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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梅做了一个梦,一个好长好长、长得做不完的梦。 梦连着梦,梦套着梦,梦醒了还是梦。有些梦倏忽即逝,有些梦萦绕不去,它们一个接一个,如一条时而柔缓、时而险恶的河流,反反复复都是水中的倒影,她则是一片落花,随着梦境的起伏迭荡而载浮载沉。 仿佛,在灯火阑珊的市集上,她为了寻找起轩而来,却因人潮的涌动,两人仅能交换一个匆促的错身,就身不由己的被人群推移向的。她狂喊着他的名字,他挣扎着对她伸出了手,但一切的抗拒与努力俱属徒然,虽然她拼尽了力气向他泅泳而去,还是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被人潮吞噬、淹没…… 仿佛,在父亲的灵位前,母亲正跪在地上裁着一块猩红色的布,她惊慌的问母亲在做什么,母亲头也不抬,冷冷的说:“我在缝制你的嫁衣!我已经把你许配给王二麻子了,你忘了吗?”她哭着说不嫁,母亲便不由分说的把剪刀插入自己胸口,猩红色的血浆立刻大量喷涌而出。她魂飞魄散的扑上前抱住母亲,母亲却仍是直挺挺的跪着,冷冷的说:“你杀了我了,女儿,你杀了我了……” 仿佛,在往雾山村的小径上,她行单影只,连跑带跌,赶着去见起轩一面,但拭不完的泪水使她看不清前路。突然,她脚底一滑,眼前一黑,好似有一只年不见的手将她拉扯下坠,直落进一个深不见底的井中。井水寒彻入骨,渗透了她的四肢百骸,而她一点办法也没有,只能任自己的发丝散为水草,眉睫凝成青苔,只能任无边的冰冷和黑暗,一点一滴的解离她的肉身与灵魂……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深井渐渐幻化为一条甬道,甬道尽头渐渐出现一束光,那束光忽近忽远,忽模糊忽清晰,她努力集中精神向它看去,渐渐看出,那竟是起轩灼灼的双眼。终于找到他了!她迷迷糊糊的想,原来,他一直都在灯火阑珊处等着她,原来,他一直都与她靠得这么近,近得触手可及;但他为什么这样憔悴,这样消瘦……她想伸手去抚他的脸,全身却虚软得无法动弹,她想大声呼喊他的名字,费尽了力气,却只能挤出恍若游丝的一声: “起……起轩……”他俯视着她,脸上的表情先是不敢相信,接着忽然转变为狂喜。“乐梅,你醒了!你醒了是不是?” 她茫然的望着他,意识一时接不上,眼前却又出现了另一张俯视的脸,母亲的脸,同样憔悴而消瘦,同样有着不敢置信的狂喜表情,同样发出了迫促的喊叫: “乐梅!乐梅!你看见我了吗?娘在这儿,你叫我,回答我呀!”娘和起轩在一起!怎么可能呢?乐梅挣扎着向两人看去,终于又因为虚弱的缘故而闭上了眼睛,喃喃告诉自己:“我……我在做梦……” “不,不是梦!”起轩用力握住她的手,急切的说:“你听我说,你跌下了山谷,受了伤,袁伯母和我一直在一起照顾你,也一直在盼望你清醒过来,盼了好多天了!乐梅,请你睁开眼睛看着我们,让我们确定你真是清醒的,好不好?好不好?”“孩子啊,这是真的!”母亲的手抚上她的脸,声音里充满了泪意。“娘和起轩可以同时出现在你的面前,没有张牙舞爪,没有愤怒争吵,你听清楚了吗?是的,娘再也不逼你从中择一,你可以同时拥有我们两人的爱!所有的痛苦和折磨都已经过去了,现在就等着你好起来……” 起轩的手劲坚定,母亲的抚触温柔,轻重虽有不同,却都一样真实……那么,这是真的?这不是梦!乐梅缓缓睁开了眼睛,视线在两个她最爱的人之间反复游移,确定了一遍又一遍,仍嫌不够,纵使眼中蓄满了喜悦的泪,仍不敢阖眼,只怕眼前这甜美、快乐的一幕会倏然消失。 如果这是梦,她但愿自己永不醒来。 生命拐了一个大弯,终于回到最初。三个月后,起轩和乐梅履行了十八年前的定亲之约,在双方亲友的祝福下,正式订婚了。说好再等三个月就成亲,说好映雪和小佩陪着乐梅一起过门。柯家上上下下自此忙得兴兴头头,又要给新人布置新房,又要给亲家母拾掇屋子,又要印喜帖、布喜帐,又要租花轿、设筵席,又要请戏班子、约锣鼓吹打,还有其他数不清的枝微末节,全都马虎不得,务必做到尽善尽美,让每个人都恨不得多长出一双手来。