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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终于到了离别的前一晚,世纬和青青,真有说不完的离愁别绪。青青拿了一个荷包,上面绑着红绳子,举起来给世纬看。“我给你做了一个荷包,我要你贴身戴着,就像小草戴着她的荷包一样!”“里面有东西吗?”世纬问。
  “有!”青青打开荷包,倒出里面的东西,一条金链子,一副金耳环,一个金手镯,还有一张平安符。“这个平安符,是我去大明寺为你请来的,你随身戴着,让神明保佑你平安的去,平安的回来!这些首饰,你记得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曾经拿这些东西向你当当,这是我唯一仅有的一些首饰,那天你不肯当,这些东西就一直在我身边!”
  第一次见面!奔驰的马车,追来的人群,新嫁娘装束的青青,叽叽呱呱的小草,要当当的首饰……一时间,旧时往日,如在目前。相遇那一天,好像还是昨天一样,怎么倏忽之间,就要离别了呢?世纬真是愁肠百折。
  “青青,”他握住青青的手:“这是你全部的家当,你不留在身边,给我干什么?”“你这一路上,又是船,又是车,中间有一段还要走路……你在立志小学教书,没有什么薪水,那个华……华又琳身上有没有钱,也搞不清楚,即使有,你也不好用她的。虽然老爷给了你一些盘缠,你推三阻四,只拿了一半。我想,万一你在路上缺钱用,岂不是糟糕,所以,这个给你藏在身上,有需要的时候,卖了它好应急!”
  世纬又感动又激动。“这万万不可!”“你别‘万万’不可了!”青青急了。“我是‘万万万’要给你的!‘万万万万’要给你的!我在傅家庄,有老爷、婆婆、月娘照顾着,不缺茶不缺水,你出门在外,谁来照顾你?”
  “好好好,我收,我收着!”世纬连忙说:“你不要急!让我贴身放着,反正过完年就回来了!让它成为我带走的一件信物。我带走了它,必然要带回它!带回它,连同我自己,一起交还给你!”“你说的!”青青感动至极的喊:“这是你说的!说过的话,不能赖也不能忘的!”“不会赖,也不会忘!”世纬解开领口的扣子,把荷包挂在脖子上,塞进衣服,贴身放好。用手紧紧的压在胸口的荷包上。“这是一个好沉重的荷包,这也是一份最甜蜜的负荷!青青,让我再告诉你一次,短暂的离别,只为了长久的相聚!让我们一起来忍受这种痛苦,你知道,煎熬越多,痛苦越深,将来的甜蜜和欢乐也就越多!”
  “可是,”青青担忧极了。“你这一路上,和华……华又琳在一起,只怕你就会……你就会……”“你以为我是见异思迁的人吗?”
  “不是的!”青青喊:“回到北京,你要面对好多好多问题呀!你爹你娘,他们不会轻易放过你的!你出来了快一年才回去,总不能一回家就和爹娘闹革命,所以……我要告诉你的是;如果你有什么不得已的决定,我会……我会心甘情愿的接纳,我会的!我会的!”
  “青青!”世纬震动的说:“把北京留给我吧!让我去面对那一切吧!你只要等着;等我拿答案来面对你吧!反正,你心里要说的话,我都懂了,全懂了!”
  “你一定要尽早回来呀!”青青千叮咛,万嘱咐:“我会一天天数日子的!”“我也会一天天数日子的!”
  两人真是“剪不断,理还乱”,难舍难分。就在这时候,华又琳敲敲房门,走进来了。
  “世纬、青青,”她笑嘻嘻的说:“我不耽误你们两个话别的时间,讲几句话,我就走!月娘给咱们北京两家长辈,带了好多吃的喝的,我还没收拾好行李呢!”她从怀里摸出一张十行信纸,上面洋洋洒洒的写了好多字。她把信纸交给世纬:“我把你这大半年来的所行所为,归纳出十大罪状,写出来给你看看!”“十大罪状?”世纬错愕的说,接过信笺:“你准备回北京,跟我算帐吗?”“是啊!总要给我爹娘,和你爹娘一篇报告,这就是我的报告!你不妨念出来给青青听一听,看有没有冤枉你的地方?”
