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惊爱


  一早进公司,杜小夜就觉得气氛有些不一样,尤其是设计部门的,个个眼梢带笑,关不住心中的雀跃和期待,远在一百公尺之外,就可以感受到他们身上散发出的不寻常的、混和着骚动与不安的气息。
  “早!”她对左右的设计师道声招呼,走到自己空无长物的桌位上,悄悄打个哈欠。稍早她就听说,公司制作的那个报导流行资讯的节目。主持和服装造型的人选。要直接由内部里找人。主持人选倒也还罢了,但这“服装造型”的部分,想当然耳,一定是从设计部门挑人。这是个出头露脸的大好机会,一旦哪个设计师被挑上,就等于镀了一层金身,名气和声势都随之上涨。
  想想,设计圈也和一般娱乐圈没什么两样,设计师的名气要经过传播媒体的吹捧,才能为一般人所认同接受,甚至摩顶崇拜,而成为所谓的知名设计师。
  消息传出后,设计师们都暗暗较劲,极力争取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和一切不相干的杜小夜,乐得轻松偷闲,避得远一些,免得受到这股暗潮的波及。
  她还没学到什么皮毛,比较不出这些设计师中,讹优谁秀,谁的设计能力与创意较为突出。不过,就她听到的一些耳语,似乎有很多人看好冯妙仪。
  服装设计和造型,基本上还是很不相同。“服装设计”。“设计”本身就是独立的要角;但作造型,服装只是其中的一部分,整体和形象的搭配,才是重要的关键。冯妙仪兼擅彼此,机会比别人也许多一些。
  说“也许”,是因为在社会上做事,往往不是想当然如此就会如此,事情的发展,总是会出乎人意料,不按牌理出牌。这不是实力和才能就可以决定一切的世界。
  如果冯妙仪能得到机会,也许就能一步登天了,是以杜小夜也暗暗为她期待,虽然她不认为那有什么好。为节目主持作整体形象塑造,树立新造型,那是很沉重的负担。压力也很大,光是想就让她觉得头皮发麻,吃不下饭。想成名还是需要付出代价的,而这代价会让她失眠胃痉挛。所以,她想来想去,还是不认为这众设计部门争破头的差事有什么好。
  大概这就是她联考之所以四度落榜的原因——太没志气,又没出息,加上颓废懒散的价值观,注定做什么都失败。
  轻松地过了一个早上后,近午时分,设计部经理踏进他的办公室,连带的也将杜小夜叫进去。众人疑惑地看着杜小夜,她自己更是觉得奇怪,带着不安的情绪和其他人冷淡敌意的眼光,随着设计部经理进入他的办公室。
  “把门带上。”设计部经理丢下手提箱,吩咐道。
  杜小夜依育将门带上,心里揣测着。
  她到“卡布奇”工作大概半个月有余,成天被呛喝着东奔西跑,像样的官儿从没瞧见过一个,现在莫名其妙地被部门经理叫进办公室,心里不由得七上八下。她怀疑,是不是她这个早上过得太混了,好死不死就那么被逮到?
  “你就是杜小夜?”设计部经理目光如隼,不错失任何一个细节地仔细盯着她瞧,大有将她剥下一层皮仔细研究的模样。
  杜小夜惶惶地点头。她不是害怕,就是有一股紧张的情绪挥却不掉。感觉好像在看悬疑紧张又刺激的恐怖片,不知道剧情会怎么发展,一颗心随时悬在胸口旁。差别只在于,她是剧中人罢了。
  设计部经理像隼一样锐利的眼光丝毫没有放松,依旧紧紧地盯着她瞧,面无表情,轮廓冷酷得有点如豹的线条。
  “彭海伦,知道她吧?”他突然间,随手拿起一个卷宗。
  “听过。”杜小夜微楞了一下。彭海伦是“卡布奇”的专属模特儿,新近才在模特儿圈崛起,身材比例傲人,肢体语言丰富,是很被各方看好的一颗新星。听说她是在狄斯可舞厅里,被“卡布奇”的公关人员发现的,经过“卡布奇”的雕塑塑造,很短时间内就成为“卡布奇”旗下的首席模特儿。
  “公司决定,在X频道制作的、结合知性与感性的流行新知节目,由彭海伦来担任主持的工作。至于主持人的服装和整体造型设计,就交由你负责。”
  “我?”杜小夜惊跳起来,怀疑她是不是听错了。开什么玩笑,这种高压力、高难度的差事,怎么轮也不该轮到她!这些人八成吃错药了,没事寻她开心,看笑话!
