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对珮青而言,一段崭新的生命开始了。
  从来没有这样甜蜜而沉迷的日子,蓝蓝的天,绿绿的树,白白的云都沾染着喜悦与温柔。清晨,倚着窗子听听鸟鸣,黄昏,沿着湖岸看看落日,以及深夜,坐在小院里数数星星,什么都美,什么都令人陶醉。当然,晴朗的天空也偶然会飘过几片乌云,喜悦的岁月里也会突然浮起了轻愁。当梦轩不来的日子,她难免不想像着他与妻儿团聚在一块儿的情景,而感到那层薄薄的妒意和愁苦。当他们相依偎的时刻,她又恐惧着好景不常,不知道前面是康庄的大道,还是荆棘遍布的崎岖小径?当程步云的偶然造访,间或提到外界的事情,她又会觉得这种处境下,那可怜的自尊所受到的伤害……但是,这些乌云都只是那样一刹那,就会被和煦而温暖的风所吹散了,吹得无影无踪。在梦轩的热情和照顾下,她呼吸,她欢笑,她歌唱,初次觉得自己充满了生命的活力!
  这天晚上,梦轩来了,一走进门,他拥着珮青说:
  “我们出去吃晚饭,然后,我们去跳舞。”
  “跳舞?”珮青有些意外。
  “是的,会吗?”“只会慢的。”“够了。”“我不知道你爱跳舞。”珮青说。
  “事实上我并不爱,但是我有和你跳舞的欲望,人一高兴就会手舞足蹈,可见跳舞是一种愉快的表现,和你跳舞,一定是一种至高无上的享受。”
  “反正,我随你安排,你说干什么就干什么。”珮青微笑着说。“那么,马上准备吧!”
  珮青到卧室里,换了一件白底紫玫瑰花的旗袍,外面是淡紫色滚银边的小外套,长发向来不需整饰,总是自自然然的如水披泻。淡施脂粉,轻描双眉,她在镜子里对着梦轩微笑。梦轩扶着她的肩,把嘴唇埋在她的头发里,两人静静地站立了好一会儿,微笑慢慢的从两人的眼底里消失,代之的是突发的柔情,他的嘴唇滑下来,弄乱了她刚涂好的唇膏。她推开了他,两人又在镜子里相对微笑,痴痴的、傻傻的,像一对小娃娃。终于,他们出了门,吴妈站在大门口,目送他们的车子开走,梦轩的手扶在方向盘上,珮青的头倚在他的肩上。吴妈的眼睛湿湿的,关上大门,她满足的叹了口气,暗暗的想,如果珮青能够养个儿子,那就再也没有什么缺陷了。在她单纯的心目中,女人养了儿子,地位也就巩固了,珮青到底不是梦轩的元配夫人呀!车子平稳的滑行着,梦轩一只手驾着车子,一只手揽着珮青的腰,说:“你会开车吗?”“不会。”“我要教会你,开车很容易,也很好玩。”
  “你会发现我很笨。”“是吗?但愿你能笨一点。”
  “怎么讲?”“那你会快乐得多,思想是人类最大的敌人。”
  珮青沉思了一会儿,坐正了身子。梦轩问:
  “怎么了?”“你知道我常被思想所苦吗?”她深思的说。
  “我知道你每根纤维,每个细胞,”梦轩看了她一眼:“我要去买一把镶着紫色宝石的小刀送你,专为斩断那些苦恼着你的胡思乱想而用。”珮青嫣然一笑。“何必去买?你不是有那把小刀吗?”
  “是吗?”“是的,在这儿。”她把手放在他的心口上。
  他俯下头来,吻了吻她那只白暂的小手。
  “这把刀有用吗?够锋利吗?”
