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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璀灿仍然听不出那阵奇怪的嘟嘟声是什么?睡意朦胧之际,直觉将它误认为最近绵不断的飘雨声,直到一声声嘟……嘟……随着睡意消逝而更加清晰,她才明白过来—— 床头的电话铃声正在扰她清梦。 “喂?”她闭眼摸索了好久,才在某个不熟悉的角落碰触到无线电话。 “……璀灿?” “噢——是紫萤啊,干什么一大早打电话来吵我?”她仍然处于半睡眠状态,口齿不清得连自己都不明白她说了些什么。 “璀灿,麻烦你请怀宇听电话好吗?”紫萤的声音平静得出奇。 怀宇! 一颗原子弹爆炸的威力还比不上此时她体内波涛汹涌的羞愧感。她居然躺在他床上——更糟糕的是,他还着实睡在她旁边,一条大毛腿跨在她身上——接他的电话,偏偏打电话过来的人是他嫂嫂、她好友!没脸见人了!她干脆“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算了。 “喂,找你的。”她拔开压在身上的大脚丫,把话筒扔到他胸膛,羞红的脸颊埋进枕头里不敢见人。 他咕哝几声,拿起话筒贴近耳朵,下意识将她搂得更紧。 “我是贺怀宇!”凌晨五点半被吵醒,任谁的口气都会和他一样恶劣。“嫂子,什么事?” 她干脆挣开他跑进浴室里避难,否则紫萤若当真调侃他们,贺怀宇那个厚脸皮的家伙当然不会脸红,到头来最尴尬的人依然是她。 在浴室里磨磨蹭蹭了好一会儿,终于鼓起勇气,带着以不变应万变的决心回到房内,却见他已经下床来套上长裤,而且脸上的表情紧绷得吓人。 “喂,怎么了?”她迟疑地问。 他侧头望向她。 “还记得我告诉你,大哥去花莲山区筑桥的事吗?”她点点头。“昨天当地豪雨引起山崩,几名建筑工人和山区民众被活埋在乱石堆里。刚刚传来的最新消息是——我大哥也被活埋在山底下。 贺鸿宇死了? 这种想法完全令人无法接受。他是那样的威势强硬,怎么可能被一堆没有生命的瓦石击倒!怎么可能被除了他自己之外的力量击倒! 今天早上,仅余的贺家两名兄弟再度发挥他们高度的效率。狄谙霓奉命留在贺家照顾芯昙,贺寰宇立刻赶到公司稳住阵脚并指挥花莲分公司的人随时传回最新消息。贺怀宇则与秦紫萤动身前往花莲,璀灿也在同行之列。 而出乎众人意料的是,紫萤的反应异常冷静。在大家眼中,她是娇美可爱的小女人,活泼而依赖性大。如今遇上这等大事,怀宇两兄弟原本还担心她会承受不住,甚至提议她留在台北等消息,让怀宇出面负责,然而她拒绝了—— “鸿宇是我丈夫,即使他远在天外,我也必须亲自飞过去看他,更何况是区区花莲。”她平静地回答。“为了两个小孩,我非亲自确定他的下落不可。” 怀宇心折了。终于发现原来他嫂嫂的骨子里有着不容错认的坚强,这是一种爱情溶合了母性而产生的力量。如今鸿宇遭遇不测,她成为两个小孩唯一的支柱,强烈的震惊和现任感暂时压抑了她的悲伤。而且,现在不是呼天抢地的时候,而是勇敢面对问题的时刻。 凝注坐在汽车前座的紫萤,璀灿轻轻在心里叹息。贺鸿宇有妻子和女儿,更有一名尚未出世的遗腹子,他怎能忍心抛下他们,独自离开人间? “你联络上了吗?”怀宇从后视镜看向后座的她。 “还是打不进去。”璀灿手拿大哥大沮丧地摇头。 