  世纬打开信纸,念了出来:“一、任性而为,不顾父母。二、患得患失,举棋不定。三、随波逐流,随遇而安。四、顾此失彼,优柔寡断。五、自命风流,到处留情。六、将错就错,当断不断。七、拖拖拉拉,牵牵绊绊。八、不曾自扫门前雪,管尽他人瓦上霜。九、理不直偏偏气儿壮,心不正所以影儿斜。十、经常乱发恻隐之心,随时陷入困兽之斗。结论;匹夫之勇,自不量力,误己误人,罪莫大焉。”世纬念完,抬起头来看着华又琳,心里涌上一阵啼笑皆非的感觉。但是,对于这“十大罪状”,竟有些儿“知遇之感”。尤其第十条;“经常乱发恻隐之心,随时陷入困兽之斗。”把他个性上的缺点,简直是一针见血的揭露出来。至于“理不直偏偏气儿壮,心不正所以影儿斜”就有点“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了。他瞪着华又琳,又皱眉又瞪眼,最后,却失笑了。“好,”他认罪的说:“我有十大罪状,怎样呢?”
  “是啊!”青青着急的接口,她对这“十大罪状”,实在听得糊里糊涂,却生怕这些“罪名”,让世纬回到北京之后,没有好日子过。“你收集了这些罪名,要做什么呢?”
  “我要做什么吗?”华又琳看看世纬,就调转眼光盯着青青。“我说过,我要给这个人打一打分数。现在,我终于把分数打出来了!青青,我告诉你,何世纬在我的评分下,是根本不及格!”青青绷紧的情绪,骤然放松了。梗在胸中的一块大石头,终于落地。这才明白过来,华又琳在这离别前夕,送来这“十大罪状”,分明是给她的一颗定心丸呀!她目不转睛的看着华又琳,心情澎湃,说不出自己对她,有多么感激。这个华又琳,实在是个奇女子呀!如此高贵,如此聪明,如此潇洒,又如此解人呀!让她和世纬一路同行到北京,希望他们之间,没有故事,没有火花,似乎也是件不太容易的事呢!她刚刚放松的情绪,就又开始紊乱了。
  “好了!你们继续话别,我去收拾行李了!”
  华又琳翩然而去。青青掉头看世纬,见世纬一脸的佩服与感动,望着华又琳的背影发怔,她就更加心绪如麻了。
  第二天,世纬和华又琳动身回北京。
  青青、小草、绍谦、绍文、石榴、振廷、静芝、月娘全都到码头上送行。华又琳和世纬好不容易,才跨上了一条小船,这条小船要划到运河中央,把他们送上大船去。所有的旅客,早已陆续上大船了,世纬他们的行李,也早已送上大船了,只有他们两个,因为每个人都有那么多的“叮嘱”,所以,是最后送上大船的旅客。两个人站在小船上,还不住的对岸上众人挥手,而岸上的人,一面拚命挥着手,一面开始对世纬“喊话”:“过了元宵节,你如果还不回来,我就带着青青、石榴、绍文、小草……全体杀到北京去!我是言出必行的!你听到没有?”绍谦喊。“听到了!听到了!”世纬喊着。
  “不要忘了我们啊!”绍文挥手大喊。
  “一定要回来啊!”小草跳着脚喊。“到了北京要写信来啊!”静芝喊。
  “见到爹娘帮我们问候啊!”振廷喊。
  “路上要保重啊!”月娘喊。
  “自己照顾自己啊!”石榴喊。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喊得热烈极了。
  大船忽然拉起了汽笛,沉重的汽笛声把所有的喊声都打断了。小船缓缓向大船移去,由于水流的关系,小船沿着岸边划了一段。青青眼看小船将去,心中一急,千言万语,全涌向喉咙口。她身不由主,就沿着岸边,追着小船跑了起来。一面跑着,一面疯狂般的喊了起来:
  “世纬,路上一定要小心,不要跟人打架啊……”
  “知道了!回去吧!”世纬拚命挥着手。
  “在路上不要管闲事啊……”青青再喊。
  “知道了!我有前车之鉴,不会再犯!”
  “你的腿受过伤,不要走太多路啊……”
  “知道了!”“你的棉袄,在蓝色的背包里啊……”
  “知道了!”“你最爱穿的白毛衣,在红色的箱子里啊……”
  “知道了!”“早晚天凉,一定要加衣啊……”
  “知道了!”“回到北京,不要跟你爹娘吵架啊……”
  “知道了!”“不管是怎样的结果,你一定一定一定……”青青流下泪来,用全力喊出:“要回来啊……”
  小船离岸已远,此时,世纬忽然回头,对船夫急急讲了几句话。那小船就掉转了头,又往岸上划回来了。岸上众人还在拚命挥手,见船往回划,人人惊愕。
  “忘了一件最重要的事!”世纬对青青喊着。
  “怎样了?怎样了?”青青慌乱的问。连忙跑下一段台阶,站在水边边上。“所有的东西,都帮你装箱了,忘了什么呢?”
