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丁淳再度进入石室时,发现地上的菜肴完好如初,项洛妍完全没有进食。
  他放下手中食盒,叹了口气:“项小姐,您这是何苦呢?”
  她从石床上坐起,苦涩一笑,却不答话。
  “您多少吃一点吧,不然身子受不住的。”
  她摇摇头,把想问慕容残在哪的话咽下。睁开眼后,她最想做的事竟是见他。他已经牢牢驻扎在她心窝,成了那脉动的一部分……她怎舍得割去心头一块肉?
  丁淳叹气道:“唉,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原本就该是这样的结果,只是提早罢了。”她说得淡然,实则强抑着撕肝裂肺的感觉。
  他沉默了一会儿,缓缓地道:“项小姐可愿听小人诉说庄主的过去?”
  “嗯。”她……很想知道他的故事。
  “庄主会变成现在这样子,其实是有原因的。”他叹口气,“一切要从二十九年前说起。那时老夫人——也就是庄主的母亲,她在回娘家探亲的时候发现自己有了身孕,因为她嫁入慕容家三年一直没有喜讯,于是她很高兴的要赶回来告诉老庄主和老太爷这个好消息。”他顿了一下,继续道:“原本在众人的期待下出世,又是慕容家的长孙,庄主应该是个幸运儿,可是世事难料,一只黑猫改变了庄主的命运。那是在老夫人回山庄的途中……”

  马车突然停住,车内众人反应不及,纷纷往前仆倒。
  “怎么回事?”
  “少夫人,好像有东西卡在车轮里,小人下去瞧瞧。”
  唐婉玉好奇心起,要婢女扶她下车。
  走到车轮旁一看,她登时吓得倒退两步,身子不住地颤抖。
  一团血肉模糊的东西粘在车轮上,只有头部完好可辨,竟是一只黑猫!
  黑猫张大了眼,似乎是死不瞑目,一双碧绿的眼睛在夕月交替的红光下更显得诡异恐怖。
  她觉得那双眼睛在瞪她,传达着它横死的恨!
  终于,她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老夫人出身官家,是唐尚书的独生女,向来娇生惯养,嫁给老庄主后,老庄主又是百般呵护,所以这一吓,竟吓出了一场病,而且差点因为惊吓过度而流产……”丁淳回想起往事,着实感叹万分,“后来老夫人作了一个梦,梦到那只黑猫一口吞下她的孩子,醒来后惊恐不已。为了让她安心,老庄主不但延请长安所有的名医为她诊治安胎,再三保证孩子没事,甚至请来道士建坛收妖,又请高僧为她祈福。花费了好一番功夫,终于让老夫人定下心神,不再噩梦连连,平平安安的挨到了临盆。”
  “一切看起来像是平静了,可是……”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对庄主而言,他的苦难正要开始。”他望着项洛妍,“我想,项小姐应该知道庄主的右眼是绿色的吧。”
  她点头,大概能猜到慕容残母亲的反应,必定是把他视为不祥的孩子吧!
  “那只眼睛……”他顿了一下,“若照老夫人的说法,便和那只黑猫一模一样。”说着,他又叹了口气,“因为那只绿色的眼睛,老夫人认为庄主是黑猫的怨念所生,是邪魔降世,杀害了她的孩子,取代他的地位。伤心惊恐之下,她又病倒了,变得有些神志不清……”
  说到这里,丁淳突然沉默了。
  项洛妍的心隐隐抽痛,升起对慕容残的同情和不舍。她同情他一出生便被冠上了莫须有的罪名,不舍他甫出世就遭到母亲的厌恶。
  过了一会儿,丁淳才又继续道:“因为老夫人病倒之故,原本不信邪的老庄主也开始厌弃这个孩子,导致其他人也跟着冷落他,只有庄主的祖父大加驳斥。为了老夫人的病,也为了庄主着想,老太爷决定亲自教养庄主,隔离了他和老夫人。一个月后,老夫人的病好了,但是……”他闭上眼,面露不忍之色,“一天半夜,老太爷院子里的一个婢女发现老夫人往后山走去,跟上去后才知道,老夫人……抱了庄主,想要将他丢弃在山中!”