  “没错,是你。”设计部经理仍然面无表情。
  “我?”杜小夜又一次胆跳,摇手说:“不可能的,你一定弄错了。怎么可能是我!”
  “没错!这上面交代得很清楚,是你,杜小夜——”设计部经理轻轻丢下卷宗,交盘着手盯着她。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会把——”
  “不要问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是上头交代下来的,我只是奉命行事。”设计部经理蹙着眉,打断杜小夜的问话,语气微微透着不耐。
  他始终面元表情,目光如隼,看透什么似的盯得杜小夜浑身不舒服。那锐利,带着猜疑的眼神,更加令人觉得不舒坦。他是有理由如此怀疑的。杜小夜坦然地揭示自己的才能不足说:
  “我想,这中间一定有什么地方弄错了。我才来公司不久,既没有任何经验,也谈不上什么设计的才能,实在不足以担当如此的大任。老实说,这件工作,我根本做不来。”
  “我知道。但上头既然这么交代,谁也无法再改变。事实上,我曾经建议其他的人选,却不被接受,上头坚持由你负责这项工作。也许,你真有什么才能也说不定?”后面一句话,语气带有一丝嘲讽,显然他也不认为杜小夜真有什么潜力或才能。杜小夜还算不太笨,听出他话里的讽刺,微微窘红着脸,说:
  “我很感谢公司的厚爱,给我这个难得的机会,但这实在不是我能力所能胜任的,恐怕会辜负公司对我的期望。设计部有很多相当优秀的人才,比如冯妙仪小姐,以她的才能.一定可以胜任这——”
  “我明白你的意思,不必再说了。”经理举个手势,打断她的话。“这一点,公司比你还清楚。既然上头选定了你,你就好好工作,全力以赴。”
  “可是,我什么都不懂,又没有经验,也没有特别的才华——”杜小夜踌躇着,充满了不安。
  “听着广那经理大声打断她的忐忑不安。“你有多少经验、多少才能,我想公司应该很清楚。但既然公司肯冒险,将这分差事交由你让你放手去做,表示公司对你有信心,你为什么不尽力试试,真的不行的话再想办法。”
  “可是……”迟疑的口气还是充满着不安。
  “你应该对自己有信心。也许,你真的拥有什么才华也说不定,只是尚未发挥出来。”同样一句话,但这一次,设计部经理的态度诚恳,语气也中肯,大有鼓励杜小夜的意味。
  杜小夜受到鼓励,侧头想想,怯怯地点头说:“那我就试试看。我一定会全力以赴!”神态还是很心虚。
  “很好。”设计部经理点个头,把厚厚的一大册叠资料递给她说:“这些资料你先拿去看看,作参考。这几天你尽量四处多听多看,考虑好该怎么做,心里先有个概念,下星期一早上会同彭海伦和相关的工作人员,再开会讨论决定主持整体形象塑造的方向风格。”
  “开会?”杜小夜禁不住脱口而出,对这个沉重的动名词感到无以名之的陌生与畏惧。事情都还没开始动手做,但光是听到这两个字,他就感到有种说不出的压力沉沉地压在两肩。
  “在这之前,我要你先了解彭海伦个人的一些个性特质,根据她的外型和特质,设计出最适合她的造型。”设计部经理理所当然地要求,看到杜小夜半张着嘴,紧张傻眼的表情,忍不住笑了起来,说:“你别紧张,这还不是定案,只是让你练习的作业而已,在做形象设计之前,设计师必须对她的模特儿的风格与特质,有足够的认识与了解。这样才能将模特儿的丰采和特质完全发挥出来,才能做出成功的设计。”
