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晨光透过纱窗照射到被面上,爱纯贪婪地拥被翻身,顺手一探,床边是空的。
  罗江一定是出门晨跑去了。
  果不其然,床头小柜上压了张纸条,说他会顺道带早点回来。下角画了个他笔下的招牌人物毛头阿三;阿三穿着背心短裤作小跑步状,颊上还留有口红印。
  爱纯恋恋地将纸条轻压唇上,胸中溢满喜悦。又是一个崭新的早晨!浑身细胞都在欢欣舞动。对了!可以出门去找他,陪他跑上半圈,这准叫他又惊又喜。爱纯一向懒得动,罗江常笑她是标准懒骨头,连挖土机都铲她不动。这下她要他刮目相看!
  才换好运动衣,电话铃就响了。
  那头是个青春期大男孩粗哑而未熟的嗓音,迫不及待地嚷:
  “哈罗!爹地,我要跟你道早安,你该说晚安!”
  爱纯知道那是谁了!大维,十六岁的大男孩。看来他的病好得差不多了,又可以开心地叫嚷。她的喉咙突然哽住了,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对不起,弟弟,”她犹疑了一下,“你可能打错了。”
  “哦,怎么会呢?”男孩子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很有礼貌地道了歉,“真抱歉。”
  爱纯轻轻放下电话。
  不到几秒钟,电话铃声就又响起;她盯着电话,任由它惊天动地的叫响。许久,停下;又响,然后归于沉寂。
  不知何时,日影已悄悄移进了室内,无声无息的笼罩全室。
  爱纯静静地坐在日光里发呆。
  空气是那么宁静,世界阻隔在感觉之外;阳光停住在她的指隙间,爱纯有些惊异地发现,那么亮灿的阳光竟是毫无温度的。
  静——
  坐着;想着。
  无数个冲击在她体内爆发……
  倏间,她跳了起来;仿佛世界已在这瞬间改变!是的,她内心的世界。
  她走到桌前,抽出一张空白纸笺,几乎是下意识地写下:

  罗:
  看到这封信请毋需惊讶,这么久了,或许你我都早已预知会有这个
  避免不了的结局……

  字迹越写越凌乱。她烦躁地将纸一揉扔进字纸篓,再换一张。

  罗:这一刻,我无法表达自己内心的感触于万一。想象不到你回来
  这个“家”看不到我的样子,是难受?是慌乱?还是……

  又成废纸一团!

  设想过千百次离开的情景;心情上也已回转千百次!死而复生,生
  又复死,还是断不了跟你的这份牵连。罗,这个早晨……

  爱纯猛地推开椅子站起身,将纸撕成碎片。还写什么呢?该说的都已说尽,想说的却是永远也说不完呵!
  走吧,再不离开,罗江就要回来了。
  爱纯取了皮包和小外套,什么也不带,就这样留着吧!
  就这样吧!然而临到门边,她还是又折了回来。最后,她咬着唇在纸笺上留了唯一的叮咛——大大的两字,重重的笔划——

  珍重。

  整整齐齐摆在书桌中央,用钥匙压着。那串钥匙——连钥匙图都是他以用过的底片圆壳打洞而成的;爱纯一直把这个精致的小东西当宝,放在身边把玩了好几年。放下钥匙,她心里仍避不了的隐隐作痛。
  该还的都还他吧!留着做什么呢!也许这样日后才不会再有牵挂。
  爱纯离开了那个她心知再也不可能踏上的地方。
   
