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摘星


  夜凉如水,四周静谧。
  半山腰上的房子不多,一幢幢屹立在丛林之间,此际尤像幢幢的鬼影。
  站在房顶天台栏杆边的小玉,穿着一件薄得似贴肉的白色纺纱衣裙,那宽阔的下摆在习习晚风中,被吹得尽歪向一边,霍霍作响,像要竭力把小玉扯着,帮她飞身而下似。
  小玉双手在冒着细汗,紧握着裙摆,跟初见荣宙时一模一样。
  那天是她与戚继勋度蜜月回来的翌日,小玉就穿着这条丈夫在日本东京给她买下的白纺纱衣裙,出现在中环荣民集团大厦的地下大堂,等待与戚继勋一起出外晚膳。
  丈夫答应她,把她带往美国会所去,一边吃晚饭,一边欣赏本城的夜景。
  戚继勋千叮万嘱,要小玉不可迟到,因他知道她有迟到的习惯。
  今夜不可迟到,不是因为他不愿等她。小玉曾取笑戚继勋,说:
  “如果我不答允你的婚事,你会怎么样?”
  戚继勋傻兮兮地答道:
  “那我就等你一辈子。”
  所以,他是绝对不会不等她的。
  只是戚继勋要她今晚准时,是为了要在下午七时之前赶及到美国会所去叫菜.美国会所有个优待“早鸟”的规矩,给提早吃晚饭的客人一个五折特价。
  戚继勋殷勤地叮嘱小玉,说:
  “五折,非同不可。能劣则省,我们不是大富人家。”
  小玉当时听着,觉得有点不是味道。戚继勋未免小家子器了一点,平白折损了小玉往美国会所享受高雅晚宴的兴致。之所以要到这种城内的名贵会所吃饭,也无非是想感染那种豪门富户生活的架势,被戚继勋如此一提,兴趣索然。
  有些话其实不必多说,心照不宣。
  难道小玉不知道戚继勋的身分与家势,他只不过是在本城首富荣必总的荣氏集团内检得一份好差事的高级打工仔罢了。
  打工仔不论高级抑或低级都是打工仔,都有打工仔的共通作风与特色,一言以蔽之,都需要量入为出,积谷防饥。
  当然,高级打工仔比低级的总是胜一筹,他们最低限度能以集团行政大员的身分,出入像美国会所这些高贵场所,争取以五折价钱得到的豪客享受。
  就算对小玉而言,无可否认,已是生活上的一大跃进了。
  如果小玉没有这就碰上荣宙的话,怕她也会自觉够幸运与幸福的了。
  当日,小玉在荣民大堂等着丈夫下班。眼看升降机门打开后,走出来的不只戚继勋一人,还有另一位年轻男士,长得高壮,眉清目秀。二人边走边谈,直来到小玉身边,才停住了脚步。
  “小玉,这是荣先生的公子荣宙。”戚继勋这么介绍。
  小玉向荣宙点头,微微笑着,用温和的眼神望着这位城内太出名的贵胄公子。
  荣宙连正眼也没有看她,招呼也不打,仍专注地对戚继勋说:
  “我忘了拿资料研究部交来的有关百利达集团的报告,烦你给我拿下来,成吗?”
  怎么不成,戚继勋立即应命,转身就钻回升降机去。
  小玉呆立着。
  她知道自己最好成为这两个男人之间的一个不劳关照的人身雕像。如果她加配表情和动静,只有自讨没趣。
  在男人的世界,在富豪的领域内,没有她的份儿。
  小玉把眼神调往别处,无目的地张望,找寻她视线的着陆点。
  她最低限度不屑再望向荣宙。
  可是,小玉分明听到对方在她身边说话:
  “你就是小玉吗?”
  她没有响应,她要听清楚究竟对方说话的对象是否自己,即使他分明的提了“小玉”两个字。
  “小玉,”他又在说话:“你的这条裙子已经过时了,现今并不流行下摆这么长这么阔。”
  小玉蓦地回过头来,凝视着荣宙。
  她几乎肯定这两句话不是荣宙应该草率地对她说的,这并不符合他俩的身分与关系,可是,他说了,只证明一点,他有心挑逗。
  那不是很久之前的事。小玉与荣宙第一次的相见,她穿着这件白纺纱衣裙,这件有着这么长这么阔的下摆衣裙。
  当时,小玉的手心在冒着细汗,她双手紧执着裙边,一如现在的模样。
  竟不知初秋的晚风可以如此清寒。
  毕竟这是高处。站在本城山顶一幢华厦的天台上,感觉应该是伸手就能摘到天上的星星。
  在城内的六百万人口,起码有超过百分之九十,会有这个摘星的梦想,包括从前的那个邹小玉在内。
  可是,垫高了脚,伸长了手,也攀不到头顶的星星,在气馁艰辛之余,会一个不留神,重心一失,就会摔下去,肝脑涂地。
  小玉那件单薄的白色纺纱衣裙的确已如另一层苍白的皮肤似贴紧在她圆润的背上,浑身都已惊出一阵冷汗来。
  当日,小玉把那一大包礼物打开,看到了那件法国皮尔卡丹的套装和那张夹在礼盒上的荣宙的名片时,她真以为自己已经在伸手摘星。
  尤其当小玉把那淡桃红色的、长仅及膝的套裙穿上后,在镜前微昂着脸,就似见到头上繁星浮动,光华耀目。
  荣宙与小玉的第一次约会是在深水湾哥尔夫球场的英式典雅西餐厅内,才呷了第一口白酒,荣宙就直言不讳:
  “我们不会往这儿碰到不该碰见的人,要成为这儿的会员,一就是被球会的理事局认定是城内顶层社会人物,一就是真金白银地抬进一千二百万元作入会费。”
  自然,这番话是轻蔑的。小玉奇怪自己为什么还端坐着,她不是应该遽然而起,拂袖而行吗?荣宙并没有给自己的丈夫留下半分面子。
  可是,当荣宙约会小玉时,他已经是没把姓戚的人放在眼内了,不是吗?
