的房间,却被须句怀的脸色乖乖召过来,他喜欢搂着她睡,她也只好由他。侧过身,她眷恋地凝他的容颜,却见须句怀的眉间沁着冷汗。
  "放手……"
  怎么了?她碰到他的身体,好冰。他似乎很痛苦的样子,攒着眉,面色苍白,嘴里喃喃呓语,极不安稳。朝颜摇他。
  "放开我!"须句怀大力挥开她,同时睁开眼。
  "你作恶梦了。"她抚着手,好痛。
  他喘气,回到现实,懊恼地低语:"是呀,又来了。"
  难道这不是第一次?他经常作恶梦?"你梦见了什么?他看她一眼,不思答复。
  "是不是……你的父母?
  "你……"他脸一沉。
  "告诉我好不好?"如果回忆是痛苦的,她更希望他告诉她,让她帮他负担,减轻痛苦。
  但是须句怀什么也不,叹了口气,将她拉近。
  "做什么?"
  "吻你。"他欺倒她,亲吻她的嘴唇,也堵住她的声音。这是很不高明的回避方式,她讨厌这种手段。
  "不要!"
  他退了开,居高临下与她对峙,双手搁在朝颜身侧,对她的拒绝不甚适应,但很轻易地又将她的防备撤除。他的眼睛就是武器,她抗拒不了。大约只有两秒,她就知道自己投降了,身上薄弱的屏障被卸下,他重新吻她,唇齿相濡,冰凉的身躯跟着生热,他激烈地吮求,天在旋、地在转,一个翻腾,她反压在他身上。
  窗外的雨冻不了屋内的炽火、交融的灵魂。
  "我爱你。"深刻的心情,她要让他知道。
  "不要离开我。"
  这是须句怀的回答,和她的期待截然不同。朝颜的身子不知怎地一凛,想起卜钰蕾所说的话。

  "朝颜!"
  "侯律师,别来无羔。"
  "别来无羔。"他颇意外她会到事务所来。
  她必须来,候叔敦……应该有她想要的答案。他请她到会客室,吩咐助理端来两杯茶。
  "听说你们订婚了,真好。"
  "您好像一点也不觉得意外!"
  "当然,你们俩很登对,很适合。"
  真的吗!"您的风湿痛还好吧!"
  "还好。"他微笑,"上了年龄的人哪,总有几个地方不听使唤,再过几年也要准备退休了。"
  "候律师才五十出头,还早呢。"
  "呵呵,谢谢你。"他细心打量她,正色道:"你是不是有事问我,朝颜!"
  而对侯叔敦的敏锐,她坦然点头。"我心里一直有些疑惑,对自己没有信心,我……不了解他。"
  "怀?"
  "请您告诉我,侯律师!"
  "你想问什么?"
  "您曾说过他阴阳怪气。他的个性冷僻、对人缺乏信任不是天生的吧,为什么?和他的父母是否有关?他们是怎么去世的!"
  她的问题让候叔敦一怔,脸色黯淡。"你想知道的就是这些!"
  "是的。"
  "怀怎么说?"
  "他什么郴不说,每次我一提就像犯了禁忌。"
  他点点头,放下茶杯。"很抱歉,我也不会告诉你""
  "候律师!"她以为他会愿意解开她的困惑。
  "既然他不让你知道,我也不应该多嘴。"
  "为什么?你和锦嫂一样,处处细心替他考虑,他却对你们冷漠至极,你不希望改变吗?"
  "我很希望,可惜没有能力。"
  "因为他不信任你。"她蹙眉,"这太奇怪了!"
  他的表情竟是不然,"不奇怪。我有何值得信任呢!卜明达为须句家卖命三十多年,他都会窝里反了,何况是我这个外人,怀如何知道我是不是也在暗地算计着他!"候叔敦竟然这么想。
  "不会的。"
  "你毕竟还单纯,很多现实未曾经历,并不了解。"
  "那就告诉我?"