  “啊!”项洛妍惊愕地捂着嘴,不敢相信有这么狠毒的母亲。她以为慕容残的母亲只是讨厌他,没想到……
  刹那间,她想起了他孤寂的身影,想起了他阴沉的气息,想起了他眼中常有的一丝阴郁……她的心好痛!
  “然后呢?”她急切的想要知道。明知会让自己心痛沉沦,她却无法不问。
  “后来……”

  远远的,他又见到了那个慈祥的妇人。
  她的手上拿了一颗球,正在逗弄一个四岁左右的小男孩。她笑得好温柔,小男孩笑得好开心,旁边的婢女也在笑,他们都很高兴的样子。
  他羡慕地望着他们,渴望加入他们!
  听人说,她是他的娘。多好啊!他的娘是一个温柔又美丽的人,他多么想扑进她怀里,她会拥着他,会陪他玩,那样的感觉一定很棒很棒!
  “大少爷,该走了。”仆人有些不耐烦地催促着。
  慕容旭用力地摇头。不要!不要!他想见娘!每个人都不准他靠近娘,他不知道为什么,也不想知道为什么,他只知道他想念娘,好想好想,娘一定也这么想他!
  因为对母亲的孺慕和思念,他拔腿狂奔,机灵地闪过仆人的阻止。
  他拼命地跑呀跑的,终于母亲就在眼前。
  他思慕许久的母亲,他终于能开口唤她,呼唤那徘徊在心中许久的称呼——
  “娘!”他笑着扑向母亲。
  本以为她会拥抱他,但她却尖叫着推开他,粉碎了他的梦想。
  “走开!走开!你这个恶鬼不许碰我!”她紧紧护住次子,警戒地盯着他。
  一旁的婢女立刻结成一道人墙,隔离了他们。
  他呆愣在原地,完全不知该如何反应。
  娘讨厌他……娘竟然讨厌他!
  他不明白,不明白娘为何讨厌他,就像他不明白为何除了祖父和丁管家,其他人看他的眼光都含着厌恶和惧怕。
  难道……是因为他的眼睛吗?他曾听到下人谈论他的眼睛,说他是怪物,所以才会一只眼是黑色的,另一只却是绿色的。
  他捂着右眼,心里好难过。因为他的眼睛,所以大家都不喜欢他吗?可是他什么坏事都没做呀!他一直很听话,也很努力的读书,努力做一个好孩子,为成为慕容山庄未来的主人而努力着!即使如此,因为他的眼睛,他就一定不好吗?
  不会的,不会的!只要他继续努力做个好孩子,大家一定会喜欢他的,娘一定也会喜欢他的!
  对!他一定要努力,让大家都喜欢他!

  他捧着大把的菊花,一脸笑意。
  听说,娘最爱菊花了。所以这几天,他都趁清晨时偷偷的将花放在娘的房门口,并躲在一旁等娘出来,希望能见到娘开心的笑容。果然,娘收到菊花时,总是笑得好开心,他看了也好开心!
  今天,他决定亲自将花送给她,这样她一定会很开心,就不会再讨厌他了。也许,她会笑着摸摸他的头,说他是个好孩子,就像她对弟弟一样。
  他越想越兴奋,等不及要见到母亲了。
  等了许久,房门终于打开了,但他等到的却是另一次幻灭。
  他愣愣地看着母亲推倒他,踩烂散落地上的菊花,他亲手摘下的菊花……
  “鬼!你是恶鬼!”她尖叫着。
  他终于忍不住了,大声地反驳:“我不是——”
  慕容残霍地从床上坐起,双手抱头,无力地喘息着。
  为什么他会梦到从前?自从十年前为秀复仇之后,他第一次梦到过去。那是他最不想拥有的记忆!
  原以为自己早已不在意,可是梦中的情景依旧令他心痛不已……
  一定是因为他们!慕容残脑中浮现皇甫家众人相处的景象,胸口又隐隐作痛。令人憎恶的……幸福!
