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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阁—— 花巧巧趴在窗台上,一线阳光静静移过来,暖暖地披洒在她未施脂粉的面庞上,庭廊上小厮正在扫地,许多细细的尘埃轻扬在那道阳光里。 “姑娘,你醒了。”十三岁的小丫鬟幻儿伶俐地捧进一盆温水来。 巧巧打了个呵欠,两手张得开开,长长地伸个懒腰,这个姿势把她身上轻软的小衣拉得敞开来,露出鲜紫色的小肚兜。 “拜托你,姑娘,窗子是开着的,你这模样要是让男人瞧见了,别说流口水了,肯定连鼻血都喷了出来。”幻儿揉了揉手中递给巧巧擦脸。 巧巧睨了她一眼,把手中丢进面盆里。“少夸张了,照你这么说,将来我的夫君还能活命吗?洞房之夜就得收尸了。” 幻儿嘻地一笑。“姑娘真小气,开开玩笑都不行,一会儿封侵无就要来接你了,你还不快点起来整理打扮?” 提起封侵无,巧巧心湖微漾,一丝甜蜜的微笑在唇边泛开来。 封侵无——呵!多特别的男人啊! 回想起那天……若不是在西冷桥遇见他,她永远都不会知道,原来这世上的男人,并不是全像来醉颜楼抛金的那种臭男人,原来……也会有像他这般奇特的男人,封侵无—— ☆ ☆ ☆ 十景塘桃红柳绿,西湖内画舫箫鼓,往来穿梭。 花巧巧带着幻儿来到十景塘旁的昭庆寺上香,平时,她是没有这等雅兴的,要不是艳姨娘想将她们姐妹“嫁”出阁去,她也不会想临时抱抱佛脚,求菩萨给她一个好男人。 巧巧心里非常清楚,好花便再明妍,又能招展几个春秋朝夕?即便是花中之魁,她也清楚地明白,花无百日红。 艳冠群芳的花魁巧巧,她其实并不想要这样的虚名,她一心只想寻一个她爱的、也能深爱她的男人。 可是……唉,平日不添香油钱,有难才来求菩萨,菩萨可会理她? 她戴着纱罗帽,轻纱遮住她清俊娇俏的眉目,意兴阑珊地在湖边堤畔漫游。 “姑娘,咱们出来了大半日,也该回去了。”小幻儿提醒着。 “我好不容易能清静一下,你就不能安静点吗?”巧巧半央求、半威胁着,她已经够烦闷的了。 “我知道你烦什么?”幻儿见她在湖畔蹲下,捡来一技杨柳无聊地打着水面,便也跟着蹲在她身旁,自顾自地说。“要嫁出阁了嘛,谁不烦哪,每日在你身上撒银两的那些个男人,没一个是你看得上眼的,所以你心里烦喽!” 巧巧幽幽地叹了口气,拾起地上的小石头,朝湖中用力掷去,看着自己的倒影在水面上漾漾漂动着。 忽地,她又恨恨地掷去一块小石头,嫌恶地说:“李学士、张山人、韩公子、孙大尉那些个人,个个都是那么讨人厌,每回摸了我的手,总要洗上半天才没有那股怪气味,尤其见到他们那张垂涎色相,我就直想把他们踢出花阁,嫁出醉颜楼对我来说是不打紧的,我只怕自己的初夜竟要献给……那样鄙俗的男人,老天爷啊!” 幻儿格格轻笑。“那是姑娘太爱干净了,每次客人一走,你总说有怪气味,要我把花阁重新薰过一次香,我就闻不出有什么怪气味,老是要我薰香,你都不知道我有多累。” “是你太懒了,还敢怪我,难道你就不爱香吗?”巧巧掀起轻纱一角,噘着嘴瞪她。 幻儿忙将她的轻纱拉下,着急地说:“别让人瞧见了,万一被认了出来,引来魔王凶煞,不必等下月初十你就得破身了。” 幻儿的话提醒了她,处子之身是她目前最大的本钱了,她可不能因一时失守,而让花魁巧巧的身价大跌。 “哎,走吧,联想散散心都不能尽如人意。” 巧巧气闷地站起来,旋身正想往回走,无意间瞥见西冷桥头立着一个男人,她呆了呆,全部的目光都被吸引了过去。 年轻、俊拔、一身白纻丝长袍的男人,他不绾发,一瀑丝光流转的黑发,披覆在他的肩背上,与他身上的白衫对映出抢眼的颜色,干净得仿佛纤尘不染,他正在卷裹长剑上的素白棉布,心无旁骛的神情,让巧巧不禁怦然心动。 “姑娘,干么呀,你在瞧什么呢?瞧得那么专心?”