  自己既决定来了,就不会走。
  她不是不知道后果的。
  她也不是不经过考虑,甚而挣扎而来的。
  这些天来,自从收到荣宙的礼物。接到他的电话,听到他说了那句:
  “小玉,我要见你。”
  之后,一连几个晚上,睡在床上,强逼自己瞌上眼睛,但,就是睡不看。一旦张开眼来,高高的天花板上就贴满了星星似,一颗一颗的闪烁着,叫小玉眼花撩乱,心动神惊。
  她猛地坐起来,伸手向空中抓去,结果是落空的。
  小玉知道,躺坐在戚继勋的床上,无法摘星。
  于是,她决定来了。
  荣宙是个深具挑战性与吸引力的男士,这几乎是城内所有人都认定的。
  单是荣家的嫡长子这一点就已经无敌,加上,荣宙实在长得英俊。
  他的眉是眉,目是目,传神达意,在于眉一扬、目一睁的轻巧动静之中,教人在接收了他的讯息之后,宛如喝了一口醇酒,清甜得来带点晕眩,如此的自甘迷醉。
  荣宙的一举手一投足都清清楚楚、干净俐落地教人知道他的身分。
  谁跟他并排在一起,都会得高下立见,无容商榷。
  当荣宙出神地凝望着小玉的脸时,小玉觉得他的一双眼睛,根本就是闪耀而晶亮的星星。
  几乎是不必推测,也毫无意外地,当晚的约会在荣家深水湾的别墅内上演最后一幕。
  荣宙在小玉身上的那番惊骇的战栗,力量大得像抖动了天上的繁星,一颗一颗的洒下来,满满的轻盖着小玉的裸体,让她浑身光华四溢,掩盖了羞愧。
  小玉最恨的是,丈夫每次得偿所愿之后就蒙头大睡,这叫她有种在施恩之后就立即被遗弃的坏感觉,太不舒服了。
  可是,荣宙连这一点都处理得很好。他跟她说话,不断的诉说他的故事。
  “小玉,你知道荣家跟戚继勋的渊源吗?”他竟这样问。
  小玉本来不认为这是个适当的时候提起戚继勋,他到底是她的丈夫。最低限度到此为止,他还是的。
  小玉忽然的想到,或者她跟戚继勋的关系应该有个结束了,又或者荣宙之所以提起来,就是为了日后的一些安排,因此她细心的静听着。
  荣宙继续说:
  “戚继勋的父亲戚大成是荣家的司机,一直都是。不过机缘巧合,他在一次绑匪企固伤害父亲时,机智地让他脱离险境,父亲从此把他视作恩人。”
  这段故事,对小玉并不陌生。当她跟戚继勋走在一起时,就曾经听过。
  荣必聪显然是个得人恩惠千年记的人,他厚待戚家父子,包括向戚继勋提供很好的教育,让他在美国大学毕业之后,就在荣民企业内当主席助理。这个天子脚下的位置无疑是不少意欲白手兴家的人求之而不可得的,戚继勋一下子就成了荣民企业内各个红员所不敢轻视的人物。
  最低限度他是在大老板身边行走的人,就算不图他在荣必聪跟前讲好说话,也别开罪了他,讨个没趣。
  荣必聪对戚氏父子的照顾真是无微不至的。他在兴筑半山那座荣民府邸时,就在旁拨地筑了四层高的家仆宿舍,让戚大成带着妻儿独自占住三楼千多呎的住宅,一样的风凉水冷,舒服宽敞。
  其后戚大成夫妇相继去世了,戚继勋仍留住着,荣必聪对他说:
  “待你成家立室后,好好的以积聚下的私蓄置业,才搬出荣家吧!”
