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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薇亚慢慢移动脚步,来到他身旁:“你在打扫?” “想帮忙吗?”汤树杰镇静的语气,因为故意调侃人而显得更加潇洒。 “好啊:如果你需要我帮忙的话……”金薇亚也佯装着若无其事的语气来回答。 于是两个人竟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似的,一言不发,默默地擦着桌子、扫着地。金薇亚勤快地帮汤树杰递抹布、拿垃圾桶,汤树杰卖力地清理房间内的一切污垢,没多久,他甚至连床柱脚都擦拭过了,看看再也找不到什么可以擦洗的,汤树杰于是当着金薇亚的面,脱去身上的汗衫,换了件干净的格子衬衫。 “屋里很热吧?”汤树杰淡淡地问。 “还好……”金薇亚试着挤出一丝笑容。 “我怕打扫的时候灰尘到处飞,所以没开电风扇上 “我知道,你做事情一定有你考虑的理由,我相信你!” “我想去夜市买水果。” “我可以陪你去吗?” “也好!” 于是他们各怀着心事离开闷热的室内,走到屋外来。汤树杰穿着拖鞋,一路走在前面,金薇亚踩着高跟鞋,一步步紧跟在后面。汤树杰在夜市里买了些香蕉和梨,没逛多久就往回头路走,金薇亚依旧尾随在他身后。夜市离汤树杰的房子,有好一段距离,以前金薇亚和汤树杰逛夜市时,老觉得路远脚酸,今晚走起来,却丝毫不觉得累,只盼这平凡平静的一段路,永远不要到尽头 “我想,我们还是坐下来:心平气和地谈一谈吧!”当他们重新回到屋里时,汤树杰把水果放在厨房的餐桌上,终于下定决心说话。 “其实,有些事情不解释反而好……”金薇亚站在苍白的日光灯下,双手反抓着桌沿。 “也许吧!不过你终究是个女人,女人的青春有限,你已经二十八岁了,再这样下去,其实对你很不公平,我不能够太自私,继续耽误你……” “世界本来就是不公平的,如果你真的为我设想,就试着不要把话说得太明白,让彼此之间,至少……至少还保留一些美感……” 金薇亚一边说着话,忽然挺起腰脊,让目光在空气中柔和地凝住,那种神情姿态,彷佛是在承担某种痛苦,有时更像是在包装痛苦。汤树杰把一双理性冷静的眼睛,定定看着金薇亚,他认真观察她的眼睛,也观察她脸上的表情变化,他忽然觉得困惑,困惑金薇亚的眼睛分明是望着它的,但眼神里却彷佛没有他的影子,金薇亚的眼球里,似乎只呈现她自己的美丽与哀愁。 “我并不是你第一个男人吧?”杨树杰的声音里并没有怨责,他只是在平静地陈述一件事实。 “我才不是你唯一的女人……”金薇亚泪眼婆鲨,语气幽戚地说。她假装叹息,却暗暗深呼吸,汤树杰的话让她心生防卫,以前杨树杰从没追问她的过去,她以为他思想成熟所以不在乎,以为两人之间早已有了既往不咎的默契,想不到男人所隐藏的心结,总是在最关键的时刻里,才来个落井下石,让人仓惶失措。 “我相信离开我之后,你一定也能过得很好。” “你不了解,其实我没有你想象中那么坚强……” “你误会了,我并不是说你坚强,活在这个社会上,我发觉坚强并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抓住现实的技巧 “你知不知道,今晚你所说的每句话,对我都是一种伤害,我们不要再互相伤害了,好吗?我忘了告诉你,我已经找到工作了,后天我就要去上班,也许过几天,等我们彼此都冷静下来的时候,再谈吧!” 金薇亚用一种很明显的方式,拭掉脸上的泪痕,然后她拿起随身皮包,准备离去。临走前,泪水再度模糊它的视觉,却也让它的眼睛着起来更加清亮,并且充满无怨无悔的光辉,她转身语气坚决地对男人说:“无论如何,我只想告诉你一句话---我真的很喜欢你。” 