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弄雪


  雪简直是锦天盖地的倾盆而下,只一整夜的功夫,就把整个温哥华铺成一片白。
  这是一个罕有的现象,加拿大的西岸从来不会如此多雪。
  本年度的冬天是有点反常的。
  反常已是各地的一个普遍征兆似。例如多伦多,经济低潮的持续期已经超逾了社会经济循环的常规,迟迟未见起色。美国东西两岸的地产在克林顿政府竭尽全力催谷之下,依然如一潭死水;罗雀比华利山那些明星歌星的巨宅,价格跌幅达百分之六十。尖锐的地产观察家继续以郑重而负责的态度发表意见,认为美国地产仍未见底,买家天下将跨越九五年。
  至于东南亚,也是反常的。
  新加坡的房地产在两年内升幅达百分之二百五十强,还是静悄悄的,不惹人触目的,且升势不住。
  香港呢,更不消说了,股票劲升过万点。别说顶着全世界最贵租项的酒楼茶馆天天客满,座无虚席,就是那一大撮充塞在中环与尖沙咀的珠宝首饰店都其门如市,客似云来。如果宝石以单一香港市场而论供求价值的话,升幅是绝对惊人的。
  香港的繁荣还在于传媒界的发达,天天翻阅报章,都看到不知凡几的全版中国地产广告,这些地产广告收入属报刊的非经常性收益,额外有效地刺激着是年的总体业绩。
  事实上,国内重点城市优质地产的一手市场依然是如日中天。为什么?大量外资涌入内地发展,有人就必须有地有房产供应,于是收租回报率全在百分之十五至二十五之间浮动,是全世界独一无二的高息回报,五年后物业就已回本,往哪儿找如此优秀的投资?人人心里有数,五年后哪怕有什么改变,反正从第六年起,房产就是免费的,有何顾虑之可言。
  这些太平洋两岸的兴衰,多多少少是在人们的正常预测之外。
  至于温哥华,也有反常的好现象。在整个北美洲不景气之中,它的房产还能站得住脚,近这十年,未曾见过有如此令温哥华有特异光彩的事。无他,全仗港台移民的福荫。
  无可否认,温哥华的反常是可喜可贺可趁可贵的。
  只除了天气上的反常,令人有些微骇异与不安。
  这个冬天,是比以前冷多了。
  可是,有什么要紧呢?
  当外头大风大雨时,只要陶杰把室内的暖气调整到华氏七十多八十度,就是温暖如春了。
  甚至陶杰的妻子和儿女要在这个大雪纷飞的时节游泳,也是绝无问题的,因为移民到此之时,陶杰的妻子伍婉琪早有先见之明,对丈夫说:
  “杰,我们还是挑间有室内游泳池的房子好。你想,这温哥华的夏日不长,游泳池白放在花园外头用不着,才是浪费。”
  陶杰没有积极反对,因为他不大想扫伍婉琪的兴。他只是下意识地觉得以他的家势,住在一间有室内泳池的房子,似乎是夸张了一点点。
  不过,当陶杰跟那房产经纪商量之后,他心上的些微不安,就一扫而空了。
  房产经纪阿祖很认真地对陶杰说:
  “温哥华的房子要有室内游泳池之设的并不多,因为要负担的电费相当惊人。如果真要有此设备的话,就只好自行加建,要先花用一笔为数不少的建筑费,很划不来。”
  陶杰皱皱眉头,觉得阿祖说得有理。
  他虽是个提早退休的公务员,但手上那笔退休金再加上经年的积蓄和投资,也有三千多万元港币之数,财产相当可观了。可是,坐食山崩,任谁都知道来此只能花,不能赚,如果过分奢华地生活,还是吃不消的。
  于是,他随意地问阿祖:
  “建筑一个室内游泳池需要多少钱?”
  “很贵。”阿祖不加思索,重复声明,然后再说:“大概要起码十万加币,如果讲究一点的话,就要多花五至六万。”
  陶杰随即放下心头大石,再问:
  “那么每月要增加的电费大概多少?”
  “也得一千元加币左右吧!”
  陶杰点头,他仔细地计算了一下,单是自己资产内的股票利息每年便有五至六十万元港币,正好是那个游泳池的建筑费,要支付实在绰绰有余。至于每月一千加币的额外电费,老实说,也不算什么一回事。
  尤其是陶杰初到加境时,满脑子依然是港式生活计算法,六千港元一顿饭在香港很平常吧,每月吃一两顿,完全在能力可应付之列。来了温哥华,一上酒楼,吓一大跳,供四位用的龙虾海鲜午餐只不过售三十六元加币,问题还在于要每个月找一大班朋友聚合吃饭,可能不如在港时容易。这就是说,养个室内泳池在家内,是不为过甚的。
  况且,伍婉琪在枕畔跟他细语时,就喜孜孜地说:
  “广东俗语所谓“人一世物一世”,有机会享受一下从前没有法子享受的,才不枉此生。”
  更何况,拥有个人室内泳池在香港肯定是超级富豪式家居,他们这一辈子呆在香港的话,想都不敢想。现今这种超值享受,放着不用的话,不是不可惜的。
  于是,陶杰的新居花园上加筑了一个相当得体的室内游泳池。
  落成后一连几个月,伍婉琪奔波劳碌地摇电话给在温哥华以至大温哥华的相识朋友,邀约他们来家里打牌吃饭、举行园游会、唱卡拉OK等等,弄得门前车如流水马如龙,闹哄哄的,天天在过年过节似,无非是为炫耀那个室内游泳池。
  伍婉琪又拍了大量的家居生活照片,除室内泳池外,连那个主人房的大浴室、地库内的音乐影视播映室以及桑拿浴室,全都用广角镜拍摄好了,然后分批寄给在香港的亲朋戚友。
  得着回信时,更是眉飞色舞,因都是些羡慕赞美的说话,真把伍婉琪捧了上青天。
  住下来两年之后,陶杰夫妇的心情不错是有改变,开始发觉要维持这么一个现代化的豪华家居,虽不是力有不逮,但也相当花费的。
  花费的不只在于金钱,还在于精力心思。
  譬如说,伍婉琪已经没有太大兴致去为了家居的为人赞赏,而费劲邀请各方亲友到家里来作客。摇电话邀约已是一番功夫,上超级市场买备食物又是另一番张罗。钟点女佣又是个顶靠不住的上了年纪的新移民,她跟同住的儿媳妇合不来的那些日子,就勤些往陶家走动。否则,一个电话摇来,管你满屋是客,她要不来上班,也无奈其何,于是只有把伍婉琪忙坏了,同时扮演女主人与女佣人的角色,要演得好简直是不可能的事。客人耍乐了一整天,拍拍屁股走个没影儿之后,整间房子像战后废墟。
  翌日回复旧观,又再重新部署派对,周而复始,日子有功之后,真是有点吃不消了。
  可是,不这样子安排,把日子弄得忙碌一点,生活变得热闹一些,又怎么过下去呢?
