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孟怀璃从早上痛到下午,娃儿还是折腾着她不肯乖乖出来。铁天弋急得在房门外走来走去,禄伯几乎被他晃晕了头,最后只好躲回厨房里。
  而狄霄和空慧则搬了桌椅,沏了壶奈,好整以暇地对弈。
  狄霄扫掉大片黑子,暗暗瞧了眼强作镇定的空慧,语气平淡地询问:“大师有心事?”
  空慧回过神来,随意落了颗黑子,微笑道:“出家人四大皆空,何来心事之说?”
  狄霄侧头看向窗外,这个角度正巧可以看到孟怀璃的房间。
  只见铁天弋不知道向房里喊了什么,房门被拉了开来,玄玉一脸焦躁地说了他几句,又猛力关上房门。
  狄霄的嘴角不自觉地浮上温柔的浅笑,回眸,才发觉空慧正凝望着他。
  “大师想说什么?”他安下白子,转瞬间又攻下大壁江山。
  “阿弥陀佛,老袖有言,不吐不快。”
  “但说无妨。”狄霄提起茶壶,将两人的茶杯斟满。
  “你可听过柳朝贤?”
  “禁军统领,玉儿说他待她有如亲女。”狄霄端起冒着白烟的茶水。
  “但最后却是死在她手里。”
  端着杯子的手停顿在半空中,狄霄的剑眉成一道,“大师,谣言莫信。”
  “若说是老衲亲见呢?”
  狄霄缓缓放下杯子,专注的眼告诉空慧,他正准备仔细聆听。
  “柳朝贤是老衲俗家的亲弟弟,每两、三年总会见上一面。十年前,老衲接到他捎来的信说他准备到湖州办事,顺道探望故人之子,言词间颇为沮丧。正巧老衲有事也要往湖州,于是便约在莲湖相见。不料船期延误,待老衲到时,只见那妖女已将匕首刺进他胸口。”
  不可能!
  玉儿向他提过柳朝贤种种,言语间对他颇为孺慕,不可能会辣手害他。
  “或许是别人——”
  “老衲到时,匕首还握在她手里。”空慧愤恨地道,仍在为自己来不及救弟弟而自责,“况且尸身焦黑,那匕首分明抹着五毒教惯用的冰蛛毒!”
  不对!一定有哪里不对了!玉儿不可能会如此。
  狄霄脑中忽然闪过什么,“十年前,玉儿才七岁……”不会有能力伤害武功高强的禁军统领。
  “就是因为如此,朝贤才没有防她。”空慧忿忿地说:“老衲称她妖邪,并不是因为世俗所言,而是亲眼见过,她小小年纪便杀亲灭祖,毫无悔意。”
  狄霄想起他与玉儿在京城近郊的对戟,想起她视伦常为无物的言行举止,心脏猛然一阵紧缩。
  她真的是妖邪?
  不会的!玉儿或许是邪魅了点,但绝不会做出这等人神共愤的事!
  “狄大侠,老衲不会看错的,当年她身着男装,但那眼……是邪魔才会有的!”
  “哇——”
  婴儿嘹亮的哭声晌彻了整个青云山庄。铁天弋兴奋地拍打房门,“生了!生了!快让我进去!”
  “你做什么?”
  房门内突然传出孟怀璃的喊声,婴儿的哭声随即转为凄厉,三人同时一震,铁天弋一脚踢开了门板,狄霄和空慧也从对房飞窜过来。
  一进入房间,只见稳婆倒卧在一旁,玄玉怀抱婴儿浑身是血,孟怀璃大吼:“快救孩子!”
  狄霄想也不想,辟邪剑抽出便往玄玉招呼过去,她本能地侧身闪开,刚逢剧变的心绪还未反应过来,便又遭逢丈夫毫不留情的袭击,她既是茫然又是心痛,伤势初愈的身子护全了怀中的新生儿,便顾不了自己,不一会儿已接连遭险。
  “狄霄,你做什么?”玄玉怒斥。
  他没有回答,剑风凌厉裹住玄玉周身。
  他还想着空慧对她定然是有所误解,或许他所言属实,她定然也有不得不如此的苦衷。
  可是眼前所见哪还有假?她居然伤了师姐的孩儿!她居然是个不折不扣的妖邪!
  他的剑招愈乘愈狠辣,早已失去了理智,心里只想着与她同归于尽。
  “狄霄!小心孩子!”玄玉大吼。利剑终于顿住,剑风斜削过她的衣角。
  狄霄对她大喝道:“妖邪!还不将孩子交出来!”
