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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电视台,编导问: “把朱太太摆平了?” 知音眨眨她那双大眼睛: “我邀了她出镜。” 编导叫了起来: “知音,你神经病发作了?把那长舌妇大花脸请来出镜?” 知音道: “她是个好妇人。你且听我说。” 编剧听完了她的报导,啧啧称奇: “难得,难得。朱祖创不只是二世祖那么浅薄,这样对太太,实在没话说,怎么这人这么纯?” 乐知音轻喟说:=\ “我也是抱着偏见而去的,看到了他们,令我又学懂了一些,人是不需要太复杂的。” 编导双手插在牛仔裤袋里: “真是天助我们,那访问一定会令观众感动死了,我做梦也没想到节目可以有这样的内容。” “朱祖创很真。”知音边说边羡慕着:“他是个好男子。起初我们担心的是他太太的出现会降低他的身分,如今,这只会显得他的性格更加高贵。” “不过这辑要录影的。”编导说:“他们不同李颀,李颀是惯于出镜的人,朱祖创夫妇不是,只怕做丈夫的没机会开腔,从头到尾都让他那太太说个不停。” “同意。”乐知音说:“让我用你的桌子一个下午好吗?我得先把问题组织一下。” “随便坐。”编导把桌子凌乱的杂物先拨过一边:“公司每年赚那么多钱,却是连桌子都不肯多买几张,只好你坐时我站,我站时你坐。” 知音埋头拟了草稿,她不想回家。旧时人的幸福,比起她现在的孤清,令她悲喜交缠。 阿祖见着了,但是话儿说得几句呢? 她觉得自己有如个瓶子,所有心事都得放在里面,再用个栓子塞起来。 有话何曾说? 正在出神之际,编导跑回来了: “王法松一口拒绝了我们的节目。” “他说什么?”知音问。 “他?他根本没接电话,只叫秘书传言,说律师是不能出镜的。” “怎么不能?只要不打出‘御用大律师’的头衔,在节目里不做自我宣传便可以了。”知音说。 “你去跟他讲。”编导说。 “又是我!”知音抗议。 “小姐,地产巨子朱祖创夫妇那辑一定令人大为喝彩,但是我们无以为继。你知道电视台是吞噬时间的怪兽来的。”编导指指头发:“你看白了多少根,我才三十岁。” 知音替他拔了一根: “我知道,七天的工作,一小时内便播完,电视台吃时间连骨头也不吐。” “电视台吃时间连骨头都不吐,你知道便好了。”编导说:“星期一刚直播完李颀那一辑,今天星期三了,星期五录影地产巨子朱祖创那辑,下星期一播影,播影完了便完了。即使下星期五再录影另一个名人,我们必须在下星期三之前联络好,知音,那就是说,我们只有六天!六天内我们找不到第三个名人肯上镜,我们便无以为继,第三辑播什么?” 乐知音好生为难。 她明白,两辑的成功,只不过是两个星期的光荣。 第三辑的人物分量不够,便前功尽废。 名单上还有四个名字。 除了孙朗尼外,其他三个都是过去跟她苦乐交缠的男人。 那都是香港没有人知道的往事,她的青春之葬。 愈想跟往事隔离,命运却老把旧人旧事扯到她眼前来。 “知音,”编导半哄半逼:“程安雄和程安邦两兄弟在美国,即使联络得上都没可能在几天内飞来。下星期怎么办?只余下王法松和孙朗尼。王法松拒绝了我们,孙朗尼因业务离港,那便无可选择,惟有请你亲自再联络王法松了。” “他不会答应的。”乐知音心乱如麻。 编导央求着她: “试试吧,你怎知道他一定拒绝你?我们的名头不够响?你不出马谁出马?” 乐知音几乎想不干了。 编导抓着乱草似的头发发牢骚: “整组人的心血、前途,都握在你的手上!唉,我是编导又怎样?到底微不足道!名人不要跟我说话!” “我试试吧。让你看我怎样碰钉子?” 编导奇怪一向信心十足的乐知音怎么这回一点信心也没有。 “王法松虽是御用大律师,可不是要把你当犯人的审间,为什么你这么怕他?”知音想了想: “我先挂个电话给孙朗尼。把电话号码给我。” 编导愕然: “都说他不在香港了!” 知音是硬性子的: “把电话号码给我。” “好,你喜欢打便打!看来你心仪电子业雄狮孙朗尼多一点。” 