  没办法,也只有跟着这样的路子走,稍为不如前积极就是了。
  当外头漫天风雪时,看到自己的一子一女陶秀与陶富仍能与高采烈地在室内游泳池内耍乐运动,倒也算是陶杰夫妇心头一份最确定最宁静的安慰。
  谁不是给自己说是为了自己孩子的前途而移民的?
  现在到底算兑现了。
  每逢有从香港来的朋友,他们都热烈地招呼。伍婉琪将目前自己之所有加以炫耀的意识比陶杰浓郁一点。
  直至这漫天风雪的一日,陶杰的一位老同袍方志琛途经温哥华,转飞美国,来与他们相叙,就是一场很大的杀风景之事。
  陶杰冒着雪,开车到机场把方志琛接到了。
  他热情地拍着方志琛的肩膊,说:
  “老朋友,你别跟我客气,这两天就住在我家。我们家的客房是个套房,有私家浴室,非常的方便。”
  方志琛豪爽地答说:
  “老朋友当然不用客气,妻子没跟我出来走动,等于身边没带自动洗衣机,倒不如住进酒店去,要茶要水,要洗要烫,全部一应俱全,不必烦己烦人。而且,温哥华的酒店也真是便宜得不住白不住似。”
  说罢了,方志琛哈哈大笑,然后又补充:
  “来你家看望嫂夫人,再看看陶富两姊弟长得多高了,那倒是急不及待的。”
  陶杰当然只有表示欢迎。
  伍婉琪是相当喜客的,这自不在话下。
  看方志琛的样子,是完全没有兴趣去逛什么名胜了,伍婉琪曾建议过要在早饭后开车把方志琛带到外头走走,方志琛只是说:
  “再美的地方都去过了,这年头,连欧洲都赖得去了,难得见到陶杰一次,我们哥儿俩藉外头狂风冒雪,更有情趣围炉煮酒,谈个痛快。”
  其实陶杰也宁可跟方志琛细谈别后情况,那些温哥华的名胜,一个暑假他就当响导三五七次,厌烦得透顶了。
  无他,从前在香港,有朋自远方来,也没有人要求他带到太平山顶抑或海洋公园。人在香港,对无谓应酬自动挂上免战牌,自己忙碌,别人也理解你忙碌,于是不会产生责任和要求。
  来到温哥华,情势大变。有亲友到访,不开车陪人家到处走走,别说对方会见怪,自己闲着没事不招呼朋友,也自觉说不过去。
  于是一当上这种免费导游,就脱不了身了。
  陶杰想起来,方志琛的年纪跟自己是差不多了,于是问:
  “志琛,你比我小不了多少吧?”
  “对。明年初就提早退休了,急不及待。”
  陶杰也感染到对方的一份兴奋似,急问:
  “退休后会来这儿吗?”
  “不。来这儿干什么呢?”此语才出,就自觉有点不对劲,于是连忙补充说:“我不比你老兄家底厚,可以安享太平,还想趁这些年好好发展一下事业。”
  陶杰问:
  “你不是打算退休了?”
  “退掉了政府这份工,才更有出路。我们这种政务官出身的,熬到今时今日,在政府架构内坐上高位了,人际关系与行政路子还是不少的,就不难在商界另有出路了。之所以提早退休,就是为自己的第二个事业生命铺路,越迟越多竞争。”
  “找到了合适的出路没有?”
  “说定了,我将加盟合盛集团担任他们一间附属公司的行政总裁之职,待遇相当不错。最主要是能涉猎商界,横面可以认识很多不同行业的知识与途径;纵则贯彻中国版图南北,都是发展范围。你说挑战性与潜质是不是说有多大就有多大。再说,”方志琛正想说下去,又摇了摇头,道:“其实不讲你也明白,这阵子当官额外的难,比你退休时更难。”
  陶杰也摇摇头,问:
  “是不是主子难以侍候?”