她说得很坚持,但可惜的是,当她要说“爱”的时候,心念一闪,竟然把“爱你”说成“喜欢你”,就这么一个闪神,似乎就留下了没把话说完美的遗憾。然而,这毕竟是真实的人生,台词说得不够纯熟或自然,又不能像拍戏那样,NG后重来一遍。因此,金薇亚只好提起脚步,继续向前移动,于是她终于不能回头地走出了汤树杰的房子,置身在黑夜的城市…… 她失魂落魄地开着车,车行速度忽快忽慢,它的心念纷飞无序,总觉得有什么事还占据着心头,徘徊不去,终于她想起来了!她的黑蕾丝性感睡衣,仍旧占据着汤树杰的衣橱,那里有她一个位置,只要她不挪开,也许那位置,最后终将是她的。 金薇亚变了!现在的她,比以前更爱搜集男人注意的日光和阿谏,关于这种情形,以前只能算是小嗜好,现在却变成了大嗜欲。虽然她为自己所收集的这些来路不明的阿谏和赞美,可供发表的机会并不多,向来也只有麦玉霞肯耐心倾听她的炫耀,不过金薇亚觉得这就够了,人家都说:知音难寻,只要有麦玉霞的专注倾听,她的各项人生经历就会变得有声有色、多采多姿,那就是人家说的---一驹戏要是没有观众的捧场,演起来到底是黯淡乏味。观众的喝采声,正是戏剧的催情药,麦玉霞的友情支持,正是金薇亚在叙述爱情经验时,自我陶醉的催化剂。 因此每隔一段时间,金薇亚就会忍不住邀约麦玉霞,在美术馆附近的“月光河咖啡馆”,一起喝杯下午茶,吃块蜂蜜松饼,小聚闲聊一番。 “上个礼拜,我陪我们经理去参加一个商业茶会,有一家公司的老板,本来正在和别人谈事情,一看见我立刻就走过来和我握手、打招呼,那个人握我的手握好久,一副情不自禁的样子,我们经理也是女人,她就站在我旁边,那个老板却对她视若无睹,从头到尾,他的眼睛只盯着我看,看得我都不好意思……”金薇亚故意用充满无奈的语气说话,每次讲到这种事情的时候,她总是表现出一副为了自己拥有迷惑男人的魅力,而竟然深感苦恼似的。 “那个人的年纪应该很大吧?有没有秃头?”麦玉霞忽然经声间说。 “还好,中年男人嘛!当天老板的不都是那种样子吗?”金薇亚对任何质疑,总是习惯用含糊的态度,先虚词敷衍,然后继续又说:“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有个大企业老板的儿子,曾经追求过我,他到我们公司送花给我,还约我吃饭好几次,甚至买了一枚红宝石戒指要送给我,但是最后都被我拒绝了……” “为什么?” “因为我有我的原则。” “那个人……该不会是已经结过婚了吧?” “也许吧!是有这种风声传闻,不过我问他,他都否认……:上金薇亚苦笑着回答,她最近发现麦玉霞似乎变得比以前精明锐利多了,只要她说话稍不留神,麦玉霞准能找到她话里的破绽。金薇亚不喜欢麦玉霞这种转变,她希望麦玉霞能像以前那样:安安静静地听她说话,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冷冷静静地揭发她。 “前不久,我曾经认识一个很有书卷味的男生,他是国立大学哲学系毕业的,人很聪明,谈吐非常有深度内涵,个性也很浪漫,我们曾经一起坐在大肚山的草地上着星星,他告诉我他有一个梦想,想在山上开牧场” “他目前从事什么工作?” “他刚当完兵回来没多久……:“ “这么说,他不但没工作,年纪也比你小啰?”麦玉霞彷佛叹了气。 “他当然有工作,他在贸易公司做事,而且他的年龄和我一样……:“金薇亚随口撒了个谎,经轻松松就挡掉麦玉霞咄咄逼人的问话。 “既然如此,你跟他有没有可能成为男女朋友?” “大概不可能吧!” “为什么?你不是很欣赏他吗?” “没有为什么,男女之间的感情是很微妙的,也许是我觉得跟他个性不合吧?也许因为我的心还停留在 那个人身上,你是知道的……:“金薇亚意有所指地说,她以为麦玉霞应该会追问下去,但是麦玉霞只淡然一笑,紧紧撮着唇,忽然把眼光望向别处。 