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转进这所贵族女校两个星期,朝颜一直没有引起太多的注意。
  在须句家的生活已经慢慢适应了,只要准时下楼用餐,其他的时间都是自己的,她真的开始过着大小姐的生活,虽然对须句怀有些忌讳,但他之后就没再有过突轨的举动了,也不常见到人,相当地忙碌,彼此相安无事过着各司某职的生活。只除了对她有两件要求,一是顺从,另一点是棗他希望她不要结交朋友。
  朝颜心里觉得奇怪。
  "无益的。"他如是说。
  难道他都没有朋友?可能吗?
  一个大大的V字突兀地冒出来,在她面前摇来晃去。"嗨!"
  她眼皮一眨,看到一个面貌清丽、笑容可掬的同学。
  "知不知道我是谁?"
  知道啊,她是班长。但是朝颜想起须句怀,就不说话了。
  "游、深、怡。游泳的游,深海的深,怡然的怡。我注意你很久了喔,夏朝颜。"怡然优游在深海的游深怡说。
  朝颜静静着她。
  "你从哪里转过来的?"
  她没有回答。
  "你很内向耶,不爱讲话是不是?"
  她头低下来。
  "这样会没有朋友喔。"
  她把眼光调到旁边去。
  "唉,不要害羞,我做你的朋友,你别客气,和我说一下话啦。"游深怡热情地拉着她。她的人缘一向最好的,跟班上每个同学都能哈啦一下,怎能接受这个例外。
  朝颜的个性向来温和,对这种热络缠粘最没辙,小敏最爱这样蹭着她撒娇,可是…
  "你有点孤僻哟。"该不会踢到铁板了?
  朝颜还是安安静静的,想她自讨投趣大概就走了。
  "哎呀,真是没有人情味。"游深怡撇撇嘴。
  只要这种态度,到毕业都没人理睬应该是很容易的。
  "不行啦,我跟你说话嘛……喂!你是什么意思?我请了这么多你理都不理,看不起人哪!"
  太没面子了,游深怡恼羞成怒一掌拍到桌子上,震得朝颜的原子笔掉下来,她连忙弯下身小去捡。"啊,好吧,看你这么有诚意,就原谅你了。"
  咦?
  她抬起头,对上眨眨眼,淘气亲切的笑。
  这个女孩子……满有趣的,朝颜忍不住跟着笑出来,她想自己一定也拿她没辙的。
  "我就说嘛,世界上怎么可能有我摆不平的对手。"游深怡兴奋地自动挤到她身旁坐下,"你今天午餐想吃什么?"结果她奋斗半天想跟她讨论的只是中午的民生问题。
  "我——"朝颜才开口她就接下去说了。
  "餐厅的肉酱通心面有没有吃过?超烂的!大家都认为是过期的番茄和奥勒冈的马肉做的。"
  "真的?"
  "是呀,排骨饭也不好,油腻腻的,有碍美容。"
  "会吗?"
  "会啦,还有那个日式拉面,汤头淡得像水一样,完全漠视学生的味觉功能。"她也真挑的。
  "那你想吃什么?"
  她露出垂涎三尺的期待笑容。"慕斯!蛋糕!我知道学校附近一家店很棒,一起出去买好不好?"那还真是一张让人拒绝不了的笑,"好。"
  就一个朋友,应该不为过吧。

  "这是和'龙腾'合作的企划案,竞标价钱方面我认为再稍微高些会比较有利。"
  "成本计算额度是多少?"
  "三亿六,我们的下游厂房和信用条件都优于其他公司,不过'鹤群'及'合锡'抢得太凶,'龙腾'的态度也还不明确,所以竞争力需要再提振。"卜明达分析。
  "我考虑看看。"
  "须句集团"第三十三层总栽办公室里,须句怀看着案卷,一边听取报告,脑袋神经同时做出最终的裁示。
  国小和中学各跳一级的缘故,他得以提早两年正式接管掌权的位置。
  "另外,'崇泰'下个月要交的货可能出现困难。"
  "困难?怎么回事?"
  "据说是对已经签定的合约内容有异议。"
  "他们想违约吗?"须句怀攒眉,显示不悦。
  "是内部自己人发生争议,新生代的兄弟档这阵子斗得相当严重,互扯后腿,谁也不服谁。"
  又是内哄!