昨天下午四点发生坍方之后,当地对外的通讯也随之中断,晚上十点左右虽然曾由当地工作人员勉强接续,却又在十分钟后中止——贺鸿宇出事的消息就是在这十分钟之间辗转传出来的——目前花莲县政府正派人前往挖掘开路中,空中警察则尚未调度过来。 “嫂子,你睡一下吧!人今早四点接到消息起,你就没合过眼。待会儿还得忙一天呢!趁现在还有一个多小时的路程,多少睡一会儿吧!” 紫萤轻轻摇头,惨白的脸色令人黯然。 怀宇安慰性地拍一拍她手背。尽管平时两人总爱斗个你死我活,真正遇上事情,终究是一家人,潜藏在嬉笑怒骂之下的诚挚关怀立刻浮出表面。 璀灿感受着前座不可抹灭的哀凄气氛,应和着窗外的阴暗天色,仍然只能轻叹一声。 料得年年肠断处·短松岗。 难道,这样一对鸳鸯爱侣——真要落得看看年肠断的结局? “这话是什么意思?为何不准我们过去?” 怀宇冰冷到骨子里的质问,配合山风狂啸的寒意直直拍击在公路警察的脸上。 “这条公路沿途走下去有四处坍方,你们根本开不过去。而且山上风势仍然很大,随时会有岩石落滑下崖壁,我们基于对民众生命安全的顾虑,不能允许你们继续前进,还请见应谅。”早已疲惫不堪的警察难得好声好气地劝阻他们,实在是因为怀宇一身迫人的强硬气势令人忽视不得。 “还有多久才能开放通行?”璀灿在旁边问道。 “不清楚。市政府已经派出工程队抢修,目前刚开始挖掘第二处崩落地点,最快也得等到傍晚。” “傍晚?现在才早上九点!”怀宇纠起浓眉的相貌着实吓人。“山上村落有没有传下来最新的伤亡消息?还有其他路径可以抵达山顶吗?” 此时另一辆车停在他们车后,驾驶人亦急匆匆赶下车找抢修工询问,警察在赶过去处理前,回答他们最后一个问题。 “目前只能靠空中警察驾直升机上去,除此之外没有其他途径了。” 三人抬头注视可望而不可及的青葱山区,同时疲惫地叹口长气。 “难道真的没有其他方法?”久久未曾开口的紫萤突然说话了。 一路上,她一直咬着下唇,生性发出一点点声音后。强捺下去的泪水会随之溃堤而出。不能哭的!她拼命警告自己,这一哭——仿佛代表她终于向命运低头,正式承认鸿宇再也不会生还的事实。为此,宁愿在心头紧紧抱持着一个虽然阿Q却聊以自慰的想法,只要她不哭,鸿宇必定仍然活着。 一定活着! 她侧身,眼光直勾勾停伫在小叔脸上。 “开玩笑!”怀宇突然笑了,那是一个野蛮霸气却毫无笑意的笑容。“我贺怀宇真正想去的地方,只怕没有人拦得住我。” 两个女人凝视他挑眉毛的神情,知道他并不是在虚张声势。 他正式向命运之神宣战。我本楚狂人,狂歌笑孔丘。贺家人从不退缩,他们一向直接宣战。即使是遍体鳞伤、满头包,也要争取到最后的胜利——这是他们的天性。 而,贺鸿宇和两个弟弟一模一样,他也是个强悍的贺家人。 四周灰涩茫然的景物,看在她们眼中,忽然不觉得特别迷朦了—— 整个花莲地区险些给远在台北的寰宇和亲临前线的怀宇翻了过来。 这两个人在影响力的运用方面尽得乃兄真传。首先,寰宇在台北拔了几通电话,将他所能“骚扰”到的政府官员全部吵下床,一关接着一关,在最短的时间内替花莲的二哥调来两架警用直升机。 怀宇则运用他在医学界的人脉,顺理成章组成一个急救医疗小组,在他的率领下登上警用直知机飞往灾区救援,而随行的白衣天使之中理所当然少不了璀灿和紫萤的芳踪。他并未试图劝阻她们同行——因为他知道自己不可能劝得住。 一切准备就绪,直升机离地飞往山区时,是当天中午十一点! 