  真是为他设想得太周到了。
  故而,小玉跟戚继勃结婚后就住进这个宿舍单位内。
  对小玉来说,从何文田廉租屋邸的娘家搬到这儿来,是难以形容的架势了。现今自己家的小客厅就已是娘家一家五日全部的居住面积,她从小就未曾试过有一间属于自己的睡房,父母老是把她和妹妹小珍塞在那张窄窄的碌架床上。小时候,她还得跟小珍挤在一起睡,留了下格床给弟弟小明。每天晚上坐在碌架床上的上格,头就贴着天花板。
  在这种环境之下,哪儿来摘星的感觉。
  出嫁前,当小玉带着弟妹来看她的新居时,小玉忽然有种守得云开见月明的感觉,完完全全知道什么是吐气扬眉。
  故此,她对自己的抉择是不应有埋怨,甚至不会有犹豫的。
  直至她遇上了荣宙。
  小玉才知道山外有山、天上有天、人上有人。
  荣宙没有再把荣家与戚家的故事说下去,他只补充说:
  “我父亲是会一辈子照顾戚继勋的,他从我父亲身上得到的一切会比他应得到的多。”
  这说明了什么呢?小玉没有问,她只是在听。
  不知为什么,她在荣宙跟前很少说话,只有听他的份儿,而且是听得满心欢喜的。
  这跟戚继勋的相处就截然有别了。在丈夫跟前,差不多没有小戚发言的机会,都是由小玉吱吱喳喳的说着几车子话,然后由小戚归纳了说话的要点,予以实行。
  小玉此刻对自己的解释是,戚继勋的说话并不动听。
  荣宙伸手拿了床头柜上的手表一看,说:
  “我得回公司去了。”
  “就在这个时候吗?”小玉问。
  “对,英国的股市现在开始运作了。”
  荣宙一边穿衣服,一边拿眼盯着小玉那个倦慵地坐起身来的姿态,有一点点的迷惘,竟禁捺不住说:
  “小戚一直得着一些他够不上资格得到的好东西。”
  小玉认定这句话是对她的赞美,嫣然一笑了。
  “小玉,”荣宙忽然坐到小玉身边去:“你好好的跟着我,会有前途。”
  “会吗?”小玉带着满含惊喜的疑惑。
  “会,只要你听我的。”
  “看你怎么说吧!”
  “我说,你现在快快起来,随我离去,然后明天晚上,你跟小戚一起到大宅来参加我们招待证券界的花园晚宴。”荣宙说。
  “小戚没有告诉我,我可以出席。”
  “他会通知你,放心。”
  果然,翌晨,小玉犹在睡梦之中,丈夫的电话就挂回家里来,对她说:
  “小玉吗?你今儿个晚上有空吧?我忘了告诉你,老板有个宴会,可以携眷出席,带你去见识见识场面。”
  小玉在电话的另一端轻蔑地笑,她在笑戚继勋说话的幼稚。她邹小玉并不劳他性戚的带挈去见什么场面,日后她有很多机会。就算今晚,如果不是荣宙的关系,她赌戚继勋根本没有资格可以携眷出席。
  才这么一想,小玉心上就有点不自在。
  经过了昨天晚上,她开始对丈夫毫无愧色与歉意,反而自然地看不起他来了。
  小玉赶忙以渴求的语调答:
  “好的,我今晚跟你一同出席。”
  “小玉,穿得漂亮一点,挑我在日本送给你的那件桃红色的晚装,不是很好吗?”
  “我穿什么,你就少管了。”小玉说。
  “对,对,你穿什么都是漂亮的。”
  又一个崭新的发现,戚继勋的推崇,在小玉的感觉上,只成了一种低格调的巴结,一点儿都不讨好。
  她百无聊赖地打开了衣柜,伸手取了那件从日本买回来的桃红色晚装,放在身上,于镜前浏览了一下,就嫌弃地扔到床上去。
  老土得可以!
  今年真的已经不流行下摆宽阔的裙子了。
  可是,在日本百货公司购物时,穿在身上,那戚继勋老说好看,于是就被怂恿着买下来了。
  把自己都连累成一点品味也没有。
  才这么想,床头的电话铃声又响了。
  小玉扑过去,她希望是荣宙。
  可是,一听,她失望了,对方是把女声。
  “请问邹小姐在吗?”
  邹小姐?电话摇到姓戚的家里来找邹小姐的,会是谁?
  “我找邹小玉小姐。”
  “我是的,请问哪一位?”
  “我是莲黛,是黛丝服装的营业经理,我们预备了几件晚宴服装,请邹小姐今天下午有空来试穿,荣先生已经付了款了。”
  小玉在黛丝服装店逗留了很久,她试穿着那位营业经理莲黛为她挑选及预留的几件法国晚装,乐得飞飞的,几乎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要她作出抉择,只挑其中一件回家穿用,实实在在太困难了。
  那位紧随着她身边服侍的莲黛,真晓得顾客心理,她一边对镜前的小玉表示极度欣赏,另一面拿手托着下巴,作一个沉思状,然后缓缓地皱起眉头来说:
  “真难!连我这个算有经验的专业人士都觉得难于取舍,你穿每一件衣服都漂亮极了。”
  小玉来不及高兴,莲黛又说:
  “嗯!简直是把衣服穿活了,像赋了灵魂似。名家的设计全要穿在对的人儿身上才有品味。邹小姐,我可否提个建议?”