长久以来,不知道为什么,麦玉霞从来不多问金薇亚和汤树杰之间的事情,每回当她听见金薇亚嘴里吐出“杨树杰”三个字时,她的神情就会突然变得冷漠、深不可测,彷佛她极其厌恶,或忌讳听见汤树杰的名字似的,有时就算金薇亚有心想谈,麦玉霞也会面无表情地转移话题。这种情况使得金薇亚内心很郁闷,她很想找人诉说她和汤树杰之间的爱情故事,但是麦玉霞却那么排斥杨树杰,让她感到相当为难与不解,她想起麦玉霞曾经见过汤树杰,因此,她以为麦玉霞也许讨厌汤树杰当日的傲慢态度吧? “其实汤树梁的为人,也有他细心体贴的一面,虽然他的傲气有时候挺伤人的,不过那是他与生俱来的特质嘛!而且我觉得他本身的确有值得骄傲的地方。这些日子来,我常常反省自己,事情会演变成这样,也许该责怪的人是我,我的心太不定了,我跟他之间……”金薇亚试图缓和麦玉霞对汤树杰的偏见。 “事情也许不是像你所想的那样,我只能劝你 不要太一相情愿了,就让一切都留待时间去解决吧!是对是错,反正最后都会水落石出……”麦玉霞的嘴角浮现一丝不易察觉的苦笑。 “你为什么那么讨厌汤树杰?” “我没说我讨厌他……,我们还是谈点别的吧!”麦玉霞的语气既冰冷又矜持。 金薇亚一时无奈,她静默了半天,似乎再也想不起其它值得交谈的话题,于是她只好拿起桌上一片半冷的松饼,慢慢吃着,并且不知不觉地发了呆。麦玉霞也不肯主动说话,她只是定睛凝神望着杯子里的茶液,久久不曾眨动眼皮。麦玉霞淡淡的眼珠里,其实盈满了令人费疑猜的沉思表情,但是金薇亚却不肯去察觉麦玉霞内心的困境。 既然彼此都无话可说,金薇亚沉不住气,只好随便找个借口,告别了麦玉霞,匆匆结束了那天的下午茶。 离开了麦玉霞,金薇亚独自在街头闲逛,杂在陌生人群中,金薇亚一朕木然,漫无目标地走路,使她看来似乎没有平常那么炫丽,满街的商品橱窗,分散她的视觉焦距,使她的双眼因为空虚而显得呆滞。于是乎,车烟滚滚、人声鼎沸的街头风尘,竟让她沾染了一身风里的樵悻…… 冬日午后的街头,连阳光都显得那么薄弱,何况是人的心情呢?一切都等过了这一季寒冬再说吧!也许等春天来临时,事情还是会有转机的,这么想着,金薇亚的心头就觉得宽慰许多,至少她的黑蕾丝睡衣还放在汤树杰的衣橱里,只要那件性感睡衣还留在那儿,她便有了冠冕堂皇、理直气壮的借口,随时可以进出汤树杰的住处。 不过,事情的胶着状态,倒也真让人沮丧难安。这段日子里,汤树杰一个月才勉强见她两、三次,而且就算见了面,有时竟说不到三句话,就气得她不得不暂且离开。虽然她自认为并不是那种在感情上死缠拦打的女人,但是再怎么说,她部曾经为他堕过胎、受过苦,他没有任何理由可以对她那么绝情,然而最近他每次讲话都故意语带玄机,充满嘲弄或冷笑,让她更加无所适从。就像上礼拜某个夜晚,她到汤树杰住处,不想说服他趁着寒假一起出国去旅游几天,但是汤树杰却忽然对她说: “我已经三十岁了,我想安定下来,你懂吗?” “我当然懂,我也想安定下来……” “可惜你是个天生无法安定的女人!” “你真的一点都不了解我吗?” “就是因为我太了解你了!我对你的了解程度,绝对是超乎你所想象的,你相信吗?现在我所想要的,是一个能够暗我一生一世、安安份份过日子的女人,你能吗?” “你没给我机会,怎么知道我不能?” “你要怎么过安定的生活?其它的先别谈,光说你的工作问题,你的工作性质既没保障又缺乏制度,连最基本的准时下班都不能掌握了,更别提你的个性问题了,哪个男人不希望每天下班以后,能回到一个温暖舒适的家,而那个家的女主人早已把家事料理好……” 金薇亚听了男人的告白,嘴里想争辩,心底却是有苦说不出。那么,一切都是她搞错了?还是活在目前这种时代里,每个人的想法和观念,就跟媒体信息一样 瞬息万变?或者价值观与意识型态也类似流行服饰,每年每季都有新的流行趋势?她记得当初曾经问过男人喜欢她的理由,男人笑着说:因为他不喜欢那种不会打扮自己,成天没情趣,只想躲在家里,不敢出门见识社会的传统女人。 