  “恼羞成怒,这是一个可能性。最后的光辉,就如回光反照,话就额外多,此其二。政策有善有不善,不善者要经自己手推行,于心何思,此其三。”
  方志琛咕噜咕噜地把啤酒灌下肚去,很有点借酒消愁的味道。
  然后再继续说:
  “还有其四、其五、其六,总之苦处一萝萝。一言以蔽之,英国政府最着紧的一着棋子是要大事尽皆直通车,可是这车上的人全是他们的亲信方可。我问问你,万一道直通车通行了,简直是要做卧底神探,非但不是食君之禄担君之忧,反而是食碗面反碗底,这种压力怎么受得了。”
  方志琛说起来,就是一番感慨。
  陶杰当然会意是怎么一回事,他仍未退休前,就已经感受到那些回归压力。
  那年头,怕在政府部门内专职管职工福利,当然必须站在公务员的一边争取利益,那些福利权益若是跨越九七的,固然要竭心尽志地维护,就连一些盼望港英政府能在撤走前履行的义务,也要列为关顾之列,于是问题就复杂化了。
  陶杰官位不低,但说到底顶头上司是洋鬼子,洋鬼子的顶头上司当然也是洋人,再往上看,就是英国唐宁街十号的事。
  上司和老板什么时候都是威风八面的,他顺境时可以恩沐下属,谈笑风生;一旦有棘手问题出现,立即拉长马脸,首当其冲的就是属下职员,这几乎已成定规。
  先看背景,中英关系阴晴不定。英国人对付殖民地是老手,一向从心所欲,稳操胜券。唯独今回有者猫烧须的危险,无他,香港不是印度,背后拥有一个人口最多与潜力最大的祖国,于是乎,以英国过去的经验与预测,放在今日的中国身上,就得不着预期的灵验了。
  别的不说,最主流的彭定康政策,说他是一意孤行也好,骑虎难下也罢,总之,坚持下来的后果,就是中国名正言顺地取消直通车,实行另起炉灶。
  这主流冲击还未发展到今日这个结果的一年多前,陶杰已饱受鸟气与刺激。他在外头多锋头,在自己部门多威武是一回事,一关上办公室的门,秘书接来洋上司的电话,虽不至于要站起来接听,但也只好唯唯诺诺的答应着,稍为同事争取利益,立即被对方喷得一脸是屁。
  别怪这洋上司不好惹,只因洋上司的洋上司更不好惹,此其一。
  也不能把责任放在那洋上司身上,因为他还要受着自己祖国政治局势的制肘,香港问题处理不善,将必定成为政敌攻击,以致逼令下台的借口。压力不是不大的,此其二。
  说到最尽头,对香港这殖民地的处理应该是英国国策,在这种国家作风的大前提下,不得不沿着一贯路子走下去,此其三。
  于是层层都有政冶压力,最惨还是每层主管都未必知道自己顶头上司的确切心意,因为在英国唐宁街的政策都不住求变以自保,也不会泄露动向,于是乎下达到陶杰这阶层时,就变成了摸不到任何底牌,有一日人做一日事。
  上头的喜怒哀乐,说变就变,又经常虚则实之,实则虚之,制造舆论风波,调控市场反应,以从中谋取暴利。
  凡此种种复杂难缠的政治关系一发生,就分分钟是预备好了功课,也会挨骂。
  临离开政府前,陶杰的精神比较轻松了,在一个应酬场合,说了一句稍稍对机场问题中立客观的批评,翌日就被召上中环总部,洋上司疾言厉色地说:
  “你虽则是行将退休,但一日住在政府宿舍之内,总应该体恤一下我们的困难,没有建设性,反而易生误会,教人拿着做舆论与话题的说话,最好少说几句。有什么需要你们同心合力帮忙催谷时,就不妨公开多说几句话。”
  陶杰离开洋上司办公室,走在中环通衢大道上时,几乎吐血。
  他想,香港这战后的繁荣安定,英国人固然功不可没,但也的的确确靠中国人的本事。
  就一个政府之内,别说他们已爬上高位的官员,就是其它都属社会精英。当年大学里跑前几名的才辛辛苦苦过五关斩六将地考进政府机构,接受政务官的培养而成长。
  没有最强劲的华人政府公务员,香港哪来今天的成绩。
  他陶杰只不过说一两句中肯的说话,不算食碗面反碗底吧,也要受这场闲气,太岂有此理了。
  然则,血浓于水,这条数又怎样计了?
  总之,激心劳气。
  早早一走了之,最为上算。
  当时是带着这种解脱心情移民去的。
  故此,现今故友相逢,别后苦水,一吐完全明白过来。
  共事过的多年朋友,就有这种沟通融洽的畅快和方便。
  陶杰真是太享受与方志琛的谈话了。
  方志琛的感受当然也属类同,来陶杰家,真是宾至如归。
  越谈越兴奋越不见外,也就在言语上少了很多顾忌与防范。
  当方志琛留在陶杰家吃饭时,他的胃口特盛,忙于赞美伍婉琪厨艺的精湛。
  伍婉琪乐不可支,道:
  “我看你们俩谈得难舍难分,也就别到外头餐馆去吃饭了,不然,这近年温哥华开设了很多间餐厅饭馆,质素挺不错,应该试试。”
  方志琛笑着,不经意地说:
  “陶杰应该知道,我们这些高级公务员没有什么特别好处,在香港就是有机会吃到最上好的菜,人们抢着邀请,为他们充撑场面也好,为建立人际关系也好,甚至也有为谈得来的缘故。总之,天天酒筵,夜夜笙歌,不是会所酒店,就是福记,吃得个个胆酤醇高涨而后已。我难得吃一顿清简的小酒菜。”
  陶杰不住点头。
  在和应之中,他心头不免惆怅,活脱脱像是有点思念从前那种繁华生活的神绪。
  从前分明是怕死了那些川流不息,永无休止的香港应酬,如今,怎么却在回味?
  天下间总是用惯了,见多了就腻的那条道理。
  方志琛还一边大口大口的吃,一边道:
  “再说,温哥华的中国菜做得很不错,但以外形来说,就欠了细致精巧,花款与材料也就跟香港的一流食肆望尘莫及了。”
  方志琛这么一说,令陶杰的兴致更有点索然。
  于是慌忙转换话题,陶杰说:
  “这最近香港有什么新花边新闻?”
  还未待陶杰答复,伍婉琪便道:
  “边吃饭边谈话,最好别讲政冶新闻,有碍消化。”
  “啊!”方志琛有点茫然,道:“我又不读娱乐新闻,不知道明星秘闻,无可奉告。至于说炸尸案、烧尸案之类……”
  伍婉琪立即阻止他,道:
  “好了,好了,说这些新闻更吃不下咽,而且都是报章刊登过的,我们全都清楚了,没有新鲜感。”
  “有什么企业政界明星的小道新闻,你或许会知道一二呢?”陶杰这样提点他。
  果然,一经指点,方志琛就想起来了,道:
  “有一则小新闻,西报爆出关于城内一位顶尖儿的亲英女强人在英国南部购置了一幢别墅。”
  “那也算是新闻?”伍婉琪问。
  “引来很多非议呀,有说她肯定贪污才有这么多钱,又有说她出手奢侈,与朴实形象不相符。”
  方志琛不知是要卖一下关子,还是他的确需要呷一口汤,才再开腔:
  “这还不是此单新闻的精彩之处。”
  “精彩在什么地方呢?”陶杰问。
  “在于有些传媒想把事情弄大,最好弄得满城风雨,成为城中话题,对销路有好影响。于是有张报刊找着了女强人的死对头,问他对此事的意见,预计必定是落井下石的情况居多,谁知不然,那死对头很认真地说:
  ““我虽跟她的政见作风言论一律不同,但也要说句公道话,对她在英国置业产生的这些谣传,是完全没有理性的推论。她那英国的巨型别墅,虽说是有十房五厕,占地以亩计,但总值港币九百万元,这个数字对于在本城内工作了这么多年,而且正处在高位上的她,绝对是绰绰有余。九百万港元只可以买到北角半山楼龄在三十年以上的千多呎公寓,银行极其量按揭百分之四十至五十,要动用的资金还多。反观英国,房产可供二十五年,首期无非百分之三十,怎么能指她是奢华用度呢?”