由于他们目的地所在地点很奇特,临着山谷建立,因此在两座山间呼啸的山风特别狂猛,直升机一接近山谷缝隙,机身立刻被吹得剧烈震动。别说降落,连靠近目的地都很有问题。 “没办法,一定得等风势变小才能降落。”飞行员在狂风怒号中回头对医疗小组的领队——怀宇大喊。 另一阵疾风吹动整部机体,驾驶员连忙透过耳机联络第二部直升机的飞行员,两者同时掉个头避开风势。 紫萤灵机一动,凑上前去询问驾驶员。 “公路上的最后一处坍方距离村子有多远?” “大约一公里。”驾驶员明白她的心思,随即警告:“不过那条公路现在危机四伏,随时有落石或山崩的可能,太危险了!大风雨天,你们不可能走得到的。” “走不到也得走。”提出抗议的人抢在叔嫂两人之间说出来,他是小组中另一名医师成员。“救人如救火,山上总共有四百多位居民被困,伤亡人数更不知有多少,若等到风雨平静下来才赶过去,损失会更加惨重。” “不行,我绝对不能让你们在危险区域下机。”驾驶员非常坚持,大有自作主张把直升机掉头飞回市区的架势。无线电再度传来杂音,他按紧耳机努力倾听传递过来的消息。听了片刻,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是他们。”他努努嘴示意在他身后盘旋的第二架直升机,眼神是无奈而钦佩的。“对方机上也有几名医务人员要求从公路方面步行过去。” 怀宇精神一振。“好,联络他们,两方人马在公路上会合。” 两架直升机上共搭载四名正式医师和八名随行人员——包括紫萤、璀灿、护理人员和两名警察在内。 现在问题可就来了! 是否加入步行行列完全采取自愿方式,结果一打人全部不肯退出。 “你们两人原机回去,不要留在这里冒险。”怀宇在飞往会合地点的途中拼命坚持。 结果,紫萤只是定定看着他不答腔,既没答应也不拒绝,眼中坚决不移的神色却将意思表达得清清楚楚。 “好吧!那么璀灿回去。”他转移目标,利眼盯在他脸上。 “不要,我要跟你去。”她的拒绝激烈万分。自从上机之后,若非抓着他衣服,便是揪住他手臂。此刻更是须臾不肯放开他的胳膊。“我一定要跟着你。” 刚才一路看着紫萤为丈夫的生命担扰受怕,她真的吓到了。不!宁顾无时无刻亲眼见到他,也不愿忍受那种生死未卜的煎熬,她是跟定他了! “你们真是……”他气得说不出话来。 “我参加过医院开办的急救训练班,紫萤在学校里也上过护理课,我们多少可以帮一点忙。即使当真插不上手,也不至于碍手碍脚。现在这种情形是最需要人手的时刻,你不能叫我们回去。”她无论如何也要坚持到底。 他没有机会提出更多抗议。直升机已经开始下降,两分钟后稳稳着陆在泥泞不堪的柏油路面。 “等这件事结束后,我非好好修理你们不可。”口气虽然恶劣,挫败投降的意味却相当明显。 两个女生难得在低落的心情露出笑容。 下了座机,大家开始背起基本的医疗器材和药品,为了达到轻装简从的效率,大部分药品只能原机载回去。 驾驶员提醒他们。“抵达目的地后,记得利用这套手提无线电设备联络警方,我们会派人陆续将救援物资送进山村。” 大伙点点头,挥别两架起飞的直升机,开始了他们的冒附带之旅。这段路在平时约四十分钟左右的脚程,遇上这种恶劣的天气,好歹也得走上两个小时。 前两百公尺进行极为顺利。由于地势的关系,狂风骤雨被高山阻挡,一路上几乎无惊无险。转过一个山坳后,步履维艰的部分才真正出现。 强风豪雨毫不留情地软打在他们身上。