  小船往岸边靠近,世纬伸长了手给青青,青青不明就里,也伸长了手给世纬。小船又靠近了一些,两人的手终于接触了。世纬大喊了一声:“忘了一个人啊!与其这样牵肠挂肚,不如一起装箱,随我去吧!”他用力一拉,青青身不由主,竟从岸上跳进船里去了。世纬喘着气,热烈的盯着她,毅然决然的说:
  “让我们三个,一起去面对我们的问题吧!人生短得很,没有多少时间,让我们浪费在离别上!即使是短暂的离别,我们也免了吧!青青,跟我一起回北京,你钉着我,看着我,免得我在路上,又去捡一个大麻烦小麻烦!”
  青青狂喜的抬着头,狂喜的紧盯着世纬,恍然如梦。简直神志都不清了。小船已离开岸边,又往大船的方向划去。世纬抬头,对岸上的人大喊:
  “各位,我把青青带走了,过完年以后,我们再一起回来!”
  事出仓卒,岸上众人太意外了。大家瞪大了眼睛,全呆住了。好些时候,没人说话。然后,绍谦整个人跳了起来,双手握拳,向空中伸出,爆发般的欢呼出声:
  “哟嗬!何世纬,咱们兄弟一场,只有今天,我对你心服口服了!”岸上众人,这才醒悟过来,哗然叫好。挥手的挥手,跳脚的跳脚,喊话的喊话,欢呼的欢呼……一时间,群情激昂。小草疯狂般的跳着,挥舞着双手,喊得喉咙都哑了:
  “大哥,青青,你们两个可不能丢掉小草啊!我们三个是在一起,不分开的啊!我会在扬州天天等你们啊!虽然我已经有家了,可我还是爱你们啊……”
  小船离岸已远,青青仍然像在梦中一样,完全不能相信这件事实。华又琳看看她,就掉头去看世纬:
  “何世纬,我告诉你!”她清清楚楚的说:“昨晚我公布你十大罪状,已经给你评了分数,根本不及格!但是,你刚刚这样伸手一拉,当机立断,拉得太漂亮了!我又把你的不及格跳到了八十分!现在,你及格了!也对了我的胃口了!”
  哎呀!不好!青青心中猛的一跳。怎么又及格了呢?这岂不是弄巧成拙?那要怎么办?她心慌意乱的抬眼去看华又琳,只见华又琳含笑而立,衣袂翩然,一股胸有成竹的样子。她实在弄不清楚华又琳这个人。但是,她也顾不得华又琳了,见岸上诸人,越来越小,她终于体会到,自己将随世纬一起去了。“再见!再见!”她对岸上挥手,喊着。
  “再见!再见!”岸上喊了回来。
  忽然间,岸上有一阵骚动。他们定睛看去,只见小虎子带着立志小学的众学童,全赶来了。“何老师!华老师!再见!再见!”孩子们大喊着。
  “再见!再见!”他们大喊着。
  然后,孩子们齐声唱起歌来了:
  
  “我们来自四面八方,欢欢喜喜上呀上学堂,
  说不出来心里有多么欢畅,
  你是个小小儿郎,我是个小小姑娘,今天高高兴兴聚一堂,
  最希望,最希望,老师慈爱,笑口常开,
  轻言细语如爹娘!天上白云飘飘荡荡,大地一片绿呀绿苍苍,
  老师啊我们爱你地久天长,
  看江水正悠悠悠,看帆影正长长长,我们排着队儿把歌唱,
  真希望,真希望,没有别离,没有悲伤,
  永远相聚不相忘!”
  

  华又琳太感动了,泪水终于夺眶而出。她拭去了泪,抬头看着世纬和青青,笑着说:
  “他们在唱我教的歌。”
  世纬对她深深的点了点头:
  “他们爱你!”他说。华又琳也点了点头,十分动容的说:
  “我爱他们!”想了想,她热情澎湃的再加了一句:“我爱你们!我爱傅家庄的每一个、每一个人!”
  世纬和青青都震动着。痴痴的看着岸上。
  孩子们继续唱着歌,大人们继续挥着手。小船,渐渐远去了。人类的故事,永远无休无止。扬州傅家庄的故事,终于告一段落,至于遥远的北京,等着世纬,青青,和华又琳的是什么呢?那,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全书完——
  一九九二年一月八日完稿于台北可园
  一九九二年一月十七日修正于台北可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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