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着一个旅行袋和一大包书,我转了三次公共汽车,先从家里乘车到火车站,又从火车站搭车到圆山,再转一次车到这儿。然后按照思美给我画的地址图,在乡间的田陌山边足足又走了半小时,问了起码十个乡下人,最后,我总算停在“寻梦园”的铁栅门外了。酷暑的太阳晒得我头昏,满身全是尘土和汗水,连旅行袋上都积了一层黄土,我像是个跋涉了几千里路的人似的,疲倦、燥热,而且口渴。望了望那关得牢牢的铁栅门,和门边水泥柱上凸出来的“寻梦园”三个字,我长长的吐了口气。又找了半天,才看到被常春藤掩盖了一半的门铃,门铃装得那么高,我必须踮着脚才够得着。按了铃,我把书和旅行袋都放在地下,靠在柱子上等待着。
  “寻梦园”,早在我两年前因同时考上T大而认识思美时,她就向我提起过。以后,每逢寒暑假,思美总要约我到寻梦园来住,我却始终不能成行。去年我开始尝试写作,思美更成了热心的说客,不住缠着我说:
  “到寻梦园来,包管有许多灵感给你,我爸爸造寻梦园,还有个故事,你来,让我讲给你听。寻梦园很大,我们家的人口少,你来可以热闹些。”
  大概是为了想听寻梦园的故事,也为了这个园名颇引人遐思,今年暑假,我终于发狠来寻梦园作客了。站在门外,我不耐的等着人来开门,一面从栅门外向里面张望。这一打量之下,不禁使我大为惊异,栅门里是一个很深很大的花园,有高大的树木,绿叶成荫,也有各种颜色的奇花异卉,红红白白,在绿树中掩掩映映。还隐隐的可以看到石桌石椅和楼阁亭台。这使我想起蝴蝶梦里描写的梦得里,不禁心痒起来,恨不得马上进去参观一番,难怪思美一直向我夸耀寻梦园,原来竟是这样一个迷人的仙境!
  足足过了十分钟,并没有人来开门,我又按了一次门铃,依然没有人来。我开始试着喊人,并且摇着铁栅,但,一切都没有用。我一次又一次的按铃,心中一直在冒火,见到思美,我一定要大发牢骚。可是,现在怎么办呢?看样子我就是等到天黑,也未见得会有人来的。而且,我渴极了,真想喝水,太阳又一直晒着我,我的衬衫都被汗湿透了。表上指着十一点,我是清晨八点钟动身的,到现在已经三小时了。
  半小时后,我完全绝望了,四周静静的,并不真正的静,那花园里的蝉鸣正喧闹的响着。我看不到人影,也听不到人声,虽然喊破了喉咙,也没人理睬。终于,我提起旅行袋,准备回头。临走时,到底不死心,我又踮起脚来按一次铃,这时,一个声音从门里冷冷的响了:
  “那个门铃坏了!”我迅速的从栅门里看进去,一个工人模样的男人,穿着条肮脏的卡其裤,一件汗衫,肩膀上扛着个锄头,满手的污泥,正站在那儿看我。我像发现新大陆似的高兴,对他叫着说:“喂,开一下门好不好?”