  “你说好笑不好笑,连敌人都不好意思不客观地说良心话,这女强人才抢回一点光彩。的确,九百万元在英国买别墅的资格,在香港有不少人拥有,问题是谁会跟去买罢了。”
  至此,陶杰就再不说些什么了。
  由着伍婉琪跟方志琛继续东拉西扯的谈,他自管在沉思。
  陶杰下意识地觉得有些问题,随着方志琛的到来而产生。
  这些问题的轮廓是已存在了,只是还带着模糊,并不清楚。
  这就是说,值得他去探索思考了。
  是夜,方志琛留在陶家直至吃了宵夜才走。实际上,晚饭后刚好女儿陶秀带着几位男女同学回家来玩,一经介绍,就都围在方志琛身边,跟他顶谈得拢。
  反而是陶杰夫妇被冷落下来。
  就连陶杰开车送方志琛回酒店时,陶秀也好象依依不舍地跟着坐上汽车,陪这位方叔叔一程。
  放下了方志琛,在回家的路上,陶杰忍不住问:
  “你们一班朋友扯着方叔叔谈些什么?顶投契的。”
  “对呀!谈我们的出路和前景。”
  陶秀一脸兴奋地答,脸上似乎犹有无尽的快意。
  这令陶杰有点为奇:
  “秀秀,你这个年纪谈前途,还没有开始上大学呢?”
  “爸爸,”陶秀惊叫:“你说什么?”
  “我说你还小呢!”
  “怎么小?已经近十六岁了,今年暑假上大学,三年之后就毕业,毕业前一年就得决定去向,现在先搜集资料与意见,不是很应该的事吗?”
  “可是,”陶杰忽然有点酸溜溜的滋味,道:“为什么你一直没有跟我说起过?”
  “你?”陶秀说。
  这个单字真是太具刺激性了。
  陶杰登时像被人掴了两巴掌似,在金星乱冒之时,不禁冲口而出,问:
  “为什么不是我?”
  陶秀还理直气壮地答:
  “你不是退休了吗?怎么还有市场上最新鲜的资料呢?”
  陶杰简直哑掉了。
  然后,陶秀还说:
  “况且,你躲在加拿大,顶多看几张香港报纸,读几本香港杂志,在讯息上是隔山打牛,抓不准的。谁不知道传媒都有他们的背景,有他们的角色,等于各自说着他们需说的话,要知道准确的市场消息和体会市场趋向,是要有亲身经验的。”
  陶杰一方面讶异于女儿的成熟成长,另一方面,她的理性分析为自己带来太大的震撼。
  他一时无语。
  车子一直在黑暗中摸索着前进。
  过了一会,陶杰才再问:
  “你要这么多香港的新鲜消息干什么?不是人在加拿大吗?”
  陶秀微侧着头,望了她父亲一眼:
  “爸爸,我是要回香港去的,一毕业就回去,留在这儿干什么呢?这阵子加拿大的机构裁员还不够多吗?多伦多的经济萧条到人都开始涌到西岸来,无非也是在亚洲移民的生活缝隙内找就业机会。我们上的经济课程,老师都说,下世纪是亚太区的天下,东方人的世界,要我们密切注意,还留在这洋鬼子的退休胜地讨一口辛苦饭吃,何必?我班上的洋同学都羡慕我们可以回香港去发展呢!”
  陶杰没有响应。
  陶秀感觉到气氛僵住了,就又自动打圆场,道:
  “爸爸,你别生闷气。父母老说是为了我们下一代才移民的,这其实不是不对的。现今要到海外去接受高等教育,的确很昂贵,以移民身分在本地念书,是省得多了。这番苦心,我是明白的,但毕业后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其实,爸爸啊,我跟你坦白说一句话好不好?”
  “好,你说。”
  “除非你真是觉得自己是七老八十,动弹不得了,否则,也不应该把人塞在这个城内,无事可为下去,人也会发霉的。你看,方叔叔多么的精神奕奕,神采飞扬。爸爸,你绝对可以跟他一模一样。”
  那就是暗示如今的陶杰跟方志琛在神情风采上是有一定的距离了。
  当晚,陶杰瞌睡前洗面漱口的时间特别长,因为他一直逗留在洗手间,对着那面镜子发呆。
  脑子里不停想着女儿的那些话。陶杰不是不受刺激的。
  他细心地照着镜子,除了觉得自己比从前胖了之外,其实还是那副眼耳口鼻等。为什么在女儿的眼中有如此不同的感觉呢?
  是不是一个男人一旦离开了工作的岗位,无权无势无名无位在手,就立即现了一副寒酸相呢?
  不会吧!陶木想,他最低限度并不贫困。
  在加拿大,能有六百万加元资产的人绝对是小富翁,每天他的资产自动升值以及所得到的利息,绝对比一间当地银行行政总裁在扣除税项后拿到手的薪金为高。
  他何须自卑。
  陶秀之所以把方志琛看得如此出色,一半是为了新鲜感,尤其是妙龄少女,总有一些生活上的懂憬。际此西方人士都垂涎东方市场的时期,来了一个香港贵客,自然对他额外的看重。自己呢,是陶秀早晚见着的亲人,就未必晓得宝贵欣赏了。
  这根本就是人之常情,紧张些什么呢!
  是这样向自己解释了,陶杰才安心走出浴室,躺到床上去休息。
  伍婉琪似乎已经睡着了,她静静的闭着眼,平卧着。
  陶杰忍不住轻声叫了一句:
  “婉琪,我们好不好回香港去度假,看看香港如何了?”
  “嗯!”
  伍婉琪自喉咙发出声音来,随即转了个身,含糊地说:
  “明早再说吧!”
