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昨晚我打了一夜电话,为什么都没有人接听?”一大早,卜杰就赶了过来,一副盘问的语气。
  “电话?”云霏将煎好的荷包蛋端到桌上,解下围裙擦干双手,“我整晚都在,到现在还没睡,并没有听到电话铃响啊!”
  “怎么可能?”卜杰想到自己是怎么度过那个煎熬似的漫漫长夜。一想到云霏可能躺在另一个男人怀里轻柔细语热情如火,就够让他全身热血沸腾坐立不安。待到天亮,知道非跑一趟不可,再不亲自问个清楚,恐怕头发会被自己拔光。“我不可能拨错自己家里的电话号码。”
  “你的电话确实常常会秀逗,爱咪可以作证,也许你该请电信局的人来检查看看了。”她舔舔指上的果汁渍,“吃啊,幸福的人才吃得到我亲手做的营养早餐哩。”
  “云霏,昨天那个男的是谁?”
  原来是他去而复返撞着志光和她了!难为他憋在心里这么久,八成是误会——然而云霏想到自己在不到十二小时内被两个大男人逼间相同的问题,又是同样故作漫不经心实则刀剑都出了鞘的语气,就忍不住觉得好笑。
  “许志光。爱咪叫他眼镜猴叔叔的那个人。”她想,有必要让他安心,“我们没什么,只是聊聊天,他最近过得不如意,整个人状况很糟。”
  “那是他家的事,你又没责任。”卜杰啪地把苹果剖成两半,“那家伙不是结婚了吗?有心事叫他找自己老婆倾诉去,干嘛动别人的老婆?”
  云霏心猛地一跳,但故意不动声色,“不知道,他好像打算离婚,也许出了什么问题。”
  “是为了你吗?”他又凶巴巴的了,醋味十足。
  “那是他家的事喽。”云霏故作漫不在意的,实则芳心窃喜,“喂,卜先生,我也有事情要问你。骆道琳——我指名带姓地叫人请别介意——为什么回来找你?你们‘好像’离婚了不是吗?”
  卜杰摸摸鼻子,“她只是回来帮忙料理她父亲交代的后事,如此而已。我和她之间不会有什么关系的。”
  云霏小心眼得很:“这算保证吗?”
  “算。”他全数坦白招认,“其实道琳从前晚就搬到我那儿住了。”云霏立即祭出杀人飞刀般的目光,“我睡公司,你放心。她是怕生,睡不惯饭店,所以借住我的地方。”事实上他保留的是他过了很凄惨的两天!道琳有无孔不入的本事出现在他生活的每个空隙中,种种柔情挑逗、火热诱惑,再明显不过。他又不是白痴,因此装傻装得更难受,躲也躲得难过,“男人可不都是见色眼开的禽兽。你要对我有信心。”
  “我是对你有信心,”她掩不住酸溜溜的语气,“但对别人的用心可不敢担保。”
  “所以我们要彼此加油,比耐力吧。”卜杰宣称他肚子饱饱,心情也轻松了,要上班去。
  “路上别花心哟!”云霏倚门挥手,喊了句。
  卜杰猛煞车,然后哈哈大笑的重新上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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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说风水轮流转,深刻体会个中滋味的莫过于云霏了。家里来了个重量级的贵客——那是以前就算请也请不到的林美银。
  美银的脸上堆满慈祥和蔼的笑容,客气地赞美她招待的高山茶和小西点,“云霏,许妈妈是心直口快的人,不懂得拐弯抹角,所以我有话就直说了。其实许妈妈今天是来跟你道歉的,请你大度原谅我们过去有亏欠你的地方……”
  “许妈妈,不要这么说,我怎么敢当。”
  她亲切地拉着云霏的手,“不,过去是我不好,有很多误解你的地方,才造成了这些挽回不了的错误。现在我统统想通了,希望为时不会太晚。云霏,现在许妈妈真正了解到你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女孩,是我以前太盲目,一味反对你和志光交往,实在是老糊涂!”
  云霏只能继续听下去。
  “你是个有情义的女孩子,才会无怨无悔地一直把爱咪带在身边;你也很有才华,现在也受到了公众肯定——云霏,算许妈妈这个自私的老人老糊涂越分了,我有个不情之请,实在难以启齿。”
  “您请说,千万不要这么客气,我能帮上忙的,当然尽力做到。”云霏心中对她所谓的不情之请已大略知晓;她能这样放下身段来找她,用意当然是为了实国儿子。
  “云霏,请你千万救救志光!这件事除了你没有人能帮得上忙,所以请你一定要答应。阿光对你可说是一往情深,现在他被那个不幸福的婚姻折磨得不成人形。他打算离婚,我也只好由他,你说我怎能冒失掉这个儿子的险呢?”美银把她的手握得紧紧的。“我这双老花眼一时糊涂选错了媳妇,小棋结了婚之后完全变了样,还会对我大声小声吼,真是不象话。云霏,许妈妈对你说这些知心话,实在有诉不出的苦,你能了解吗?”