  “狄霄!是玉儿救了孩子!”缓过心神的孟怀璃赶紧大声澄清。
  狄霄闻言一愕,呆呆地望着玄玉,一时间不知道该做何反应。
  玄玉搂紧了新生婴儿,整个人都在颤抖。
  他叫她妖邪!他居然叫她妖邪!他终于说出真心话了!
  心头剧痛之下,她喉头一甜,呕出了口鲜血。
  “玉儿!”狄霄急忙想拉她。
  玄玉身影一飘,闪了开去,凄楚绝望的苦笑从唇畔逸出,“好个狄霄,好个世间人!”
  “玉儿——”她的模样好可怕,像是心神俱失,对世间再无留恋。
  玄玉眼神闪过一抹邪魅,突然高举婴孩,“妖邪是吗?我就让你看看什么叫作妖邪!”
  “不要!”
  “不可以!”
  惊恐的叫喊纷迭而起,屋中四条人影同时扑向玄玉。
  但是她并没有真的摔下婴儿,红衫卷起,她抱着婴孩冲出屋外。
  玄玉漫无目的地跑着,她不知道自己要跑到哪里,也不晓得自个儿掳走铁天弋和孟怀璃的孩子做什么,她只是跑着,记忆仿佛又坠回七岁时的那个夜晚,又恨又慌的感觉是如影随形的魔障,甩不脱、丢不开。
  等到她意识到时,自己已经坐在狄霄幼时的秘密圣殿中了。
  怀中哭闹不休的婴孩,小小的脸蛋己变成漆黑,哭声也转为低泣,玄玉微皱着的柳眉在查探完女婴的伤势后几乎打成死结,“这人真狠,伤不了我,便将浴血毒使在你身上!”
  浴血毒不是不能解,只是这么小的孩子只能先将毒过到自己身上,再求解药。可是毒若引到第二人身上,毒性发作的速度会快上一倍,若有个差池……
  她看着四肢僵硬,兀自哭闹的婴孩,心中怜惜之情生出,轻拍着婴孩哄道:“乖乖,别哭了!别哭了哦!”
  说也奇怪,小娃儿竟像是听得懂似的,咽下哭声,圆滚滚的黑眼珠好奇地盯着她瞧。
  罢了,反正这世间也没什么值得她留恋的,若真为了救这婴孩而死,也算是她的命。
  玄玉柔柔一笑道:“你可真听话,不要怕,姐姐是玄玉,说起解毒,我称了第二,没人敢称第一。不过你长大后,可别怨我救了你哦,还笑啊?你该哭的,这人间没你想像中好玩,这人间苦得很……”
  她盘膝坐上床铺,将婴儿放在身前,一手搭在婴儿百会穴上,另一手放住她的心脉,将毒性导入自己体内,聚在丹田上方。
  约莫过了一炷香左右,玄玉忽然听到洞口传来衣裳磨撩的悉卒声,心头一惊。若来人是敌,此刻自己绝腾不出空去对付他,而且连这个小婴儿恐怕都陪着她丧命。
  果不其然,来人一入洞穴,凌厉的掌风便向她扑来,她避无可避,闪无可闪,又怕掌风会误伤女婴,于是全力护住女婴心脉,任由掌风打上后背,凝在体内的毒霎时冲散开来,混着掌力震痛了五脏六腑,腥臭昧冲上喉头,她呕出一口污血。她忍着剧痛立刻将女婴抱进怀中,退至床铺内侧。
  空慧本欲再补一掌,忽然发觉玄玉的手掌正贴着婴儿的百会穴,不禁脸色大变,“妖邪,你想对这婴孩做什么?”
  玄玉闭着眼睛,内力源源不绝输送到婴孩体内,无暇理会空慧的问话,也没空打理自个儿体内扩散的毒性。
  浴血毒还没清除干净,若她此刻撒手,这女婴就算不死,也是废人一个。
  “玉儿,先将孩子给我。”
  熟悉的低沉嗓音响起,原来狄霄也来了,或许便是他带着空慧来取她这妖邪的性命!
  玄玉心头一痛,内息差点走叉了筋脉,她急忙收敛心伸,冷冷地道:“若是不想她死,就别靠过来!”