  “你找谁?”他站着不动,看样子并无开门的意思。
  “找你们的小姐,”我说,一肚子的气,真是,如果我打扮得华丽一点,他大概早就把门开了。看样子,这人是个园丁,因为他裤子膝头上还沾着泥和碎草。但他对我的神气满像我是个要饭的。“什么小姐?”他问,明显的在装傻。
  “方思美小姐,”我大声说:“你去通报一声好不好?说是唐心雯在门外等她。”他懒洋洋的走了过来,拉开了铁门,说:
  “进来吧!”我提着东西走进去,等着他指示路径,但他哗啦一声把门关好,就对我耸耸肩说:
  “你自己去找她吧!”说完,头也不回的就隐进树丛里去了。气得我鼻子里都要冒烟,决心把他这种不礼貌的态度告诉思美,敲掉他的饭碗,也出出这口气。
  沿着一排碎石子铺的小路,我走了进去,绕过一个树丛,我觉得眼睛一亮。眼前是个不大不小的喷水池,池子中间有个石头雕刻的小爱神邱彼特,背上有两个翅膀,肩上搭着弓和箭,水柱就从弓箭上喷出来,一粒粒水珠在阳光下反射着瑰丽的色彩。喷水池四周种了一圈玫瑰花,地上铺了草坪,如今玫瑰花全都盛开着,香味浓郁的散布在四周。我身不由己的走到水池旁边,俯身去看水,水清澈见底,水底全是些白色的小石子,水里有数以百计的金鱼游来游去,有的把嘴凑在水面吐气泡。我抬起头,爱神栩栩如生,显然不是出诸普通石匠之手,而是个艺术家的作品。我欣赏了半天,才转身寻路。但,在我面前,以喷水池为中心,却有七八条小径。我探首细看,其中三条都可以看到房顶,于是我随便选择了一条,小路两边全是扶桑花,有红黄白三色。台湾的花仿佛四季都开,像扶桑花、美人蕉、灯笼花……我一面走一面欣赏,走了好久,又到了一个水塘旁边,水塘四面堆着假山石,石边不规则的栽着些叫不出名目的草花,五颜六色,美不胜收。塘中全是荷花,一朵朵花亭亭玉立的伸长了干子,真可爱极了。在池塘旁边,有一个建筑得十分精致的亭子,亭上挂着一块匾,题着“听雨亭”三个字,大概是取李商隐的诗“留得残荷听雨声”的意思。我向亭子走过去,实在累极了,很想好好的坐一坐,吹吹风,可是,才上了台阶,我就看到亭子里的木椅上躺着个人,仔细一看,又是那个园丁!他对我狠狠的看了一眼,说:“你走错了!从喷水池往北走才是正房!”
  我的腿发酸,口发渴,头发昏,只得又在烈日下走回喷水池。最后,我总算来到寻梦园的正房了,这是一栋中西合壁似的二层楼房,门前有台阶,上了台阶,大门大开着,是个四方的大客厅,地上是讲究的花砖,窗子上都是一式的垂地的红绒窗帘,天花板上吊着欧洲宫廷里那种玻璃灯。有一个宽的大理石楼梯直通楼上。客厅里却没放沙发,全是中国老式的紫檀木的椅子,上面放着极讲究的靠垫。我走进去,四面望了一下,没看到一个人,只好扬着声音喊:
  “思美!”
  我的声音在这静静的屋子里显得特别大,把我自己都吓了一跳。立即,我听到楼上有一扇门砰的响了一声,接着,是一阵脚步声跑到了楼梯口,我抬起头,思美已经像阵旋风似的卷下了楼梯,一把拉住我的手乱摇,叫着说:
  “你怎么这个时候来了?昨天收到你的信,不是说明天来吗?我还准备明天去公共汽车站接你呢!你怎么找到这儿的?谁给你开的门?我们门铃坏了!你一定走了不少冤枉路吧?”
  “还说呢!”我的委屈全涌了上来:“心血来潮前一天来,叫了半天门,你们那个男工没礼貌透了,也不带进来,害我在花园里直打……”“是老张给你开的门?别理他,他的耳朵有毛病……快,先洗个手脸,到楼上去休息休息,你还没有吃午饭吧,我叫他们下碗面来。李妈!李妈!”思美一叠连声的嚷着,我抛下了手里的东西,就在椅子里一躺,闭上眼睛说:
  “累死了!可是,我宁愿先洗个澡!”
  “好,我叫他们给你准备热水。”
  李妈来了,是个三十几岁的女仆,一小时后,我洗了澡,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又吃了碗冬菇面,精神重新振作了起来。思美把我带到楼上的一间房子里,里面有张极漂亮的单人床,一个梳妆台,一个衣橱,和一张小巧精致的书桌。
  “这是我给你准备的房间,怎么样?”思美笑吟吟的问。
  “好极了!舒服极了。”我由衷的说,走到书桌前面的安乐椅上坐下,把椅子转了一圈,不禁感慨的说:
  “有钱真好!”“怎么,你不是常说钱是身外之物吗?”思美打趣的说。“现在发现钱的用处了,这么大的花园,这么讲究的房子和家具,这才是享受呢!坐在这儿,听着蝉鸣,闻着花香,不用和弟弟挤一个书桌,不会被妈妈叫过来叫过去做事,可以安心的看自己爱看的书,写自己要写的东西。唉!这真是太好了,如果我有这样的环境,我一定写他几部长篇小说!”
