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称意的事儿一桩连一桩,起轩那副垂头丧气的样子让柯老夫人见了就头痛,昨儿闹了一夜的雨,又逼出了老夫人的肩骨酸痛;她身子不舒服,心上连带的不痛快,懒洋洋的只是没劲儿,好在紫烟想了个聪明的法子,把热盐装热敷,说是可以活络肩骨,她也就随紫烟布弄去。
  此刻,老夫人坐在椅子上,让紫烟一会儿为她捶肩,一会儿为她按摩太阳穴,果然觉得肩痛被盐袋的热气缓缓化解,于是人也渐渐有了精神,总算会说会笑了。
  “咱们家是几代的盐商,旁的不敢说,这盐巴是要多少有多少,可就没人知道还可以这么利用。”她拍了拍紫烟的手,笑道:“你这孩子到底还有多少小秘诀?赶明儿个我把家里一大帮子丫头全叫来,让你给她们开堂授课怎么样?”
  “那不行!”紫烟撒娇的说:“把她们都教会了,我就不稀奇啦,您还会疼我吗?”“鬼灵精!”老夫人笑得更开怀了。“人家什么都学得来,就你这张嘴啊,那是怎么都学不来的!”
  “真的?”紫烟走向不远处的茶几,拿起一碗粥品,俏皮的哄道:“那我这张嘴,请老夫人把这碗燕窝粥喝了吧!”
  老夫人笑意顿收,看着那碗粥,只是迟疑。
  “待会儿再吃。”紫烟微微一愣,马上又殷勤劝说:
  “待会儿就凉了,怕不好吃了。”
  “那就不吃吧。”老夫人意兴阑珊的。“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这几天净闹肚子,抓了药也止不住,弄得我七病八痛的,实在没胃口。”紫烟怔忡了一下,轻轻把粥品搁回茶几上,没说话。
  “唉!”老夫人长叹了一声,不禁感伤起来。“人老了,就是不中用。”“您快别这么说,”紫烟的双手移上老夫人的肩轻捶着,语气里也充满了安抚的意味。“只要不是什么大毛病,我总会想法子给您调理好的。”老夫人心中一动。“还好有你陪着我,不时替我张罗这个调理那个,而且说笑解闷什么的,我才觉得日子有些意思。我跟你说呀,自从你到咱们家以后,我就常常想起以前跟在我身边的一个丫头。”她沉默了一会儿,又叹了一口气。“她叫纺姑。”
  紫烟忽然整个人一僵,捶背的动作乍然而止,但老夫人这会儿正沉湎在往事中,并未感觉身后的人有什么不对。
  “那丫头就和你一样,模样儿讨人喜欢,性情更是机敏伶俐,做起事来麻利又仔细,尤其难得的是善解人意。”老夫人欷叹着:“那时候,我还真是疼她!”
  某种奇异的神情悄悄袭上紫烟的脸庞。
  “后来呢?”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竭力使自己的语调听来平常。“她后来怎么样了?”
  老夫人并没有回答,全副意识已恍恍惚惚,穿越十八年的岁月,回到了旧日的寒松园。
  纺姑确实人见人爱,但也正因为这样的缘故,竟让当时寄住在这儿的少展哄上手了。
  少展是柯老夫人的内侄,本是个游手好闲的阔少,家道中落之后,仍不脱浮浪个性,总是四处留情。之于纺姑,他并没有多少真怎么能再住脸,惶惶的低喊:“哦,娘会气疯的!我才刚在她面前痛定思痛,又保证又发誓的,心,不过贪恋她年轻貌美,而且天真好骗,待知道纺姑已珠胎暗结时,他对她全部的热情也用完了,当下不但推得一干二净,从此甚至避不见面。无计可施,身子又一天天起了变化,眼看着就要瞒不住人,伤心傍徨的纺姑只好偷偷哀求柯老夫人做主,将她配给少展做小,不为别的,只为让孩子有个名正言顺的爹。本来年轻主子收个丫头也不算什么,问题是少展成婚在即,对方又是个有头有脸的人家,一旦晓得宝贝女儿还没过门,未来的女婿倒先置了一个弄大肚子的姨太太,这门亲事必吹无疑。
  因此,柯老夫人盘算过后,认为只有一条路可走,就是给纺姑一笔钱,让她离开寒松园,先把孩子生下来再说,至于以后的事,就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但纺姑怎能接受这样的宣判?她失了身子,赔了感情,怀了孩子,已经够无措难堪的,向来疼她灵巧、说她贴心的柯老夫人又忙不迭的要草草打发她,全然不顾多年的主仆情分,却当她是一块脏了、破了、该扔了的抹布!羞愤交加之下,她企图跳井,只想一死了之。
  被拦下来的时候,纺姑哭着,闹着,说了许多疯话,那些话别人不懂,柯老夫人却是明白的。为了防止她抖出少展始乱终弃的行径,惹来后患,柯老夫人只得立刻把她撵出寒松园,并喝令从此以后,纺姑与柯家两不相干,若谁敢与她接近、为她求饶,谁就随她一起滚。
  “你们柯家如此绝情绝义,总有一天会得到报应的!总有一天……”这么多年过去了,纺姑被架出大门时的凄厉诅咒,仿佛还回荡在耳边。柯老夫人不觉打了个寒噤,似乎又看见纺姑回头瞪她时,那双充满怨毒的眼睛……恍惚中,她伸出手去抓住纺姑,试图挽回过去的错误……
  “老夫人!老夫人您怎么了?”