  杜小夜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比较起来,不管服装或整体造型设计,没有预设对象的思考是较为奔放的,可以天马行空、任自翱翔。
  “你只要记得,‘造型设计’是一种话的、有生命力、充满动感的艺术创作就行了。每一个完成的造型设计都是一项艺术品,都充满了独一无二的特质。”
  所有牵扯到美与心灵的活动,都是一种艺术的结晶。杜小夜如是懵懵懂懂的,心情充满紧张和不安,又是兴奋又是期待,又觉得担忧害怕,又满是跃跃欲试的情怀。
  她步履虚浮地踏出经理办公室,每跨一步就有一种踩空的不真实感,她的心憎还是不安定的,急着找人分享和分担她的兴奋与紧张不安。她四处寻找冯妙仪,迫不及待想告诉她这个消息。
  “妙仪姐!”冯妙仪似乎有什么心事,在座位上发呆。她的叫声惊扰了她。杜小夜没察觉,只顾着自己的情绪,一股脑儿宣泄说:“妙仪姐,怎么办?你要教我!公司指派我为彭海伦做造型设计,可是我什么都不懂,也没有经验——”
  冯妙仪像是突然挨了一棍,直着身子,瞪着杜小夜,音调都变了,又硬又阴,说:“你说什么?”然后似是察觉到自己的失态,微微扯动嘴角,掩饰什么般的拨拢头发,缓冲僵硬的气氛。
  “到底是什么事?你馒慢说,别急。”语气又回复原本的柔软和善。迟钝的杜小夜没有意识到什么不对劲,仍然自陷在自构的烦恼中,满心兴奋的不安。
  “刚刚经理告诉我,公司制作的那个流行新知的节目,决定由彭海伦主持,要我替彭海伦做造型设计,下星期一就要开会讨论决定。”她说:“呐,你看,经理还给了我一大叠资料,要我作参考,妙仪姐,怎么办?我什么都不会,一定会把事情搞砸的!”
  她仰起头,满怀忧虑地望着冯妙仪,明显地流露出心虚和期待,毫不掩饰她对冯妙仪的信任依赖。冯妙仪却避开她的目光,扯扯嘴角想笑,笑容僵硬尴尬,表情很不自然。她侧背着杜小夜,脸色被光影偏割得有些阴沉,说:“怎么会!你不要胡思乱想。这是个很难得的机会,许多人想争取还得不到呢!恭喜你了,小夜!!”
  “谢谢。”杜小夜笑了一下,心虚又腼腆。老实地承认说:“其实我根本不行,什么都不懂,一定会把事情搞砸的。我实在搞不懂,公司为什么会选我,有那么多有才华的人——”
  “你又来了!”冯妙仪微微瞪眼,扯扯嘴角,形态有些勉强说:“对自己要有信心。这是个很难得的机会,很多人求都求不来。你运气好,被公司看上,应该好好努力才对。再说,公司不会无缘无故地把一件重要的工作交给毫无经验和才华的人,既然挑中你,表示你的能力是被肯定的。别担心。”
  “真的?我真有那种潜力?”问得很疑惑,连自己都不相信自己有那能力。“妙仪姐,你一定要帮我,不然我就惨了。我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做——”
  “当然!我不帮你,谁帮你?”冯妙仪一口答应,让杜小夜心安了不少。她眯着眼对杜小夜笑了笑,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不经意地问道:“对了,经理有没有说为什么会选定你——”
  活没完,杜小夜就摇头说:“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只说是上头决定的。”
  “上头?”冯妙仪低头咀嚼这两字的涵意,脸色突变,乍然阴暗起来,神情变得深沉。她背对社小夜,斜着眼,微微偏着头问说。
  “小夜,你最近有跟织田操见面吗?”
  “嗯。前两天见过面。”
  “那……他有没有跟你提起什么?”