知音拨了孙朗尼公司的号码。 “喂,朗尼电子企业有限公司。” 传来接线生的声音。 转了三手,才接到孙朗尼的秘书手里: “对不起,乐小姐,孙先生到了美国办公事。” “什么时候回来?”乐知音问。 “至少十天之后。”秘书答。 “我打长途电话给他吧,可以把他在美国那边的联络电话和电传号码给我吗?” 知音准备了纸和笔。 孙朗尼的秘书犹豫了一会: “乐小姐,能跟你在电话中谈话,我觉得很荣幸,我们公司里的女孩子们,都很仰慕你,认为你是现代女性的典范。” “多谢,”乐知音爽朗地笑着说:“过奖了。孙先生的联络号码是什么?” “乐小姐,真对不起,未得孙先生的同意之前,我不能把他的联络号码给人的。”秘书一片歉意:“对不起,真对不起,希望你别怪我。” “不,你做得很对。到底他是你的老板,你尽忠职守。”知音称赞了她。秘书诚恳地道谢: “我太想给你了,可惜我没这个权力,难得你谅解。” “这样吧,”知音提议:“我写张传真到你公司,请你马上传给孙先生,他可以回电话或者传真给我,这不就行了?” “好,好,乐小姐,你的传真一到我便马上办。如果他打长途电话回来我也会告诉他。” 秘书如获大赦。 知音写了张英文传真,编导探过头来看,知音用手掩着纸: “不许看。” 编导虽然看不见内容,却看得见未后的署名是“世华”。 “谁是世华?” “那是我哥哥的名字,孙朗尼认识我哥哥的。” 乐知音扯了个谎。 编导用手指着她: “原来你是那么不老实,那么诡计多端的,居然冒兄签名。” “犯法么?用我哥哥的名义叫他的朋友打电话给妹妹行不行?” 乐知音按了传真机。 信一传完,乐知音马上把纸撕个稀烂。 “怎么这么神秘?”编导问。 “别左问右问,说句‘你办事,我放心’好不好?” 知音神秘地一笑,拿起皮包便走。 编导将她一把抓回来: “我不放心啊?” “不放心什么?” “孙朗尼不回电话给你怎么办?即使电话回了,人却不能回来怎么办?” “那么你接受我的访问好了。” 乐知音逗他。 “知音,我没心情开玩笑,你无论如何也得去找王法松!” “紧张大师,我现在就去了!” 知音搭上她的淡黄披风,悠然转了半个圈。 编导抚着额: “为什么不早说?吓得我!” “这么快便吓完了?我还得去受苦呢!”乐知音脚步轻盈地走了。 一钻进她的白色本田小汽车,她再也笑不出来了,一颗心像挂着个千斤重的铅坠子,用铁钩穿过她那疲累的心的尖端,把她钩得坠得很痛很痛的铅坠子。 她想起跟王法松青梅竹马的日子。 盛、王两家本是世交,自从盛家衰落后,父母连王家的人都断绝联络了。 “世华,要是当年你听妈妈的话,嫁了给法松,便不会弄到今天这个地步。”她记起母亲伤心地发牢骚。 想及母亲,她亦是伤感的。 当年风华贵气霸气集于一身,摇着檀香扇子,穿着精细的滚双边扣珍珠钮旗袍的盛太太,是如何地体面。 那天,司机跟着她的檀香扇直捣李颀那狗窝般的天台陋室,把十六岁的盛世华抓回山顶大宅去。 那天,法松在美国把贫苦李颀寄给十七岁的盛世华的信全洒在地上。 那天,法松把李颀在报上对十八岁的盛世华的爱的宣言摔在盛宅大厅沙发上,黯然神伤地冒着大雨跑回他那红色的法拉利跑车去。 一条他不肯回头的碎心路。 盛世华已经葬在十八岁。 如今她是乐知音。 如今,她体会到为五斗米折腰的滋味。 安雄,我亲爱的丈夫,为什么你要把我摒诸门外? 是保护你那颗脆弱的心吗?我知道,我明白,你从开头便说得很清楚,你不会原谅我。 安邦,我孩子的父亲,你在何方? 安邦,我们都没有机会走到感情的尽头,你便悄然引退了,你还记得我吗?你还会扮大猩猩惹我笑个不停吗? 乐知音把着方向盘,眼前一阵朦胧,路上只见一片红、绿、灰、蓝,看不见形状,原来雨点已不断打在玻璃上,雨水隔着泪水,混成一片时光停滞的幽梦影。 按动了水拨,乐知音才回复到此时此刻的世界,现实的世界。 到底要开到哪儿去啊? 乐知音醒了醒。 对! 找王法松去。 她讨厌要为节目去厚颜求他。 不,法松,我不是来求你的。 我是来向你道谢,和说一声抱歉。 人生苦短,在还见得着的时候,让我解掉你的心结。 律师大人,你肯展示你的旧伤口吗? 