  “什么建议,你请说。””
  “我看,这几件法国设计大师的力作,也只有穿在你身上才算是名花得主呀,放弃任何一件也不好,只要你同意,我就把它们留下给你。”
  小玉对眼前这位莲黛的任何建议,怕都是千肯万肯的。
  从来都是那条好说话百听不厌的道理。
  某程度上的“谗臣误国”,在任何时代、任何环境、任何阶层内都会发生,无非就是人性对甜言蜜语的非理性钟爱所致。
  可是,言听计从也要力有所逮才成,小玉并没有这个经济能力,也就是说要接纳莲黛的建议从而拥有这几件美丽至令她晕眩而不忍放弃的衣服,必须口袋里的钱能支付得了。事实上,她有资格踏进黛丝来试穿衣服也是拜荣宙所赐,这是主宰于人而非取决于己,故而,她就不好一口答应对方了。
  无论如何,小玉也还有一点点的自尊心,不至于被自己的贪欲全然掩盖。
  故此,小玉立即面有难色。
  莲黛自然是看惯了眉头眼额的人,立即意会,于是对小玉说:
  “邹卞姐,我看,你先把今天晚上要穿的一套拿去,其余的就让我为你预留,你再考虑清楚才作出决定。与此同时,我会把你今天试穿晚装的情况给荣先生报告一下。”
  莲黛这样说就很为小玉留面子了,而且也暗示了会令荣宙另送几件衣服给小玉的伏线。
  这下小玉当然是满脸含笑地答应下来了。
  她忽然的想,连这做富贵人家生意的莲黛,所表现的才具与气派都是非同凡响的,自己要怎么才能摇身一变成为他们同一个等级的人就好。
  当天晚上,当小玉穿了那件艾丝卡丹的名牌晚装出席荣府园游会时,真是万众瞩目的。
  艾丝卡丹这牌子的晚装喜欢用比较鲜艳的颜色,穿在年纪轻轻的少女身上,是在活泼明亮之中更见矜贵,但如果是一把年纪的女人穿呢,效果就会相反了。
  小玉挑的这件晚装,是那种叫人一望而惊骇的彩黄色,款式一点都不复杂,一穿在身上,那玲珑浮凸的身材,就恰到好处的放在人前了。
  唯其那种色彩上与曲线上的养眼和魅力是包装在青春与矜贵的气氛之内,更令在场的一些男士们看得喉咙发干。
  园游会内有位贵夫人也是穿同一牌子的另一个款式衣服,就因为她的年纪关系,穿出来的气派就不对劲了,不但叫男士觉得啼笑皆非,连一些女宾都在窃窃私语,背后批评道:
  “胡重英夫人有五十岁了吧,怎么能穿艾丝卡丹今年那个为少女设计的系列晚装呢,过分了一点点吧!”
  “岂只五十岁,我看是望六之年了,她的长孙都已经上中学了,跟我女儿是同班同学。香江之内豪门贵妇的年龄与望族富豪的身家,大致上的数字是人人皆晓得的,怎么瞒隐得了。”
  “年纪这回事也不去说它了,今年艾丝卡丹这系列的服装,如果胸围不是坚挺而达三十四以上的水平,就别穿好了。胡童英的老伴呀,刚好是下围才有这个尺码,怎么成。”
  豪门夜宴的其中一个特色无疑就尽在这你一言我一语的评价之内。
  人们无疑是留意到邹小玉了,男士们只上心,不上嘴,女士们则相反,都有兴趣探查她是谁。到一知道小玉的身分,女士们就吁一口气,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其中有几位贵夫人的对话是这样的:
  “啊!原来是下属的老婆。这年头,连高级打工仔都有资格买几万元一件衣服给太太穿啊,真不简单。”
  “把名牌穿烂了也不是好事,我现今先就把这个艾丝卡丹的牌子嫌弃了,穿它活脱脱是贬了身分似。”
  “也别这么想嘛,他们呀,一个月不吃不喝就能省下钱来买套光鲜的衣服。可是,阁下的一件半件首饰就是打工仔一辈子不穿不用都没有资格买到明,贵贱高下还是有别呢!”
  “我们家那一位身边的高级职员就很知道分寸,带妻子在这些场合亮相,决不会叫她乱出锋头。”
  “这么诱人的面貌与身材呀,幸好已为人妇,否则又不知惹下什么孽缘了。”
  “今时今日,女人要引诱男人不会受阻于自己的已婚身分呢。你还是盯紧丈夫好。”
  “你别唬吓人!”