  “是。”她低声应道。
  林美银高兴事情进行得比想象中顺利:“如果将来你能做我们许家的媳妇,那就再好不过。你看,你们两个年轻人站在一起多登对,两个人都前途似锦,以后不论你想念书进修或继续专心创作,我们全家人都全力支持你;有了你,阿光也可以完全将心力投注在事业发展上,实在再好不过了,你说是不是?”
  云霏没有回答,只是报以礼貌性的一笑。林美银得不到肯定回答,自找适当的台阶下。
  “许妈妈说这些绝对没有逼你的意思,你放在心里好好衡量,我们许家绝对不会亏待你的,许妈妈可以拍胸脯保证。哎唷!这样叫多生疏,只要你愿意,叫声妈,我会多么开心啊。好了,今天打扰你这么久,实在不好意思,不过咱们聊得也满愉快是不是?有空多拨电话来跟许妈妈聊聊,我等着啊!”
  林美银前脚才出门,爱咪就在她背后作鬼脸,“老妖婆!没有来的那个中妖婆!”她指的是丽秋。许家一家人显然都不得她好感,“霏霏,你不要听她的,白雪公主一嫁到坏巫婆家就一辈子全毁了!”
  “我又没有说要嫁进她家。”
  “那你要嫁卜杰叔叔喽?”爱咪歪着头,“这个倒还可以考虑。”
  “你考虑吧!”云霏羞她,“我就先把你给嫁掉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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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云霏这阵子的意外访客比她过去二十几年总加起来还多!
  骆道琳特别的地方是,她不拿自己当客人,而是以女主人的姿态驾临。云霏竭力保持基本礼貌,却怀疑自己的好修养能维持多久。
  道琳抱臂自顾自地四处打量。
  “嗯,才一年没来,装潢倒是改变了不少。卜杰的品味毕竟有一定水准啊!”她转身面向云霏,“你一定知道我是这里的女主人吧?”
  云霏平静地:“我想你说的是‘曾经’吧?过去式了哦。”她一摊手,“想喝点什么?我有茶、咖啡、果汁……”
  “我要你离开卜杰。”道琳开门见山。再和卜杰捉迷藏下去她准会发疯!他从不是不解风情的傻瓜,过去几天,她却像尝试治疗性无能病患的风流小护士,花了九牛二虎之力还是自讨没趣。这是她从未尝受过的挫败,她得找出原因——要打听真相其实很简单,所以她不再绕圈子,亦不多费气力,凭借女人的聪明智慧,她要用自己的方法来驱敌。
  “凭什么?”
  “凭我肚子里的孩子。”道琳洋洋得意、自信满满地看着云霏霎时隐退的笑容。
  她的表情几乎是在“享受”了。
  “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卜杰待在欧洲两个月,可不是一个人单身度过。你太不了解男人了。否则我为什么会回来找他呢?用你的智慧稍微判断一下也该知道。”
  云霏脸上掠过的犹疑清楚地映在她眼中。她成功了一半!道琳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我回来就是住他那儿,真想不到卜杰现在竟迷上深蓝色无尾熊图案的睡衣!他以前根本不穿这些东西的。对了,这件事他大概没跟你提过吧?我不知道他怎么跟你解释的,总之多说反而影响感情。男人嘛!”她耸耸肩,很潇洒地扬扬手。“其实我今天来并没什么恶意,反而是为你好。你太单纯了,没有本钱跟这种玩家较量,我奉劝你还是放聪明点,明哲保身,别深陷不可处拔。”
  “你们已经离婚了,你有资格说这些话吗?”
  道琳笑了。手中的烟在空中划了个夸张的弧线,“夫妻没有不闭意气的,一纸合约算得了什么?OK,告诉你一件事,你马上就明白了!我爹地留下两千万美元的遗产,只要我跟卜杰复合,他就享有一半继承权。就算不谈感情,换作是你,心不心动?”
  看云霏不答腔,道琳自顾自地说下去——“你现在好歹也算得上是小有名气的作家,万一闹出丑闻可不好听哟!我看你冰雪聪明,一定知道要怎么做。”她用了重话刺激她,“再说,有骨气的人,也不会久久强霸占别人的房子,赖着不走吧!”
  云霏气忿地瞪她,再三勉强自己千万忍耐。犯不着对这种人动气。
  “够了!不管你是谁,现在这里是我的地方,请你离开,马上离开!”