  明早,他们夫妇俩醒过来,就带着陶秀与陶富姊弟,开车到酒店去接方志琛喝早茶。
  这家茶楼设在一个温哥华东区的巨型购物商场内,也真是生意兴隆。购物商场内静悄悄的仍未启市,一大班中国人就已拖男带女的上茶楼。开始吃个痛快。
  方志琛坐下来,忽然一拍大腿道:
  “在这儿买间房子也顶化算,大概花值三百万港币,就很象样了,比在中国内陆买优质房屋还便宜。”
  伍婉琪急忙和应,道:
  “对呀!首期只放百分之二十五至三十,地区好的还很容易租得出去。”
  方志琛答:
  “租出去可不必了,反正来来去去的租金也不过是千多元加币,就由得它当别墅用,一年当中,来这儿度假一两个星期,也真写意。这儿的人就是轻松,全无压力感,跟香港是太有分别了。我们在香港那种争先恐后,分秒必争的气氛下过活,正如广东俗语所谓“吊颈也要透一口气”,在温哥华真是又平又静。”
  陶富立即说:
  “对呀,方叔叔,来这儿做个“色魔”最舒服呀!”
  方志心吓一大跳,麻忙问:
  “什么“色魔”,你们这儿有“色魔”出现?早一阵子香港屯门的色魔,闹得满城风雨。”
  陶秀说:
  “小弟说的“色魔”不同于你指的“色魔”,这儿有很多人大把闲钱,放到银行内干收利息,日中生活就是在这些MALL逛逛,上上茶楼,有用无用之物买一大堆来打发日子。MALL与“魔”同音,故此就把这些人叫做“息MAL L”。”
  陶富因为年纪才十二岁,说话就没有什么顾忌了,他指着父亲陶杰,说:
  “爸爸也是一名“色魔”呢!”
  然后管自哈哈大笑。
  这还不是令陶杰最难为情的,说到底童言无忌,他的取笑不含恶意。
  只是当陶杰接触到陶秀的那种微带轻蔑的眼神,他的心就凉了。
  一个即将加入社会行列奋斗的年青人,会如此的不把自己看在眼内,即使他是她的父亲。
  更令陶不难受的是,他同时看到方志琛一脸的尴尬,这副表情就等于落实了陶杰如今身分的不被重视。
  方志琛是为他感到狼狈。
  那么,他自己应如何处理这个场面呢?真是干睁着眼,一点办法都没有。
  幸好恰于此时,伍婉琪碰上了另外一堆朋友,跟他们热烈地打招呼,气氛才扭转过来,恢复正常。
  方志琛只来温哥华两天,就回香港去了。
  送机时,只得方志琛和陶杰二人。
  方志琛重重的握别陶杰,说:
  “多谢招呼,这两天很愉快。”
  “有机会再来。”陶杰说。
  方志琛点点头,然后用手搭在陶杰的肩膊上,凝视他良久,才道:
  “有句话,我不知该说不该说。”
  陶杰答:
  “我们是老朋友,有什么话你尽管说。”
  “前些时,人们老是说为了孩子才移的民。时移世易,这几年,情势不同了。请相信我,香港有大把世界,为了孩子,更为了自己,你得好好的想一下回流问题。这儿太过鸟语花香,会阴干人的志气。”
  “多谢你,老琛。”
  “先回去探探路,自作道理,反正只是十多小时的飞机。”
  是的,方志琛的到访,无疑在陶杰平静的生活上投下一个炸弹,爆开了一些潜藏在陶杰心底里的种种问题。
  当他决定回香港度假时,举家欢腾。
  伍婉琪并不知悉陶杰的心事,她只是觉得大雪纷飞的日子着实不怎么好过,整天重复那些节目,委实闷坏了,能够回香港转一圈,是很不错的。
  况且,移民之后,未曾回过去,似乎有太多话不是靠传真与长途电话就能表达得淋漓尽致的。
  至于陶秀和陶富,一听有机会跟他们阔别了的小朋友叙面,当然是兴奋的。
  于是就在一个仍然飘着白雪的早上,陶杰带着他的家小乘飞机向南方飞去。
  航机像识途老马,准时抵达香港。
  陶家下榻于太古城的一家酒店,日租逾千元,已经是打了折扣的。
  伍婉琪忽然的觉得有点肉刺,跟丈夫说:
  “还是搬到亲戚家去住,省一点。”
  陶杰皱了皱眉,道:
  “算了吧,省得麻烦人家。这年头,从香港到外国旅行的人都住到酒店,倒是我们从外头走回来的人,显得寒寒酸酸的,也真说不过去。”
  “怕什么,省下的钱还可以添置很多东西带回加拿大去。住在这儿,认真一阔三大,打一个电话都有起码费用,洗衣服又另外算钱。别说我不言之在先,坐食山崩。”
  陶杰由着伍婉琪发牢骚,仍然没有搬离酒店的意思。
  不但是为了怕骚扰别人,主要也是他跟妻子在做人处事上,有很大的一个不同点。
  伍婉琪是宁可占亲戚朋友的一点便宜,然后把钱省下来,买几件名牌首饰与服装回加拿大去炫耀。他呢,宁可日常住得舒服自由一些,根本就不劳在这些物质上叼什么光彩。他对伍婉琪的这个做法不但在心上反感,而且在行动上实施反对的。
  陶杰把精神放在研究重新回港来发展一事上,首先找到的自然是方志琛等一班旧日的同事。
  陶杰的回航令方志琛相当兴奋,答应着为他在市场上放声气,其实以陶杰这种资深的政务官身分,要在城内大企业找事做,不是很困难的一回事。
  才在香港逗留了一个星期,陶杰就有两份高职,听从他的选择。
  一份在协和房地产有限公司驻中国的分公司任总经理,另一份则在信昌企业辖下的玩具厂当行政总裁,专职管辖在大陆经营的玩具制造厂。
  两分工作的头衔与待遇都相去不远,只是协和房地产有限公司提供的高级职员房屋津贴比信昌优胜,后者每月只补贴一万元,在今时今日,只能在杏花邸之类水平的屋邸租到房子,连太古城与康怡等中上住宅区,最小的六百呎单位都要过万元月租不可。倒是协和名下在北角有些楼宇,大概一千呎左右一个单位,可以安排他入住,这反而干脆实惠得多。
  陶杰是偏向于投效协和的。
  在他未作出最后决定之前,有关方面建议他到中国大陆去视察一遍,因为他的工作地域与时间都是以中国省分居多。
  陶杰于是把他的这个计划告诉了伍婉琪,并把她带到广州、东莞、新会、顺德等地去。
  伍婉琪对丈夫突然兴致勃勃地要计划回流,先保持了缄默,没有发表她的意见。
  她似乎乖乖的跟在丈夫身边,到中国大陆去了一个星期。陶秀和陶富则被安顿到她的一位老同学曹锦珊家里住,碰巧曹锦珊也有一对和陶氏姊弟年龄相仿的子女,那就有伴了。
  一个星期的行程结束后,陶杰夫妇俩似乎都已下定了决心,对前途再作出一个新的选择。
  这一晚是他们留在香港的最后一夜,曹锦珊在家为他们饯行,把一班旧同学都叫到家里来畅叙。
  曹锦珊的家居在薄扶林,几年前以四百多万元买下的二十多呎公寓,现时值一千四百万元。
  地方的确宽敞,最难得还有个天台,让孩子们可以在那儿烧烤。
  几个女同学围拢起来,七嘴八舌的就合力游说伍婉琪,道:
  “只有你一个人跑到加拿大去,叫我们一班旧同学团叙时总有遗憾,还是回来吧!”