  "对我们有多大影响?"
  "违约金的补偿没有好处,如果三个月内货填不上,青黄不接,厂房的作业要大停摆了。"连带对外的营运都要受波及。
  "崇泰"是合作多年的公司,出货进度也是第一次有问题,他握着钢笔。
  "宽限他们半个月的时间解决,另外派一个公司的人过去调解……就负责接洽的吴副总,可以吗?"他突然询问卜明达的意见。
  "他是相当合适的人选。"卜明达温和答道,从方才就一直观察他的沉稳表现。
  "董事长有你承志如此,相信在天之灵也感欣慰。"他慨叹地说。
  须句怀抬头,没有多说什么,看看时间,拿了外套起身。"中午了,一块儿用饭吧,卜叔叔?"
  "也好。"两人一同步入专属电梯。
  "你的药还有按时在吃吗?"对于须句家的老臣,须句怀似乎多了一丝关怀。
  "有,哪能不吃?钰蕾那丫头盯我盯得可紧呢!比她母亲还严。她呀,不像企管人,倒比较像念护理系的。"说到独生女儿,卜明达笑得全不拢嘴。
  "她很孝顺。"
  "是啊,就怕我再吓她一次。"卜明达两年前曾发过一次心脏病,从此成为药罐子。"你有好一阵子没见到她了吧?她常念着你,知道你忙,也不好意思随便到公司来。"
  "有空我会去看她的。"
  "那好,年轻人是该多聊聊。"谈到这,他想起一件事。"对了,我听说你最近收留了一名女孩到家里,是真的吗?怎么回事?"
  "只是个孤女。"他轻描淡写的说。
  "那不是来历不明?"
  "是锦嫂亲戚那边的女儿,父母最近意外过世了,就剩锦嫂一个远亲,来投靠她,家里空房间多,就借她住下了。"这是他对外一致的说法。
  "这样子啊,也怪可怜的。"
  当,电梯降到了底楼。
  "怀,那些人……还去找过你麻烦吗?"
  须句怀跨出的脚步顿了一下。"上回刚闹过,暂时是不会了。"

  朝颜被拐出校门后才发现游深怡的交游广阔,结果她和十几个活泼多话的同班同学一起欢度西点屋的午餐时光,一份一口尝了十几种美味甜点。
  须句怀要是知道一定会不高兴的,她真是对不起他。可是坦白说她好喜欢这种气氛,一堆小女生粘在一块儿,相近的年龄、相近的话题,即使仅是静静缩在一角听别人吱吱喳喳也是很愉悦的享受,她究竟是个平凡的女孩,真的不能没有朋友呀。
  不过回家的路上她就开始忏悔了,总是觉得自己不对,以后他说的话她一定不违背她走进前门的庭园,锦嫂扎着头巾,正在整理蔷薇。
  "我回来了。"她说,但也明白是不会得到回答的。
  不用敏锐的感觉,她很清楚地领受到锦嫂对自己莫名的敌意。她的态度总是生疏而过分有礼,声音永远平析得听不见一丝人性的情绪,然而朝颜总能在不经意间发现她斜睨的冷眸。
  有一回她不过因为在她清扫时看她瘦小的身子提水太过吃力而善意地想帮忙,没想到手臂才伸过去就被凌厉地推开,那张僵化的脸庞也在瞬间转过来怒瞪了她一眼,吓得朝颜缩手后退。
  "这是我分内的工作,请小姐不用干涉。"音调仍然没有起伏,也不忘礼节,却是充满喝斥意味。
  她确定锦嫂不欢迎她,不赞成少爷收善一个陌生女孩的作法,她是一个多余的人。
  但是朝颜已经做好了心理建设,既来之则安之,慢慢也就不介怀了。
  锦嫂粗糙的手指俐落修剪杂分的枝叶,在她经过时才制式化地转述:"少爷交代过,今晚会回来用餐。"
  须句怀要回家吃饭?这两个星期朝颜都是一个人伴着冷清的长桌子,还没机会在晚餐桌上和他见面;事实上她都是每天的早晨才会碰到他,须句怀一天十几个小时的工作量、回来都是深夜,她的熄灯号已经吹了。
  所以今天是难得的。
  偶尔也会比较放松吧,她想。