  这一切都是因为她!他恨恨地想着。
  跃下床,他直往囚禁项洛妍的石室而去。

  “庄主用尽所有的方法讨好老夫人,只希望她能给他一点关注,但一切都是徒然。老夫人对二少爷和小姐百般呵护,关怀备至,可是她始终无法接受庄主,对他除了恐惧厌恶,就只有憎恨了……”丁淳重重地叹口气。
  项洛妍完全无法想像慕容残过的是怎样的日子!在她家,每个人都是关心她、爱护她的,而他却从小就要面对父母的仇视和下人异样的眼光……她觉得一股浓浓的愁绪和心疼在胸中蔓延开来。
  如果他在这里,她会……她会……拥住他吧。
  “庄主八岁时,老太爷病重——”丁淳听到石门打开的声音,立刻闭嘴。
  慕容残走进石室,一见丁淳还在,他立即不悦地皱眉,沉声道:“出去。”
  丁淳不敢有违,马上退出石室。
  “你……”项洛妍想开口,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她靠着冰凉的石壁,仰起头望着他。他的神情好冷淡,才几天而已,他们之间的距离似乎变得好远好远……
  他冷冷地道:“你应该知道我封住了你的武功吧。”
  “知道。”此时此刻,她在意的已经不是这件事了。
  “这附近都是没有人烟的树林,毒蛇猛兽不在少数,如果没有武功,恐怕走不到半路。”他勾起一抹冷笑,“你若要逃,我不会阻止。”
  他言下之意是完全不在乎她了?!项洛妍心中一阵失落,难过地低下头。
  慕容残的眼光扫过地上的饭菜。那显然是两餐的量,看来是丁淳刚才急着退下,所以忘了收。
  他踢了食盒一下,讥嘲地道:“如果你想死,用不着绝食,撞墙会比较快。”明明是担心她饿久了会伤身,说出口却是全然相反的话。
  他心中暗暗懊恼,不是因为自己说的话,而是因为自己担心她。
  “我刚刚吃不下,现在才想吃。”她下了床,弯腰拿起碗筷,坐在床边小口小口地吃了起来。
  慕容残背靠着墙壁,双手环胸,淡淡地道:“你想不想知道你家的情形?”
  闻言,她眼睛一亮,把手边的东西放下,“当然想!”
  他露出一个恶意的微笑,挑眉道:“那就求我。”
  她毫不迟疑:“求你告诉我!”对于家人,她有满心的歉疚。
  她的反应出乎慕容残意料之外,他的微笑立刻消失,拉下脸道:“你的家人当真如此重要?”
  “对我而言,他们当然重要。”她显得焦急,“请你告诉我,他们都还好吧?”
  “现在还好,以后就不知道了。”他的脸色变得阴沉,恶念在心中酝酿。
  “你是什么意思?这件事不要牵扯到他们头上!”她的声音有些颤抖,小脸刷地转为惨白。
  他冷哼一声:“来不及了。”
  “不行!”她冲到他面前,扯着他的衣襟大叫:“恨我就冲着我来!不准对他们动手!”
  他冷着脸,无动于衷。
  “没有人能命令我。不过在时间未到之前,他们还能快活一阵子。”他伸手推开她,漠然看着跌坐在地上的她,“你带给我的屈辱,我一定会讨回来。”他露出阴森的笑容,“我不会动手杀你,因为有比杀你更好的方法。”
  她略显憔悴的身形猛然一震,“对……全都是因为我……是我不好……”
  没错!全都是因为她!如果她没遇到慕容残,如果她没莽撞离家,就不会让她的家人遭遇危险,也不会有人因她而丧命……都是她的错!自责如潮水般涌向她,压迫着她。
  她抱住头掩着耳,“对,是我!都是我的错!”
  面对她狂乱的模样,他感觉不到一丝复仇的快感,反而觉得……心痛!