  “你这妖邪竟连小小婴儿也不放过。”空慧斥喝道。
  “她中的可是浴血毒啊,空慧大师。”玄玉缓缓睁开眸子,许久不见的阴森冷笑又重新回到她绝美的脸上,“如果天下人都晓得向来自诩侠义的空慧大师伤了个无辜小婴儿,不知道会做何感想?”
  刚踏进洞穴的铁天弋一听此言,立刻愤怒地瞪向空慧,“真的是你?”
  空慧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的,那名稳婆确实是他派的侠女假作,为的是混进青云山庄,对趁玄玉不备,了结她的性命,却没想到会误伤了新生婴孩。
  空慧呐呐地说:“或许是这妖邪拿孩子当挡箭牌。”
  铁天弋见他如此,心中已有答案,手掌扬起便想发动攻势,狄霄连忙拦住他,“此事定有误会,别太冲动!”
  他会劝别人不要冲动,会为别人考虑误会的可能性,为何就独独看不出她再凶再狠也不会伤害初生稚儿?
  玄玉既是不平,又是痛心,浴血毒本已无内力压制,加上她心神激荡,在体内更加疾速地窜流,她却置之不理,只是盯着狄霄看。
  他感觉到她控诉的悲痛目光,回眸看向她,忍不住倒抽了口冷气,心肠纠结成一团,“玉儿,你……”
  “到底为什么……”黑血自她的嘴角流下,苍白的脸蛋已无半分血色,曾经美丽勾魂的眼睛只剩空洞。
  她也中毒了!
  狄霄急着想上前,玄玉却又向后缩,“你不想要她活了是不是?”
  铁天弋急忙拉住狄霄,对她说:“你别紧张!”
  “都出去!”她冷冷地命令。
  “老衲岂能——”
  “你要这孩子真死在你手上?”玄玉不悦地打断他的话。
  铁天弋明白她想为孩子解毒,立即将空慧请了出去,转身看向狄霄,“走吧。”
  狄霄摇了摇头,目光仍紧紧依恋在玄玉身上,“我留下。”
  “你想亲眼看我怎么死的是不是?”她笑,阴风顷刻间充满了整个洞穴,“好啊,你就留下来看个够!”
  她不会死!绝对不会死!
  狄霄握紧拳头。他想上前将她搂进怀中,想带她去找大夫,可是又怕会影响她的运功,只能着急地在旁边观看。
  铁天弋和空慧相继退出石洞,玄玉周身开始蒸发出白色烟雾,又过一盏茶的时间,烟雾渐消,忽然她喷出一大口黑色浓稠血液,身子软绵绵地倒了下来。
  “玉儿!”狄霄急忙扑向前,将她搂进怀中。
  “孩子……没事了。”她喘息着,黑血仍不住从嘴角溢出。
  “你呢?”他不断地替她拭去污血,心头乱成一团。
  “我一生……玩毒,怎能死在……毒物手上?”她气若游丝,仍然微笑着。
  狄霄听她如此言道,心下略安,抱起她,疾步便往洞外走,“我带你去找大夫!”
  他可还在意着她的生死?可还在乎着她?
  玄玉想问,却又不敢,怕他的回答会让她心碎,她没有力气再承受另一次的心碎了。
  “孩子……我抱不动……”
  他这才发现她直到此时仍是紧紧抱着婴孩,而他却误以为她会伤害师姐的孩儿。
  “咱们等一下再来带她,”他放下她,一手搂着她,一手抱过婴孩,便想放回床上。
  “不,带着……当我的……护身符……”她虚弱地倚着他,目光已经开始涣散。
  “你狠不下这个心。”
  他吻了吻她的脸颊,想要再次抱起她,玄玉却不依,“她一个人……危险,我还有力气……抓着你……”
  狄霄看了她一眼。他是不能将师姐的孩子丢在此处。
  犹豫了一会儿,他还是一手抱着婴孩,一手扶着她,走出了洞口,“咱们要下去了,你抱紧我。”
  身子缓缓下降的同时,狄霄温暖的气息也吹拂在她脸上,她觉得有些恍惚,有些心痛。她好想永远赖在他的怀中,可是回到地面后,他很快会忘了她的好处,很快又会收起他的温柔,当她是个万死难赎其罪的妖邪。
  别说她没有把握能治好自己身上的浴血毒,就算她真的能解,她也不要活着再受这种罪,她是他的妻子,是拜过堂圆过房的妻子!她不许任何人改变这个事实,连狄霄都不许!
  她不会给他机会改变!