幻儿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咦了一声,诧异地问。“瞧男人哪?” 巧巧呆愣了一下,她可从来不曾认真瞧过一个男人,哪根筋不对了? 她暗骂自己,一回神,也不知怎么的就往后退了一步,当发现脚一踩空已经来不及了,她整个人往后栽进了西湖里,纱罗帽跟着也飞了出去! “姑娘——” 幻儿裂帛般的尖叫声划了出去,恐怕十里外的人都听见了! 虽然有游客奔赶来救,但离她们最近的还是那个白衫男人,他奔出两步,腾空一跃,幻儿的尖叫声还没停,他就已经赶到了,他伸出长剑,对着痛苦挣扎的巧巧大叫:“抱住剑!” 巧巧反射地抱住剑身,只一瞬,她就被提出水面了。 她喝了好几口湖水,猛烈地呛咳着。 “姑娘,怎么样了?”幻儿惊慌地扑向她,焦急地拍着她的背,擦拭她因呛咳而激出来的眼泪。 好不容易呼吸平顺了,巧巧抬起头望了一眼救她的男人,近看他,才知道他的五官竟生得如此俊美,眼光淡漠地瞅着她,冷冷的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她的头好昏,也不知道是落水还是他的缘故。 随后奔赶到的游人中有人认出她来,纷纷叫嚷着:“哎呀!是花巧巧,醉颜楼的花巧巧,真漂亮!” “看她身上,景色可迷人喽!” “一毛钱都不用付就能看个饱,艳娘老鸨这下亏大了。”有人狎戏着说。 巧巧心下一惊,飞快地低下头一探,这才看见身上淡紫色的轻薄衣衫、丝罗襦裙全湿湿地帖合着肌肤,有如半裸似的狼狈。 她立刻双手环胸,想起自己从来不曾在任何一个男人面前这样难堪过,不待明日,临安城肯定会传遍她落水之后一如裸裎的消息,想到这里,她便羞愤得想钻进地底去。 男人脱下白纻丝的外衣,远远地抛给幻儿。 “替她穿上吧。”话一说完,转身欲走。 巧巧急忙捏了捏幻儿的手,幻儿会意,扬声叫住他。“公子,你就好人做到底,送我们姑娘回去吧!” 男人皱了皱眉,虽然不情愿,但是也没有离去,算是勉强答应了,在等巧巧披衣的同时,他自腰间抽出一条棉巾,缓缓擦拭剑柄上的水渍。 巧巧强忍住欣喜的笑意,他的举止令她好奇,是个爱干净的男人呢! 她拉紧了披在身上的白衫,衫子上有股奇特的气息,像极了秋天落叶的干爽气味,她不知道,男人的味道竟也能这么好闻。 她和幻儿在前,男人在后,慢慢地朝醉颜楼走着,在他们身后,还跟着一些喜欢凑热闹的好事之徒。 要不是艳姨娘一再警告她不许在醉颜楼外破坏花魁娘子的“美誉”,她一定会先将身后那群好事之徒痛骂一顿再说,真烦人,简直存心破坏她的好事嘛! 她好心焦,小小小小声地在幻儿耳边说:“我不能主动和男人搭讪,你就不能机伶一点,帮我问问话吗?” “公子贵姓大名?”幻儿立刻回头问男人。 “封——侵无。”再简短不过的回答。 巧巧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这名字像糖,让她觉得好甜。 “可有官职相称?”幻儿又问。 “武举人。” 巧巧一听,以眼神示意幻儿再多问一些。 “封武举不是临安人吧?”幻儿又问。 “嗯。”封侵无淡淡应一声。 “到临安出公差吗?” “可以这么说。” “那……”幻儿已经不知道该问什么了,看见巧巧抿嘴的神情,便问:“封武举可曾听过醉颜楼?” “醉颜楼中有四位名满天下的花魁娘子,在汴京就已听说过了。”他的回答终于长了一些。 幻儿天真地笑说:“封武举什么时候来坐坐?我家姑娘可是醉颜楼中四大花魁之一的花巧巧哩!” 封侵无半晌不接话,把巧巧的一颗心扯到了喉咙口。 远远看见醉颜楼了。 “抱歉,我对烟花女子没什么兴趣。”封侵无忽然冷漠地说。 幻儿看见巧巧的眼神一黯,立即住了口,不敢再往下问。 巧巧不习惯被男人刺伤,尤其还是她初次看中意的男人,阵阵酸楚从心湖底层冒涌上来,挡也挡不住。 她回身怒视了封侵无一眼,气得大喊一声:“没什么稀罕!” 一阵猛烈的酸楚冲上她的鼻尖,她再也难以克制,提起裙摆,急着朝醉颜楼飞奔进去。 