  “非常非常有用。”“那么,常常用它吧,记住,它时时刻刻都在你的手边。”
  “是的,不时也会刺痛我。”
  他猛的煞住了车子,转过头来看着她,一面皱拢了他那两道很挺很挺的眉毛。“是吗?”他打鼻子里面问。“你很惊奇吗?”她反问:“任何感情都会让人痛苦的,感情越浓,刺痛对方的可能性就越大,快乐越多,痛苦也就越多。快乐和痛苦,是常常同时并存的。”
  他重新开动车子,眼底有一抹思索的神色,他那只空着的手伸过来,轻轻的握住了她的手。
  “在这一刻,你也痛苦吗?”他温柔的问。
  “有一些。”“为什么?”“一种恐惧。”“恐惧什么呢?”“怕好景不常,怕离别,怕外界的力量,还怕……”她沉吟了一下:“幻灭!”“幻灭?”他皱皱眉。“世界上最可悲的事情,莫过于两个相爱的人,有一天忽然发现他们不再相爱了,那就是幻灭。”
  “你认为我们会这样吗?”他瞪着她,带着点鸷猛的神气:“你那脑袋里装着的东西相当可怕哦!这就是用小刀的时候了,斩断你那些胡思乱想吧!”他闪电般吻了她一下,车子差点撞到路边的电线杆。“我告诉你,珮青,别想那些,别苦恼你自己,你只管爱吧!用你的整个心灵来爱!当你烦恼的时候,你只要想一想,有人那么疯,那么深的爱你,那么全心全意的要你快乐,你就不该再苦恼了。”
  “就因为你这样,所以我怕失去呀!”
  “人,”他摇摇头。“多么脆弱,又多么矛盾的动物呀!”
  他们到了中山北路一家意大利餐厅里,餐厅设备得很幽雅,有一种特别的宁静。偌大的餐厅中,没有任何电灯,只在每张餐桌上,燃着一支小小的蜡烛。他们叫了意大利煎饼,两人都是头一次吃,慢嚼品尝,别有滋味。烛光幽幽的、柔柔的照在珮青的脸上,那一圈淡黄色的光晕,轻轻的晃动着,她瞳孔里,两朵蜡烛的火焰,不住闪烁的跳动。梦轩放下刀叉,长长久久的注视她。她用一只手托着腮,另一只手放在桌上,对他神思恍惚的微笑。他握住了她桌面上的手,低低的、严重的说:“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告诉你。”
  “哦?”她有些惊吓,她一直是非常容易受惊的。
  “我不记得我有没有告诉过你。”
  “什么事?”“我爱你。”他慢慢的说,从肺腑里掏出来的三个字。
  她的睫毛垂下去了好一会儿,当她再扬起睫毛来,眼睛里已漾着泪水,那两簇蜡烛的火焰就像浮在水里一般。她的唇边有个幸福而满足的笑容,整个脸庞上都绽放着光辉,使她看起来那么美,那么圣洁,又那么宁静。
  就这样,他们坐在蜡烛的光晕下,彼此凝视,相对微笑,几乎忘记把煎饼送进嘴里。时间慢慢的滑过去,蜡烛越烧越短,他们不在乎时间。唱机里在播放水上组曲,接着是一张海菲兹的小提琴独奏,那些悠悠然的音浪回旋在他们的耳边,烛光的颜色就更增加了梦魅般的色彩。终于,将近晚上十点了,他们的一顿晚餐竟吃了三小时!站起身来,他挽着她走出了餐厅。然后,他们到了统一的香槟厅。
  这儿是台北市内布置得最雅致的一家夜总会,高踞于十层楼之上。他们选了临窗的位置,掀起那白纱的窗帘,可以看到台北市的万家灯火。桌子上放着黄色的灯罩,里面燃着的也是一支蜡烛。乐队慢悠悠的演奏着一支华尔滋舞曲,几对宾客在舞池里轻轻旋转。
  他们坐了一会儿,他说:
  “我请你跳舞,这还是我第一次请你跳舞呢!”
  她站了起来,微笑着说:
  “我说过我不大会跳舞的,跳不好可别生气呵!”
  “我生过你的气吗?”他问。
  “还没有,保不住以后会呢!”她笑着。
  “告诉你,永远不会!”
  揽住她的腰,他们跟着拍子跳了起来,事实上,她舞得非常轻盈,转得极为美妙,在他怀抱里像一团柔软而轻飘的云。他注视着她的眼睛,说:
  “我第一次发现你也会撒谎,你说不会跳舞的呵!”