  “现在你就有这样的环境!”思美说,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一个暑假,够你写了!”
  站起身来,我走到窗边,窗上垂着白纱的窗帘,我拉开了它,风很大,很凉爽,从窗子里望出去,是花园的另一个角落,有一个爬满了茑萝的花架,花架里有椅子和桌子,花架的四围都种着竹子,一片绿荫荫,另有一种风味,我叹口气:“这花园真漂亮,不知是谁设计的?”
  “今天晚上,我会告诉你寻梦园的故事。”思美说。
  “哦,我还没有拜见伯母。”我突然想起来说,思美的父亲已在五年前去世,她和哥哥母亲住在一起。
  “没关系,吃晚饭时再见好了,现在她在睡午觉。”思美说:“你也睡一下吧,我猜你一定疲倦了,黄昏的时候我来带你参观一下整个的寻梦园。”
  我确实很累了,因此,当思美走出房间,我立即就和衣倒在床上,只一会儿,就已进入了梦乡。这一觉一直睡到下午四点钟才醒。太阳已经偏西了,风吹在身上竟有点儿凉意,我爬起身,在梳妆台前梳了梳头发,思美已在门外敲门了,我开了门,思美笑着说:
  “睡得真好,我来敲过三次门了!”
  下了楼,喝一杯冰果子汁,就跟着思美浏览了整个寻梦园。说老实话,这还是我一生参观的最讲究的花园,园中共有四个亭子,三个水池,和两个花架,每个地方的景致都各各不同,我尤其喜欢一处,是个小小的池子,池中心有个小岛,岛上竟盛开着玫瑰花。沿着池,有着曲曲折折的栏杆,构造颇像西湖的三潭映月,栏杆外面,种着一排柳树,柳枝垂地,摇曳生姿。“如果月夜到这儿来赏月,一定美极了!”我说。
  “你的眼光不错,这儿本来是供人赏月用的!今晚我们可以再来看看。”思美说。参观完了寻梦园,我不禁感慨万千,直到今天,我才发现金钱可以做到一切的事情。思美的父亲竟有力量造这样的一个花园,而花园又如此的雅致脱俗,我不能不对这人感到几分诧异和好奇。对寻梦园的故事也更发生兴趣了。和思美一起踱进客厅,我发现有一个瘦瘦的,约五十岁的女人坐在一张靠窗的椅子里,她有一对锐利的眼睛,和一个高鼻子,年轻的时候,可能长得很不错,现在她的面部却显得很阴沉,除了那对眼睛外,脸上死板板的毫无表情,她的手放在膝上,手指细而长,骨节很大,是一个多骨而无肉的手。她穿一件黑旗袍,衬托得她的脸非常苍白,白得没有一点血色。我一走进去,她就盯住我看,从我的头到我的脚,似乎都没有逃过她的眼睛,但身体却寂然不动,像一尊石膏像。女朋友17/22
  “哦,妈,这是我的同学唐心雯,我提起过的。”思美对那女人说,又转过头对我说:“这是我母亲。”
  “方伯母,”我礼貌的点了个头。“思美约我来住几天,希望不至于打扰您。”“别客气,”方伯母说,声调却冷冷的:“随便玩吧,这里只有一个空园子!”“一个非常可爱的空园子,”我心里想:“不知有多少人梦想有这样一个空园子呢!”