车子进了海底隧道,乐知音有无穷无尽的感觉,假如,假如一生都在隧道里面走,停不了车亦下不了车,隧道又永远走不完,那么人的生存价值是什么? 不管你是谁,电影皇帝、地产巨子、御用大律师、太空物理学家、豪门千金盛世华、电视节目主持人乐知音,都是坐在车子里,身不由己地把车子开动的人。 隧道永远看不到尽头,便等于没有目的。没有目的便没有成功或者失败,没有身分阶级的分别,压根儿连生死存亡都没分别,还谈什么爱和恨? 眼前一亮,海底隧道过完了,上陆地了,到了香港那边。 乐知音那时才记起,她并没有预先挂电话约王法松。 而他,是个时间表动物。 也许不是真正忘了先挂电话,也许她只是潜意识地尽量拖延。 那么即使他不见她,失望也会来得迟点。 在中环泊好了车,乐知音在公共电话亭拨了王法松律师楼的号码。 “王律师本人在吗?……在……他在讲电话……不用……不用把线接过去,请告诉他,请告诉他世华十分钟后上来。是,世华。” 放下了电话,乐知音冒着雨,跑上了太古大厦王法松律师楼。 接待员一看,秀发半湿的,居然是电视红人,新女性典范的乐知音小姐,一时不晓得她上来干什么。 “乐……乐小姐吗?” 接待员恐怕自己认错人。 乐知音还未回答,国字口脸,相貌凛然的王法松已走了出来,稳重得有如棵大树。 “进来,进来。”法松严肃的声音低声地说。 王法松的办公室相当保守,四壁都是深棕色的柚木墙,和一格一格的深棕抽木书架。 王法松站着,宽宽的膊,厚厚的身躯,高大而凝重,依然像棵大树。 “世华,怎么老下雨不爱打伞?看,一头一脸都湿了。” “我车子里没有雨伞。” 世华拢拢半湿的头发,眨眨长睫毛翘起的澄明眼睛。 法松凝视了她一阵,笑了,那个笑容回到长久的岁月里: “顽皮、任性,还是跟以前一样。”法松有如在看着个他所爱怜而又要打她屁股的小妹妹。 仿佛是昨天,法松的含蓄笑容,一直没变过,有若亦不准许他改变。 “王家姆妈好吗?”盛世华致意。 “很好,妈妈常常谈起你。”法松说。 盛世华低下了头,感谢和怀念相缠出个要人溺爱的小女孩笑容。 “还是和从前一样。”法松说来说去都是那句话。 他不是个喜欢变幻的人。 “法松,怎么不肯听我同事打来的电话?”面对着法松,方才在车子内的忧虑完全消失了,她嘟着小嘴,回复从前的爱娇。 法松深深欣喜地看着她。 “我不认识那些人,当然不听。” “但那是我主持的节目。” 法松双眉微微一皱: “我都不看电视的,上什么电视!没兴趣。” “但那是我的节目!” 乐知音一下子变回了顿着足撒娇的盛世华。 “打电话来的不是你。”法松说。 “我不敢打来,怕你骂我。” “世华,你几时怕过我了?还记得我陪你乘搭飞机到美国念大学那回,你的珠链坠子掉了,害得我爬在地上钻椅底替你找!” 盛世华叽的一声笑起来了。 “对不起,法松。” “别说对不起。” “法松,如今我长大了,回顾,你对我真正好。我不是上来叫你接受电视访问的,我是诚意地上来跟你说‘法松,对不起’。” “世华,”法松仍是跟她保持着距离地站着:“我没改变我对你的看法,你不是个说谎的女人,你只是个不肯说真相的女人。” “在法律观点来看,不肯说真相的误导效果是否更大?我得回去看看课本。”盛世华模仿着当年在哈佛念法律的法松的说话。 王法松心内闪过一阵亲切的欣悦,她还清清楚楚记得他那句话的每一个字。 当年他心目中的小妻子把他伤得入骨入肉,然而,一切都平复了。他同样牢记她的记忆,虽然那是吵嘴时说的话,虽然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她时不愉快的话。 “啊,法松,我们的童年!”盛世华怀念中有唏嘘。 法松心中一震,他不晓得用带有感情的言语表达自己。 盛世华的一声喟叹,直入他心深处。 他爱他的太太、他的子女,太太是名门淑女,是贤妻良母,他永远不会对她不忠。 然而,没有其他感情可以代替他和盛世华这头小野马的感情。 自小至大对她的爱护之感仿若从遥遥不知处的大海重返回来,一份已失的情谊,原来还在。 