  总的一句话,门第与身家是地位的决定与认可,衣饰在这方面起不了什么影响作用。
  自然,这种豪门心态,小玉是不清楚的。
  她只是对四方八面而来的眼光感到兴奋,甚而骄傲。
  她认定这是她备受赞赏的表示,因此更加顾盼自豪,眉目生辉,神采飞扬。
  可是,时间一拖下来,小玉就感到有一种压力产生,令她不安,且有点尴尬。
  因为当戚继勋要在宾客之间应酬,甚至投入在商务研究的谈话中时,小玉就显得无事可为。
  她没有想过在如此衣香鬓影、觥筹交错的热闹场合内也会有寂寞,甚而寂寞至寒酸清冷的感觉。
  小玉尝试往贵夫人堆里站,各位女士都礼貌地跟她握手招呼,然后就继续兴高彩烈地畅谈了。
  悲凉的是小玉一句都插不了嘴。
  话题不论涉及服装、首饰、旅游、时事、政冶,以及市场趋势、经济走向等等,这起贵妇们都能娓娓道来,有她们的一个层次与水平,小玉是万万的配不上。
  其中一位夫人看小王老站着干微笑,半句也插不上嘴,于是好心肠地奉送她一个简单的话题,问:
  “戚太太,除了艾丝卡丹这牌子,你还喜欢哪一只牌子的服装呢?”
  这应该是极容易攀得上嘴的,偏就是小玉没办法做到。她苦苦思考今天下午在黛丝服装店试穿的那几件晚装是哪几只牌子,偏就是想不到,越急越是脑子里一片空白,以致于期期艾艾。
  如此耽搁了,话题就被别个嘉宾的回话代替了,益发显出小玉的无知与尴尬。
  原来高处不胜寒的意思是指那些够不上资格攀上高客的人,根本是为本身的各方面应付条件不足所致。
  小玉只好走到别的一些人堆去,寻找她的运气。
  一个豪门夜宴之内,竟到真正的享受归宿原来难比登天。
  小玉心上的彷徨加重了。
  是晚宴请的是城内各个投资经纪行的东主、故而话题就集中在外汇、期指与股票之上。这种专业性的知识,小玉就更加缺乏了,也就等于更要张大嘴巴,不知如何插嘴。
  她开始慌张,也觉苦恼,因而很有点埋怨荣宙的意思。
  她不明白荣宙为什么要把她请来这种场合。
  荣宙本人呢,根本是整个宴会内的明星,围在他身边的人多得很,那种声势与热闹,几乎连在场的嘉宾都要妒忌起来。
  在这个宴会上,只有另一个人在小玉的眼中,更觉瞩目,那就是荣宙的姊姊荣宇。
  荣宇不但年轻漂亮,且贵气逼人。
  她浑身都包里在富贵荣华四个字之内,单是她颈项上配戴的那条钻石镶黑白南洋珠的颈链,就叫与她对话的人无法不感到她真有香江富家之女的架势。
  小玉就贪婪地看呆了那件首饰多于荣宇本人。
  这一晚的新鲜经验,令小玉不辨悲喜。
  以致躺在床上去时,戚继勋问她:
  “小玉,今晚玩得开心吗?”
  小王一听就生气,干脆面壁而睡,不去答他理他。
  戚继勋傻呼呼的说:
  “对不起,你怕是不喜欢这种应酬场合,累死了,是不是?”
  小玉没他这么好气,干脆拿被盖过头。
  戚继勋想一想,再说:
  “小玉,别生气,我答应以后有这种场合就不劳烦你陪伴我出席就是。”
  小玉忽然觉得极端烦厌,认为她的丈夫其笨如牛。
  “小玉,其实呀!”戚继勋还在努力讨好:“我认为你今儿个晚上非常非常漂亮,简直是全场之冠呢。”
  小玉仍没有反应。
  她内心只想丈夫停下来,不再说这种已经不会引起她意动的话。
  “小玉,你今晚穿的那件晚装太漂亮了,我想不起你是在什么时候,又在哪儿买的?”
  戚继勋这么一说,小玉是忍无可忍了,猛地坐起来咆哮:
  “你是有完没完了,老说这些无无谓谓的说话,实在太讨厌了,你再说下去,那我就到客房去睡。”
  小玉骂完了这番话,心内也有一阵震荡,因为她自知小题大做。
  为什么会如此?无非是一种她已经肯定嫌弃自己丈夫的明证。
  尤其是当她再跟荣宙见面时,所表现的那种小鸟依人似的态度,使她更加清楚自己是非离弃戚继勋而跟定荣宙不可了。
  荣宙跟她说:
  “小玉,黛丝服装店的莲黛给我挂了电话了,我已经给了她一个银码,在每件六位数字的范围之内,你随时可以拿走合你心意的服装,这个安排比较简便。”
  小玉几乎欢呼。
  “还有,你别以为我送你的服装太少,我就留意到那天晚上在众多女宾之中,你其实是最寒酸的一个。”
  小玉一听,心上活脱脱被刺痛了一下。
  “女人站在人前去,只穿件好看的衣服怎么成,多少也应有几件合理的首饰配衬,是不是?”