  "如果你真想知道,就应试着自己打开他的心。你是怀最亲密的人,和他相处的时间多过于我,若是有心,焉有不成之理。"候叔敦说,殷切地盯着她。
  朝颜摇头,她不是没有尝试,然而就连一点点回应的爱也是奢求。不安感在她心中发酵,而且扩增。她对须句怀的意义,也许根本不如她自以为的特别。
  "很遗憾,这件事恐怕只能靠你自己。"
  朝颜若是以为候叔教会帮她,显然是完全错估了,他不愧是须句家的老律师,口风一点儿也不松。得不到想要的解答,她失望地离开律师事务所,带着忧郁的心情流连街头。
  手机作响。
  朝颜急忙接听,"喂?"
  "夏朝颜小姐?"
  "我是。"
  "你好,我是众星周报的记者。"对方道出名号。是一家声名狼藉的八封媒体,专以扒挖各界名流的绯闻轶事出名,她皱眉,正纳闷这些传媒的神通广大,对方先连珠炮地发问了。
  "对于须句总裁与神崎小姐最近的密切来往我们十分感兴趣,不知身为未婚妻的你有何想法?心里不太好受吧,请谈谈好吗?"
  神崎?神崎财团?
  朝颜莫名其妙,"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不知道?"对方夸张的嚷着,"不可能吧,你没有看过我们最新一期的独家报导?须句总裁跟神崎小姐可是一见如故,私下正打得火热呢,我们在日本拍到了照片。证据确凿。"
  她怔楞。
  "前有卜钰蕾,后有神崎小姐,看来订婚并不是须句先生忠诚的保证,你觉得委屈吗?或者甘心接受?毕竟你也是取卜钰蕾而代之的。"尖锐如针的问题。
  "我没有义务回答你。"
  但对方不放过她,"你现在的心情大家都很好奇,也非常关心,请务必————"
  朝颜不待听完,切断了电源,心里一团乱。
  须句怀被拍了照片?他前阵子确实到日本出差五天,和神崎财团会谈融资方案,而负责总招待的正是神崎会长的千金神崎亚绘香。没什么大不了的,这种八卦杂志最喜欢无风起浪。然而经过便利商店时,玻璃窗里的杂志封面却不知不觉地拖住了她的脚步。
  那是一张耸动的照片,照片中短发俏丽的神崎亚绘香手握酒杯,娇小的身子贴在须句怀胸前,一手揽在他腰上。他则低下头专注地看她,两人脸上带笑,亲密的神态不言而喻。附上的标题斗大————
  郎心如风难定!前抛后弃,文定佳人瞬成旧爱,东瀛另结新欢,俱乐部享夜情,多金公子好不风流?照片的焦距精准.拍摄得相当清晰。朝颜睁着以眼,失神凝视……有股窒流梗在她喉咙内,像刺钻进了心。
  四、五张照片。全是须句怀和神崎亚绘香,背景是银座一家会员制俱乐部。
  内页文字除了大肆渲染须句怀的感情生活、及这次追踪过程的详细报导,更多的是对她心情的揣测,评估她这只飞上枝头变凤凰的麻雀是否已成"下堂妻"。
  朝颜啪地合上杂志。
  神崎亚绘香非常地漂亮。她很想无动于衷,可是做不到,照片中须句怀的表情是那样自然愉快,恃别是看着神崎亚绘香时,他们又拥又搂,不见一丝拘礼,为什么?她强烈地感到不安,一种被离弃的酸涩笼罩了所有恩。
  "小姐。"锦嫂站在她身后许久,也看到了那份杂志。朝颜回头,竟看见她柔软的面容。
  "不要担心。"
  "锦嫂……"
  "少爷只重视你一个人,真的,请你相信他。"
  锦嫂居然会安慰她?!朝颜露出一丝勉强的笑。"谢谢"我是说真的,真的!"怕朝颜不信,她恳切地重复。朝颜看她,忽然问:"锦嫂,你可以告诉我一些关于少爷父母的事情吗?
  "这————"她倏地无言。
  "果然,连你也不愿意说。"朝颜微微苦笑,觉得孤独。她不是须句怀最亲近的人,绝对不是。
  "在想什么?心不在焉的。"他找到她,靠过来。
  朝颜怔怔瞪着园中的兰花,"这儿好吵。"
  "所以就躲起来?你平常很能够应付的。"
  "我不舒服。"她扶着头,真的有些疲倦,这动作让须句怀忘了她在晚宴的中途消失。
  "怎么了!"他自然地伸手欲探她脸额,但还未碰着,朝颜站了起来。
  "不碍事,我到化妆室一下。"她几乎没看他,低着头走开。
  须句怀收手,皱起了眉,有些微不确定的疑惑。她在躲他?
