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这就是我们的故事。我常回忆起何飞飞的话:“瞧,整个就像演戏,谁知道若干年后,咱们这场戏会演成个什么局面?”
  演成个什么局面?我们是一群多么笨拙的演员!还能演得更糟吗?还能演得更惨吗?到此为止,这场戏也该闭幕了。
  那年冬天,水孩儿出国去结婚了,接着,美玲、小魏、老蔡……也纷纷出国。至于柯梦南,他是第二年的初春走的。
  柯梦南离台的前夕,我和他曾经漫步在冷清清的街道上,做过一次长谈。自从何飞飞死后,我很少和他见面,这是葬礼之后我们的第一次倾谈,也是最后一次。我们走了很多很多的路,一直走到夜深。那又是个“恻恻轻寒翦翦风”的季节,天上还飘着些毛毛雨,夜风带着瑟瑟的凉意。我们肩并着肩,慢慢的踱着步子,穿过一条又一条的街道,步行于细雨霏微之中。从化装舞会那夜开始,我就不知有多少次这样依偎着他,在街道上漫步谈天,诉说着我们的过去未来。但是,这一次和以前却是大大的不同了。我们都不再是以前的我们了,宇宙经过了一次爆炸后再重新组合,一切都已不复旧时形状。我们谈着,走着,都那么冷静,那么客观,又那么淡然,就像两个多年相处的老友,闲来无事,在谈他们的狗和高尔夫球似的。“这次去义大利,是学声乐?还是作曲?”我问。
  “主要是声乐,但是也要兼修作曲和管弦乐。”他说。
  “要学几年?”“学到学成为止。”“我相信你会成功的。”
  他没有答话,他的眼睛望着雨雾迷蒙的前方,嘴边浮起一个飘忽的微笑,这微笑刺痛了我,我发现我说的话毫无意义。我们沉默了很久,轻风翦翦,凉意深深,而细雨朦胧。好一会儿,他说:“蓝采。”“嗯?”“我们曾经有过一段很美丽的时光,是不是?”
  “唔,”我模糊的应了一声,不太了解他这句话的用意。
  “我永远不会忘记那段日子!”他轻声的说:“那是我生命里最美好的一部份。不过,蓝采,”他看了我一眼:“你一向最崇拜真实,我必须告诉你,假若何飞飞复活……”
  “我知道,”我打断他:“你会爱上她。”
  他低下了头,没有说话。我看看黑蒙蒙的天空,又看看那长而空的街头。心里十分明白,我的话说得还不够贴切,事实上,他已经爱上何飞飞了。
  “那是一个好女孩。”好半天之后,他轻声的说:“假若你看过她的日记,那么深情,那么痴狂……噢!”他的喉咙塞住了,他没有说完他的话,他的眼光又投向空漠的雨雾了。仿佛那雨雾中有着他寻找的什么东西。
  “她不该把这份感情隐藏起来。”我低声自语。
  ”她没有隐藏,她一再表示,表示了又表示,我们却从不重视她的话。”柯梦南叹了口气:“我是个傻瓜!”
  我的心脏绞痛了起来,我已经没有地位了!往昔多少恩情,现在皆成泡影。我毕竟没有跟他远渡重洋,跟着他去的,是何飞飞的影子。“蓝采。”他又叫了一声。
  “嗯。”我茫然的应着。
  “你会不会怪我?”“我?怪你?”我望着他,他的眼光已从雨雾中收回来了,关注的凝视着我,那眼光非常温柔,温柔得使我不能不幻觉往日那个他又回来了。但,我并不糊涂,他的关注中有着浓厚的友情,却绝非爱情。“不,柯梦南,”我语音含糊的说:“别提了,我想,我们有生之年,都会想念一个人,何飞飞。经过了这件事,我们不可能再重寻那段感情了,一切都已经变了,是不是?”“是的,”他点点头,深深的望着我。“不过,蓝采,你仍然让我心折。”我凄苦的笑了笑。“答应我一件事,蓝采。”他振作了一下,说。
  “什么?”“和我通信,把你的情况随时告诉我。”
  “我会的。”
  他站住了,我们彼此凝视着,雨雾飘在我们脸上,凉凉的,风卷起了我的衣角,吹乱了我的头发。他帮我拉起了风衣的衣襟,扣上大襟前的扣子。在这一刹那间,我们觉得彼此很接近,很了解,但,往日的一切,也从那翦翦微风中溜走了,我们彼此了解,彼此欣赏,却不是爱情!
  “你真好,蓝采。”他说:“我走了之后,会想念你的。”
  “我也会。”我微笑的说。“还会回来吗?”
  “我会回来的,一定会回来!”他坚决的说。“这儿是我的土地呀!”“你回来的时候,我要去飞机场接你。”我说。
  “一言为定!”他说,也微笑着。“不论是多少年后,你一定要到飞机场来!”“一定!”“勾勾小指头吧!”他伸出小手指,我也伸出小手指,我们在雨雾中勾紧了手指头,他笑着说:“好了,这下可说定了,不许赖,也不许忘!”我们凝视着,都笑了起来,笑得像一对小孩子,一对无忧无虑的小孩子,好开心好开心似的。可是,当我回到了家里,我却哭了起来,哭得好伤心好伤心,我为所有我失去的欢乐而哭,为死去的何飞飞而哭,为那段随风而去的爱情而哭……妈妈揽住了我,不停的低唤着:
  “蓝采,蓝采,蓝采,蓝采。”
  “妈妈,”我哭着,紧抱着她,把我的眼泪揉在她的身上。“为什么人生是这样的?为什么我要遭遇这些事情?”“别哭了,孩子,”妈妈擦拭着我的眼泪说:“没有人的生命里是没有眼泪的,看开一点吧!你还年轻呢,在继起的岁月里去制造欢笑吧!”“可是,妈妈,”我哭着说:“失去的是不会再回来了。”
  “谁没有‘失去’的东西呢?”妈妈说:“有的人比你失去的更多!擦干眼泪吧,蓝采,让我们一起来等待吧!等待一个充满欢笑的日子!”“即使有那个日子,也和逝去的不同了!”我啜泣着。
  是的,绝不可能再有这样日子了,那些疯狂的、欢笑的、做梦的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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