  小玉一头歪进荣宙的怀里去,说:
  “我不能受你这么多重礼,而无以为报。”
  “这话你是真心的?”
  “你思疑我?”小玉微吃一惊。
  “不是的。我很明白你如今跟在我身边其实不能算是一种报答的表示,因为这是我们的爱情,对不对?”
  小玉开心透了,连忙点头,道:
  “就是这个意思,爱情要跟物质分开才好,太连在一起,会褪色,会令我自卑和不安。”
  “小玉,你的这个心态无疑令我尊敬。这样吧,我有个好办法,让你报答我,对你也有很多好处。”
  “什么办法?”
  “我栽培你成为我商业上的好助手,你认为如何?”
  这一问,小玉彷徨了,说:
  “我什么都不懂。”
  “只要虚心学习,由我教导你就成,商业知识与技巧并不难懂。”
  “可是我没有什么学历。”
  “本城内的十大富豪,除了我父亲是大学毕业外,全没有接受过正统高等教育。”
  “我——”
  “听我说,美国有一份杂志调查,全美的富豪有百分之九十都不是工商管理硕士,这算不算是一个给你信心的证明。”
  “荣宙,你对我太好了。”
  荣宙笑,把脸抵着小玉的头,轻轻摩挲着,道:
  “那是因为你对我好的缘故。”
  小玉忽然奇怪地问:
  “荣宙,为什么会是我?”
  “什么意思?”
  “你可以有很多很多比我更优秀的女朋友。”
  “那是真的,多得像天上的繁星,很费劲地逐颗点数都数不尽数不完。”
  小玉惆怅了,她离开了荣宙的怀抱,管自拿手抱着双膝,心神有点散涣,怕有骤然而至的一阵风暴把她与荣宙的这段情缘吹散。
  荣宙一直在笑,把脸俯向她,问:
  “是生我的气了?”
  “怎么会。意料中事。”
  “小玉,你光举头看看今夜的天空,漆黑长空之中,只有很多很多的星星,却看不见月亮,是不是?”
  小玉懒懒地抬眼往上望,点了点头。
  “小玉,在认识你之前,情景正如今儿个晚上,我只能被众星环绕,因为我找不到月亮。”
  说罢,再重新把小玉拥到怀中,轻吻了她的前额,然后道:
  “小玉,你明白吗?”
  如果小玉不是被抱紧了,她会就这样晕倒在地上。
  她一辈子都未曾试过这样子闹恋爱,开心得似乎已经飞上了青天。小玉要把那些环绕着荣宙的星星,一颗颗地摘下来,扔到地上去,让整个长空只挂一轮明月就好。
  她也不自觉地傻呼呼的笑出来。
  “荣宙,你教我什么,我都会好好的去做。”
  就从这句话开始,荣宙立心把小玉悉心栽培起来,要她在股票市场内成为他的私人助理。
  荣宙的行动是相当迅速的,为了简便起见,来不及为小玉争取到当股票经纪的正式身分,他对小玉解释说:
  “要股票交易所通过批准你作为经纪很费劲,你还要考试并具备多年在经纪行工作的经验,这些官样文章就不必去管了。我看重的是把有关股票买卖运作的知识与技巧教晓你,然后由你代表我处理一些私人的股票投资。”
  “荣宙,”小玉认真地说:“你别因为要栽培我,就让我误了你的大事。我恐怕我应付不来,股票买卖这门功夫并不简单。”
  “功夫是不简单,但最重要的不是掌管交易的技巧,而是忠耿于我的心。”荣宙说:“我的个人投资要绝对保密,之所以连荣民中人都不可予闻,需要假手于外,就是通过荣氏,透过我们很多的其它商业接触,而找到的讯息与产生的抉择,就是财富的泉源,只能让最最最忠心于我的人如通,一旦外涉,后患无穷。小玉,我看重的只是你的一片心,其余皆不成问题。”
  这么一说,小玉就真是放一万个心了,对荣宙,她是誓无异志,死心塌地的了。
  于是荣宙一方面开始亲自教授小玉有关股票财经的技巧与知识,另一方面他在中区一幢商厦内为小玉开设了一间宇宙投资公司,秘书、会计、行政等一共有六、七位职员供小玉差使。
  宇宙投资公司装修得相当高雅,虽是二十呎左右的写字楼面积,却非常有它的格局和气派。
  当小玉坐在自己的办公室内那张高背的办公椅子上时,她几乎不敢信以为真。
  小玉双脚往地上一踏,再微微缩起来,使了一把暗劲让办公椅不住旋转,开心得活像游乐场内坐在旋转咖啡杯内的小孩子似。
  一点也不假,分明从一大系列的玻璃窗望出去,就见到熠熠生辉的维多利亚港。
  她开始成为人上之人了吧!
  当秘书小姐叩了门,为她奉上香茶时说:
  “邹小姐,你明天要跟信裕投资公司的李大新经理吃午饭,我已经为你们预订了地方。”
  小玉喜气洋洋地问:
  “是我们方主任替我约会李先生的?”