  “真的,我从来跳不好,”她坦白的说:“而且,我一向把跳舞视为畏途的,以前每次迫不得已到夜总会来,总是如坐针毡,有时,别人请我跳舞,一只出着汗的、冷冷的手握住我,我就觉得浑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我也怕别人把手放在我的腰上,那使我别扭。”
  “现在呢?”“第一次知道跳舞是这样美妙的,”她微笑着:“以前,我总是会踩了对方的脚。”“你知道吗?”他在她耳边说:“老天为了我而造了你,也是为你而造了我。”华尔滋舞曲抑扬轻柔,像回旋在水面的轻风,掀起了无数的涟漪。他们倚偎着,旋转,再旋转,一直转着,像涟漪的微波,那样一圈圈的转个不停。一舞既终,他站在舞池里,双手环在她的腰上,额头抵着她的,一叠连声的、低低的说:
  “我爱你,我爱你,我好爱你。”
  夜是属于情人们的,音乐也是。他们一支支舞曲跳着,忘了时间,也不知道疲倦。一个面貌清秀,身材修长的歌女,在台上唱着一支很美丽的歌,他们只听懂了其中的几句:
  
  “既已相遇,何忍分离,
  愿年年岁岁永相依,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
  愿朝朝暮暮心相携。”
  

  珮青的头靠在梦轩的肩上,紧拥着他跟着音乐移动,她轻声的说:“那是我们的写照。”“什么?”“那歌女所唱的歌。”梦轩侧耳倾听,那歌词虽细致缠绵,却也怆恻凄迷,一种难言的、几乎是痛苦的情绪掩上了他的心头,他把珮青揽得更紧了,彷佛怕有什么力量把她夺去。尤其听了那歌词的最后两句:
  
  “良辰难再,美景如烟,
  此情此梦何时续,
  春已阑珊,花已飘零,
  今生今世何凄其!”
  

  将近午夜一点钟,客人都陆陆续续的散了,打烊的时间近了。香槟厅里的灯都熄灭,只剩下舞池顶上几点像小星星似的灯光,乐队在奏最后一支舞曲。那几点幽幽柔柔的灯光,迷迷蒙蒙的照在舞池中,只剩下梦轩和珮青这最后一对舞客了。他们相拥着,跟着音乐的节拍,旋转,旋转,再旋转……。他们两个的影子在丝绒的帘幕上移动,忽而相离,忽而相聚。
  深夜,他们的车子疾驰在北新公路上,新辟的公路平坦宽敞,繁星满天,月明如昼,公路一直伸展着,一长串的萤光灯像一串珍珠,延伸到天的尽头。公路上既无车辆,也无行人,只有乡村的人家,传来几声遥远的狗吠。梦轩猛然煞住了车子,珮青问:“干什么?”“我要吻你。”梦轩说。
  拥住了她,两唇相触的那一瞬间,他依然有初吻她时的那种激动。珮青似乎每天都能唤起他某种崭新的感情,时而清幽如水,时而又炙热如火。
  “我说过要教你开汽车,现在正是学开车最好的时候,”梦轩说:“来吧,我们换个位子。”
  “现在吗?”她愕然的说:“夜里一点半钟学车?”“在的,夜里学最好,没有人又没有车,这条公路又平坦,来吧!等你学会了开车,我们可以驾着车子去环岛旅行,两人轮流开车去。记得我说过的话吗?我要教会你生活!”
  “好吧!如果你不怕我把车子撞毁,就教我吧!”珮青说,真的和梦轩换了位子。坐在驾驶座上,她对着梦轩发笑,梦轩把她的手捉到驾驶盘上来,板着脸,一副老师的样子,指导着说:
  “放下手煞车!”“什么是手煞车?”珮青天真的问。
  梦轩告诉了她,她依言放下了手煞车,然后调整了排档,梦轩警告的说:“这是自动换档的车,油门可别踩得太重,当心车子冲出去煞不住,万一冲了出去,赶快放掉油门,改踩煞车,知道吗?”“我试试看吧!”珮青说。
  车子发动了,珮青胆子小,只敢轻轻的踩着油门,双手紧张的紧握着驾驶盘。但是,车子出乎意料之外的平稳,在宽阔的街道上滑行。看到那样一个庞大的机械在自己的驾驶下行动,珮青高兴得欢呼了起来:
  “看!我居然能够驾驶它,我不是一个天才吗?”
  大概是太得意了,方向盘一歪,车子向路左的安全岛直冲过去,慌乱中,她把方向盘急向右转,车子又差点冲进了路边的田野里,梦轩大喊:
  “放油门!踩煞车!”好不容易,车子煞住了,珮青惊得一身冷汗,白着一张脸望着梦轩。梦轩一把揽住她,拍着她的肩,又笑又说:
  “真是个好天才呵!”珮青惊魂未定,犹疑的说:
  “刚才是不是很危险?”
  “其实没有什么,”梦轩说:“你的速度很慢,顶多只会撞坏车子,不至于伤到人,学车最危险的一点,就是该踩煞车的时候,心一慌就很容易误踩油门,只要你把油门和煞车弄清楚,冷静一些,就没关系了。来吧,继续开!”