  她也不想如此!朝颜关上门。她一整天心神不宁的,看到须句怀就觉得心灰意冷,面对他成为一种困难。她没有问过神崎亚绘香的事,即使问了。他也不会给她答案,一直就是这样。但那不表示她不在乎,事实上她介意,非常介意,这几天听了更多他们的传闻,绘声影像是真的,须句怀应该也有耳闻,却没有丝毫动静,在旁人看来等于是默认,一时间所有的眼睛都在等着看好戏,看她会不会落到和卜钰蕾同样的命运。
  这让朝颜心寒。他掌握她的一切,却从不肯让她知道他封闭的过去;他占有她的身心,却吝于给她一个安心的解释。她要的很少,可是一样也得不到。
  订婚……不过是个仪式,算不了什么。
  "订了婚又怎样!男人说变就变,十匹马也拴不住。"
  "就是啊。"
  几个女人走进来,吱吱喳喳地。
  "其实我本来就不看好了,一个小助理哪里够格坐上总裁夫人的位置,不可能嘛!"
  "恐怕只是个挡箭牌,供须句怀方便扫除卜家势力罢了。"
  "真惨,宝座还没坐暖,马上有人来抢了。"这话的人同情的声音里有几分幸灾乐祸的酸意。
  "也难怪啦,没身分、没背景的,以须句怀的地位,我若是他也要那个日本女人,神崎财团可是有名的金主。"
  "你是怨他没要你吧!"有人取笑。
  "哼,既是神崎亚绘香我也服气了,总胜过不自量力的人,想捡高枝飞,摔死了可没人同情。真是够蠢的了,也不晓得掂掂自己的斤两,奴才!须句怀根本只是在利用她而已。"
  朝颜认出这几个人的声音,都是那些名门淑女。她听不下去了.猛地开门,在惊楞、涨红的脸色中徐步走出,不去理会任何一人。
  她不会让她们知道她所受到的影响。
  回到空荡的花园,须句怀还在,坐在她方才的位置,五讲着电话,流利的日语中夹杂了些轻昂优美的法文。她没出声,悄然看他的专注。
  "这真是好消息。"太专心了,他并未注意朝颜的回返,低沉的笑声飘扬。"娃呀,该你的,我得好好谢谢你……当然行,等你开口而已,呵呵,我不介意,这是我们自己的事情。"
  她不动,保持几步的距离,不去打断。承他调教,她法、日语的能力皆在水准之上,是谁的来
  电!这样日然的谈话、笑语出自须句怀口中实在稀奇。
  "我已经想念你了,啊,你明白,这种默契是应该的。"他又笑了,笑得她心怔。
  "你真完美,无懈可击。"
  这不像公事对话,她往前小小跨了一步。
  须句怀愉快的语调不曾中断,又了一会儿,"好,就这么定了……"他停顿一下.扬起微笑,"我也爱你,亚绘香。"
  握着电话,他不意转头,正好对上朝颜苍白的脸蛋。她眼里一片错愕,未料到竟如此当面证实。
  有好半晌的空白在他们之间。然后,他的嘴角往下滑,降成原来的弧度,收了线,将黑色手机收起,脸色平静如常。
  "你回来了。"
  "是的。"
  "好些了吗?"
  "嗯。"
  他起身,淡淡地招手。"无聊的夜宴,待到现在算是给足主人面子了,回去吧。"
  她真惊讶他的泰然入定,不似她,整颗心像被烫看一般狂烈失序地跳动,每一震搏都是慌痛。
  "有什么关系,反正你也已经得到补偿了。"他回头,奇异地看她。朝颜全身僵硬,为自己溜出口的话。
  "什么?"
  "神崎亚绘香,你显然和她聊得很愉快不是吗!"
  他眨了下眼睛,不以为意。
  "你们最近成了大新闻。"
  "哦。"他好像了解她的意思,嘴角掠过一丝奇特的笑意,轻哼道:"我知道。传到你耳边了是吗?你都听到些什么了?"他已习惯人们的八卦。
  很多,很多。
  我也爱你,亚绘香……
  一开始她就不是必要的,须句怀不过想找一个顺从的玩偶,这个角色谁都可以胜任,只是正巧她站在他的面前而且符合条件。现在,他有更好的选择。
  "该听的都听到了该看的都看见了,该懂的……都懂了。"
  "懂什么!"