盛世华没再提及其他,就让两个人在回忆的汪洋里同泛一阵舟吧。 法松没有拥抱她,连手都没牵一下,她知道他是这样的,她能够感受到他散发在空气中的深长情谊,他的教养,和他的宽宏气度。 她怎能开口要求他上电视接受她的访问呢?何况,“知音十一时”大攻势的第一辑,主角偏是李颀。 法松发觉盛世华在羡慕地注视他案头放着的全家福照片。 “我太太到欧洲旅游去了。”法松说。 “法松,我很高兴,你如今什么都有了。” 法松点着头,没说什么。 “我,”盛世华仰头望着他:“我上来就是为说那句。我走了。” “世华,”法松叫住了她:“你的电视事业,真的对你那么重要?” 盛世华点点头,她不想说迫于无奈。 “如果你真的要我接受你的访问,我接受。”法松一板一眼地说。 盛世华沉吟了一会: “我得告诉你,第一辑是李颀。” 法松选择了对这句话不作反应,他不难知道,办公室里李颀迷多的是。 “我接受你的访问。”法松重复一次。 “法松,你不需要的。”盛世华不想他觉得委屈。 法松跟她几岁大便相识,她这方面的真性情,他很了解。 “世华,我接受你的访问。”法松第三次说了。 他无法表达“单为你这句话,我已经会接受了”。何况,那是李颀式的对白,他不屑说的。 盛世华微侧着头,感激地看着他,半湿的秀发令她倍添娇楚。 在她离开法松的办公室后,她才想起两个人都没坐下过。 回到了家,她挂电话给编导: “王法松答应了。” 编导从她的声音中听不出兴奋。 “你怎么好像满怀心事的?王法松很难侍候?给我们的乐小姐脸色看!” “不,总之他答应了便是答应了。”乐知音说。 编导放下了心头大石: “好极了,我们这节目多高级,王法松,名门之子,法律界极受尊重的人物!” “你尽量高兴去吧,我淋得一身雨,现在洗个澡去。” 编导飘飘然地幻想着乐知音泡在浴缸里的样子。 星期五到了,“知音十一时”录影朱祖创夫妇的时间到了。 朱太太化了个浓浓的妆,七彩的闪亮花斑斑晚礼服上扣了个很大的红宝石胸针,脖子上挂了条不晓得吊着多少颗巨型钻石的项链,双腕都有手镯,十根手指戴了六只指环。 化妆师悄悄对乐知音说: “知音,朱太太眼盖涂上了银底蓝眼影,出镜会令她看上去双眼浮肿的。还有,她脸上的两团银底玫瑰红胭脂,拍出来会红得像猴子屁股,让我替她抹掉那些东西好不好?” 乐知音说:“由得她吧。” 化妆师嘀咕着:“那些太太们,老不明白上电视不应该用银底化妆品!” 话未说完,朱太太已经手执着一叠红封包,见人便派,塞了一封进化妆师手中,又顺手给乐知音一封。 乐知音连忙推掉,朱太太说:“不可以不要的,开工利是,开工吉利。” 在控制室里的女助理编导刻薄地说: “这花旦在干什么?打扮得好像去舞会似的!朱祖创前生作了什么孽,娶了这个妖怪?” 监制说: “别贫嘴,小心你下世投胎做了她!” 编导搭上一句: “我做她,我做她!丈夫有的是钱,哪管长得像不像妖怪!女人啊,最要紧的是有福气。” 节目录影开始了,朱太太紧紧靠着丈夫坐,场务主任说:“朱太太,请别跟朱先生贴得那么近,那样我们拍不到你们的个人脸部大特写。” 乐知音向朱太太点头示意场务主任是对的,她才放心地挪开了一点。 “你看那女人,”女助理编导说:“惟恐人家拍漏了她,硬是要粘着丈夫坐。” “别吵,开始了。”编导说。 “开始什么?我们今晚拍趣剧?”女助理编导不服气。 乐知音了解朱太太的心理,从个潦倒的小演员变成录影的主要人物,也许是她一生最风光的事。 她看得出她很紧张,于是频频用眼神照顾着她,令她安心。 节目录影下去,众人从对这庸俗的女人的不屑,到惊奇她的坦白,毫不讳言自己出身寒微。 她对丈夫的感激和爱慕,令人看到她坦荡荡的真诚一面。 朱祖创这世家子弟,居然不介意太太的缺乏教养,勇敢地把她带出镜头前,还处处流露出对太太的关爱。他们的爱情故事,谁都料不到是这么真情真性。 女助理编导听到朱太太说她在被男朋友掌掴撵走后,蹲在饭店门前,朱祖创怎么扶她一把时,不禁眼眶微红,喃喃说着: “得夫如此,夫又何憾!朱公子,你是个高贵的人,宅心仁厚。” 编导说: “这女人把什么假装脸孔都拆穿了,你听见她说吗?