  方秀贞是宇宙投资公司的行政与公关主任,职责是管理办公室内一切庶务以及安排小玉的社交活动,这些当然是荣宙的设计。
  秘书恭谨地答:
  “对,乃主任说等下就把李大新的资料送进来让你过目,跟他接触,你会学习到很多有关金融方面的知识,而且李先生可以介绍业内有实力的经纪给你,作为替宇宙服务的投资经理人。”
  小玉点头称善。
  她心里想,必须好好的把握这个平步青云的机会。到如今,她明白为什么荣宙坚持要她赴荣家宴请经纪的场合,就是让她感受到一无所知的压力,才会发奋图强,为自己争取一个崭新的角色,这个角色绝对是最现代化的,在本城社会内备受人们尊重甚而羡慕敬仰的。
  在不久将来的一日,当小玉再挤身于那起出席荣府之宴的嘉宾中间时,她的谈吐、风采、表现必会截然不同,判若两人。
  一念至此,小玉的自豪感就比她上周坐在周大福珠宝店内挑选首饰更加浓重而清晰。
  她祈望有一天,可以用自己的能力和本事支付服装店与珠宝店的账单。
  纵使这个传奇式的际遇是荣宙所赋予的,但只要她可以对荣宙的投资带来巨额利润,那么她自荣宙身上所赚的钱就受之无愧了。
  透过李大新的介绍,小玉又认识了好几位中小型经纪行的东主,看样子都对小玉巴结有加,旨在宇宙投资公司会在该经纪行开设户口。
  这跟荣宙的估计完全吻合,小玉开始在财经市场内露面之后,身旁就围绕着一班打她生意主意的人,因而她的应酬活动激增。
  当小玉在尝到这种架势之后,才真正了解富贵权势之所以迷人。
  荣宙给小玉说:
  “你选定一个专为你服务的经纪行之后,我就会把个人投资策略告诉你,由你指挥那经纪办事。千万记得,绝对不能把你背后的真实支持者暴露,在现阶段,尤其不适合。我不要有什么说话辗转传到我父亲及你丈夫耳内,引起诸多不便,以及严重妨碍我们见面的机会。”
  小玉当然会紧记。
  与荣宙相会是她认为现今最最最紧要的事,不可以自乱阵脚。
  况且,不把她背后的支持力量暴露,她尤其可以把一总的架势包揽到自己身上去,有何不好。
  人们只要知道她是个大户,不必要知道她为何手上有这么多钱投资。
  市场上自李大新身上传出的说法是,小玉的经济来源是东南亚,她是那边一个富豪在香港的代表人。
  也有另一个说法,小玉父家在战前跟日本的关系非常特殊,是透过了日商集资让小玉去主持宇宙,当投资的一把抓。
  总之,各种传言其实都只表现一个事实,小玉掌握了一笔为数可观的投资金额,这就足以令一些经纪们垂涎,以致争相巴结了。
  其中最深得小玉之心的是一家叫建成证券的经纪行。这里头有个小故事,建成证券的东主张建成的妻子袁美华是小玉娘家邻居的女儿。可以说,小玉与袁美华住在那政府廉租屋期间,是相当熟谙的。
  袁美华比小玉早出阁,张建成原是大经纪行的高级职员,其后实行自己创业,把赚下来的钱趁前几年经纪牌还在一百万元之下的牌价时,买进来自任东主闯天下。
  也是时运畅顺之故,这年头恒生指数高涨至万点价位,经纪牌价动辄是七八百万元,等于张建成身家骤增几倍,当然令袁美华的娘家甚有光彩。
  小玉记得,在她跟戚继勋走在一起之前,她父母老在自己跟前说:
  “你看,人家美华嫁得多风光。”
  直至抓着了一个戚继勋当金龟婿,说到底是本城首富荣必聪的宠臣,必会有大把世界,于是才算让父母的面子有了光彩,好歹像跟袁家打了个平手。
  如今小玉本身有一定财力,成为建成证券的大户之后,地位身分更明显地无疑提升到袁美华之上。这一点下意识地满足了小玉的虚荣心。
  就由于这种关系,令小玉决定透过建成证券进行各种金融投资。
  事实上,在商言商,在争取小玉这个潜质大户时,袁美华为了助夫一臂之力,很回娘家去,跟母亲到邹家去做了点讨好功夫,这就更令小玉觉得耀武扬威了。
  这以后荣宙的各种外汇、美股、黄金、期指,尤其是港股的投资,都暗地里指示小玉,由小玉堂而皇之的给建成证券发号司令。
  投资的数目是相当可观的,但因为小玉老是立即拿支票支付投资账目,根本不需要建成证券提供财务服务,表现了极强的实力和信誉,使张建成非常信任小玉,对这个大户变成必恭必敬,唯命是从。
  尤其有一次,通过为宇宙买入一只顺昌股票而令张建成本身获得巨利,就更加把小玉奉若神明了。
  顺昌企业是立足香港的规模庞大的汽车代理公司,专门代理欧美名车,转运亚太区各地使用。
  忽然有一天,小玉在下午二时十分于办公室内接获荣宙的电话说:
  “小玉,立即安排大量买入顺昌,只要价位在四元之内,可以无限量进货。”
  小玉已经完全可以操作透视股票买卖股位的计算机终端机,她立即按动顺昌企业那一页的资料,几乎惊叫道:
  “今日的顺昌股价只有二元九角,你要赌它上升近百分之三十吗?”