  “你有胆量坐我开的车子呀?”珮青问。
  “为什么不敢?”梦轩拂开她面颊上的头发,对她深深微笑。“即使撞了车,也和你死在一块儿?”
  “呸!干嘛说这种不吉利的话!”
  梦轩笑了,说:“怎么你有时候又会有这种多余的迷信呢?”
  “我不怕谈到自己的死亡,但是很忌讳谈你的。”她凝视着他的眼睛:“如果我失去了自己的生命,顶多不过进入无知无觉的境界,假如失去了你……”她垂下眼帘,低低的说:“那就不堪设想了。”“哦,珮青,”他拍拍她的手:“你放心,你不会失去我,永远不会,我是个生命力顽强的人,上天给我一个健康的身体和坚强的心,为了要我保护你,我会是一个很负责的保护者。”她对他静静的微笑,好一会儿,他振作了一下说:
  “好了,继续开车吧!”
  她回到汽车的驾驶上,在那杳无人迹的公路上,来回练习了将近一小时的汽车驾驶,深夜两点多钟,才回到碧潭的小屋里。对碧潭这幢静谧温馨的小洋房和那占地颇广的花园,梦轩为它题了一个名字,叫作“馨园”,取其温馨甜蜜而又处处花香的意思。走进屋里,梦轩说:
  “你猜怎么?在度过这样丰满的一个晚上之后,我非但不疲倦,反而一点睡意都没有。”
  “我也是。”珮青说。“我想写一点什么,”梦轩坐在沙发里,用手托着腮。“我现在有满胸怀的感情和思想,急于要用文字表达出来。”
  “为什么不立刻写出来呢?”珮青坐在梦轩脚前的地毯上,头倚着他的膝。“你已经有很长久的一段时间,什么都没写过了,来吧,你写,我在一边看着。”
  “你会很厌气的。”他抚摸着她的头发。
  “我不会,”她慢慢的摇着头。“只要在你身边,我永远不会厌气。”他们走进了书房,珮青为他铺好纸,放好笔,没有惊醒老吴妈,她用电咖啡壶烧了一壶咖啡。咖啡香弥漫在室内,和窗外传来的栀子花香揉和在一起。珮青坐在梦轩的对面,双手交叉着放在桌上,下巴放在手臂上,安安静静的张着一对痴痴迷迷的眸子,一瞬也不瞬的凝视着他。她的眼光搅散了他的思想,他不由自主的放下了笔,和她对视了起来。黎明慢慢的爬上了窗子,曙光照亮了窗帘,梦轩仍然一字未写,握着珮青的手,他说:“我知道了,人在过分的幸福和满足里,是写不出东西来的,所以,许多文艺作品都产生在痛苦里,许多作品表现痛苦也比欢乐来得更深刻。”
  “因为人不容易忘记痛苦的事情,”珮青说:“却很容易忘记和忽略幸福。”他们在天已透亮的时候才上床,枕着梦轩的手臂,珮青轻声的说:“梦轩,我想见见你的孩子。”
  “哦?”梦轩有些诧异。
  “你知道我不会生育吗?”
  “是吗?”“是的,但是我很喜欢孩子,我一直梦想自己能成为母亲,而且……”她叹口气:“我多么想给你生一个孩子,他一定会综合我们两个人的优点,是我们爱情的纪念,将来他再生孩子,他的孩子再生孩子,我们爱情的纪念就可以永远不断的在这个世界上传下去。”“哦,”梦轩笑着说:“你说得多么傻气!”
  “我可以见见你的孩子吗?”她再问。
  “当然,我过两天就把他们带来玩,不过,他们是相当顽皮的。”“我会喜欢他们!”她担心的说:“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喜欢我?”“他们善良而天真,他们会爱你的,没有人能够不爱你,珮青。”“真的?”“嗯。”她满足的微笑了,翻了一个身,一样东西从她的睡衣里滚了出来,是那粒紫贝壳。在她病中。她总是摩挲玩弄这粒紫贝壳,已经被她摸得十分光滑了。握住了它,她甜甜的说:
  ”噢!紫贝壳!”阖上眼睛,她立即睡着了,睡得很香很沉,那粒寸刻不肯离身的紫贝壳还紧握在手中。梦轩没有马上入睡,回过头来,他望着她。她唇边有着满足的笑意,熟睡得像个孩子。他看了很久,然后,自己的唇轻轻的贴向她的额,低低的说:
  “珮青,你不知道,我是多么多么多么的爱你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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