蹲着,蹲着,多老实,一点都没美化自己,我服了她!” “料不到真的如知音所说那么精彩!”监制在录影完毕时说。 朱太太抱着乐知音左亲右亲,还向每个工作人员说:“哥哥,谢谢你,哥哥,谢谢你。” 正当太太忘形地满场游走,哥哥、姐姐地乱叫之际,朱祖创握着乐知音的手,低声地说:“记住,有什么需要便找我和露比,她是大情大性的,不会吃醋。” “当然,她百分之百肯定你最疼爱她。阿祖,衷心的再祝福你们。” 乐知音别过了头,放下阿祖的手,躲在布景板后面悄悄揩掉忍不住的两行酸泪。 星期一节目正式播影,“知音十一时”又带给观众意想不到的激情,好评又如潮涌来。 电视台的工作人员,是没空兴奋多久的。他们脑袋中只有一句话。 “节目必须继续。” 第三辑有了王法松,但第四辑访问谁还未有着落。 “那电子业雄狮孙朗尼怎么了?”编导焦急起来,没多少天了。 “我打过几次电话给孙朗尼的秘书,她说用传真机代我传了,孙朗尼挂长途电话回公司她亦跟他说了,但是等到今天,他还没联络过我。”乐知音无奈地说。 “喂,知音,别放过这一个啊,还未结婚的,倒也配得起我们的乐小姐!”监制在打趣着。 乐知音记得,在校园内是苦学生的孙朗尼曾对她说:“有朝一日我不穷了,才有空献殷勤。” 时移世易,如今没空的是朗尼,而不是她了。 上天是在赏赐她还是在跟她开玩笑? 一连六个电视台要她访问的,都是过往的人、在她青春的生命里穿梭交错的人。 寂寞的时候,她会梦想重逢,但是等到一个接一个在眼前出现时,却给她人在空江烟浪里的无奈。 回首,旧时江水长流的江,水已经流到别人的田地去了,她的江,只是干涸了的源头。 旧时令她的生命丰富多姿的浪,回首,只余似浪的烟,浪已卷上他岸,她站在一片空白里。 以前,只消她的小指头一勾,孙朗尼大概宁愿不上课都跑来了。 如今,连她的电话和传真都不复。 也许他已经忘记了她,到底,今日年壮得志的孙朗尼,不再是在校园饭堂炸鸡赚学费的穷措大了。 乐知音庆幸自己从没披露过往事,从没对电视台说过她认识这六位杰出男士。 要是说了,她不晓得如何解释为什么约不到。 逃避,总得彻底。 没人可以知道程安雄是她离开了的丈夫,他们的关系,实在没法解释。 “程安雄!” 资料搜集员的声音吓了她一跳。 几页影印文字放在桌子上: “程安雄的资料真难找,除了他在太空物理学上的贡献外,私人资料只有这一份美国那边的英文报访问。” 乐知音拿来一看,安雄仍是剑眉星目,雄姿英发。 看照片,他笑得很洒脱。 还有一帧,是他搂着小雄的。 图片下面的说明是: “在这世界上,儿子是对我最重要的人。” 小雄长得很像安雄。 那是她逃避不了的现实,她但愿孩子长得像李颀,那么安雄至少会原谅她。 孩子十足程家男孩的模样,她不晓得安雄恨她多些,还是恨安邦多些。 报纸访问的内容,除了他的工作外,还问及他的日常生活。 文中没有半个字提及前妻。以安雄的性格猜测,显然他拒绝回答有关过去的婚姻问题。 记者问: “你会再结婚吗?” 安雄的答案是: “当然,我是个需要家庭的男人。” 知音明白,他们的缘已经尽了。 记者又问及他的弟弟程安邦: “你们两兄弟,一个研究太空物理学,一个在好莱坞演戏,爱好真不同啊。” 程安雄的答案只是“唔”的一声。 记者再问: “你会鼓励你的弟弟回中国拍电影吗?” 程安雄的答案是: “我不看电影的。” 安雄对安邦的态度十分冷漠。 知音跟安雄结婚时,安邦黯然离去,直到她离婚,安邦都没有在他们家出现过。 她跟安邦,足足十年没通音讯了。 “程安雄以前的妻子是什么人啊?那记者真没用,问都不问清楚。” 女助理编导对一切的要求都很严格的,多浸淫两年,她会成为一个很好的编导。 女人到底是比男人敏感和细心的。 “知音,假若找得着程安雄来访问,记者多问点他对女性的看法,他的婚姻为什么失败,和种种人性方面的问题。” “当然。”知音应着。 “我真好奇,程安雄的前妻是谁?”女资料搜集员在遐思:“以他的条件,前妻应是个智慧和美貌兼备的女人才配得起他。” 女助理编导惋惜地说: “那个笨女人嫁了程安雄都舍得离婚,真是愚不可及,必定没有智慧。” 