         ★        ★        ★
   
  志光对着听筒傻笑,“云霏,你现在在做什么?”
  云霏很“当然”地回答:“我在跟你讲电话啊。”
  “我不是问这个,我是说你接电话前在做什么?照顾爱咪睡觉吗?”
  “胖咪不到十点就自动上床了,不用人照顾催促。我在做什么吗?”云霏在这头舒服地一仰,伸了个懒腰,“我呢!在赶稿,一边喝咖啡、听音乐,一边陪蜘蛛人和超级妖魔进行世纪大对决。”
  “好玩吗?”
  “不好玩,从头到尾的对白千篇一律,主角换成是蝙蝠侠、绿妖魔或科学小飞侠都能套用,什么‘蜘蛛人,看你哪里逃!今天要你现出原形!’‘大胆妖魔!看我这一记威力无比的——’‘所向无敌的蜘蛛人拂晓出击!’‘可恶!下次要你尝尽苦头!’……呵,写得我都快要打瞌睡了。”
  志光笑了。“听起来很有意思啊。”
  “我可不这么认为!不过倒是有很大好处。”
  “好处?”
  “好赚喽!漫画翻译要求的就是精简有力,字数越少越好;当然不像以前翻译黄老秃那些异色小说,规定要有煽动性,叙述详细,还要加料加味,耳提面命外加一本他自己剪出来的所谓翻译手册,写到手快断掉,一个月才赚他几万,最后还被他坑掉,我一辈子恨死他!”云霏说起心得一扯就没完,“翻译漫画轻松多了,这样我就会有很多时间可以创作小说,这是最大优点。”云霏自认是个很实在的人,不是活在幻想中的人;对她而言,赚钱是她现阶段最需要的。
  “不管你做什么,我都支持你,我相信凭你的才华,只要加上持久努力,假以时日一定会有很好的成绩。”
  志光的鼓励让她十分舒心!这么多年了,他一直在她身旁默默为她打气加油鼓励,没有改变过。他不是那种哗众取宠的人,加上不擅表达,可是云霏了解他的心意;虽还不到“动心的程度”,却是平淡温馨的感受;唯有平淡才可能久远不是吗?或许许志光永远都燃烧不出烈焰、点不起亮光,却能在平淡中见真情,历久弥新。
  “谁知道!说这些还嫌太早。先埋头努力才是真的。”前途茫茫啊!摇笔杆爬格子的生涯,能持续多久?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只求先维持基本的生活安定再说。“当然,还得要爱纯她哥不会来强的,硬要把我们扫地出门才好。”
  “情况有那么严重吗?”他担心地问。
  “谁晓得那个人的心肠会狠到什么程度!”云霏不抱乐观,又无计可施,只有且战且走,“连爱纯都无法摸清他的脾气。我看大概离过婚的男人对女人小孩多少抱点异常心理,麻烦得很。再看看吧,有情况再告诉你。”
  “不要让自己太劳累,常熬夜会伤身体。”
  “我习惯了,改不过来。”
  “如果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
  云霏摇头,“你有这个心,我就很感激了。志光,现在很晚了,你明天还得上班,如果我们再谈下去,你明天一定会精神不济。”
  “呃,那,那么——”其实他好舍不得挂掉话筒。
  “晚安,嗯?”
  “我明天下了班去看你和爱咪,可以吗?”
  他就是这点可爱,连要上门找她都老实到慎重其事地问她,才不像那个粗鲁无礼的卜,呃,臭卜杰!
  “可以。”
  “晚安!”
  志光刚挂掉电话准备躺下,床头的电话铃声马上响起。他以为是云霏忘了交代什么,急忙接起;不料,听筒那端却传来小棋的声音。