柯老夫人还担心不够花团锦簇,把南厢库房的钥匙交给紫烟,吩咐她好好的把家当清点清点,看看可有什么宝贝可以派上用场。 韩家这头也不曾闲着。光是置办嫁妆一件事就忙得人仰马翻,乐梅可是家里唯一的掌上明珠呢,她的喜事怎能不办得风风光光?比嫁妆更重要的是乐梅的健康,她的伤势虽然差不多复元了,但大病过后,未免比从前纤弱了几分,因此韩家天天变着花样给她滋补进食,绝对要把她调了,但大病过后,未免比从前纤弱了几分,因此韩家天天变着花样给她滋补进食,绝对要把她调养成最美丽的新娘,容光焕发的送进柯家大门。甚至连万里都忙坏了。为了起轩的托付,他每天早上到韩家诊视乐梅,带着她打太极拳,让她活力充沛,晚上回到自己家里,还要研制各种补血安脑的药材,让她精神清爽;以上这些倒是得心应手,真正令他焦头烂额的是起轩那一箩筐永无休止的问题:乐梅好吗?乐梅快乐吗?乐梅今天穿什么颜色的衣裳?吃了几碗饭?乐梅……因为婚俗,定了亲的新人不宜见面,苦了起轩不说,万里也跟着受累,每天都得回答好友反复的追问,烦得他连叹带嚷: “从头到尾,我不过陪在你身边跟着打转而已,结果爱情带来的痛苦、烦恼、眼泪和疯狂,我全都感同身受,简直就像大病了一场似的!”“万里啊万里,”起轩用力拍拍老友的肩,以过来人的口吻,感慨又幸福的说:“爱情要是没有痛苦,怎么能领略甜蜜的滋味?要是没有眼泪,又怎么能得到欢笑?我告诉你,只有懂得爱的人,才能懂得生命;只有真正爱过,才算真正活过!”万里横了起轩一眼,以他一贯挖苦、戏谑的语气回敬: “是吗?但并不是每一段轰轰烈烈的爱情故事里,都有一位医术高超的大夫吧?若有,那才能“活过”,若没有,只怕是“活不过”了!”起轩心中一惊,扬起眉,研究的盯着万里,似笑非笑的问:“我是不是听见一种不太是滋味的声音了?” 万里的表情忽然十分不自在起来,他跟自己挣扎了好半天,眼看瞒不住,干脆豁了出去。 “对!你说对了,我的确很不是滋味!你能说爱情是先苦后甜,哭而后笑,那是因为你得到了圆满的结果,可有些人是得不到的,好比……”他一拍胸膛,大声承认:“好比我!” 起轩仍是以那种研究的、一瞬不瞬的眼神紧盯着他,唇边仍带着那种似有若无的笑意。万里被他看得越发不自在,觉得自己无所遁逃,简直像是一个被人当场逮住的现形犯,不如痛快自首:“我喜欢乐梅,也值得你这么惊讶吗?想我本来是多么自由自在、快活似神仙的一个人,为了帮你救你,陪你一起跳进漩涡里,转得我头昏脑胀。嘿,现在可好,你得了佳人,我成了病人,你还不说两句安慰的话?” 起轩摇摇头,试图以玩笑口吻淡化那份震惊,但唇边的笑意已经开始发僵了。“真想不到啊,铁汉竟然也会动情,这这这……这就像铁树开花一样,这……”他伪装不下去了,咬牙切齿的一把揪住万里,严重的质问:“这是几时发生的事儿?是不是因为你教她打太极拳,两人有说有笑,有谈有聊的,就拉近了距离?”他一把推开万里,开始气急败坏的来回踱步懊恼的自言自语:“我就知道我不该等!我就说应该马上把她娶回家,亲自照顾她,替她养伤!我早该想到你有多危险!我……” “好了好了!”万里笑了起来。“你别这么穷紧张好不好?我再危险,也威胁不了你啊!就凭乐梅对你的一片深情,我只能宣布这辈子弃权,等下辈子吧!” “你错了!”起轩骤然止步,很严肃很认真很郑重的说:“不仅这辈子,还有下辈子,下下辈子,直到永永远远,乐梅都是我的!天地为证,日月为鉴,我生生世世都要追寻乐梅,跟她白头到老!”在一片喜气洋洋中,只有乐梅是笃定安详的,她整天端坐在房中拈针做线,眼中嘴角都是甜蜜的笑意。所有的动荡与扰攘都结束了,再也没有任何力量能把她和起轩分开,他们将携手结发,共赴美好的未来!她毫不怀疑这点,也确定自己一生的幸福将从成亲之后开始。 但谁也没有料到,喜事未成,悲剧先至,一个月后的某天夜里,柯家忽然发生大火。 火舌一发不可收拾,一夜之间,就以风卷残云之势,舔尽了一切预设的美梦与憧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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