为此,她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更加充满理性的坚强与自信,和男人相处时,她从不主动流露传统的温柔,当男人在打扫房子时,她顶多帮他递递抹布、收收东西,男人动手洗衣服,她只是在一旁甜蜜地陪伴他,曾经,她还假装过不会煮饭、做家事,所有这些举动,为的就是要凸显形象,标示自己与那些平庸的传统女人之间的区别。 除此之外,她甚至刻意剔除自我意识中所残存的女性制约嗜好,所以很久以来,她已经不再玩棒针打毛线,或沉溺在烹饪的游戏中,只因为专家说:那是女性被父权社会压抑扭曲的制约遗毒,更因为她脑海中深刻记得 她曾经用心打过一条漂亮的围巾,送给一个名叫霜哲伟的男人,霜哲伟不但没受到她的深情感动,还对她那学服装设计的学,用着轻忽不解的态度来否定她。 就连叶千钟也总是说,爱她是因为她美丽迷人,因为她永远不会像一般已婚妇女那样樵粹乏味,她---金薇亚,永远胜过罗冬美那种平凡女人不只千万倍,她才是男人潜意识中真正想拥有的女人,不是吗?她不只试图瓦解女人的传统梦魇,在床上也彻底解放自己,她曾经让男人浪醉臣服…… 那么,如今这一切都不算数了吗?男人说他只想要一个能够让他感受到安定的女人,谁说她不能?她只是一时表错情、走岔了路罢了!难度高的角色她都能演了,何况平庸平凡的角色?那还不是一下子就能驾轻就熟?于是她语气坚定地对男人说: “你想要的安定,也正是我所渴望的,既然我们的想法一致,为什么不给彼此机会呢?你是知道的,在民间公司工作,业务压力大,本来就很难准时下班,如果你对我的基本要求只有准时下班,那么我可以答应你,我会想办法参加高普考,如果我考上了,到公家机关上班,你是不是就会---跟我结婚?” 金薇亚的态度故意表现出势在必得的样子,一时竟也逼使汤树杰无话可答。 然而,逞口舌之快的话是说了,但是日子一天天过下去,金薇亚从来没真心准备过考试,她心里反复想着:像那种比大学联考更可怕的考试,每年都有数不清的人挤破头参加,她为什么要放着眼前的工作不做,去忍受那种莫名其妙的煎熬?何况她心里多少也明白,就算她真的去参加考试,汤树杰也未必会感激她,即使考上了,杨树杰可也没承诺一定要跟她结婚,长久以来,难道她还能不了解男人吗? 关于这些苦闷,她不想找麦玉霞倾诉,但是不知怎么的,麦玉霞最近的态度,不像从前那么善意体贴,也许这年头,每个人肚子里都藏着一段不欲人知的辛酸委屈,谁还能管得了谁?所以此刻她只好一个人在街上闲逛,当她经过一家百货公司的门口时,人群中,一个浓墨粉彩画成小丑脸的残障者,坐在轮椅上向她兜售口香糟,金薇亚看见那浓彩小丑脸的悲情眼神,感到衰然心惊,她其实想停下来买那小丑手中的口香糖,但是脚步却不由自主地和大部分的人一样---冷漠地走过口 回头,想着一切纷扰的思绪,金薇亚暗自叹着气,地想:反正都快过年了,一切问题还是等春天以后再说吧! 隔年春天,金薇亚依旧在原先的旅行社上班,旅行社隔壁的巷口,有一家阴阴暗暗的旧式小当铺,当铺老板是一个名叫刘英豪的中年男子,刘英豪的年纪虽然还不到三十八岁,但外表着起来却有四十五岁那么老气,因为他的皮肤毛细孔粗糙,五官又极为普通,身材虽高大,但腰围已有中年发福的迹象了。 去年,那当铺老板刘英豪曾委托旅行社办理出国手续,所以认得金薇亚。每天,金薇亚上下班时,都会经过当铺门口,有时候刘老板刚好站在店门口,总是用一种很严肃的旧式态度,和金薇亚打招呼。刚开始,金薇亚觉得刘老板的脸着起来很凶悍,后来和他打招呼习惯了,就觉得他的凶悍表情,只不过是因为长年守着祖传的当铺,而那当铺的布帘子又刚好遮住了光线,外面的阳光总是照不进来的缘故吧?因此,金薇亚偶尔心情好时,也会驻足停下来和刘老板闲聊几句。 二月十四日,西洋情人节那天,天空阴霾密布,傍晚刚下周一场雨。