  “大哥,我知道现在快一点了,你不准骂我的。我拨了好久,你的电话一直占线。”
  志光没有生气,只是纳闷,“我刚跟朋友在聊天。有什么事情吗?”
  “什么样的朋友会聊得这么起劲?一定是女朋友,我猜对了没?”小棋娇滴滴地。
  “没有的事。你这么晚还不睡?”
  “你的手帕忘在我这儿了,如果不急的话,我把它洗好。熨好,后天带到公司还给你好吗?”
  他这才想起今天一起吃晚餐时,把手帕借她擦拭不慎翻倒的汤汁,饭后他们一起参加直销公司的销售说明会,之后顺道一起逛了街才分手,距现在也不过几个小时前的事。
  “无所谓,送给你留着用好了。”
  “大哥,今天参加了那场说明会,对我的帮助很大,这都要谢谢你,你提供了许多经验,让我减少很多犯错误的可能。”
  “没什么,别人的经验也只能提供给你作一部分参考,主要还是得靠你自己摸索。像你刚刚提到的分享经验,在行销中就很重要,我们可以主动提升销售层次;行销不只是卖产品,也卖服务、交朋友;难就难在如何赢得客户的信赖,作终生托付,这才是最长远、有后续利益的销售策略。”
  “我也深有同感。大哥,我才刚入门,什么都不懂,很多地方还要麻烦你,真是过意不去,改天我再请你吃饭表示感谢。”
  “我已经欠你好几顿了!你不要那么客气。我妈直嚷着说要收你当干女儿,说来该我请你才对。”近来他俩因额外的工作而有频繁的接触机会,被眼尖的同事撞见,已引起了一些传言。志光不太理会这些耳语,但也怕惹上不必要的误会,毕竟办公室里的恋情通常会招致较多负面的评价与效应,“何况你比起我当初接触直销时的表现好得太多了!是你聪明,学习力强,我并没有帮上多少忙。”
  “至少你愿意指导我,随时提供意见,就是功德一件了。”小棋不露痕迹的赞美他:“大哥,你个性忠厚老实又一表人才,像你这么好的男人,怎么可能没有对象?我不信。”
  她的赞赏令他心花怒放,尤其是来自这么漂亮的小姐,让志光兴起很男性的、雄伟的自满,“我妈说我像呆头鹅,根本不会追女孩子。”
  “很多女孩子可能反而欣赏你这种踏实敦厚的类型呢,像我就受不了公司那些苍蝇蚊子似的男同事,满嘴甜言蜜语、天花乱坠,却一句都靠不住。”小棋还不放松逼问到底——“大哥,伯母说你找不到女友,一定是骗我的吧?”
  志光不想隐瞒,“我很喜欢一个女孩子,就是不晓得她的心意。”
  小棋语调显得自然平常——“哦?是同事还是……”
  “是以前的大学同学,她立志要当小说家,是个很特别的女孩子。”
  小棋半晌默不作声,“大哥,你会不会很讨厌我、嫌我烦你?”
  “怎么会?你又可爱又漂亮,人见人爱,连我妈都跟你一见投缘,喜欢你喜欢得不得了。”
  “伯母常说我有事的话可以找你帮忙,那这样吧,大哥,我还有些红利与升级的疑问还弄不清楚,明天吃中饭时一起讨论好吗?我妈今天还给我两张音乐会的票,很棒的乐团,错过了可惜,时间是明晚七点,在音乐厅……”
  “明晚我有事,”志光心里过意不去,“真不凑巧。”
  小棋可怜兮兮地,“很重要吗?那么这两张票可能就得浪费了,我其他的朋友都有事、要是连你这么爱音乐、懂音乐的人都不能陪我去,我一个人去也没有意思,我大概就不去了。”
  “那怎么办?”志光在两难间抉择,还是难以决定,“这样吧,我们明天中午碰面时再看看……”
   