  “没有啊!妙仪姐,你怎么突然问这个?”社小夜被问得述糊,槁不憧冯妙仪究竟想知道什么。
  “他真的什么都没提起吗严冯妙仪眼神稍有闪烁,试探地问:“比如说,公司的事……?”她态度很含蓄,边问边观察杜小夜的表情和反应。杜小夜轻锁着眉,依然不憧冯妙仪的意图。
  “公司什么事?他跟公司有什么关系?”她没将事情想得太深,只顾及到表层浮面的现象。对她来说,织田操和“卡布奇”根本是两码子事,扯不上什么关系,所以一直不明白冯妙仪含蓄的弦外之音。
  冯妙仪变了变脸,以为杜小夜在装傻。“你真的不明白?那就算了!”
  大家都知道,织田操的娘舅就是“卡布奇”的大老板。只要织田操一句话,什么样的机会不可得?攀上了织田操,就等于飞上了高枝,麻雀便可变凤凰。何况,以杜小夜的经验和能力,根本还不到独当一面的时候,上头却不顾一切,将设计部人人梦寐以求的机会给了杜小夜,很明显地一定是织田操的关系——社小夜靠了织田操的关系,所以轻而易举地就得到出头的机会。本来,冯妙仪根本不看好仕小夜和织田操的“关系”。她以为那只是一场游戏,并不认为织田操会认真,毕竟,他和杜小夜的背景相差太悬殊,再说,麻雀想飞上枝头变凤凰,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她还记得很清楚,去年年宴上,对那些藉机接近他的女孩,他那种做慢冷淡又不理不睬的不耐烦模样。
  所以,她以为以织田操那种骄慢的大少爷个性,对杜小夜不会太认真,没想到事情竟会演变到让她嫉妒眼红的地步——没有道理!杜小夜根本没有任何“条件”让织田操对她“认真”。不管外貌、姿色、才华或个性;她都没有让人一见倾城的魅力,偏偏不按牌理的织田操那样不按牌理地迷惑上她。
  “妙仪姐,你怎么了?”冯妙仪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杜小夜不明所以,感到有些奇怪。
  “没什么!”冯妙仪伸手拢拢头发,半遮住脸庞。
  “那……妙仪姐,这个……”
  杜小夜努努嘴,指指手上的资料,意思很明显,希望冯妙仪帮忙和指教。冯妙仪却回身背对着她,不置可否说:“再说吧!我现在很忙。”
  “啊?对不起,我忘了你也有很多事情要忙!”杜小夜老实地窘红脸,不好意思地退开。
  她太沉溺于自己的担忧了,而没考虑到人家也有忙不完的事情要做。她不能太依赖冯妙仪,以免造成她的负担。这时候,能帮她的只有她自己了。
  她走回座位,和一位圆脸的设计师擦身而过。不等她点头示意,对方重重地哼一声,很不屑地把头甩开。她愣了一下,这才感觉到四周盈溢强袭而来的妒恨和敌意的眼光。
  她觉得有些讪汕的。大概是刚才她太兴奋和得意忘形了,这才惹得人不高兴。她回头看着冯妙仪,见她在忙,悄悄吁口气,收拾好东西离开公司。
  设计部经理要她多听,多看,多观蔡,所以于下星期开会之前,在时间上,她都是很自由的,她不算太敏感,但与其留在公司里面对那些明显的不友善气氛,还不如到街头逛逛。
  她抱着经理交给她的大叠资料,毫无目的地逛览街头橱窗,目心地欣赏橱窗内模特儿的整体设计或服饰宣传海报里男女模特儿的设计造型。一条街逛下来,就看得她眼花缭乱。
  她停下脚步,靠着橱窗就地偷懒,眼光和迎面走来的男人不巧地遇上。说“迎面”,其实有点不正确。她半个身体靠在橱窗上,斜着半身面向街道:而那男人目不斜视地往前走,隔道是一家五垦级饭店。是她先不知矜持地盯着人家看,对方才面无表情地冷着脸回看她一眼。
  那是个身材高挺,气质冷峻得近乎冷血的男人。光用“英俊”两个字,还不足以形容他散发出的魅力——那男人,冷得优雅,线条立体得俊美,丰采照人,举手投足自然地流露出不凡的气质和知性品味。每一个顾盼,都在昭示着,他属于上流的身段,他本身就是一种水准。不过,杜小夜是被他简单的穿着打扮吸引住。简单的黑衬衫、黑长裤。黑色真皮覆面皮靴,没有任何赘饰,仅那样几笔简单的线条,就完全将他贵族般的气质勾勒出来。艳热天里,他那样一身黑,非但让人完全感觉不出热和汗,反而觉得他冷得优雅迷人。这是杜小夜被吸引的原因,她简直迷惑了。没想到男人穿那样一身黑会是那么好看迷人;更没想到,“无色彩”本身,会是那样一款惑人的造型设计。