为了完全起见,所有人走成一直线,拉着前一个人的背包串成“人链”,继续不屈不挠地往前进。七个大男人交叉排列,将五位女士护在中间。带头的是同行的两名警察之一,他对附近的山路了若指掌,其次则是怀宇及他身后的璀灿。 “小心!”他及时拉退为首的警察一步,一阵落石从路旁的山壁上轰隆隆滚下来。 警察回首投予感激的一眼,继续挣扎着前进。 这段惊险万状的长路足足走了四十分钟,再度转过第二个山坳时,风雨声稍微平息,每个人的耳旁依旧轰隆作响,头脑仍然又昏又胀。 才走了一半路程,已经花掉九十分钟。 “接下来的这段路穿过树林,树林会挡住大部分风雨,因此比较好走。深山里的林大多枝干粗壮,被风吹断的机率也比较小,大家可以放心。”为首的人传话下来。脸上凝重的神色却让他们知道,接下来还有“担心”。“不过,由于风雨来袭,林子里的爬虫、动物全部跑出来避难。待会儿走在路上若看见任何具有危险性的虫蛇生物,千万小心,不要招惹它们。” 蛇! 璀灿霎时升起恶心想吐的感觉,勉强努力按捺下去。毕竟是她自己死命要跟上来的,可没有人强迫她来。想归想,小手仍然忍不住捏紧怀宇的手掌,结果却惊讶地发现,他居然也绊了一下。 “你也怕蛇?”她小声问他。 他不置可否,居高临下打量她,眼神很莫测高深。 真是死要面子!她偷偷笑出来。 略事休息五分钟后,一行人再度上路。 浓密绿荫虽然阻隔了雨势,雨珠却从树叶间渐渐往下滑落,与其他雨水汇聚成大颗的水滴,最后纷纷跌落在他们的脸上、身上,弄得每个人一头一脸湿意,情况并不比淋雨好多少。有时大颗大颗的水珠打在塑胶、雨衣或帆布背包上,发出清楚的噼啪声,听起来很吓人。好几次让璀灿以为树上掉了什么怪东西在她背包上,走了十分钟不见有异这才稍微放松下来。 一行人依然以成列的队形前进。再走几分钟,她突然注意到身后的队友放松了背包,直觉停下脚步想回头看一看发生了什么事。 “别动!”身后的人压低声音阻止她。 此时前头两人也停了下来,一齐回头看看为何其他人没有跟上来。 “怎么回事?”她一头雾水。 “呃……璀灿,千万千万不要动。”怀宇的脸色突然变得非常苍白。“也别出声!” 她越想越觉得毛骨悚然,然后觉得脖子痒痒的,举手正想搔一搔,蓦地被他紧紧按住。 “明明叫你别动!”他压低嗓门叱责她。 她不明所以,转动眼珠子朝肩旁看去,整个人差点晕死在地上。 一条细细长长的青蛇正从她的背包爬到肩膀上来,三角形的头部吐着分叉的蛇信,准备朝她温暖的领口爬进去。 作呕的感觉升到喉咙,她瞪大盈满恐惧的眼神向他求助,大颗大颗的泪水已在眼眶乱转,咬紧嘴唇努力别尖叫出来。 他以非常缓慢的动作脱下皮手套,再以同样缓慢的动作搭上她另一边肩膀。青蛇似乎察觉了另一处更温暖的热源,转个方向横越她的胸前,慢慢沿着热呼呼的手掌往他的手臂爬过去。 接下来的两分钟比两个小时更加难捱,青蛇时而蠕动、时而停顿,在所有人提心吊胆的等待中缓缓游移到他的手臂上。 怀宇手长脚长,一旦手臂平伸,青蛇蜷伏在他的膀上,离头颈仍有一小段距离。领头的王警员悄悄绕到他体侧,使出拿手的捉蛇绝活,右手食指与拇指闪电般按住蛇戏颈七寸。青蛇动弹不得,全身扭绞成一个小结。 “没事了,我把它放生回林子里,你们先走。”他轻轻松松提着毒蛇,好像手中缠住的不过是一条草绳。 璀灿目瞪口呆地望着那条爬虫类被他远远扔进树林深处,过了三十秒才想到要哇一声扑进怀宇怀里放声大哭。 “乖乖别哭,你走在我前面好了,我帮你看着背后。”