  朝颜没有回答,向他走近。"我爱你。"
  他盯她,淡扯嘴角。"我知道。"
  就这样。她也知道,就这样,不会等到别的答案。
  他摩挲娇嫩的脸庞,揉捻她软润的唇瓣,看那樱红诱惑的光泽,浅浅吻下,缓缓入深,啮尝专属于他的醇美,包括朝颜的绝望。
  "你对她的话,我都听见了。"她贴着他的唇说。
  "嗯。"
  "我对你算什么呢?"她的声音很轻,无力地飘浮,飘入须句怀耳中。他抬头见到她不再有生气,黯寒凄侧的面容。"我曾觉得卜钰蕾可怜,对你一心痴意,只因有卜明达那样的父亲,成了你反击的道具;可是现在我更同情自己因为她是自己要失心,给了你机会,而我连一开始的选择初会都没有!"
  如果他没有带她离开孤儿院就好了,如果没有"我要……离开你。
  "你休想!"
  "我就是想!你为何不放了我,给我自主的权利!反正你早晚要这么做?"
  "你永远也等不到那一天的。"他不知道她在闹什么别扭,只是听到离开这句话,手上的劲道就接近惶然地缚紧,他直直瞪着朝颜,心中直喊办不到。
  撒谎,她已经被淘汰了,不是吗?她是他的替身、工具、奴隶,所有一切价值的利用。他培植她,他束缚她,他需要她,他不爱她……
  够了,朝颜觉得无法忍受了,对这一切一切!深怡曾说爱情是瘟疫,现在她同意了,她要在须句怀厌弃、给她更多的伤害之前,退场。
  "你没有选择.你是我的。"
  "这是你自己订的规则。"
  "你同意的!"
  "我不要了!"
  "你爱我!"他大吼。
  "你爱我吗?"
  他竟说不出话,只是睁着深黝的眸子看她,完完全全的犹豫。
  空气凝滞成一团,周围的空间,僵又冷。他看不出来吗?看不出她受到的刺伤,看不出她的失落、疼痛,强烈的嫉妒。那么轻易,他对别人许了她得不到的承诺。
  神崎亚绘香又算什么?"你是我的影子,我不会放开你的,绝对不可能!"须句怀很愤怒,冷冷的低咆像冰刀。
  "已经没有影子了!"她哭嚷,"没有阳光,剩下的就是一片黑暗,只有黑暗而已,没有影子,我再也不要做你的影子。"
  "不管游戏规则如何,你已经在这之中了。这是你欠我的,我不准你脱身,不准你背叛我,听到没有!"他揪着她,用前所未有的强烈力量将她扯入庭园深处,牢牢纠缠,朝颜几乎要痛叫,感觉到须句怀被激出的怒火,闷哼之际,薄烧的狂吻袭来。
  她的嘴唇被咬破了,一定有很多伤口。
  "我欠你多少!我还你,我统统还你就是了!"
  "你欠我一辈子,就这么多。"
  "恶魔————"她被他紧锁在身后,边走边狼狈地捂住血口和脸上的泪。好自私,他何必呢!不爱又硬要留住。"我恨你。"
  "你爱我、你恨我,你都是我的。"
  "须句怀!"
  他停下,冷冷地回头。如果朝颜静心细察,会在须句怀眼中发现恐惧的痛。
  她没有,一道闪烁的光刺戳了她瞳孔一下,那迥异于晚宴上的银灯温亮,再一瞬,她来不及思考,最直接的反应,用惊人的力量撞开了须句怀。
  一声枪响,小小的,因为装了灭音器。那一闪,是瞄准器的光。
  他几乎心颤而死,接住了她垂跌的身子。
  "朝颜!"
  大片的殷红在她胸口迅速晕开,纯丝的浅色衣裳跟着染了颜色。
  穿射的震击,触目的血泊,她瞠大双眼看到他失去冷静、扭曲狂乱的面孔,自己也很讶异,在陷入黑暗前,还能有一张带笑的脸。"这是我……欠你的。"
  没有阳光,没有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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