  她由下到上,再从上而下,毫不知掩饰地盯着那男人瞧,眼光赤棵大胆,忠实地泄露出她对他的迷惑。那男人的身材和体魄绝对是完美的。即使看惯了模特儿姣美诱人的裸体,面对那男人的高挺,杜小夜还是情不自禁地打由心底发出深深的赞叹。尤其他看似不经心的打扮,却完全将他优雅冷峻的气质烘托出来,每一寸丝缕都展现出了不同于众的造型设计。不!应该说,他本身就是一个完美的造型,一款完美的设计。
  她逛了一下午的橱窗,逛昏了眼,却始终寻不到真正惊心的丰采。那男人却让她亮眼,不止惊心动魄,而且感到震撼。原来,“无色彩”本身就是最动人的色彩:“无设计的设计”就是最完美的设计。
  她估量那男人大概不会是太平凡的男子。寻常男子,即使有他那般的身高,也没有他那种贵族的气质;即使品味不俗,也该是仿照流行杂志雕砌出来的光彩,全然不若他自然投射出的魅力,能教人感到震撼。
  这样一个男人实在教人眩惑。他有明垦的气质,有惑人的魅力,又有着强烈吸引人的知性丰采,天生该就是明星的料,众人触目的焦点。但他和织田操一样,浑身散发着一种说不出的气势和异质感,明显地和她看惯了的那些明星模特儿有所差异。
  她也说不出具体的差别在哪里——也许,是气质上的根本差异——她真的不知为什么,就是觉得那种差异相当明显,一眼就能分辨出。
  她原以为织田操已经算是她所见过,魅力最引人的男人,可这男子,一点都不比织田操逊色,甚至比随便一件背心和破牛仔裤裹身、傲慢任性的织田操更有种令人屏息的魄力感。
  总之,媚俗一点的形容,那实在是个英俊优雅、才质皆备、出类拔萃的男人。他激发了她心中所有的想像,所有美的构想。
  “你这样看着我,是不是想对我说什么?”那男人笔直地停在她面前,流利的国语隐隐带着异国的腔调。他脸上不带笑,矿石黑的眼眸透露出疏离的气息,冷漠得恰到好处。
  这个“突然”出乎杜小夜意外。她没想到对方会停步下来,怔了一下,脑子里突然莫名其妙蹦出个荒谬的想法,不加思考就脱口而出说:
  “我在想,你长得很高,跟我很配。”
  男人没有回活,保持相同的冷漠看着杜小夜。她的态度并不轻佻,表情有些不知所以,显然不是很意识清楚自己在说什么,自主神经支配了大脑的思考回路。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他依然没带笑。
  杜小夜拍拍脑袋,懊恼自己愚蠢的反应。她并不是那个意思,但那一刹那,天晓得她脑袋瓜里为什么会突然莫名其妙蹦出那个荒谬的想法。
  “我不是那个意思!”她窘得口吃,丢脸丢到家,只觉得愈解释愈糟糕,又不能不说清楚。“我是说,我知道我说了什么,但……那个,我并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这个……那个——唉!”
  说到最后,她重重吐一口气,索性放弃。她的口齿本来就不太伶俐。重复来反覆去就是那几句;也所以她跟织田操之间始终她讲她的,他依然主张他的宣言。而这时,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她干脆叹气放弃。
  她轻轻打了自己一耳光,暗骂自己的笨拙。
  “你不必介意,我并没有放在心上。”那男人态度依然冷淡,微微一个身姿,举止十分斯文优雅。“再说,你说的也没错,以你的身材高度,的确跟我相近,并肩站在一起也不会显得太突兀。东方女孩较少有像你这样的高度。”
  “其实我也不算很高,只是别人长得比较娇小。”杜小夜微微仰头,那男人高出她四分之三个头。”倒是你,我很少看到像你这么高挺的男人。”
  “所以,你才一直盯着我看了?”