下班前,金薇亚收到一束价格昂贵的紫金玫瑰,她愣了一下:全里不断怀疑到底是谁送的花?难道是杨树杰回心转意了吗?还是叶千钟在提醒她 两人之间曾经说好要维系住的纯友谊关系?无论是谁送的,反正在这样的日子里,收到一束这么昂贵的浪漫花朵,总是一件很有面子的事情。金薇亚穿上外套,拿起随身皮包,捧着那束玫瑰花,摇曳生姿地走出公司的大门口,一眼就看见叶千钟等在骑楼下的角落里。 “千钟,这花是你送的?” “不是……”叶千钟迷悯地看着金薇亚手中那柬紫金玫瑰,他神情迟疑地从口袋里淘出一个精美的小纸盒,轻轻递给金薇亚:“这个……才是我要送你的礼物,不知道你肯不肯收?” 金薇亚接过那漂亮的小纸盒,打开一看,里而是一枚亮晶晶的镀金别针,金薇亚犹豫着,她正在考虑该不该说:“你还是带回家去送给你老婆吧!”不料话还没说出口,眼尾忽然瞥见隔壁巷前的骑楼外,闪过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是汤树杰,金薇亚来不及解释什么,撇下叶千钟,急忙跑到汤树杰面前,汤树杰看见那束玫瑰花,和叶千钟那枚来不及掩盖好的镀金别针,眼露不屑之光,语气冷淡地说: “恭喜你,收到这么多礼物!” “这束花不是你送的吗?” “很抱歉,找今天只是碰巧路过这里,空手来。” “那么……这到底是谁送的花?” “那就要问你自己才晓得,谁知道你到底有多少男人?不过我今天还真是来对了,总算彻底看清楚你是什么样的女人!我不妨明白告诉你吧!将来我结婚的对象,一定会是个温柔贤慧、品格端正的女人,不会娶你这种爱慕虚荣的交际花,没有任何正常的男人能忍受自己的老婆像个交际花,到处招蜂引蝶,你懂吗?” 汤树杰说完话,立刻态度冷冰冰地离去,根本不留给金薇亚任何解释的余地。金薇亚百口莫辩,只能眼睁睁看着杨树杰的背影,消失在远处的街口。然后她心灰意冷地回头,望一眼叶千钟刚才所站的位置,汤树杰走了!叶千钟也走了!大家都走了!只剩下她孤单一个人,独自站在原地发呆……” 骑楼外的天空,忽然又下起绵密的冷雨,金薇亚觉得手软腿酸,一时气闷心烦,嘴里喃喃自语:“这到底是谁送的花?”她看四下无人,顺手就把花摔在地上,转身提脚正要走,背后忽然响起了粗嗓而有气无力的男人声调:“这花这么漂亮,你为什么不要?” 金薇亚循声回头,正好看见那当铺老板刘英豪,一脸严肃地弯腰捡起地上的玫瑰花束,她以为刘老板将会责备她随便把花丢弃在他的当铺门口,数落她乱丢垃圾,只好尴尬地解释:“因为我不知道那花到底是谁送的……” “是我送的……”刘英豪说话的语气,既严肃又无奈,分明是在认罪,但是正因为他说得如此一派正经,却让人误以为他只是在开玩笑。 “你骗人!”金薇亚惊讶得几乎呼喊起来。 “我没骗你,只是一束花呼!又不是一颗炸弹,何必大惊小怪。来!把花拿着,花是给小姐捧的,我一个大男人拿着花好难看,快!待会儿人家着兄我拿花,会同情这来花,说什么一束鲜花插在牛粪上……”刘英豪彷佛在哄一个闹情绪的小女孩吃糖似地---哄着金薇亚。 “你为什么要送花给我?”金薇亚无奈地接过那束紫金玫瑰:心里难免觉得委屈,想不到送她花的竟是一个又老又丑的当铺老板。 “怎么?被男朋友拋弃了,不开心就想找人出气啊?”刘英豪故意调侃。 “你怎么知道?”金薇亚愤慨地承认,她觉得反正在刘英豪这种人面前,也不值得顾虑什么形象。 “我当然知道,我观察你很久了,刚才发生的事情,我也全都着见了。” “你在观察我?我怎么都没发觉?” “你怎么会发觉,我长得又不像白马王子,你每天从我面前经过时,都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你想怎样?”金薇亚皱起眉头,赌气似地问。 “好了好了,别装这么凶的脸,小心把皱纹挤出来就变魏了,我又不是钟楼怪人,不会吃了你,别怕,你着,天已经黑了,外头又下着雨,你肚子一定很饿,我先带你去吃个饭吧!” “你要带我丢吃饭?