  锦嫂剪了几枝盛绽的蔷薇捧进屋里,她慢慢跟在后面,上了楼,洗完澡,复习功课之后开始写作业。
  "你满用功的。"房门不知何时开放,多了一个人。
  毫无预警,她一怔,着见倚着门框的须句怀。他什么时候回来的?悄无声息,她都没注意到。
  他的脚步很大,一下子就到她身后,扶着桌缘,倾身看她的习作本。
  高大的阴影笼罩,朝颜眼前的光线一下子黯淡了几分,加上他的压迫感使她握笔的手指突然紧张起来,她仰头默默着他,两人一上一下,眼睛仅差短短几公分的距离。
  "继续啊。"他说,没有退开的意思。
  她又不能赶人,只好埋首继续算试题。
  她的头发只到耳下两公分左右,乌黑滑亮,露出白皙细致的颈项,沐浴乳混合少女特有的清香随着空气萦回飘散,是一种很舒服沁心的味道,他从来不曾接触过。
  须句怀的眼瞳微微黯了。
  简直比三个监考老师加在一起给人的压力还大,朝颜很努力地静心专注,铅笔沙沙沙一一解出答案,顺利写到最后一道试题,突然停顿。
  讨厌……
  "不会了?"
  她只得又仰起头,"我忘了公式。"
  他接过她的笔,又俯低一些,右手放到她肩膀上,朝颜这才知道须句怀是左撇子。
  他的手掌很大,手指头相对地修长,覆住她整个右肩,承受了他一些重量,她觉得脸颊有些发烫。
  正解平分这就出现了,他放下笔。"要再加强。"
  "嗯。"
  "吃饭吧。"
  她凝看他潇洒走出的背影,他今天的态度比较柔和呢,不那么冰冷、犀利了,是她的错觉吗?还是他其实……也是可以亲近的?看看解出来的试题,公式代入,列算精短,相当地漂亮。

  "少爷,我多做了些莱,都是你喜欢的,你最近瘦了,多吃一点。"
  下楼时,锦嫂正端莱上桌,殷勤地对须句怀说话。
  "公司虽然忙也要记得注意健康呀,你一天工作十多个钟头就是铁打的身体也吃不消,再这样子下去可怎么行呢?"她操心她说。
  朝颜走到餐厅来。
  "少爷……"
  须句怀看也不看锦嫂——眼,冷淡而不耐烦地开□:"你自个儿该做的工作做好就行,我的事情少管。"
  "是。"微偻的身子谦卑退下,到餐厅人口转身时正好遇上朝颜,也因此让她撞见了那苍老脸上的一丝凄怆,朝颜很是讶然,锦嫂尴尬之际紧抿嘴巴,漠然别过头折回厨房。
  她在他身侧的位子坐下,须句怀拿起水晶杯,啜了一口餐前酒,从杯缘看她。
  "我还没问过你,喜欢新的环境吗?"
  她不摇头也不点头,只说:"我从来没想到自己可以过这样豪华的生活。"
  一下子由简陋的环境窜升到上流顶层,可是她不确定这就是天堂。
  豪华——
  "豪华是用金钱炼成的毒品,你可以享受但最好别上了瘾,沾染熏人的戾气。"

  她又看见他孤冷的神色,没有错,就是初见时在他眼中所看到的,一种成了惯性的疏离。
  "学校呢?适应吗?"他放下酒杯。
  "嗯。这儿的进度比以前的学校快,不过还能跟得上。"她舀起鲜美的浓汤。
  "我好像选对人了,你挺乐观的。"他看她无忧的模样,毕竟还是孩子。
  乐观?朝颜从不这么认为,她可能比较接近宿命。
  "你会这么说,也许是你看起来不快乐的关系。"她一时欠考虑,竟率直答道。
  果然,他沉了脸。
  "因为我没有快乐的理由。"
  她想问为什么,但还是没问出口,脑海很自然联想起须句怀那些张牙舞爪的亲戚,如果是她也快乐不起来。
  餐厅暖黄的灯光酝酿着一股特异的气氛。
  "你真的很忙吗?"她慢慢愈来愈敢主动对他说话。
  "我活该,不让别人分一杯羹的报应。"他嘲讽地说。
  "其实锦嫂说的话,都是为你好。"
  他瞪她,显然不悦。"你也想教训我吗?"