         ★        ★        ★
   
  爱纯哭丧着脸进门,云霏从稿纸堆里抬起头。
  “出了什么事?”
  爱纯呈大字型跌进沙发里,闷着声音——“失恋了。”
  云霏走到她身旁,“真的?”其实云霏早料到迟早会有这样的结果;分开对爱纯好些,虽然伤得很重,但总有复原的机会,好过看她继续这样自戕自伤。
  “这次是真的。狼来了喊久了,狼到底真的来了。”
  爱纯猛地抱住她嚎啕大哭一阵,彻彻底底、痛痛快快地。
  云霏递面纸给她,一副怜惜的表情。
  爱纯擦干眼泪。有人可以倾诉,发泄过后果然好多了。
  “我又还没死,你干嘛那样看我?”
  云霏爆笑出来!知道她的的确确没事了。
  爱纯挥挥手,“我离开他三天了,真的是挥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什么感觉都没有,平静得出奇;我还纳闷着自己为什么丝毫不感到难过,以前为他那样掏心掏肺……这种形容不太对,总之我像是麻痹了一般,不痛不痒、不悲。不苦,什么也不想,可是今天……”她又哭出声来,“晚上我开车出去兜风时,看到街上一对情侣,女的说:夏威夷好浪漫;男的说:亲爱的,我们度蜜月就去夏威夷,我会带你去环游世界,只有我和你——我听了就忍不住……”
  云霏皱鼻子,“他们去夏威夷,你还有金币嘛。”
  爱纯显然对这个“笑话”不怎么欣赏,仍是一脸的沮丧。
  云霏也觉得现在开这种玩笑似乎太残忍了些。爱纯的情绪正处低潮,自己还不多加安慰,反而在旁扇风乘凉。
  “我觉得整个人好像被掏空了一样,五脏六腑都痛!”爱纯抱着膝发愣,“我知道这次是真的失去他了。”
  “你也知道长痛不如短痛。”云霏支起下巴,“难免的。”
  “还是会痛啊。我好像老是在和自己拔河,无论胜负,痛的都是自己。”
  云霏倒了杯冰咖啡给她,“来,冷却一下你的心,会有帮助的。”
  “以前我有个女朋友,她不断恋爱、不断更换床伴,说她渴求恋爱的感觉就如同需要呼吸新鲜空气。我总是无法理解、无法赞同她的理论,骂她作践自己;现在我终于体会得到她为何如此说了!”爱纯叹气,“女人就是需要爱,没有了爱情,人生就没了意义。”
  “有那么严重吗?”没饮过爱情美酒(或苦酒)的云霏还不是照样活得好好的?碰到需要挺身直言的时候,她骂得比谁都要大声。
  爱纯叹气:“其实有的,只是你不知道。唉!你还真是不知道。我真希望自己就此消失算了,或干脆自我放逐到西伯利亚去!真搞不懂怎么会这么痛苦,又不是没失恋过……”
  “那跟任何经验都无关;每一次的恋爱都是崭新的。”
  “你怎么知道?你又没失恋过。”
  “一个人不见得要自己生过孩子才懂得接生吧?道理就是道理,爱情是世上最古老又最新鲜的东西,这是我小说里男女主角最终都会达成的共识。”
  “我以后恐怕很难再去谈爱了,感情破灭实在是一件很痛苦的事。”她苦涩叹息。
  “那很难说,注定是你命运中的,怎么躲都躲不掉。”
  爱纯付出了太多真心,偏偏得到的又是如此绝望的爱情,才会创痕累累。
  然而;人就不能明智点吗?不能从一开始就——
  不是她现实功利,而是,感情的付出与否也该计算投资报酬率——
  衡量清楚,划好界限。
  情,也能明智地运用吧?
  “不用担心我,我会好起来的!”爱纯勉强挤出一丝微笑,“我需要的只是时间。”
  “你想找人倾诉的时候,我随时等着。”
  “不会了,我会控制住自己。”爱纯突然用力抓住她——“云霏,陪我上山看日出去!”
  看日出?这段时间通常是她拖着沉重眼皮跳进被窝的时刻;虽然现在是午夜三点半,而且她得随时提防那个已撂下狠话、随时都可能派人来奸杀掳惊的流氓——卜杰,会不会真做出什么不轨的事来——然而,管它的!舍命陪君子吧!把爱咪挖起来,三个女人一同上山等候日出也算不错的“休闲”吧!
  “走啊!说走就走。”
  会好的,温情和时间是两帖万灵药,能够治愈任何伤痛。
  否则几十年的人生怎么挨得过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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