那你老婆怎么办?”金薇亚露出得意的脸色,她要用精明的问话,逼使男人现出原形来。 “谁说我有老婆,你从这里经过时,可曾看见过一只猫或狗在我店里进出?” “怎么可能?你那么老了,怎么会没老婆?” “我只是外表着起来比较成熟,其实没有你想象中那么老,何况政府也没规定三十八岁的男人一定都要有老婆吧?” 刘英豪自我解嘲地说完话,不等金薇亚点头同意,就急忙锁了店门,从后面的巷弯里,开出一辆老旧的福斯汽车,停泊在雨中的骑楼外。金薇亚心意未决地站在骑楼内犹豫,刘英豪在车内不断向她招手。金薇亚望着刘英豪,觉得他外表虽然严肃,长相也不俊帅,但说起话来直率又逗趣,并不惹人讨厌,因此她迟疑了一会儿,终于奔进雨中刘英豪的车里。 “你的车好老旧!”金薇亚皱着眉头说,她并不是故意要糗刘英豪,她只是实话实说,因为她觉得跟刘英豪说话,用不着修饰或隐瞒任何真实的感受,她知道刘英豪不会生气,何况就算刘英豪生气,她根本也不会在意。 “丫头,我告诉你,在这个复杂的社会里,开新车的人不一定有钱,开旧车的人也未必穷,不相信你半夜来我当铺看,常常有人穿着一身名牌西装,开着全新的朋驰车,来典当东西,这种人通常都是三更半夜来,敲门的声音急得好象要去救火……” 刘英豪说话的声调既缓慢又低沉,金薇亚静静听着,坐在刘英豪身边,她忽然觉得好象沉溺在父亲的呵护中,心情既安全又平稳。刘英豪开着车绕过半个市中心区,来到一处旧市场附近,金薇亚圣向车窗外,没看见任何高级餐厅,只看见街灯昏暗的市场骑楼内,有几家旧式简陋的小吃店。 “你要带我去哪里吃饭?” “那间小吃店的当归鸭面线很好吃,你吃了可以补补身子……” 刘英豪对金薇亚脸上的讶异神色,彷佛视若无睹,他先停好车,然后帮金薇亚撑伞,领着她走进小吃店里,并且主动替她点了当归鸭面线,和几碟小菜。 起初,金薇亚觉得要她坐在那些简陋的桌椅前吃饭,真是一件既委屈又心酸的事情,尤其是在浪漫的情人节夜晚,别人都是在豪华的高级饭店里,品尝着精致的情人节套餐,想不到她竟落魄到只能窝在简陋的小吃店里,吃廉价的当归鸭面线里腹。不过,当她勉强吃完那碗当归鸭面线之后,却觉得滋味比她想象中美味多了,因而早先那一肚子的窘迫遗憾,似乎也化解掉了不少. 填饱肚子以后,刘英豪依旧开车要回当铺。雨势愈来愈大,初春的雨,寒气沁人,有时竟比冬天还刺骨,水气如雾迷漫在车灯前,刘英豪的车行驶经过一条冷清的旧街时,忽然踩了个紧急煞车。 金薇亚吃了一惊,不明究理地看着刘英豪,刘英豪来不及解释,匆匆忙忙就撑着伞下车去,察着车前那一团孺动的黑影---原来是一只被遗弃的小花狗,小花狗扭动着身体,痛苦地匈卜在马路上,着样子似乎还受了伤。刘英豪蹲下身子,用双手捧起小花狗,将它移到车道外,榜陀的大雨中,刘英豪回到车内,把车向前行驶了大约五十公尺,突然急速地倒车回来,淋着雨冲入雨中,把小花狗捧到车上,放在后座的踏毡上,然后才安心地继续开车。金薇亚沉默了好一会儿,忽然问刘英豪: “你为什么要检那只小狗?” “因为那只小狗和你一样可怜……” 刘英豪说这句玩笑话,只不过是想逗逗金薇亚罢了,谁知道金薇亚情绪正低潮,听见这句话,先是茫茫然地愣了一下,然后沉默不语,接着就做出了揩泪的动 “怎么啦?你哭了?我只不过是说句玩笑话想逗你开心嘛!快别哭……”刘英豪赶紧赔罪,耐心地哄劝。不料愈是有人安慰,金薇亚就愈哭得伤心,她的肩膀因为抽擂而抖动得很厉害,刘英豪见状,赶紧把车停靠在路旁,轻轻拍抚着金薇亚的背。 “你哭得这么伤心,到底是气男朋友骂你,还是气我说话逗你?” “都不是,我只是气我自己,有时候我好讨厌自己 “你长这么漂亮,为什么要讨厌自己:“ “你不了解,我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做,人家才会喜欢我……” “你只要乖乖的则哭,我就会喜欢你。” “可是我又不需要你喜欢找……”金薇亚愣了一下,她抬起脸来,从模糊的泪光中呆望着刘英豪,刚才激动的哭泣情绪,慢慢缓和下来。 “为什么?”刘英豪一脸认真地问。 “因为……”金薇亚迟疑着,她并不讨厌刘英豪,所以不想说话刺伤他,只好胡乱扯话来敷衍:“因为我很坏!” “我又没说我人很好。” “我不是温柔贤慧的好女人……” “我也不是什么体贴细心的好男人。” “我曾经交往过的男朋友,他们最后都不肯娶找 “我曾经跟一个女人订过婚,后来她宁可嫁给超市的店员,就是不肯嫁我。” “我觉得自己历尽沧桑……” “历尽沧桑更有价值,丫头,我开当铺所以知道,有些东西就是因为年代愈久,所以价值更高……”刘英豪说话时,眼里闪着执着的光采。金薇亚倒忘了他是当铺老板,一时找不到话说,傻傻地停在那儿,连哭泣也忘了。 “跟你说一件我一直觉得很丢脸的事,我高中毕业后,连续三年考大学竟然都落榜……”金薇亚忽然想起这件陈年往事来。 “我跟那只小狗都没上过大学,你仔细看清楚---我们的脸到底去了没?”刘英豪故意用着慎重严肃的语气说话。 金薇亚被逗得忍不住破涕为笑,她回头着一眼趴在踏毡上的小花狗,小花狗乖巧地倦在那儿,却因为身体淋湿而发抖着,金薇亚感受到小狗因为寒冷而痛苦,刘英豪似乎也发现了这点,因此他转动方向盘,把车重新开到车道上,住回家的路出发。金薇亚静静望着车窗外雨丝纷飞的夜都市,她并未因此就喜欢刘英豪,但最起码,她觉得自己真的不讨厌他…… 第二天,雨停了,阳光依旧灿烂,金薇亚照常去上班,市区里车潮拥挤,停车位不好找,她总是把车子停得老远,然后要走上一段路才能到达公司。当她经过刘英豪的当铺门口时,她特意向里面张望了一下,那种感觉和以前不大一样,她稍一驻足,当铺的布帘底下,忽然就钻出一只小花狗来。 小花狗摇着尾巴走来逛去,它嗅嗅金薇亚穿高跟鞋的脚,又跑回布帘内,嗅嗅帘内那双穿拖鞋的男人的大脚。金薇亚抬头一着,刘英豪双臂交抱,正哈欠连连地走出来,一脸刚睡醒的惺松模样,原来他每天忍睡早起,为的只是要目送金薇亚路过去上班。发现了这个秘密的金薇亚,忍不住对他回眼一笑!从此每天下班后,她常常停留在刘英豪的当铺门口,逗着那只小花狗玩…… 日子也许曾经拥有过一段平静的岁月,直到后来有一天,金薇亚忍不住想把刘英豪和雨夜小花狗的故事,说给麦玉霞听,于是她们再度相约去“月光河咖啡馆”喝下午茶。 六月的阳光热情如火。那天,金薇亚随便穿了件黑色T恤和蓝色牛仔裤,出门前甚至没抹粉底,只沾了点口红在唇上,就连那头半长不短、许久没烫的头发,也只是轻经地扎个马尾巴。然而,麦玉霞呢? 麦玉霞一如往昔,仍旧是一身风味古典的手染衫裙 淡雅的紫色麻纱质料,腰间系着手工编织的饰带,那头不食问烟火的长发,依然直溜溜地飘扬在肩畔。所不同的是,如今的麦玉霞,耳垂下荡着一副精巧的红珊瑚耳环,手腕间多了一对镂刻着艺术图案的鱼骨手镂,她脸上浓淡适中的彩妆和荷红色唇膏,使她看起来有着神采飞扬的好气色。 金薇亚有点后悔没刻意打扮就出门,这阵子,她的日子确实过得有点懒散,当她自以为在感情上历尽风霜之后,回头着麦玉霞,想不到这些年来,麦玉霞一点改变都没有,甚至远比以前更加容光焕发。金薇亚一边辍着咖啡,一边把倩人节雨夜和那只小花狗的故事,加油添醋在麦玉霞面前搬弄一番,她以为麦玉霞能轻易地转出故事的精采处,并且像从前那样流露出羡慕的眼神,说几句赞叹的话来。但是,麦玉霞没有,她只是静静听着,听完之后,她用心沉默了好久才开口说话: “薇亚,我觉得你永远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只想到如何满足自己的欲望,展示自己的存在,从来不肯关心,也不在乎别人的感受!” “这个世界,不是每个人都这样吗?我只不过和大家一样罢了!