  "不是。"
  "不是就好,你是我的'影子',别人我不管,只有你绝对不准与我唱反调。"
  影子?"我不是你的影子。"
  "你是。你是我的新娘,我的影子,永远听话的'影子'。"他从盘中叉起一片食物喂进她嘴里,"吃掉。"完完全全的霸道命令。
  这是什么?黑黑的薄片,有很源郁的特殊香气,口感……朝颜蹙眉。
  "不喜欢松露?你真没有口福。"他端起水晶杯递向她。
  朝颜迅速摇头。
  "Kir,很淡的。"
  "我没有喝过酒。"
  "听我的话,喝一口。"很清楚地,他在试她。
  朝颜捏着手,畏缩地看着,他索性将杯子抵到她唇边。
  "喝掉。"
  温驯的眸子终是屈服轻眨,她接过杯脚,在他强势的注视下饮进一口,让微酸发酵的酒汁刺激地滑过喉咙。
  "我选对了人。"他满意地微笑。

  侯叔敦一身西装和上流仕绅的派头挤在公车人潮中相当地突兀,他自己却完全不在意,冲着朝颜爽朗地笑。"我向锦嫂打听到你都在这转车,正好今天路过,就碰碰运气。"
  他专程来看她的心意让朝颜好感动。"您这么忙,还记得我。"
  "当然记得呀!"他环顾四周,指指旁边一个贩售摊。"喜不喜欢那个?"
  她一看就笑了,用力点点头。
  侯叔敦掏出皮夹上前,不一会儿又回到朝颜身边。"喏,你的。我起码十年没吃过这个,都快遗忘自己的青春了。"坐在骑楼下的雕花木椅,一大一小幸福地舔着卷筒冰淇淋。
  "谢谢,我也一直很少有机会吃这个。"朝颜知道侯叔敦为人和气,倒没料到他还有如此平易近人的个性。
  "你过得好吗?"
  "嗯。"
  "怀呢?他好不好相处?"
  她吃冰的动作顿了一下,"他人很好。"
  "是吗?会不会觉得须句家太冷清,有点寂寞?"
  她想了想。"如果须句家有很多人,很热闹,我想我也不会被收养了。"
  "这……坦白说也是。"侯叔敦不否认,这点确实是须句怀的动机之一。"其实我刚刚就是从须句集团那儿过来。上回你也见识到了,须句家的亲戚不论远亲近戚,只要沾上一丁点关家莫不对老爷子留下的财产眼红,虽然有遗嘱为凭加上怀无庸置疑的继承血统,也是抵制不住那些贪婪的企图心。"
  "会打官司吗?"
  "这倒不是问题。伤神的是像上次那样的大吵大闹,无端惹事,我担心以后多少会波及你,所以这方面你自己要多小心。"
  "我会的,谢谢侯律师。"
  候叔敦笑笑,"我啊,改不了的就是爱管闲事的毛病,早晚会被人嫌。"
  朝颜因为好奇,于是问了:"须句老爷是什么样的人呢?"
  "好人。"侯叔敦完全不用怀疑的口吻,"一个老好人。"
  朝颜接着想起须句怀的父母,他们过世多久了?然而不知怎地有股直觉警告她,那似乎是不能碰触的伤口。
  "我的第一笔case就是受他委托,他很冒险的用一个初出茅庐、律师执照还热呼呼的小伙子替他的须句集团打一场创业以来最重要的契约纠纷,那场官司不仅得到胜利,也让我打开名气,还揍足了钱开事务所,他是我的大恩人。"侯叔敦和须句家,是这样子的渊源。"所以须句家的事我是不能不管的。"他等于有义务。
  朝颜明白的颌首。
  "看你过得不错,我也放心了。"他掏出一只银箔盒,递绐她一张事务所的名片。"不过要是有人阴阳怪气得令你受不了,别忘了来找侯叔叔,你现在是须句家的人,我一样关心的。"
  阴阳怪气,朝颜大概知道他指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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