一冲进花阁,她的眼泪便滴滴答答直往下坠,忍不住大哭了起来。 她有多久没这样大哭过了,现在却为了封侵无的一句话哭得肝肠寸断,大而重的眼泪,似乎从她极深、极深的心底一滴一滴汲上来,潸潸地滑过她的面庞。 可恶的封侵无,她在心里大声骂他,她可是王孙贵客捧在掌心的花魁女呀!竟被他这样的羞辱,太可恨了—— 这一夜,她抱着封侵无的衣服,辗转反侧,总难成眠,落叶般的味道渗入她的衣衫、肚兜,隐隐缓缓地在她肌肤下潜流着,她感到浑身发热,胸口有股挥不去的焦躁。 这是头一回,她对男人有了遐想,她所有的心绪都系在白衫的主人身上,一刻都没有办法停止,她不知该如何是好! ☆ ☆ ☆ “姑娘!”幻儿兴高采烈地冲进花阁,忙不迭地对巧巧嚷着。“有人出了五十万两、有人出了五十万两……” 巧巧正研着墨想作画写字,一听见幻儿的话,猛地别过脸去不睬她,如今是谁出高价买她的初夜,都已经不重要了,就算是标出了一千万两买她整个人,她的眉心都不会动上一下。 “姑娘,你难道不想知道是谁出了五十万两要买你吗?”幻儿扯住她的袖子,模样兴奋得不得了。 “谁呀?”她懒懒地问,一面专注地提起笔蘸了蘸墨。 幻儿一字一顿地说:“封、侵、无。” 巧巧手中的笔不自觉地滑落,她瞪大了眼睛看着幻儿,根本完全不相信。 “别以为这样就能哄我开心,要是让我发现你存心骗我,我一定会把你的皮剥下来!”巧巧咬牙骂道。 “真的、真的,我亲眼看见封侵无对艳姨娘说,咳……”幻儿清了清喉咙,压低声音学着封侵无说话。“我出五十万两买下花巧巧姑娘,想必不会有人出价比我还高了,很抱歉,我不喜欢与人竞标,请花姑娘明日午时前打理妥当,我会亲自来接她。” “怎么可能?”巧巧觉得膝盖发软,险些就要站不住了,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幻儿,一颗心,扑通扑通跳得好快。 “我没骗你,真的是封侵无嘛!”幻儿无辜地叫着。“他那个模样、那张英俊的脸,要让人忘记还挺难的。” “真的、真的?他真的要买我的人吗?”巧巧心慌意乱地在屋里走过来、走过去,她简直无法相信,封侵无竟愿意出价五十万两“买”下她。 “不可能的,他那天明明说对烟花女子没兴趣的。”巧巧对这句伤人的话,可是铭记在心。 “你管他说了什么呀,他对你有兴趣就行了,对其他的烟花女子没兴趣又有什么打紧。”幻儿打从心底为巧巧高兴。 巧巧整颗心全被欢悦、兴奋胀得满满了,虽然她一心想逃出生天,脱离卖笑生涯,心下早就明白最多只能嫁予人作妾,绝不敢奢望能明媒正娶做个正室夫人,不过,若是能嫁给封侵无为妾,她倒也心甘情愿了。 原来,封侵无对她也是有心的,还摆什么谱,说什么对烟花女子没兴趣?! “幻儿,眧庆寺的菩萨真灵,我临时抱佛脚还真是抱对了!”她拉着幻儿又叫又跳,开心地旋身飞舞着。 幻儿忍俊不住,嘻嘻笑道:“这下总该开心了,前几日还一副恨遍天下所有人的模样咧,你那一跤跌得真好,说不定是你玲珑有致的身段把封侵无给迷得晕头转向呢!” 巧巧噗哧一笑,得意地将衣袖撩得老高,露出光裸的肩膀,故作姿态地扭了一下腰肢,说:“如果这样诱惑得了他,那么我倒愿意让他多瞧一点,他想瞧哪一处都行。” “哇——”幻儿被她的话逗得羞红了脸。“你转性啦!” 巧巧摆了摆手,一副自以为很了解的模样。“既然就要变成我的男人,当然什么都得让他瞧呀,别大惊小怪了。” “巧巧!”艳姨娘一面喊着,一面推了门走进来。“唷!幻儿在这儿,这丫头嘴快,看来你都知道了。” “当然知道了,幸亏女儿没给您丢脸,还算‘卖’得了好价钱。”巧巧睨了艳姨娘一眼,语带嘲讽。 “说话别这么酸不溜丢的,姨娘不是见钱眼开,什么都不替你们打算的人,你知不知道张大户也想拿出五十万两买你当家妓呀!” 艳姨娘的话让巧巧听得浑身一颤,心里发急。 艳姨娘又继续说道:“姨娘遣人去查了一下,原来是张大户伙同几个员外一同出的钱,打算买下你轮流供他们使唤……” “啊!”