  她略一定神,才发现被她抓住的人并非纺姑,而是紫烟。
  “我没事。”她放开了紫烟,疲倦的往椅背上一靠,喃喃的重复:“没事。”“对不起,我不该问的,咱们不谈她了。”
  “不不,我想谈,我……”老夫人忽然又倾身向前,急急的拉住紫烟的手。“我告诉你,虽然事隔多年,可我始终没忘记她。当年,她年轻不懂事犯了错,而我又在气头上,所以……所以她就离开了咱们家。事后想起来,心里实在懊悔,可我总以为,她还会回来求情吧?谁知那丫头性子也倔,竟然一去无回了……”纺姑和少展那一段,没有别人知道,老夫人也当这是个不可外扬的秘密,所以多年来从未告诉任何人,甚至连和纺姑有关的一切都绝口不提;但这会儿,她却收束不了自己倾吐的心情,话说得越来越急,紫烟的手也被她握得越来越紧。
  “……她和你一样是个孤儿,根本无家可归,离开咱们家之后,也不知会去哪里。好长一段时间,我还真担心她,遣人打听了几回,都探不出什么消息,让我想接济她什么的都无从着手。唉,那丫头看样子也不像个命薄的,所以我只能希望,她是遇到了老实的好人,有了靠傍,没有在外头飘飘荡荡,不然,我委实难安……”她喉头一哽,禁不住掉下泪来:“有时候,我还真希望她会突然出现,回来看看我,让咱们老主仆不计前嫌,叙叙旧什么的,我也好把我心里的这番懊悔,说给她听听。”她放开了紫烟的手,抽出夹在腋下的手绢儿,一面拭泪,一面有些难为情的解释:“真不知道怎么会跟你提起这些?不过,说了之后,我现在心里确实舒坦多了!”
  紫烟那头一直悄无声息,老夫人不经意的抬头一看,立刻吃了一惊,也不知什么时候,她竟已泪流满面了。
  “哎呀,你这傻丫头!”老夫人赶忙把剩余的泪草草一抹。“你瞧,我不哭□,你也别陪我难过啦!”
  但紫烟只是呆呆的望着她,仍然泪如泉涌。这孩子真是善良,或许是因为她自己受过那么多苦楚,所以对别人的不幸更能感同身受吧!老夫人疼惜她,微笑着把话题岔开去:
  “唔,我的肩膀完全好了呢,你的聪明法子又奏效啦!这下我可有胃口了,来来来,你把燕窝粥端来给我吃,嗯?”
  紫烟怔了一下,呐呐的说:“别吃了吧,都凉了。”
  “不要紧不要紧!”老夫人一心只想讨紫烟喜欢。“你煮的粥,就算凉了也好吃的。去端来吧,去!”
  紫烟背对着老夫人走向茶几,端起了碗盅,却没有拿过来的意思,只是站在那里发呆。
  老夫人诧异的看着她的背影,不解的唤道:
  “紫烟?”紫烟忽然冲向门槛,把手中的汤粥往外面一泼,然后又奔回老夫人跟前,破破碎碎的哭泣解释:
  “那碗粥……那碗粥凉了,我怕您吃了又要闹肚子,所以……所以我把它倒了……”
  这丫头会有这种反应,想来必是让刚才那番剖白感动了吧?老夫人心中一暖,不禁一把将紫烟揽入怀中,不胜感慨的想,好一个贴心、单纯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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