女助理编导看着程安雄的照片: “你怎知是她下堂求去?或者是程安雄不要她呢?” 女助理编导又刻薄起来了: “你真是,见一个便神魂颠倒一个,恨嫁恨到全台人都知道了!” 编导也取笑她: “知音约得到程安雄来港时,一定替你做媒人,是不是,知音?” “噢,那当然了。” 乐知音心里不是味道,惟有跟大伙儿一起嘻嘻哈哈。 “程安雄要乐小姐都不要我啦,我凭什么跟知音比?” 女资料搜集员是个最好逗的,众人最喜欢拿她来开玩笑。 乐知音看看她那像婴儿那么小的鼻子和上面架着的又大又圆近视眼镜,十足卡通人物,倒也蛮可爱的。 “程安雄不会喜欢我的,”知音说:“你自己打定主意好了,别太心花,在李颀和程安雄之间任择其一,我一定做媒人。” 女资料搜集员追着乐知音来槌打,但只槌了三下,猛然想起她是电视台当红艺员,自己不过是个小小资料搜集员,马上不敢再打了。 “不要紧,你打我好了。” 知音一向不摆架子的。 同事们玩闹一场也好,她需要欢笑。 “程安邦跟程安雄一样英俊,”女助理编导对乐知音说:“两个都配得起你,你淘汰出来的一个让给她好了。” 说罢往女资料搜集员一指,羞得那大女孩直跺脚。 “哼,即使程安雄、程安邦两兄弟一起追求乐小姐,我还有李颀呢!” “李颀?不晓得多少女人和女明星向他投怀送抱,你投什么?投篮差不多了!” 女助理编导仍不放过她。 女资料搜集员一双眉丝细眼,在大大的眼镜后面陶醉地眯得更小了: “至少,李颀自动说过送我上班。我做做白日梦也不行吗?你呀,什么都挑剔,一副老处女性格,小心嫁不出去!” “好了,好了,”一头乱发的编导在抗议:“怎么没人考虑我?我也是单身的!” 女助理编导瞟了他一眼,倒脸红起来: “作死!” 乐知音旁观着,心里有数,女助理编导芳心所系的是编导,偏是那呆鹅懵然不觉。 “我回家去了,后天录影王法松。”乐知音急着回家。 她的心很乱,她需要找个人谈谈。 李颀说过要找她的,也许他留了口讯在她家的录音电话上。 也许孙朗尼回了电话到她家呢? 乐知音抱着一丝希望,匆匆回到家里。 电话录音机的灯在闪着,有人留言! 乐知音忙按了钮: “世华,是妈妈,没什么,看你忙得怎样了,那李颀,你访问他干什么?我对这个人,印象相当不好。” 呜的一声长鸣,电话留讯就是这么的一个了。 乐知音心里更烦躁。 本来她想告诉父母她会访问法松,但她害怕再听见母亲埋怨: “要是你当年嫁了法松,便不会弄到今日这般田地。” 百般不可解的心事,连父母都不可以说。她在房子里踱着步,坐不下来。 她实在需要找个知心朋友谈话,但是回港才两年多,旧同学都不在,水文君长居加拿大,胖胖长居美国,少时好友都没有在身旁,新朋友亦没几个,电视迷多了又如何?她感到有生以来未有过的孤独。 看见阿祖和法松都已快乐地成家立室,她既为他们高兴,亦为自己而神伤。 她狠狠地、复又怯怯地,拨了李颀的手提电话。 才响了三下,她又神经质地把电话挂上了。 挂上了一阵,鼓起最大的勇气,再拨一次。 电话一边响,她的心一边扑扑地跳。 “喂?”有个男声接电话,但肯定不是李颀。 “请李颀先生听电话。”知音一手按住扑扑跳的心。 “李先生正在拍片,不能听电话,谁找他?”那男声既不客气又不斯文。 “嗯,是香江电视台。”乐知音说。 “香江电视台人那么多,你以为我是神仙吗?你是谁?”男声不耐烦地说。 知音捺着脾气: “那……那没有什么事了,谢谢,请告诉李颀,香江电视台找过他。他知道的。” “你说他知道便知道了,我可不能保证他知道不知道。”对方说完便收了线。 知音心里委屈死了,李颀红透半个天,连替他拿电话的跟班都气焰这么大。 但是,李颀一定是在等电话,不然怎么不干脆把电话关上? “香江电视台”的名头显然起不了什么作用,李颀显然没吩咐跟班留心“香江电视台”的电话,那么他在等谁呢? 别的女孩子? 女朋友? 知音心里一阵醋意复一阵失望。 李颀今时不同往日了。 但她的性格是不肯放弃的,气恼了半天,忍不住再打云。 “喂?”又是那粗声粗气的男人。 “请李颀先生听电话。” “我认得你的声音,我刚告诉过你李颀在拍戏?” “别收线,你听着!”知音的口气强硬了:“我是代人传言,请你马上告诉李先生,小盛找他,小盛,记住了,你不记住,李先生可会怪你!” 知音说完,啪的一声把电话挂上了,凝视着时钟一秒一秒地等。 等待个不晓得来不来的人是最大的精神虐待。知音整个人像让把钢爪抓着,一下又一下的把她抓得骨头都几乎碎裂了。 她在反抗着,不肯碎,不肯裂,然而那股榨压的力量是如此之大,那是多么的痛啊! 她吃不下,躺不下,干脆把衣柜里的裙子、衬衫、外套、裤子拿出来,一件一件地熨,把每一条皱痕狠狠地熨平。 有些顽固的,熨平了仍有皱的痕迹,她便喷水,再熨。不行,又喷水,像殊死战般熨。 熨到午夜两点多钟,电话哼都没哼过。 她甚至盼望有人拨错号码,让电话铃声响一阵也好。 李颀仍在拍戏?拍到几时?连一分钟的空闲都没有? 孙朗尼若在美国东岸,那儿应是下午两点多,跟香港的日夜刚好倒转。 要是他在西岸,应是上午十时,都是可以打电话的时间。 怎么没人打电话给她?她让整个世界遗弃了? 人一发怔,熨斗压在裙子上面,待她嗅到焦味,忙把熨斗提起来时,那条心爱的粉蓝色裙子,她访问李颀那夜穿的裙子,已经烧焦了个熨斗般大的窟窿。 那有如把她珍惜的记忆烧空了个窟窿,她心疼地抱着裙子跌坐在地毡上,有点惊惶。 正在失神间,电话响了,知音抱着裙子,半爬半跑的冲到电话前。 “喂?”知音喘着气。 “世华?我是朗尼。” “噢,朗尼,”知音还喘着气。 “怎么上气不接下气?我把你吵醒了?” “不,我正在熨衣服,不小心把裙子烧焦了。” 朗尼在那边大笑起来。 “哈,就像我把鸡炸焦了一样,不过你们照样吃。” “朗尼,我几乎放弃了,你一直都没回我的电话。” “对不起,这几天实在十分忙。谈生意嘛,你知道我是最爱钱的。” “朗尼,你下周赶得及回来上我的节目吗?” “世华,十年不见,你找我第一样便是公事!” “朗尼,一言难尽,你赶得及回来吗?” “你和安雄分开了?”朗尼问。 “离婚了。” “我不晓得该说什么。那时你们两个扭股糖儿似的缠在一起,我记得你们的小白屋,那回我敲了半天门都没人应,明知你们两个在里面的。” “我忘了为什么不开门。” “我不介意,那时没什么人在乎我这穷学生,我吃惯闭门羹的了。”朗尼说。 “你今日的成就可不简单,孙朗尼,电子业雄狮。” “世华,我不可能是母狮。”朗尼哈哈地笑起来。 “我们电视台想访问你的成功史。” “什么成功史?我穷,我想赚钱,就是那么简单。两句话便说完了。” “还有好多话可以谈的。” “世华,我只是个普通人,不像你是上流社会出身。我没什么风花雪月可谈的。” “朗尼,别这么说。” “世华,我始终都是中下层的人,如果你要我扮上流社会,扮名人,我扮不来。” “没人要求你扮什么,无可否认你是个三十一岁的成功人士。” “世华,你几岁了?在我印象中,你老像很小。” “我二十八岁了,朗尼。” “我很愿意和你见面,到底是老同学,但我不想上电视,我会浑身不舒服的,我不是什么公子、名人。” “你是名人。” “不,不,我始终是我。我可以为你穿上套意大利名牌西装,但内里的我,仍然跟他们不一样,你会失望的。” “朗尼,你几时变得这么扭捏了?” “不是扭捏,无此必要而已。你知道我是吝啬的,我不会特地为了上电视而去买套万多元的西装。像挂长途电话给你,我已经破例了,我应在这儿晚上十时后打给你,十时后收费便宜点。” 知音拿他没法,气起来便说: “我一早便知道你胸怀大志,你在学校里不是说过,你先来挂个号,等到你有钱了,便来向我献殷勤吗?说过的话不算数!” 朗尼让她一嗲,心软了,但还不敢肯定,便试探着问: “我这样说过吗?” “孙朗尼,我背给你听!”她学着他的语态:“我不喜欢追千金小姐,但我又喜欢你,所以我说呢,先挂号来着。” 孙朗尼又笑了: “噢,我那时那么厚脸皮吗?其时我们在学校时,虽然常碰见,却不算太熟。” 知音又是一阵委屈,这回倒是她得厚着脸皮了: “朗尼,为什么这么见外?” “不好意思高攀,我有自卑感。” “什么自卑感?