也许……也许你活得比较清高,但总不能因为这样,就要我在你面前表现出一副自惭形秽的样子吧?” “我不是这个意思……”麦玉霞苦笑。 “无论如何,我还是很重视你这个朋友,你是我这一生到目前为止,所结交到最有内涵、也最值得信任的朋友。也许以前我曾经说过一些很肤浅的话,也做过一些很愚昧的行为,但那不表示我这个人除了那些---那些可笑的表现之外,内心就没有其它东西了,你知道吗?这阵子我也想了很多事情,无论想得透、想不透,那些念头都存放在我的脑海里,我觉得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会有兴趣想知道我的想法,就算有人想知道,我根本也说不清楚,因为我每次想表达一些比较深刻的想法时,说来说去总是头脑乱纷纷,不是脑海中那些念头突然跑掉了,就是反反复覆,不知所云,最后连自己都忘了原本想说的是什么,就像现在这样……” 金薇亚突然把话停住了,她看着麦玉霞,承望着麦玉霞能从她的话里,多少转出一点意涵出来,因为表达那些抽象的思维,对她而言,可真是有点困难,而最令人感到无奈的是,有时连要察觉那种困难的原因,都非常不容易。 可是,麦玉霞没说什么,她只是静默着,并且缓缓把视线移开,不肯和金薇亚相对视。金薇亚对麦玉霞的冷漠态度感到疑惑不解,经过一段尴尬的沉默之后,麦玉霞忽然转过脸来面对着她,金薇亚以为麦玉霞有什么重要的话要向她宣布,没想到麦玉霞却提议散步到美术馆附近看鸽子。 美术馆附近的公园大道上,市政府在那儿养了一大群白鹄,棕榈树上有人工筑造的可爱鸽屋,专供鸽群栖息。每到午后黄昏,成群的白鹄飞集到棕榈树下的翠绿草地上,等待人们的喂食。当麦玉霞引领着金薇亚来到白鹄聚集的草茵前,金薇亚不禁眼睛二酌,她从没想到这个红尘滚滚、景观单调的城市角落,竟有着这么一群美丽自由的白鸽存在,她好奇地蹲在鸽群里,伸出手指想触摸白鸽,白鸽不畏人,也好奇地接近她,但是白鸽看她手上没食物,便又往别处去觅食。金薇亚觉得有趣极了,她抬头着麦玉霞,发觉麦玉霞静静站在一旁,正冷眼旁观着她逗弄鸽子玩。 “你看,那只鸽子好象会认人,一直在观察我……” “薇亚,我有话要问你。” “什么事?” “你什么时候才要把那件黑色睡衣拿走?”麦玉霞装着平淡的语气,她终于如释重负地把深藏许久的话说出来,但是她不等金薇亚回答,就移动风中的脚步,缓缓朝向逆光的夕阳里走去。 金薇亚蹲在鸽群里,她虽然清楚地听见了麦玉霞的闲话,但是她似乎一时没办法会意过来,只是在思索着:哪件黑色睡衣?难道麦玉霞说的是那件黑蕾丝性感睡衣?那件睡衣明明放在汤树杰的衣橱里,为什么麦玉霞要问起?她以为她从没把那件睡衣的秘密告诉麦玉霞,那么麦玉霞从何处知道她有一件黑色睡衣?或许她曾经告诉过麦玉霞,而事后却忘了吧?谁知道她到底说了多少秘密心事给麦玉霞听,连她自己都不确定,她正想假装忘了,开口试探麦玉霞:什么睡衣? 写然间,脑海里忽然跳出一段记忆的对白,反复在她耳畔回响起来: ——是谁打来的电话: ——只是一个普通朋友…… 那天午夜里,在汤树杰身边的女人的问话声音,那种淡淡柔柔的声调,她从没仔细去辨认,如今想起来,金薇亚不禁觉得那声音有点耳熟——啊:那是……那是让人最难以置信的…… 金薇亚猛然站起身来,附近栖集的鸽子被她惊吓得飞散开来,她转身朝向麦玉霞所站的位置着去,麦玉霞站在夕阳璀璨的金光里,她脸上浮现着似有若无的神秘笑意。金薇亚逆光看去,夕阳的金光不但刺痛了她的眼睛,也使她感到头脑一阵晕眩,也许---也许只是因为挣扎着想挺直腰脊站稳脚步,她在等待着那阵晕眩惑的消失……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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