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端午,阖家团圆的节日。晚餐桌上,柯家全都到齐了,独有起轩缺席。柯老夫人一面忙着被晚辈们招呼布菜,一面忙着劝乐梅多吃。乐梅见奶奶今日难得高兴,只得勉强撑起兴致,夹了一筷子的蜜汁火腿。“起轩也爱吃蜜汁火腿哩!”老夫人说着,就很自然的吩咐身后的老妈子:“来,装个碟子给他留一份!”
  众人当场僵了脸色,老夫人亦暗惊失言,唯有紫烟镇定接口:“是!待会儿留一碟送去二少奶奶房里,摆在二少爷的供桌上!”大伙儿这才松了一口气,但乐梅先前根本没有疑心,只是怔忡的对桌发呆,听了紫烟的话方回过神来。
  “不只他爱吃的,应该每一样菜都弄一份。今天是一家人团圆过节的日子,虽然这张桌上少了一个人,可是咱们心里不能少了他,所以不是待会儿才送,而是现在就端去摆上!”
  士鹏和延芳一叠连声的吩咐丫头们照二少奶奶的话去做。乐梅端起酒杯举向众人,微笑道:“咱们敬起轩一杯酒吧!”说着她已一饮而尽,接着又斟了一杯,起身回礼:“这一杯,是我代起轩回敬大家!”这一仰头,又是一杯到底。再度落座的时候,她略微晕眩的摇晃了一下,映雪不忍的劝她别再喝,否则真要醉了,她只是捧着烫红的脸颊直笑。醉?醉才好呢,就可以醺然忘忧,可以一宿到天明,在梦里一响贪欢,暂抛人世离愁。
  初遇起轩的那一天,她不就是因为酒意的缘故去释放白狐,才引来他的好奇追踪吗?假使她没有喝下那碗包谷酒,也许就不会有白狐牵媒,也许就不会认识起轩,也许往后的人生就全篇改写了。如果现在的她是另一种身分,有另一段经历,她会更快乐还是更忧愁?乐梅不知道。她只知道,倘若起轩从未出现,那么她的生命将没有任何意义。
  所以,醉就醉吧,路乡醉稳宜频到,此外不堪行!
  回到吟风馆的时候,乐梅已有点儿歪歪倒倒了,小佩先扶她上床歇着,便忙忙出门去烧水煮茶给她消酒。乐梅本不胜酒力,加上存着解不开的心事,此刻不免醉态可掬。踉踉跄跄的,她走到供桌前,对着那一碟碟精致的菜肴点点头,再对牌位点点头。“起轩,你慢慢用啊,我在这里陪你吃……”她迷迷糊糊的想了想,又低声自语:“或许……我应该把它们送去落月轩……”稍后,乐梅提着食篮,摇摇晃晃的走在通往落月轩的小径上。
  参天的树林遮蔽了星月,她又忘了提灯,一段路竟越走越长,夜也越来越深。黑暗中,除了她的脚步声,仿佛还有另一种木头触地的橐橐声隐约相随,她猜想那是自己的幻觉,并没大理会,直到身后不远处传来“喀啦”一响,似乎有人踩断了一截枯枝,她才惊疑的回过头去。
  “谁?”黑暗中,好像有个影子闪过树林,稍纵即逝。乐梅的一颗心几乎跃出胸口。“起轩?是你吗?”她试探的问,睁大了眼睛向暗处搜索。“如果是你,请你出来好吗?”
  等待了片刻,什么也没发生。一阵冷风拂过,她不禁机伶伶的打了一个寒战,七分酒意骤退了五分。
  “好吧,也许你不是起轩。”她握紧了篮子,一面倒退,一面戒备的环顾四周。“我……我不管你是谁,但请你别作弄我,好吗?”树林的边缘有一座小小的水池,但乐梅对这儿本来就不熟,且又置身在一片黑暗中,所以浑然不知自己正一步步的退向危机。“我只是想把这篮食物送到落月轩去给我的丈夫,摆在门口就好,不会进去打扰你们的,这……这样可以吗?”话语甫落,一只夜鸟忽然凄鸣了一声,自树梢拍翅飞起;乐梅骤不及防,被大大骇了一跳,差点儿就仰后跌落水池,树林里及时扑来一个人影,在那一瞬间拉住了她。
  也是在那一瞬间,支叶因风摇动,林间筛落的月光照亮了那人的脸,于是,乐梅看清楚了,是那张面具!那张初识起轩时,他所戴的面具!