巧巧惊得大叫。“真下流!” “姨娘一想呀,这可怎么成,你好歹也是我宝贝大的女儿,岂能让人这样糟蹋,干脆就把你给了那位青年公子,姨娘问过了,那位封公子尚未婚配,年纪与你相当,又是当朝的武举,干干净净的一个男人,很讨人喜欢,他不只想买你的初夜,甚至还肯出价五十万两把你整个人也买了,你若是跟了他,说不定能明媒正娶,当上元配夫人呢!” “多谢姨娘了。”巧巧涩然一笑,还真该感激姨娘能替她想到这一层了。 “谢什么,咱们的缘分将尽,你跟封公子走后,要再见面只怕难了。”艳姨娘难得说了句真心话。 性格一向大剌剌的巧巧,也不禁被这几句话催动了心绪,两眼泛起水雾。 终于就要离开醉颜楼了,心中竟也有些恋恋不舍…… 艳姨娘自大袖中取出一叠铅版画来,朝幻儿努了努嘴说:“你先出去,这东西小孩子不能看的。” 幻儿抿嘴偷笑,一溜烟跑了出去。 艳姨娘将那一叠画塞进巧巧手里,古怪地冲她一笑。“巧巧,你就要出阁了,多少也该懂些男女之事,这些‘避火图’拿着好好看看,我走啦!” 巧巧隐约知道艳姨娘要她看的是什么东西,艳姨娘一走,她立刻把画放在桌上,一张一张翻阅着。 才看了两张,她的心就跳得好厉害,每张图上的一男一女全都裸着身,其中一张画着一个僧人,撩开了袈裟,底下的器官画得纤毫毕露,一个笑吟吟的女人跨坐在僧人的大腿上,夸张的交缠姿势忍不住惹她发笑,她一边看,还一边担心会不会有人突然闯了进来,紧张兮兮了半天。 这些姿态、动作都是真的吗?封侵无也会和她做这些事吗?她想得脸颊发汤,这些避火图好邪气呀,邪得让她尽想些纠缠、厮磨着的。 忽然有人在花阁外大声说话,她慌得将避火图塞进抽屉里,跳上床用被子蒙住头,忍不住窃笑起来。 ☆ ☆ ☆ 午时一到,封侵无果然来接巧巧了。 在艳姨娘和幻儿的目送下,巧巧默默跟着封侵无走到大街,大街上停着一辆马车,由一匹白马拉着。 “上车吧!”封侵无拉开车帘,淡漠地说。 巧巧望了他一眼,看见他清俊的眼神冷冷的,表情也冷冷的。 既然买了她,何必摆出那么冷漠的表情。巧巧没好气地胡思乱想。 不过她没使性子,乖乖地坐上了马车。 封侵无把裹着白棉的长剑背到背上,催马上路。 巧巧轻轻掀开车帘,悄悄凝视着封侵无,她觉得奇怪,为什么他总爱穿白色的衣服,第一次看见他是纻丝白,这一次是纱罗白,不过武人的体格就是与常人不同,即使穿着白衣,也不会予人清瘦软弱之感,他宽阔厚实的背,高硕修长的身形,怎么看都觉得好看。 徐徐风来,扬起他白袍的一角,她看得微微发愣,不知道在他的白袍底下,有副怎么样的身体? 马车缓缓出了城,一路上,封侵无都不与她说话,她捱不住了,深吸口气轻唤他。“喂,封侵无,你说说话吧,一路上怪闷的。” 他不言不语,无动于衷。 “好没意思。”她咕哝着,又忍不住扬声问:“你要带我上哪儿去呢?” “汴京。”他沉声回答。 见他有了反应,巧巧雀跃地又问:“你家在汴京吗?家里还有些什么人?” “你不需要知道那么多。” 她愣了愣,有些不悦。“为什么我不需要知道,你不是买了我吗?难道我不应该清楚你的身世。” “我买你是不得已的。”他的语调平静无波。 “不得已?”她惊愕地盯着他的背,疑惑地追问。“你难道不是因为喜欢我才买了我?” “当然不是,谁说我喜欢你了,虽然你的确如传言中那样美得倾国倾城,不过,我不可能喜欢一个烟花女子。”他说得毫无感情。 “那……”巧巧心里发急,上半身探出了车帘,扯住他的袖子惊问:“那你为何买我?” “我是帮人买的。”他看了她一眼,轻轻抽回袖子。 “谁?”她惊惶不已。 “皇太子殿下。” “什么!”一阵昏眩袭向她,她软软地滑进车厢里,只觉得一刹那间,心已死了大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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