  玄玉抱紧他的颈项,眼中已看不见任何东西。“莲……莲湖之上……你说过……”
  “不要说话。”狄霄负着她和婴孩的重量,攀着凝着霜雪的光滑树枝,已嫌吃力,又见黑血趁着她说话的时候愈冒愈多,忍不住阻止她开口。
  她却误会他的意思,以为他不愿再提起那夜的誓言。
  泪水委屈地在她眼里打转,“我好想……再听……一次……”
  他说她是他的妻,他说她不是妖邪!
  她哽咽的声音让狄霄心疼,他想开口说话,却见玄玉吃力地将青色的荷包塞到他怀中,正疑惑她为何急着现在给他,玄玉已抬头在他唇上印下一吻,“记住我!”
  搂着他的小手忽然松了开去。
  “玉儿!”狄霄骇然待叫,右手同时松脱,急着想抓她,但却只抓住她的衣角,丝帛撕裂的声音清楚地传入耳中,两人不住地往下坠落。
  怀中婴孩突然哇哇大哭起来,狄霄回过神,急忙拉住手边的树枝。他不能连师姐的孩子都害死了。
  红云疾速飘落,忽然勾了下突出的树枝,仍是没能止住冲势。
  不远处的铁天弋和身旁的白衣男子见状,双双施起轻功,飞奔过来。
  而狄霄一稳住身形,立即抱紧婴儿,踩踏着任何可能的施力点,尽速地往下滑,一心想要拉住玄玉。
  但是她落下的速度实在太快、太急,他与她的距离愈拉愈远,眼见她便要落地,白衣男子突然大吼一声,整个身子向上飞起,在千钧一发之际,精准地抱住玄玉,然后双双撞进雪堆中。
  狄霄一下树,便将孩子塞给铁天弋,不由分说地把玄玉从白衣男子怀里夺了回来,“玉儿,你没事吧?玉儿?”
  玄玉没有回答,她紧闭着双眼伏在他怀中,一动也不动。
  狄霄难以置信地轻触她毫无血色的容颜,一颗心已无知觉。
  这是他的玉儿吗?她为何这般冰冷,这般苍白?为何不张开眼睛来看看他?昨夜她还在他怀中说笑,就连方才她也还提起湖州的事。
  他还没来得及告诉她,他想在湖州觅一栋屋子,他想一辈子陪她游湖赏荷,她为何就不理他?
  道鸿撑坐起身,滚烫的泪水在眼眶中打转,“玉妹妹走了。”
  方才跌进雪堆时,他便已探过她的气息。
  “胡说!”狄霄紧紧抱着玄玉,颤抖的手探向她的胸口,“还热着!我带她去找少爷!”
  少爷说过,只要心口还是热度未褪,便有机会回魂!
  狄霄抱起玄玉,便要冲向雪幕之中,铁天弋急忙拦住他,“傲风远在京城,她撑不了那么远。”
  “撑得了!”
  狄霄大吼,身影己然飘出,突然白光一闪,却是道鸿拦住了他,紫色光芒自他的手指缝隙中钻出,他缓缓地摊开手掌,“紫晶珠。”
  传说能起死回生的紫晶珠?
  狄霄一把抢过紫晶珠,“怎么用?”
  道鸿瞠大眼睛,“你也不晓得?”
  玉妹妹不是说紫晶珠来自狄家,所以才要他取来还给狄霄?
  狄霄蹙起眉头,幼时父亲得到此珠,曾拿给他看过一次,言语间对此珠功效半信半疑。因为天下没人用过此颗珠子。有回师父和少爷谈起此珠也说它并无起死回生的功能,充其量只能有个保命,只是如何固、怎么保,却是谁也不知。
  只要玉儿胸口热气不散,少爷便能救得。
  狄霄一咬牙,将珠子贴上玄玉心口,紫光突然散射出万丈光芒,形成一个半圆形,映出雪地一片奇异的紫红。
  众人见状皆是一喜,以为玄玉有救,但不过转瞬间,紫光突然敛尽,变成一颗寻常模样的珠子,玄玉的身体却愈发冰冷。
  狄霄不肯放弃,右手将紫晶珠紧压在玄玉心口,左手搂着她,将内力源源不绝地输进她体内。“你动一动,我求你动一动!”
  “狄霄,她走了。”铁天弋不忍心地开口。
  “她没有!没有我的允许,她哪儿都去不了!”狄霄抱起怀中人儿,颤巍巍地走向青云山庄,“她独自一人,哪儿都不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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