  压下心中不该有的情绪,他转身离开,石门也跟着合上。
  接下来的几日,慕容残和项洛妍一直重复着同样的相处模式。他对她冷嘲热讽,却又在见到她黯然的神色时心烦意乱;她因他的嘲讽而痛心,同时也更加担心家人的安危。

  被灯火映出的黑色影子仿佛凝固在石壁上,黑影的主人神情呆滞地坐在床缘,耽溺于自责悔恨之中,即使不久前慕容残又进来对她讽谑一番,她也充耳不闻。
  不行!项洛妍对自己下了道命令。再这样下去于事无补,她必须做点什么。既然一切全因她而起,她更不能如此儒弱地任自己意志消沉,听天由命,她必须将事情告诉家人,让他们有所戒备。
  她拍拍脸颊集中涣散的精神,藉着不甚明亮的灯火开始仔细地搜索石室。她一寸一寸地搜过,一面回想平时丁淳和慕容残出入的情况,寻找开门的机关。
  “到底在哪……”她把石室内触手可及的地方全搜过一遍,过了许久仍然一无所获。她停止搜索,轻抚着下巴,环视四周,思索是否有漏掉的地方。
  地板、门、床……灯!只有壁上的油灯漏了。
  取下油灯,她试着转动嵌在壁上的铜勾,但铜勾却文风不动,她转而用力压了压,果不其然,石门缓缓地打开了。
  她提了灯,匆匆跑出石室。
  出了这间石室,走没几步又有石门阻隔,她照着第一次的方法去做,顺利地开了门,后来的几道门也都是以同样的方法打开。
  当她见到睽别数日的阳光时,心中不由得一阵喜悦,可是随即黯然。
  跨出最后一道门时,她犹豫了,但理智催促她尽速离去,于是她头也不回地跑向林野之中。

  乌群鼓翅惊飞的骚动声引起慕容残注意。
  他停止练剑,侧耳倾听四周的动静。
  声音是从西北方传来的。越往西北,越是林木密集、杂草丛生,也是野兽聚集之所,这样的骚动有可能是猛兽出猎;但是声音尚在外围,那里向来平静,为何鸟群会突然起了骚动?
  难道……
  他立刻施展轻功,匆匆赶到囚禁项洛妍的石洞前。
  只见洞门大开,正如他所料,她已经逃了。
  “该死!”他恨恨地一拳捶向石壁。那个女人竟敢再次逃离他!
  怒气涌上心头的同时,忧虑也随之而来。
  她逃向了山林深处,而……他抬头看了看天色,再过半个时辰左右,便是狼群出猎的时刻,万一……
  他心中一急,便欲冲入林中,却猛然停住。
  他何必管她,她只是一个背叛者!既然无法亲自下手,就让狼群收拾她吧!
  虽然他如此告诉自己,但眼前却浮现她惊恐呼救的模样,跟着是狼群扑向她,将她活生生地撕裂啃食。
  “该死!”他咒骂一声,握紧手中长剑,冲入了林中。

  项洛妍伸手扯开被树枝勾住的衣服,回过头,眼前横着一张巨大的蜘蛛网,教她停下了脚步。正如慕容残所警告的,石洞外是一片完全没有人烟的荒山野林。
  慕容残……想起他几日来的冷漠行径,又以家人的安危威胁她,她恨,也气,但心更痛!
  再度的逃离,他会更恨她吧?她与他之间的裂痕恐怕是无法弥补了……
  努力的将他摒除在思绪外,她专心研究起当前的情况。她得赶快找到出路,至少要在太阳下山前,不然……环视四周高及足胫的野草,藤蔓纠缠的树木,她察觉自己似乎越走越深入山林。她是不是走错方向了?
  抬头望望偏西的太阳,一群群蚊蚋因傍晚渐近,已在空中嗡嗡飞舞盘旋。
  还是回头吧!内力尽失又无武器随身,她和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没什么两样,在林野中过夜是拿性命冒险。她不能不明不白、没清楚交代事情的始末就葬身在这个地方。