他被她哭得手忙脚乱,顾不得自己心里同样作呕的感觉,拼命安慰她。 于是队伍再度做了一番调整,众人重新踏上他们的求援之旅。 接下来的路段并不难走,只是沿途爬出来的蛇虫生物吓得五个女生花容失色,连看惯人体生死奥秘的男医生面对这类生物时脸色也比以前苍白许多。 “穿过这片树林,拐个弯就到村口了。”王警员道。 一行人站在树林出口,远远望见盘旋的山路往上蜿蜒,上方两百公尺附近有处崩塌地点。紫萤、怀宇同时看向领队,他立刻证实了他们的猜测。 “那里就是崩桥出事的现场!” 亦是贺鸿宇埋身之处。 两人的脸色复杂而且泛青。 “走吧!”璀灿轻声催促,捏一捏他们的手心。 无论这趟路程将会带来多少痛苦心酸,该完成的事情——总是得做。 刚踏入村口,一行人立刻被眼前断垣残壁的景象吓住了。 十几家低矮的砖造民房被强风摧残得惨不忍睹,有些房子屋顶被吹走一半,有些则连墙壁都不见了。凌乱泥泞的街道上,居民正试图清理满地堆积的杂物。风声雨声已经稍微平息,众人艰苦的重建工程此刻方才展开。 一、两位民众首先发现他们的影踪,惊讶得合不拢嘴,想不到这种天气居然还有人来。 “我们是县政府派来的医疗队。请问村里的医疗中心设在哪里?”怀宇上前去问话。 “你们走过来的?”村民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脸上开始流露出满怀希望的表情。“太好了、太好了!村里唯一的医生昨晚被砖块砸伤,所以没人能照顾伤患,你们能来真是太好了。”回头吆喝一声。“喂,赶快派人去传话给村长,有人来替诊所里的人看病了。”再转回来告诉他们。“我带你们去指挥中心。” “山上的出事地点有没有挖掘出任何……尸体?”紫萤抢上前询问。 村民领着他们边走边回答:“有。刚才风雨小了些,修桥的工程队开始着手继续抢挖,不过情况如何我不太清楚,你们待会儿自己问他们队长吧!” 所谓的“指挥中心”是村公所和卫生所结合而成的三层楼行政中心,当他们一行人接近时,立时看见门口进进出出的伤者,和抬着担架来回奔走的村民。 村里地方小,消息也传得快。当下有群形容狼狈的人从总部出来迎接他们,为首的人是村民口中的村长和贺鸿宇。 贺鸿宇! 三个人全愣在原地,以为自己活见鬼了! “怀宇?紫萤?”鸿宇的惊愕讶异并不比他们少。 “你怎么会在这里?”三个贺家人指着对方鼻问成一团。 紫萤强撑了一整天的精神力量突然消失了,整个人软软地靠在小叔身上,半步也走不动。 他还活着!她晕头转向地想着。虽然很狼狈,右臂缠着纱布用三角巾吊在颈间,身上的白衬衫已经染泥土印渍,额头上布满横七竖八的小刮伤,可是——他还活着! “老……公……”她的声音虚软无力,眼中所见的影象尚未传递到大脑中枢的反应神经。“你……真的站在这里?!” 水灵灵的眼睛开始泛出晶亮的泪水,沿着嫩滑的面颊泛滥成两道小溪。他还活着! “紫萤——”他登时被她哭慌了手脚,连忙三步并做两步跑过来,没受伤的左臂轻轻搂住她。 贺鸿宇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她心爱的老婆哭。 “怀宇,到底是怎么回事?她为什么哭成这样?”厉声质问弟弟,决定找出惹他宝贝哭泣的元凶首恶。 “你这老家伙!”怀宇凶巴巴地嚷回去。“我没打算扁你,算你好运!” 他的眼眶和鼻头泛出酸酸热热的感觉,一个箭步冲过去同时抱住哥哥和嫂嫂。 