  “也不是。我是被你简单的穿着打扮吸引了。你的轮廓立体俊美、气质又突出,一身简单,看似不经心的打扮。烘托出更耀人的光彩,说真的,非常吸引人。我怀疑你是不是明星,但,又不是……我看得出来,你的气质是属于另外一种层次的——”
  怎么说?她实在无法贴切地形容。东方男人少有轮廓能长得像他那么立体出色的,但他又是绝对的“东方”,比诸西方人刀雕似的高鼻深目,更有一分冷漠与俊雅。加上贵族冷的气质,举手投足皆是印象中明星的风范。可是……怎么说——他那种异质感,该说是,是一种,“优生”的气质。不同于明星的华丽……
  那男人矿石冷和黑的眼眸,极快地闪逝过一丝光芒。他没说话,略带思索地望着微蹩着眉的杜小夜。他当然知道他的外表突出引人——带有日本皇族血统,名门南条家嫡系长男的他,南条俊之,不论走到那里,永远是视觉的焦点。他早听惯了别人对他的称赞,但都仅迷于他的家世、才干或品貌;而这女孩却不把人人注意他的那些焦点当作是最重要的,偏离了他一向的经验。
  “对不起,我话大多了。”见他那样若有所恩的表憎,杜小夜乍觉自己的随便唐突。她真的是大多话了,连对方是谁都不知道,就叽哩呱啦他说些不经大脑的活。不过……”她忍不住又多嘴说:“我本来以为织田操已经算是我见过最炫耀人的男子了,但上天造人,却各有各的丰采艳丽。”
  织田操?
  甫条俊之神情微动了一下,矿石黑而深的冷眼眸第一次经心地将杜小夜的身影印在里头。高挑而显露骨感的身材,波浪的发起伏衬着的明亮立体的五官;一身廉价的衣料抹布似的披罩着,随性中自然地流露着独特出众的气质——她散发的不是那种巧致复杂料细的美,还更粗略一些,完全是个性化的,仅是几笔简单的勾勒就创绘出的完美,没有人工雕凿的痕迹。
  “你,叫什么名字?”他上前靠近她一步,注视着她。
  “杜……小夜……”突然地探问叫杜小夜心惊跳了一下,略带迟疑的回答。
  南条俊之的注视具有一种无形的魄力,让人禁不住的屏息。他的冷漠英俊与魅力自然也是令人动魄的,但杜小夜心里惊跳并不是因为如此,而是一霎时突生的一种说不出的直觉感,与模模糊糊地不该有且令她心神恍惚的异常感,使她迟疑起来。意识起她和他的陌生地带。
  那究竟是种什么感觉?她无法具体明白地形容。她是直觉反应,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杜小夜……”南条俊之低声咀嚼一遍,像似默记了在心头。矿石黑而冷的眼眸,再深静地望她一眼,不发一语地走开。杜小夜仿佛被牵引似的回身,怔忡地看着他的背影没人五星级饭店的大门。好一会,她才如梦初醒,心惊地对自己扮个鬼脸。如果被织田操知道,她跟个色女似的,失常地对个陌生男人失魂怔忡,一定又没完没了。她并不是“见色起意”,而实在是那男人太……怎么说?他激发了她心中所有的想像,所有美的构想。
  这么说,让织田操知道,一定又会跳脚;他总要她将他放在心中的第一位,不准她的心有别人分享。然而,这跟“第几位”无关,方才那陌生男人真如完美的幻像,激发她所有的想像。她深深吸口气,重重吐出来,这不过是萍水相遇,恰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留爪印,鸿飞便不复计东西。
  她和织田操的邂逅,原也是这样的萍水相运,却不料后来会在海边再相遇,而生出了那么多的纠葛。命运是奇怪的,每一颗星光芒的照耀下,自有一个命运的星座,辉映着开天辟地以前,就发生在奥林帕斯的那些爱情的神话。她无心再在街上流连,匆匆回了家。整个脑海,却一直为南条俊之的影像所支配,为他那身无色彩、无设计的完美设计所迷陷。