  转身往来时方向,她露出苦涩的笑容。
  想不到她会有如此狼狈的一天。
  遇上慕容残之后,她变了,变得容易鲁莽,容易冲动,她最擅长的、能掩饰一切的笑容不再自然——她很难再以淡然自适的笑容隐藏因他而起的情绪。
  走着走着,不远处的树上,枝叶沙沙地颤动起来,她机警地看向声音来源。
  倏地,一道身影矗立在眼前,她倒抽口气,慢慢退了几步,然后转身狂奔。
  慕容残见她无恙,原本已松了一口气,可是她一见到他就逃,再次狠狠地打击了他。
  带着一身的怒气,他举步追上去。

  项洛妍没命似地狂奔着,还不时回头估量紧跟在后的慕容残离自己有多远,分神之下,她被突出的树根一绊,仆倒在草丛中。就这么一停顿,慕容残已追上来。
  她急忙转过身,惊慌地看着他,手脚并用地向后挪动身子。
  慕容残看着距他约莫三步远的项洛妍,冷冷一笑,正打算捉住她时,赫然发现草丛里有一尾色彩斑斓的毒蛇,只见它昂首吐信,快速地扑向她。
  “小心!”他惊呼着,鬼头锥飞射而出。
  “啊——”见鬼头锥迎面而来,她惊叫着以手蒙住脸,同时小腿一麻,紧跟着是剧烈的烧痛。
  她放下手,顿时白了俏脸。一条长四尺余的蛇咬在她左腿上,扭动着被钉在地上的身体,不肯松口。
  慕容残一个箭步冲到她身边蹲下,伸指封住伤口周围的穴道,提起蛇头,剖开蛇身,取出墨绿色的蛇胆。
  “吞下去。”他不容反驳地将蛇胆放到她嘴边。
  她咽下蛇胆后,立刻推开低头要替她吸出毒血的慕容残,“你会中毒的!”不放出毒血,她可能撑不了多久,但她更不希望他因此中毒。
  他讶异地瞥了她一眼,无暇多想,迅速地撩高她的裙子,在她反应之前,唇已覆上伤口。
  看着他不顾自身安危替她吸出泛黑的毒血,她心中涌起一股热流,连日来对他的不满和愤恨全被这股暖流冲散了。他真的在乎她,非常非常在乎……
  吸净毒血后,慕容残横抱起她,担心地看着她有些苍白的脸色,心知即使她服下的蛇胆有作用,她仍必须尽快清除余毒。
  “你不会有事的!”他坚决地说着。
  “可是你……”她紧张地拭去他唇上的黑血。他这么冒险救她,要是有个万一……思及此,她的心立时揪紧。
  他的心中一阵温暖,柔声道:“抱紧我。”
  她紧揽着他,将脸埋在他的颈窝间低喃:“笨蛋,你要是出了什么事,我会很难过的……”
  那一声带着担忧和关怀的“笨蛋”令他心中盈满感动,也令他明白,她确实是在乎他的!
  给她一个安抚的笑容,他提气施展轻功,以最快的速度奔下山。

  一阵突如其来的昏眩教慕容残脚步一颠,速度略缓,但他随即恢复原本的速度,足不沾尘地飞驰着。
  他知道自己中毒了,应该停下来运功逼毒,若继续奔驰只会加速蛇毒的发作;但是为了项洛妍,他不能停下。
  察觉到他的异样,项洛妍伸手抹去他额上的冷汗,急道:“你快停下来驱毒,我一时半刻之内不会有事的。”
  他怕开口会泄了真气,只勉强一笑表达自己的坚持,这一笑却加深了她的不安,要是因此而失去他,那她……
  恐惧感突然袭上心头,她只能更加抱紧带着自己飞奔的人。
  在蛇毒的侵袭下,他的四肢百骸开始隐隐作痛,晕眩的感觉也越来越严重,眼前的景物重叠交错,不停地晃动着。
  他发觉体力快速的流失,也许……他撑不到慕容山庄。
  不!他必须撑下去!