三颗劫后重逢的心灵在多变潇然的风雨中紧紧贴合。是庆贺,是喜悦,是厉劫归来的兴奋和祈祝—— 璀灿发热的眼睛不自觉模糊了视线。悄悄上前一步,素手贴住怀宇紧实宽厚的背脊,蓦地被他反手一齐抱入胸怀,任再度跳入凡间的雨线抖落一身清凉。 呵,多情多感,不干风月。 兄弟俩同时瘫坐在嗄吱作响的弹簧椅上,伸直了长腿连连呻吟。来回奔走了十个小时,两人早已疲惫不堪,直到此刻才找到机会好好叙叙整桩意外事件。 “你们夫妻似乎与山特别有缘,一个是四年前夜陷洞窟,一个是四年后险些被活埋。你究竟是如何保住一条老命的?”这是众人最关心好奇的问题,现在终于从怀宇口中问出来。 此刻他可好命得很,璀灿同情他一双腿明天八成会累得失去功用,于是特地找来一张小凳子让他跷脚,一面轻轻替他捶捶腿、捏捏肩膀。 鸿宇的情形也差不了多少。紫萤心疼他右手被压断了,整天又是递止痛药、又是喂汤喂饭,服务态度直追五星级饭店的模范服务生。平时向来只有老公照顾她的份,如今角色颠倒过来,她倒也做得有模有样,羡煞了其他同样的疲惫不堪的工作人员。过去十个小时,工程队趁风雨较小继续在崩桥地点努力挖掘被掩埋的人;由于医疗级携来小型的无线电设备,村里总算和外界联络上,指挥中心便由鸿宇坐阵,怀宇和璀灿则加入救援小组照顾伤患。 直到刚才暴风雨再度来袭,工程队不得不停工撤回行政中心,而怀宇的医疗工作也稍微告一段落,四个人才有空坐下来聊聊令他们惊魂未定的意外。 “是不是当初传错了话?你根本没有被沙石埋住?”璀灿如星子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他。 鸿宇摇头否定她的推测,舒舒服服地枕在爱妻臂弯中。 “昨天——不,是前天下午四点,我一看外面的风雨越来越大,而且广播气象报告指出,目前正逼近东岸的中度台风有演变成强烈台风的趋势,于是陪几位工人去工地视察,看看当地土质可不可能形成山崩。” “山区原本就风大,我们八个人才到不久,整片工地被狂风豪雨吹打得乱石满天飞。有一个平时装钢钉的空木箱被台风卷到空中,差点打中一名工人的头颅,我跑过去推开他,自己反倒遭殃。”他苦笑着指了指右臂。“我的手就是被木箱撞断了。” “工人们看到了心里着急,想找块木板帮我固定住,我看看情况不妙,吩咐大家先回来再说。结果还来不及行动,整片工地挟带着落沙突然垮下来。 “当时我神智模糊,稍微恢复正常后,发现全身上下被埋得结结实实。而那个木箱也不知是我命中的克星抑或救星,居然被落石滑沙一推,正好倒扣在我的脸上,让我有个可以呼吸的空间。 “我在心里估计一下,里头的空气大概足以提供我四小时的氧气;如果我利用游泳换气的方法呼吸,则可以拖上六个小时。可是外而正飞沙走石,而我也不知被埋得多深,等工程队挖掘到我时,也不知道来不来得及——” 紫萤的脸色随着丈夫的每句描述而越来越苍白,纤弱的手臂环住他的颈项,用力说服自己他当真安然无事、生龙活虎地坐在她身畔。 “嫂子,你快掐死他了。”怀宇赶快提醒她,扁着嘴巴不敢笑,被璀灿瞪了一记结实的青白眼。 鸿宇执起妻子的小手亲吻一下,继续讲述他的惊魂记。 “后来箱子里的空气越来越稀薄,我本来快放弃希望了,结果却发现有人在拉我的脚踝,你们可以想见我当时有多惊讶——原来我被掩埋的地方只是崩塌地点的外转部分,工程队才工作了两个小时就发现我的鞋子和裤管。