  道琳忍住得意,欣赏自己的杰作。今天这趟果然没白来,“遵命,希望不会再见到你。以后这里发指挥令的人就是我了,哈!”她抛下快意笑声扬长而去。
  却给云霏带来一个有生以来最痛苦的下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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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天后,云霏约了志光在乡野咖啡屋见面;相同的时间,相同的位置。
  这次他们同时到达,志光穿着崭新笔挺的西装,看来神清气爽。
  点过东西之后,他便发了痴似地直看着她,看得云霏不好意思,全身汗毛直竖。
  “你这样看我干什么?”
  “我喜欢看你。”他毫不遮掩心中的澎湃热情,“我在想你约我出来说是有重要的话谈,那究竟是什么?我热切期待。”
  看到他那么兴致高昂,她实在不忍心当面浇他一头冷水。不!是冰水,从北极搬运过来的冰水!
  “我刚刚把稿子送到出版社,”她先岔开话题,“是第二本小说稿。”
  “真的?什么时候会出书?真可借没能抢先拜读!”他满脸遗憾之色,“你知道我一向文笔拙劣,但还是喜欢欣赏好文章的。”
  “什么时候讲话变得这么客气了?你的文笔不差,你的诗就写得不错,可以用来骗女孩子了。”云霏笑说,“出书日期还不确定,要等他们看过稿后再说,到时候一定第一个通知你。志光,其实我今天约你出来是想……”
  “先不要说,让我猜,是好事还是坏事?”她好心情地微笑。
  “不好不坏。志光,我就直说了,我认真考虑过我们的事——我的答案还是:不可能的。”
  “为什么?你给我理由。”他执拗地。
  “没有理由,也不需要。志光,我们已经认识那么多年了,你应该很了解我对不?那么你应该也知道,属于我们的时光已经过去,再没有其他可能了。”
  “我不相信你会说这种话,云霏,你想想以前——”
  “不提过去好不好?你给过我的鼓励与友谊,我衷心感激,只要你同意,我们一辈子都是最好的朋友。”
  “可是我妈说——”
  “志光,听你自己的决定就好,可以吗?”
  “你还不肯原谅我!我知道我的所作所为一定严重地伤害过你——”
  “志光,我要怎么说你才肯相信?真的都过去了,就算我痛过,也已是云淡风轻,这种强迫成长或许要付出不少代价,不过我都熬过来了。我不怪你,真的!”
  “可是总有未来……”
  “那就祝福我吧!”她又叹气。近来她变得爱叹气。“我要搬离别墅了,就在这两天,这已经找到了中意的房子,是二楼公寓;地方很大,够亮,有个大阳台,房租还算便宜,爱咪看过了,她很喜欢。我把在别墅的这一年生活做个整理与完全结束,就又是一番新天地了。我没有要跟谁在一起,就只是同爱咪两个人的生活,于我已经足够。”
  “但是……”
  “志光,听我一句劝行不?就当作是临别赠言。千万考虑清楚再提离婚的事。人往往容易忽视已到手的幸福,不懂得、或忘了珍惜,反而错过最宝贵的东西。”
  “我明白你的意思,我已经想清楚了,与其跟一个不爱的人硬绑在一起过一辈子,不如独身一人来得自在。”
  “可是她爱你——这已经是一个男人一生难求的幸福。”
  “不,这是她的不幸,也是我的。我的过错在于太懦弱,没能及时把握自己的幸福,才任由喜剧变成闹剧,再转为悲剧,必须这样收场。如果一切能重来,说什么我也会叫自己有担当点,像个真正的男子汉大丈夫,不会让你从我身旁溜走。失掉你已是我这辈子无法挽回的遗憾。”
  “志光!”云霏的心恻恻然。
  “云霏,我后来终于想通一件事:其实你并没有爱过我……”
  “不,你这样说并不公平。”
  “算是我心理不平衡吧!若说感情也有一把秤来衡量情意分量,我这端一定远重过你那端,不过我不在意。”他一笑,“只要你心里对我有过一点点喜欢,我就很心满意足了。其实,要不是后来发生那么多枝节,说不定我们现在还是在一起。”
  也许吧!若非情况有变,或许她早就嫁给他;没有好,没有不好,就是寻常小夫妻安然平凡的生活。
  也许幸福的影子真的有如青鸟,刻意去找寻时,却在转瞬间消失。
  情缘是可遇不可求,无从说起,只能意会。
  云霏至此,感触万千。
  “也罢,我认了。不管怎样,你还是跑不掉,一辈子的老朋友嘛!今天陪我多吃几客霸王冰淇淋如何?当作庆生,庆祝我们俩都重新展开新生活,”志光扬手唤来侍者,“我们要加点分量最大、料加得最多、花样最漂亮的特制超级霸王冰淇淋,先来双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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