  “可不是吗?两年前你移民时,老劝你别把般含道的房子卖掉,现今回来就可不费周章了。”
  “好几个高级公务员退休了,都在企业界混出个名堂来,认真是工照打,高薪照支,有什么不好?”
  伍婉琪没有太强烈的响应,认真一点说,她并没有表态。
  直至再回到温哥华,一脚踏入家门,脱掉了沾满雪花的小靴时,她才大大的吁了一口气,跌坐在火炉前的梳化上。
  “是累了?”陶杰问。
  “不是累,是解脱、解放。”
  “什么?”陶杰奇怪地望了妻子一眼。
  “你不明白我的意思?”伍婉琪问。
  “不。你不喜欢香港?”
  “是的。”伍婉琪答。
  “为什么?”
  “没有喜欢的资格。”
  “婉琪,你说什么笑话?”
  “你以为是笑话吗?我是认填的。”
  “可是,婉琪,我已决定回加拿大来收拾一切,返港去投效协和了。你一直知道我这个意向,你没有提出过反对。”
  “可我也不曾表示过我赞成。”然后伍婉琪再补充:“当然,这也不是笑话,我是认真的。”
  “我不明白,你别兜圈子说话,回香港去有什么不好?喜欢香港也要什么资格吗?”
  “当然了。”伍婉琪提高了嗓子响应。
  她这个反应无疑是强烈得令陶杰微微吃惊。
  伍婉琪却整个人重新站起来,站到丈夫的面前去,说:
  “你要我不兜圈子,坦率说出我的感觉,可以呀!你听着,以我们这种身家的人,现在回香港去重建家园,就变成了可怜巴巴的夹心阶层了。不是吗?
  “陶杰,你心里难道没有一条数?单是把我们从前在香港住屋的水准讨回来,就要一千五百万,去掉你身家的一半,何必?”
  陶杰没有待妻子说完,就拿话塞她:
  “有这个必要吗?协和有房屋供应。”
  “对呀!英皇道一千呎的公寓,走下来就是地铁站,方便至极,对不对?”伍婉琪近乎咆哮:“拿这样的居住环境来换这儿有室内游泳池,户外有网球场的花园洋房,在于我们这个年已半百的时刻,图个什么呢?”
  陶杰心中有气:
  “老搁在这儿,冬天是雪,夏天是雨,你就不闷?”
  “闷不过跟你跑上大陆的那几天,整天无所事事,白天逛街,简直没气氛,那些友谊商店几乎连洋游客都不愿光顾了,到处是参差不齐的旧房子,脏脏腻腻的。晚上跟那些大陆人碰杯喝酒,言不及义的瞎应酬,这叫做打交道,建关系,真真吓死人!以后再有这种场合,认真恕我失陪。”
  “婉琪,请别这样子说话,对祖国心存轻蔑是说不过去的。”
  “是吗?那么,就原谅我不识抬举好了。不错,中国日益富强,有目共睹,但我没有能耐在她的这个转型蜕变期中成为一分子,我已被西方文明宠坏了。别的都不去说它,只是一走进那些乌灯黑火的大陆公寓内,我就心里发毛。整个气氛都不对劲,仍然是跟外国的生活质素有太大太大的距离,要我陪着你老往中国大陆公干,简直是不可能的事。”伍婉琪是有点越说越气,继续道:“你呀!竭力巴结的那个什么单位领导层,他们的几位所谓夫人,团团围着我说:
  ““香港人真没有像你这样俭朴,这一身服装比我们穿的还老实,真难得呀!”
  “我的天!她们穿那种利源东西街都几乎不屑卖的彩色平价花裙子的人,怎么晓得我穿的是佐治阿曼尼的招牌货式。俭朴?真是天大的笑话,我一件上衣够买她几个人几年的衣饰。若要日中跟这种女人打交道,太太吃不消了。我们根本是活在两个世界的人。”
  “可是,我们都是中国人。”陶杰忽然理直气壮地说。
  “好了!”伍婉琪举起手来,道:“别跟我来这一套,你真要发表一篇美丽动人的演辞,是找错对象了。陶杰,你若坚持回港工作,不妨考虑从政,香港人需要你激发起他们的民族感爱国心,但休想感动我。”
  “婉琪,我们别把话题带到老远去,请转我说一句真心话。”
  “你说。”
  伍婉琪叫丈夫说出他心里的话语,可是,陶杰又忽尔说不出话来。
  他讷讷的似有很大的为难。过了好一阵子,才倒抽一口气,勇敢地挺一挺胸膛,对妻子说:
  “我希望有事业的第二春。”
  伍婉琪凝望着丈夫。
  半晌,她爆出笑声来,如雷般响亮。
  “为什么这样笑我?”陶杰显然不高兴。
  “你看看自己那副样子,像是告诉妻子,你是在闹婚外情似。”
  这就是暗示陶杰的事业第二春是一个暧昧的行动,并不被人拥戴和支持。
  伍婉琪甚至对丈夫说:
  “你的这个年纪去寻求事业的第二春,无异于临老入花丛。有朝一日,我告诉你,我也有第二个春天时,你可别觉得惊奇。男人五十过外可以重振雄风,事业有另一番天地,女人一样能发挥魅力。”
  伍婉琪说话的神情定不屑的,语调是尖刻的,态度是狂傲的。
  “我并不知道你会是这种心态。”陶杰说。
  “对,因为你挑战我的生活和我现今的所有。”
  陶杰太不服气对方这样说了,高声道:
  “你并不为我着想。”
  “为你着想才不要回去,从前说到底是高官,千人敬奉,万人拥戴,出入有司机,住三千呎的洋房。现今回去,全部生活享受打五折,我不觉得你受得了。”
  “人在奋斗的历程上不能要求太多的享受。”
  伍婉琪冷笑,道:
  “有资格说这句话的人年纪不该在四十以上。”
  “国家领导人高龄者众,事业依然如日中天。”
  “十二亿人口之中有几个是领导层?轮到你吗?”