我是第一个被他们救出来的人,当时差不多是晚上十点。” “可是,晚上十点正好是他们对外发布你被活埋的时刻,”紫萤气皱了弯弯的半月眉。“害我白白担心了一天一夜。” “不能怪他们。”鸿宇再度亲亲她的小手。“等我被送回村里时,已经快十一点了。大家看着我的眼光和你们今天一样,以为自己见到鬼了。而当时对外联系的网路再度中断,也无法做任何更正。倒是你们,怎么来得如此之快?还有,你们是如何上来的?” 怀宇找个更舒服的姿势躺好,三言两语交代他们的超高效率。 做大哥的脸色越听越难看。 “贺怀宇!”他厉声喝道。“你明知道紫萤有孕在身,居然还让她陪着你们长途跋涉,到底是什么意思?” 怀宇不甘未弱,瞪着眼睛反击回去。 “喂,大爷,我搞清楚情况好吗?你家那个小妖女打定主意的事,谁改变得了?连你自己都制不住她了,还敢说我!至于璀灿,人家可是好心跟来帮你安慰妻子的,她都不嫌辛苦,你还喳呼个什么劲儿?” 两个女生根本岔不下话,兄弟两人已经斗在一起。 “这是他们消除压力的方法。”紫萤见怪不怪,耸耸肩向璀灿报告。“好了,不要吵,再吵我泼你们硫酸。老公,叫怀宇讲那条青蛇的故事给你听。” “什么青蛇?” 他怔了一怔,定定端详大弟。 怀宇面上突然露出狼狈万分的表情。 “啊——你倒提醒我了,我还没道谢呢!”璀灿猛然醒悟,兴冲冲地替她的救命恩人大肆宣扬。“来这里的路上,一条青蛇掉在我的背包上,差点钻进我衣服里。结果贺医师把它引到他手臂上,替我解了围,实在太勇敢了!我原本以为他也很怕蛇,没想到——” “方、璀、灿!”他脸上布满怪异的红潮,沉着嗓门警告她。“过去的事情还提它做什么?时间不早了,回去睡觉吧!明天还有得忙呢!” “可是——”她还想多宣扬一些他的善行,却被他粗鲁地拉起来,半推半押着走向临时为医疗小组腾出来的二楼睡房。 “看看你,衬衫下摆又露出来了。” “还敢说我,你自己不是一样狼狈?” “我只是衣服脏了些,穿着可还是整整齐齐的。” “你好烦哦!这种时候还有功夫挑剔我的仪容……” 鸿宇呆呆目送他们消失在楼梯转角。 半晌,回过神来不可思议地凝望妻子。 “怀宇当真替她捉蛇?”他轻声嚷了出来。“我弟弟贺怀宇?那个看到蚯蚓在路上爬都会绕道的人?” “没错!”紫萤笑得可乐了。 好难得见到她不动如山的老公吃惊成这副德行。 “简直令人不敢置信。”他的眼光终于回到妻子的俏脸上。“自从怀宇九岁时在我爷爷家后院被一窝小草蛇吓到以后,他视蛇类犹如致命毒药。每回我和寰宇有事求他,如果他不肯答应,我们便威胁要抓蛇放进他被窝,他没有一次不乖乖就范的。没想到他居然有胆子英雄救美!” 难不成天要下红雨了? “所以喽,你们三兄弟追女朋友的手段最行,难怪我和璀灿、谙霓会被你们骗得毫无招架之力。” 天哪!到底是谁把谁骗得毫无招架之力啊?他啼笑皆非,决定吻住这个得寸进尺的小女人以示“惩罚”。 活该他们兄弟前辈子欠了一屁股债,今生才会遇上三个武功高强的女债主,把他们整治得服服贴贴。 是幸抑或不幸? 他的脸埋进她的万缕柔丝中,满足地吸嗅着夹带雨水、沙尘和洗发精香味的气息,心中有了结论—— 或许,真该庆幸他前世欠了她,今生才得以与她相遇。 真的!真的该庆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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