  想到怀中的人儿,他勉强打起精神,以坚定的意志对抗蛇毒,强忍体内灼热的痛楚。为了快点到达慕容山庄,他不但不运功抵御蛇毒,反而全力施展轻功,任由蛇毒在他体内流窜。
  “你停下来好吗……”她的声音带着哽咽。他的脸色变得好苍白,身体也比她冷,甚至因为忍痛而咬破了嘴唇,流出血丝。“你会没命的……”
  拚着最后一丝力气,他终于到了后门。
  他无力地倚着墙,勉强将她放下后,就再也撑不住地缓缓靠着墙坐倒,疲累地合上眼。
  项洛妍扶着墙走到门边,用尽全力拍门,“里面的人全死光啦!还不快出来救人……”她无力地瘫坐在地上,爬到慕容残身边,“把眼睛睁开!我不许你死,听到没有……”她轻拍他的脸,泪水跟着滚滚滑落。
  感觉到脸上一阵湿热,他靠着最后一丝清明,强自睁开眼。
  “别哭……我没……事……”他想拭去那令他怜惜又心痛的泪水,却无力抬手。
  原以为今生不可能有人为他流泪,没想到……所有的恨与怨都在这一刻因她的眼泪而消解,只剩下满腔的温柔。
  “对不起……对不起……”她吸着鼻子,紧握住他的手,“都是我害你弄成这样……”
  不是你的错……他想安慰她,但还来不及说什么,无边的黑暗已经吞噬了他的意识。
  昏迷前,他最后的记忆是她担忧的表情和忙乱的脚步声。

  因为慕容残立即将毒血吸出,又让她服下了蛇胆,经过诊疗及服药后,项洛妍已无大碍。而慕容残原本中毒不保,但蛇毒随着真气在体内游走,深入血脉,即使服过药,他依旧昏迷不醒,而且发起高烧。
  带着满身疲惫,项洛妍坐在床缘看顾慕容残,虽知他一时之间不会退烧苏醒,她就是无法宽心去休息。
  她沾湿绢巾,不舍地擦拭着他烫热的额头、脸颊。
  她终于了解到慕容残对她有多重要。看到他合上眼的那一瞬间,她的心跳仿佛也于同时停止,四周的空气突然变得沉重、冰冷,让她无法呼吸……
  他是什么身分,或曾做过什么令她不快的事,这些都不重要了;她只希望他快点醒过来,她要告诉他,她再也不会从他身边逃离,她要成为他的妻,与他相依相守一辈子,她是……爱他的……
  放下绢巾,项洛妍执起他的手,紧紧握住。是的,她爱他,在为他落下眼泪的时候,她就承认了。
  当丁淳送走大夫再度进房时,见到她这副模样,不由得长叹一口气。
  他实在不明白,这小俩口明明两情相悦,为何会弄到这般田地。唉……
  “项小姐,您还需要多休息,就由小人来照顾庄主吧。”若她累倒了,他就太对不起庄主了。
  “没关系的,丁总管。没看着他,我无法安心。”她坚持地微微一笑,又请丁淳叫人送来干净的衣裳和温水。
  丁淳知道拗不过她,只得照办,并且派了两个婢女让她差遣。
  丁淳离开后,她的心思又全系在慕容残身上。
  想着逃家逃婚的原因,她不禁后悔自己当时为何没有查证那件事。
  她很清楚,只要无法在众人面前亮出实证,官府的消息往往是作假居多,但这回她却深信不疑。爱情会使人丧失理智就是如此吧?其实她也鼓不起勇气询问慕容残,他是那种不会费口舌解释的人,定会摆出信不信随她的样子。他的不答会让她徘徊在不安与揣测中,但他若答了,而答案是肯定的,她更无法承受。
  结果,她选择了一个可笑的方法——逃走。
  不过,要是没经过这十来日,她恐怕还认不清自己的心吧!
  她凝视着他,低声道:“幸好我们最终仍是交会在一起了……”
  不一会儿,仆人送来她要的衣裳和温水,两名随侍的婢女也到了。她遣开婢女后,着手为慕容残更衣净身。
  擦拭着他的身子,她的双颊不禁发热。算起来,今天还是她第一次如此仔细地接触他的身体。
  哎,她怎么想到别的事情去了?
  察觉他的体温似乎升高了,而且露出很难受的样子,她赶紧收敛心神,加快擦拭速度。
  她极其小心地扳着他的肩膀让他侧身,他披散的长发随之垂落在床面上,露出光裸的背——
  老天!她惊讶地倒抽一口气,手中的绢巾掉落地面。
  他怎会有这么严重的伤痕?
  她忍不住轻抚那道自左肩斜划过背部的狰狞伤疤,指尖微微地颤抖着,同时背部竟剧烈作痛,仿佛她也被划了一刀。
  是谁下的毒手?从伤痕的颜色和愈合情况看来,这应该是他孩提时代受的伤。
  她忽然非常愤恨那凶手的歹毒残忍,对一个小孩居然也下得了如此重手。
  抬起方才掉落的绢巾,将脏污洗净后,她更加轻柔地擦拭他的背,唯恐牵动他的旧伤似的,即使她明知不会……
  帮慕容残打理好后,她也稍微梳洗了一番。
  回到他的病榻旁,她靠着床柱倦累地合上眼,脑海中却浮现出那道触目惊心的伤疤。
  问问丁淳吧,应该能得到解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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