  时光迅速倒退,仿佛又回到了相遇的那一天。多么熟悉的感觉啊!同样是在水边,同样是他及时拉住了差点儿落水的她……乐梅心颤神驰,恍惚不能言语,好半天才喃喃的喊:
  “起轩……”接下来却是一连串错乱的情节,和那一天的过程大大走样。乐梅还沉浸在往事的追想中,起轩已不得不放开了她的手臂,转身奔逃而去。他的拐杖比瘸跛的脚步快,橐橐的触地声恰似慌急的心跳节奏。在他身后,乐梅喊着,追着,但始终落后他大约十来步的距离。
  慌乱中,起轩跌跌撞撞的冲进落月轩虚掩的大门,几乎才一推上门闩,乐梅就扑在门上了。
  “起轩开门!起轩,请你开门啊……”
  他头抵着门背喘气,失魂落魄的想,不可能的,也怎么会认出我?不可能的呀……
  “为什么不理我?为什么要躲着我?”乐梅疯狂的拍着门。“出来啊!起轩,求求你出来吧!别用这道禁门拒绝我……”
  他的双手痉挛的抓着门板,无声的饮泣着。门的那一边,她的声音里也凝聚出汹涌的泪意。
  “我知道,人鬼殊途,阴间与阳世各有各的空间,是不可能也不可以交会的,可是你放心不下我,你的魂魄时时萦绕在我身边,看我为你送食物,你就在冥冥中护送,看我差点儿落水,你就不顾禁忌的现形了。虽然你遮住了面孔,一句话也不对我说,但是你不忍心,所以用咱们初遇时所戴的面具来暗示我,告诉我你是存在的,是不是?是不是?”
  他下意识的抚着脸上的面具,恍然大悟的想,原来是这样!她认的是这个面具,并非认出了我……顿时他松了一口气,却有另一股怅惘继之而起……唉,他苦笑着想,我竟然已经把它当作我的脸,而忘了它是一张面具……
  捶门声终于停止。一阵静寂之后,她的声音再度扬起。
  “你真的不出来,那我就进去了!”她在那边深吸了一口气,显然下定了决心。“我要找一把斧头来砍破这道禁门,打通阴阳的界限!”这头,乐梅转身正要走,身后的门却“咿呀”一声开了。她屏息回过头去。“起轩……”门后缓慢而迟疑的走出一个拄着拐杖的人,缓慢而迟疑的说:“二少奶奶,我……我不是起轩少爷。”
  那人确实不是她心版上起轩的模样!除了那张面具,他全身上下和起轩毫无相似之处,甚至他那苍老浑浊的声音,都与起轩截然相反!乐梅仿佛兜头挨了一记重锤,整个人被僵直的钉在原地,满心的意乱情迷霎时都烟消云散了。
  “你是谁?”瞪着他那副灰惨的样子,一个可怕的念头自她意识中掠过,使她不禁连退了两步,声音也不自觉的颤抖起来。“你……你究竟是人还是……还是……”
  “你别怕!我不是鬼!”他急急的说,语气中竟有一丝乞求她相信的意味。“我……我是柯家的一个园丁,专门看守落月轩的园丁!我不应该任意出门的,但我以为这么晚了,不会碰见什么人,所以……所以很抱歉,我的模样惊扰了二少奶奶。”她怔怔的望着他,脑中一片空白,好半晌才困难的挤出一句话来:“你说……你是个园丁?可是……可是你戴着起轩的面具……”“这是起轩少爷给我的,我不知道它会引起这么大的误会。真对不起,我不是起轩少爷,也不是什么鬼魂,我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园丁罢了!”
  期待与失落两相纠缠,再加上方才的震撼与惊吓,种种暴起跌的情绪刺激令乐梅一时承受不起,于是她眼前一黑,身子一软,接下来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醒来的时候,她躺在自己的床上,身旁围绕着母亲、婆婆和小佩,见她睁开眼睛,她们都如释重负,忙不迭的递毛巾送水。因为宿醉和昏迷的双重副作用使然,乐梅只觉得头痛欲裂,但关于昨夜的片段,仍在她的脑海中闪闪烁烁。
  “那位老伯……落月轩里有位老伯……”她努力坐起身,甩甩头又眨眨眼,意识渐渐清晰了。“戴着面具的老伯!”