  “我们在针锋相对。”
  “应该说我们都在据理力争。可惜的是,你这道理跟我的不同。”
  “那就只有一句话,道不同不相为谋。”
  陶杰并没有觉察到他的这句话令伍婉琪一征,心上猛力地抽动一下。
  她真的没有想到丈夫在这个年纪还有如此一个事业第二春的憧憬。
  为了实现这个美丽的幻想,他开始置她的感觉与意见于不顾。
  伍婉琪想,记得自己在未移民之前,在港的女朋友就不断提点她,说:
  “你呀,得看牢你的陶杰,高官厚禄,不知能吸引多少初出道的女娃。现今的女孩子很现实,晓得生活不只是爱情,年纪轻轻的就立心要把自己那些上司追求到手者众,无他,坐享其成。这些女孩子呀,才不管别人的家庭齐全幸福。还有,男人一样有更年期,最爱证明自己还是能对异性超一定的吸引力,只有这样,才能让自己重拾信心,觉得有人需要,对他们很重要。所以,小心看管。”
  伍婉琪不至于如影随形地看牢陶杰,但,也不是不受朋友影响,亦相当留意丈夫的行动。
  这些年都过去了,夫妇俩携了儿女到加拿大打算开始享受晚年,就下意识地对丈夫的看管松懈了。
  反正是朝见日晚见面,能有什么变动。
  她没有想过男人五十的外鹜之心,不一定发泄到男女关系上。
  她丈夫在做的绮丽梦想,是在事业上重振雄风,以此来确定他仍是受社会欢迎的想法。
  伍婉琪禁不住打了个寒噤。
  她曾经作过别的女人在争取陶杰上,一较高下的心理准备。
  她很有把握她会赢。
  主要是因为二十年的夫妻情分再加两个亲骨肉,就令她站于不败之地。
  可是,她没有想过对手会是陶杰的事业第二春。
  这令她措手不及。
  在不知如何自处的惶恐中,她悔气地选择了放弃。
  就让陶杰去做他的春秋大梦好了。
  梦醒了,自然会回到自己身边来。
  正如那些临老入花丛的人,贪慕少艾,当然有一阵子的身不由己的迷恋,一旦钱财被骗光了,就会蓦然惊醒过来,匍匐在地上求老伴收留。
  伍婉琪苦笑,一转身就回房间里去。
  实情的确是在陶杰回香港转了一圈后,夫妇二人处于冷战状态。
  明显地,彼此都没有放弃自己的理想。
  非但没有妥协的意愿,而且还各自邀请盟军,加强自己一方的实力。
  不消说,陶杰一手就把女儿抓着,要她的支持。
  这日,他特地的开车去接女儿下课,然后跟她一起到四季酒店的咖啡厅去喝下午茶。
  陶秀看着父亲一直陪她吃芝士蛋糕,却没有说话,便忍不住问:
  “你这一阵子有心事?”
  陶杰苦笑:
  “都说有个女儿比儿子好,就是为了女孩子家心细。”
  “爸爸,你别夸奖我,陶富是继后香灯的人。”
  陶杰忍不住笑起来:
  “你的语气像你祖母。”
  “爸爸,究竟有什么事?为了你的前途?”
  “嗯,你说,我该不该回香港去?”
  “这不是一个问题。”
  “什么意思?”
  “你问错了问题了。”
  “为什么?”
  “你应该问自己该不该移民到这里来。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根本就不存在回航与否的困扰。”
  陶不定睛看陶秀,发现她比她实际年龄成熟得多,十六岁的女孩子,在她学校是一连两年蝉联的优异生,自然有相当分量。
  陶杰在惊骇之余,的确安慰。
  是的,应该斧底抽薪,问题就不存在了,也就是说迎刃而解。
  陶秀已帮助他寻求到一个答案。
  “陶秀,你会支持我回香港吗?”
  “会。不单嘴上说,还会以实际行动来表态。大学毕业时,刚好九七,你在香港等我,我回来与你并肩作战。”
  “你母亲呢?如果她坚持有异议呢?”
  “那要看母亲是否一个传统女性,如果是,你尽管放心回香港去,浪子再孟浪再颓废再有错误,回头还是金不换银不换,你就别怕了。”
  陶杰找的这个盟军真不错。
  可是,伍婉琪也是势均力敌。
  她跟儿子一边上超级市场,一边给陶富说:
  “等下我把车子开过来,你把东西提上车。”
  “行。”
  “陶富,你真乖,以后妈就要靠你了。”
  陶富望着他母亲发笑,其实只是开心的表示,但伍婉琪就有了误会,道:
  “妈妈是认真的,并不是打算跟你说笑话。你爸爸要扔下我们回香港去了。”
  陶富问:
  “我们也跟他回去,成吗?”
  “成,可是,你要想清楚你是否需要回去。”
  陶富想了一想,道:
  “我有点怕。”
  “怕什么?”
  “旧同学见了面,我们已经不能谈功课了。”陶富结结巴巴的说:“我喜欢这儿的老师与课程。香港的同学考试都考得皮黄骨瘦的,不吓人吗?”