  她整个脑海翻覆如波动,激发出无数的想像,一款款美丽的设计,从浪花中逐个地结晶成形。她找出彭海伦的照片和发表会的录影带以及她一些个人的细琐资料,又奔回房里翻出一本大开的素描簿。镜头中的彭海伦,巧笑情兮,一头乌黑的长发,扎成印第安女郎似的一条粗黑发辫甩在胸前,随着背景的音乐,极富节奏感和韵律地摆扭着肢体,在一群稍嫌缺乏表情和傲作的模特儿当中,显得青春活泼又有朝气,非常突出及抢眼。
  资料显示,彭海伦才二十出头,比她还小上几个月;AB型、天蝎星座的性格;热情、积极大方,拥有明星般神秘的色彩。尤其她有一双黑溜溜、水汪汪的大眼睛,更添加了一分梦幻的色彩。杜小夜对照镜头中和资料里的彭海伦,一边迅速地将脑海中呈现的设计描绘下来。她试着将彭海伦的发辫打散。让它披泻下来;着绘上淡紫灰的长袖圆领针织上衣和墨黑色迷你荷叶楷摆的丝绒短裙;修长笔直的腿则贴穿着与短裙同色黑的丝袜。
  整款设计简单又利落,仅有几笔的勾勒,却既能表现出年轻活泼的气息,又且不失神秘梦幻的色彩。一款美丽的设计,就那般生动地跃然在纸上。杜小夜满意得左看右瞧,如释重负,“勉强可以交差了。”
  “啊!差点忘了!”她突地跳起来,想起经理交代的开会的事,急忙在设计图旁的空白处记下开会的时间。刚写完最后一个字,传来开门的声响,她连忙关掉录影机,回头迎说。
  “妙仪姐,你回来了?”把素描簿丢摊在桌上,迫不及待地跑到门口,喜孜孜他说:“妙仪姐,我跟你说,我今天遇——”
  “有什么事待会再说吧!”冯妙仪低头侧背着她,声音里有种强掩的不耐烦。“我忙了一天了,觉得很累,想先冲个澡——对不起!”伴着道歉的尾音,才抬头微笑一下。这笑容看似包容,反而叫杜小夜觉得讪讪的,责怪自己太浮躁沉不住气。
  “对不起,妙仪姐,我太急躁了。”她咽回了满腔的欢喜兴奋,带着傻傻的笑待在客厅。冯妙仪回房换下衣服,再出来经过客厅到浴室,始终没有正眼瞧杜小夜。杜小夜呆呆地捧着素描簿,等着把今天的一切“奇遇”和“成就”告诉冯妙仪。电话铃声响起来。她放下簿本,上前想接,心头突然闪过一种预感,顿了顿脚步,跑回房间接听分机。
  “小夜,洗发——”冯妙仪包着湿漉漉的头发拉开浴室门出来。客厅中没人。她又叫了一声,朝社小夜的房间走去。
  电话声又次乍然响起,她吓了一跳,回身想接,先有人接线了。她回头朝杜小夜的房间看一眼,脚下回旋,变个方向。
  “算了,自己找好了。”她自言自语,移动脚步。
  电视机下柜里还有两三瓶预囤的洗发精和沐浴乳,她随手取了一瓶,拉上柜门,不在意地斜过身去,被桌上摊着的薄本吸引去注意。紊描簿上,那几笔线条简单俐落的勾勒,像带着尖刺的利钧,紧紧地钩刺迸她的心脏;浅紫灰和墨黑色的搭配描绘,则幻化成沉重的魔影,扑罩住她的双眼。
  她脸色愈沉愈暗,隐隐起了阴森;眼珠慢慢地凝结。结冻成蛇肚般的死灰。就那样,身体僵直地瞪着那帧设计图站了许久,直到燃火的眼光变成一条蛇。
  她慢慢地,转头看着杜小夜的房间,倾听里头的动静。停了一下,然后,慢慢地转回头,脸上浮起一抹妖魔的笑容,瞪着设计图的眼光,再次变成一条带毒的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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