  延芳正端着一杯水走向床边,一听这话,心里一紧,手上的水也差点儿泼洒一地。
  “老伯?”她空洞的应了一声,但很快又镇定了下来。“呃,是啊,他是看守落月轩的园丁,叫做小……哦,我是说,他叫‘老柯’……”“老柯?”乐梅喃喃自语着:“那么是真有这个人,不是我在做梦了?”“可不是!”小佩忍不住插嘴进来,还惊魂甫定的直拍胸口。“你昨天晚上喝醉了,闯到那儿去被他吓昏啦!咱们赶去救你的时候,我一看见他也吓得要死,要不是人多,肯定我也会昏倒的。后来才弄清楚,他不是鬼,是个人,不过是个怪人,不然干嘛要戴个面具吓人?”
  “你知道什么?”延芳辩护似的接口:“他戴面具是有不得已的苦衷啊!”乐梅张口欲言,映雪却不给她问话的机会,紧跟着说:
  “你婆婆当初之所以没有告诉咱们老柯的存在,是因为那个人性情孤僻怪异,从不跟人打交道。昨晚我看见他的时候,起先也是非常惊讶,但是在你昏过去的这段时间里,大家已经源源本本的告诉了我。那个人长年累月的住在落月轩,几乎是与世隔绝了,因为他的脸据说有某种缺陷,至于是什么缺陷,没人见过,也没人知道,反正……反正是很严重吧,所以他才会戴着面具……”说到这儿,映雪的话锋突然一转。“对了,提到面具,你又看不见他的脸长得什么样子,怎么知道他是位老伯呀?”一连串临时编织以致含糊其词的解说让乐梅来不及细思,被母亲这一反问,她更觉得茫然无绪。
  “我……我也不知道,只是听他的声音好像很苍老……”她疑惑的望着婆婆。“他其实不老吗?”
  “啊?”延芳亦被反问得措手不及。“他……他……”
  “是的,”映雪赶紧回答,暗暗递给延芳一个眼色。“他是个老人没错!”“哦,对,对对,”延芳表面上力持平静,心中却如潮水翻涌不已。“他是个老家仆……雇用多年的老家仆……”
  乐梅奇怪的看看婆婆,又看看母亲,总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对,映雪只得抢在女儿发现破绽之前,边说边想的把谎话编织得更完整些:“我听奶奶说,老柯是爷爷那个时代所用的人。爷爷过世后,大家不是全搬到柯庄去了吗?就只有老柯在寒松园里守着。这趟搬回来,院落分配一类的事,特别是落月轩怎么处理,都是奶奶做的主,你婆婆并没有直接接触过这个老柯,也就难怪她弄不清楚了。”“对了,就是这样,就是这样!”延芳语气伦次的为谎言背书。“总之,老柯一向很古怪,简直一步都不出落月轩,他是那种……那种很容易被遗忘的人,所以我当初只记得跟你们说别靠近落月轩,免得撞见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却忘了还有他这个人的存在。真的,不是我要刻意隐瞒,实在是……反正,乐梅,你不需要伤脑筋去研究他,他……他已经习惯被人遗忘了,如果有人去打扰他,他还会很生气呢。因此,往后你还是别靠近那儿来得好!”
  “对呀对呀!”小佩又插嘴了。“太太说的话,你一定要听哦,不然像昨天晚上那样,我煮了茶回来没看见你,还以为你给鬼抓去,吓都吓死人啦!”
  乐梅并没注意小佩的忠告,她的心思早已飘游到别处去了。既然落月轩是不祥之地,那么为什么会让一个老人孤孤单单的住在那儿和鬼魂为伴呢?只是因为他性情孤僻吗?如果他必须戴着面具来遮掩脸上的缺陷,那也许才是他孤僻的真正原因吧!而起轩会把自己的面具送给他,显然两人之间有一段忘年之交,或者还有什么别人都不知道的故事也说不定……想到这儿,乐梅的心思飘得更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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