  “对,是吓人的。考试是过五关斩六将,之后还是有困死在城,分分钟有被人取代的忧虑,活得太累了,不好。”
  这番话,陶富似懂非懂,只是,他会得想,还是在加拿大生活畅快,他再不喜欢香港那些街道,塞满人车,令他觉得不舒服。
  要他附和母亲实在不难,单想到同学们一有空就来他家的游泳池与网球场耍乐,就是威风八面。
  在香港时,要迁就着那些富家同学的时间,才由他们带到那些会所打球去,太烦。
  而且,最重要的一点,他忽然想到了,对他母亲肯定地说:
  “我不要回去,我在这儿成绩优异。”
  伍婉琪立即附和,的确,儿子在这儿比在香港长进,在香港,陶富从来没有在班上考进十名之内,在此,他是品学兼优。
  好了,大事似乎已决定下来了。
  就是无可转圜地各走各路。
  陶杰原本没有这么快就要回港,但协和来了个传真,说在北京的楼宇要在半年后开卖,他们急于要陶杰决定是否履新。
  陶杰是太不愿意放过这个机会。
  离开温哥华的一天,还在下大雪。
  是伍婉琪开的车,女人开车尤其小心翼翼,车子像在一片茫茫的灰白色中爬行。
  两个儿女坐在后厢,却缄默着没有说话。
  快要到机场时,陶杰才把话题想到了,以打破僵局。他对妻子说:
  “有空带孩子去威斯那滑雪呀,全世界各地的游客远道而来,也无非为威斯那滑雪胜地吸引,我们开一小时车就能到达,不是很好吗?错过不得。”
  伍婉琪道:
  “真难得,你还知道温哥华的好处。”
  这个酸话就很刺耳了,陶杰不再做声。
  把行李托运之后,是吻别的时刻了,他拥抱着陶秀说:
  “秀秀,我等你回来。”
  然后拍拍陶富的头,问:
  “你若不听话,我回来揍你一顿。”
  陶富吐吐舌头。
  然后陶杰在伍婉琪脸上吻一下,说:
  “再见,我到捗给你电话。”
  “好。”
  没有难舍难离的拥吻,也没有肝肠寸断的惜别,就如此各走一个极端,生分了。
  再会何时,夫妇二人都没有说。
  的确,陶杰在一抵捗后就给妻子摇电话。
  在以后的几个月,几乎是隔一天就通一次电话,且有简单的传真,互通消息。
  彼此都没有觉得生活上失去了对方有些什么不方便,最主要是大家都忙。
  伍婉琪在丈夫走后,非常积极的参加社团活动,让自己的时间表填得满满的。
  她有一个最终目的,就是要表示给丈夫看,在温哥华也能把日子过得热闹而有意义。
  人生只不过几十个寒暑,且是七十古来稀,她不要把余下的岁月仍在争名逐利、惊涛骇浪中度过。
  她对目前的所有,已很满意。
  不打算缺一点什么生活享受,但也不打算进注一点什么生活压力,这只有在温哥华才能做得到。
  至于陶杰,他是压根儿忙不过来。
  在香港担当了协和的新职,工作比在政府当高官时要辛苦百倍。
  他完全不明白妻子为何会厌弃这种一千呎的公寓,对他来说,有事业的男人,住处只要能放得下一张床就成。
  当然,床上最好能放个女人。
  天!这个想法一开始就是个危险的讯号。
  陶杰惊觉了,唯其惊觉了,益发危险。
  这种心理上的催化作用可又不是他所能体会到的。
  就活像一个喝热酒的人,酒精慢慢蒸发,使一个人由微熏而至醉倒,有一个必然过程。
  这个过程的长短全看外在环境因素而定。
  陶杰没想过自己会经历这个过程,且过程会这么短。
  他为了业务,不断上广州,甚而飞北京。
  春节之后的京城,仍是一片白。
  雪不是飘下来,而是泼水似的泼下来覆盖了一地。
  陶杰自朝内大街的地盆回到酒店去,坐在他身边的那位在北京雇请的助理尤美丽,忽然对他说:
  “绕道到天安门让你看看铺上白雪的故宫是什么个样子,好不好?”
  陶杰点头。问:
  “不耽误你的时间?”
  尤美丽笑道:
  “不会,我家里没有人,回去还是闲着。”
  陶杰没有答话,他瞥了这助理一眼,忽然在想,尤美丽不比自己的女儿大多少,大概年长不过十年八载吧。可是,都一般的活泼可人,直率坦诚。
  陶杰和她下了车,尤美丽又建议:
  “进故宫是没有足够的时间了,到旁的文化宫走一圈,看雪更好。”
  陶杰点头,就随着她走进那有一大片园林的文化宫去,树身树哑都铺满了白雪,足印在雪地上一个一个清晰的留下,教人联想到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的意境。
  不知是否真有灵犀互通这回事,陶杰才这么想,就见尤美丽活泼地急步走前去,叫喊:
  “看,看,有人堆了个雪人,多有趣。”
  跟着回头对陶杰说:
  “多可惜,没带相机在手,只能把情景记在心上。有那么一天,你回加拿大去了,请记得北京也有雪,也有弄云的游客,也有赏雪的故人。”
  这么说了,她双手捧起了一小堆雪,又无意识地让它从手上泻下。
  是很简单的一个动作,但由尤美丽这么一个娇柔温软的女子在雪地上重复做了几遍,映入陶不眼帘,就觉得她真的美丽。尤其美丽的人、事、情、景都可能一瞬即逝,要立即捕捉,不宜错过。
  这一夜,陶杰裸着上身,半趴在床上抽烟。
  不能否认,多月来在商场上的拼搏叫他疲累而不自知不自觉,直到了今夜,体能宣泄完毕所得到的一阵快意,令他有效地回复精神。
  甚而在重新清醒的状态下,他想起家来。
  他终于还是下定决心,把烟屁股塞进烟灰缸里,然后摇了加拿大的电话。
  响了一会,才有人接听,是陶富快乐而急促的声音,说:
  “是爸爸吗?”
  “对。”陶杰说:“你母亲呢?”
  “她刚出门了。”陶富答。
  “这么早?”
  “对,妈妈每天都早出晚归,顶忙的。”
  “温哥华有雪吗?”
  “有,多的是,今年反常呢!”
  “那么,你得叫你妈妈开车时小心些,路上滑。”
  “不怕,她不开车,李叔叔每天管接管送。”
  “李叔叔?”陶不问:“谁?哪一位李叔叔?”
  “我也不知是哪一位,这近日才出现,妈妈管我喊他李叔叔。”
  “嗯!”陶杰说:“陶富……”
  “什么?”
  “没什么了。”
  才这样说了,浴室的门打开了。尤美丽用毛巾擦着头发,道:
  “我用完卫生间了,你可以入内。”
  陶杰对儿子说:
  “再见了。”
  就挂断了线。
  尤美丽问:
  “是挂给加拿大的家人吗?”
  “对。”
  “他们可好?”
  “好。”
  “这么个严冬,他们在做什么呢?”
  陶杰想了想,伸手把尤美丽拥到怀中去,道:
  “怕是跟我们一样,也在弄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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