你连在饭堂炸鸡时都是蛮有自信心的。” “我有成功的自信心,却没有打入上流社会的自信心,亦没这么需要。我只需要生意。” 知音记得很清楚,朗尼是所有中国男生中最高的一个,至少六英尺二英寸,笑起来亮出一徘整整齐齐的白牙齿,一片阳光灿烂,人倒是爽朗的,怎么事业有成了,有钱了,反而自卑了? “朗尼,你从前不是这样顾虑多多的。” “社会比校园复杂得多呢。”朗尼说。 “这个连我这么笨都晓得,还用你说?” “盛世华,你几时笨过了?” “朗尼,我从来都笨。念书成绩好不等于我做人不笨。” “小姐,那是任性,不是笨。你负担得起任性,我负担不起,我得脚踏实地,不像朱祖创,念书时为了令盛小姐对他有印象,不惜一掷千金。” “他上过我的节目了。” “他上过了?开校友会吗,这回他掷什么?掷钻石?” “朗尼,阿祖是个好人。” “对不起,忘了他曾经是你的男朋友。” “朗尼,爽爽快快答应我。” 朗尼迟疑了一阵,乐知音听见翻记事本子的声音: “这样吧,世华,我还有几个客户要见,明天给你回音好吗?” “那你要我一天一夜睡不着了。”乐知音急坏了。 “没办法,我尽量调动时间。”朗尼说:“咦,忘了问,盛世华,你怎么改了名字叫做乐知音了?” “你明天不打电话来便不告诉你。”知音仍脱不了自觉的爱娇。 “好,明天你的时间下午三时,等我的电话。” “朗尼,你是个时间表人!” “我是。”朗尼打趣着:“聊了快半小时,电话费不少了。你知道,我只是个节俭的乡巴佬。” “明天三点正,我等你电话。”知音说:“如果你答应上电视,只需讲一分钟长途电话。如果不答应,我缠上你一小时。” “怎么我忽然那么重要了?”朗尼心里真的那么想。 “三十二分钟了,朗尼,明天再谈。”知音收了线。 朗尼,这好看的高个子。 知音不觉地含笑坐着。回想,她虽然没跟他约会过,但她亦没试过有一分钟不喜欢他。 低头一看,抱着的粉蓝色裙子又皱了。 李颀仍是音无音讯。 要不是朗尼挂过电话来,今夜她可真的睡不着了。 一觉醒来,正午十二时了,知音没闲情烧饭。独个儿吃饭最没趣儿,她开了罐焗豆,放进微波炉加热一分钟了事。 正在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的时候,传真机有文件传进的声音。 知音捧着焗豆,读着一行又一行传出来的字。 “世华,今天还不能决定,别等我电话。我不会在办公室,今天是很长的一天,再联络。朗尼。” 知音的心沉了下,焗豆吃不下去了。 倒霉的一天,李颀仍没回电。 她拨他家里的电话,没人听。拨他的手提电话,关上了。 倒是法松挂了电话来,告诉他会准时到达电视台。 法松总是一诺千金的,怪不得母亲说他是最可靠的男人。 录影的一天到了,整组人都有点紧张,王法松一向给人的印象都是十分严肃的。 国字口脸,不苟言笑的王法松到了,一身矜贵而保守的淡灰西装,淡灰丝领带。 知音跟他对了稿,王法松不觉得有问题,他是御用大律师,惯于上法庭侃侃陈词的,没人担心他不会说话,只怕他太拘谨。 “法松,放松,这儿不是法庭,我们要带出你人性的一面。”知音说。 法松说:“你也别紧张,你不是我要盘问的犯人。” 知音向他作了个鬼脸。 法松眼里有温柔,知音的鬼脸,还是跟小时候一样。 访问开始了,知音作了轻松的介绍。 王法松的脑海里不停浮起他们两个小时玩耍的情形,一切历历如在目前,情绪不禁激荡起来: “我们可以说是一同长大的。还记得吗?十岁那年,农历年初一,你左手拿着个小炮竹,右手在泥地上挖洞洞,我乘你不觉,把你的爆竹燃着了,砰的一声在你手指间爆了,你便哇哇大哭起来。啊,我们的童年!”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呆了。 王法松居然声情并茂。 王法松原来是跟乐知音一块儿长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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