  思美给她母亲倒了杯热茶,又给我和她自己调了两杯冰柠檬水,我们在客厅中坐了下来。方伯母从茶壶底下拿出一副骨牌,开始玩起通关来。我莫名其妙的感到不大自在,不知该做些什么好。思美也沉默着,我忽然觉得她和她母亲之间很疏远,不像普通的母女。我走到窗边,太阳渐渐落山了,窗外的天是红的,彩霞带着各种鲜艳的颜色,堆积在天边,树叶的阴影投在窗上阶前。蝉鸣声已经止住了,四周静得没有一点声音。“多美的黄昏!”我想,“但,仿佛有些什么看不见的阴影存在着,我觉得这花园并不像外表那样宁静安详。”
  有脚步声走进来,我转过身子,是个年轻的男人,穿着件白衬衫,衬衫的领口袖口都没有扣,袖子松松的挽了两环。我觉得面熟,再一细看,原来就是给我开门的那个园丁。我正在发愣,思美已站起来说:
  “哥哥,我给你介绍一下唐小姐,唐心雯。”然后对我说:“这是我哥哥方思尘。”我愕然的望着方思尘,顿时脸发起烧来,想起中午我竟把他当做他们家里的工人,不知是否说了些不礼貌的话?我呆呆的站着,呐呐的说不出话来。方思尘却不经心的看了我一眼,淡淡的说:“唐小姐我已经见过了,中午是我给她开的门。”“真抱歉,”我狼狈的说:“我不知道是方先生。”
  思美看着我,骤然明白过来,她笑着转过身子,用背对着方思尘,望着我直笑。然后说:
  “哥哥总是这样,太不修边幅,难免叫人误会,他是学艺术的,虽然没有成为大画家,可是艺术家那种吊儿郎当劲儿倒早具备了!”“别太高兴,”方思尘对他妹妹说:“又该拿人取笑了!”他脸上毫无笑意,绷得紧紧的,有乃母之风。
  “哼,”思美扭过了头:“不要那么老人家气好不好?成天板着脸!”她这句话说得很低,不知是说给谁听的。
  方思尘没有理他妹妹,径自走到酒柜旁边,拿出一瓶酒来,找了个杯子,他斟满了酒,方伯母突然说:
  “又要喝酒?怎么无时无刻的喝?”
  “除了喝酒,我还能干什么?”方思尘莽撞的说,把杯子送别嘴边去,突然,他想起什么似的停住了,大踏步的走到我身边,把杯子递给我说:
  “喝一点吗?”我惊异的看着他,摇了摇头,有点口吃的说:
  “不!不!我不会。”“不会?”他望着我,忽然咧开嘴笑了,他有很白的牙齿,和他那黝黑的皮肤相映,似乎更显得白。他的眼睛长得很好,鼻子则十分像他的母亲。“不会喝酒,你怎么去写小说?”他把胳膊靠在窗棂上,喝了一大口酒,又说:“你该学会这个,这会给你意想不到的乐趣。”
  我笑笑,因为不知该说什么好,就什么话也没说。我调开眼光,无意间却接触到方伯母的视线,她正锐利的注视着我和方思尘,脸上有一个防备而紧张的表情。
  晚饭是在一间并不太大的饭厅中吃的,我现在已经大约明了了这栋房子的构造,楼下一共是五间大房间,二间小房间,五间大的是客厅、饭厅、藏书室、弹子房(后来我知道方老先生在世时精于打弹子),和一间书房。三间小房间的用途不知道,因为都封锁着,大概是堆东西用的。另外还有个后进,包括厨房、浴室、和下房。楼上是八间房间,如今只有四间住着人,就是方氏家里每人一间,和我住的那一间。另外四间也封锁着。这家里房子虽多,人口却极简单,除了方家三人之外,只有三个仆人,一个是李妈,一个是五十儿岁的男工,叫老张,另一个是个美丽恬静的年轻女仆,大概只有二十几岁,名叫玉屏。据思美说,除了李妈外,那两个都是从老家带出来的。
  吃完了晚饭,思美和我又漫步于花园里。最后,我们在那柳枝掩映的水池边坐了下来,倚着栏杆望着月亮,我有点迷糊了,这不是个月圆之夜,一弯上弦月斜斜的挂着,水波荡漾,金光闪闪,花香阵阵的传了过来,是玫瑰!哦,我真后悔不早一点答应思美的邀约。夜风吹起了我的裙子,我把手腕放在栏杆上,下巴又放在手腕上,凝视着水,一面倾听着思美述说寻梦园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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