  荣宙的声音立即沉下来,说:
  “请记住,只要跟看我的嘱咐去做,毋须作任何反驳。”
  然后,他就挂上了线。
  小玉意识到事态严重,于是立即挂电话到交易所建成证券的柜位跟亲身出市的张建成说:
  “给我无限量买入顺昌,在收市前买得多少就多少。”然后她再作补充:“现今还有十五分钟,怕不会就此把股价推过四元吧!”
  “邹小姐,现在顺昌的价钱才不过是二元九角,二元九角半……”
  “你别多问,我的说话,你照做使成。我会负全责。”
  张建成立即进行。当日收市顺昌在最后十五分钟之内,因为建成的大手进货,股价升至三元三角。
  小玉再跟张建成通电话,说:
  “什么也别问,明天早上一开市,就给我扫货,直至股价到四元才停止。”
  客户的旨意,焉敢不从。张建成不但如言照做了,而且也从中取了利,把最先买入的几十万股,据为己有,即是以三元左右买入,转手买回给邹小玉,来回就赚了好几百万元,一点风险都没有。
  他这种行为当然不能说是合乎专业道德,但反正能令客户赚钱,他就认为说得过去了。
  事实上,张建成还真有点后悔,为什么自己的胆子这么小,在三元三角的价位就已经把手上的顺昌转卖回小玉的户口内。因为事隔一天,顺昌就公开宣布了一个极好的消息。
  顺昌代理的一只韩国汽车得到中国一纸为数十六亿的合约,供应给半个中国的政府单位使用。这十六亿元生意的盈利,令顺昌的股价变得偏低,若以市盈利率去衡量,即使顺昌股价劲升百分之三十,也不过是而盈率达到十至十一罢了,绝对的合理。
  更重要的讯息是,顺昌击败了其它竞争对手,而得到中国的合约,这明显地表示顺昌在大陆有利好关系,今日做了半个市场的一种汽车生意,明天会有更庞大的业务合作计划也未可料。
  这个希望是值钱的。
  在宁买当头起的情况下,顺昌股价在好消息宣布之后还一直强势不转,直炒至四元六角,才稍为缓下来。
  换言之,张建成赚的钱是够多,也可算是不够多了。
  经此一役,他不得不更重视小玉这个客了。
  她的消息是最灵通的。
  同样,小玉对荣宙更加肃然起敬。
  第一次,她自宇宙投资公司内拿到荣宙说她应得的花红,一共是二百九十八万元。
  当日,她立即坐到中环周大福珠宝店去,以一口价买了一只有证书的六卡方钻,只不过花用了她花红的半数。
  荣宙给小玉说:
  “用自己的本事给自己奖赏是否更舒畅更宽荣耀?”
  荣宙非常懂得小玉的心理。
  小玉慌忙点头。
  荣宙说:
  “放心,小玉.你将来的机会会更多。”
  小玉说:
  “恒基与长江地产在半山推出的高级住宅单位,收租率很可观。”
  荣宙说:
  “只消耐心地为我苦干半年,你名下拥有一两个这种豪宅单位是绝不成问题的。”
  他的话,从来都兑现。
  直至最近的一个晚上,荣宙跟小玉见面,他又郑重地给她说:
  “小玉,我又有一个重要任务交给你。”
  “你说好了。”
  “明天,一觉醒来,你给我拋空协通三千万股。”
  “拋空?”小玉惊叫:“那是很危险的事,拋空股票的情况从前根本是犯法的,现在容许拋空,也有两个星期限期,到时候不能补仓,那么依然会有官非。”
  荣宙脸色一沉,道:
  “你忘了我给你说过的话。”
  “没有呀!你的说话,我每一句都紧记,故而才知道在股市拋空的规矩。”
  “我不是说什么市场规矩,你要依从的只是我荣宙的规矩使成。我的话就是规矩,你别多问,烦。”
  荣宙这一夜的心情无疑是相当紧张的,只有他知道现在行的一着是险棋。
  可是,没有危险,就没有机会。
  这千载难逢的机缘,他舍不得放弃。
  荣宙太明白自己的处境与个性,这机缘骤然而至,他非抓紧不可。
  作为本城首富的独子,人人都认为他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
  实情如何,只有荣宙心知。
  不错,如果是比中上人更高一级的生活享受,他是不缺的。但,一谈到挪动一笔资金在一些有趣或有利的投资生意上头,那就棘手了。
  去年中,荣宙与其它几个也是城内世家大族出身的朋友,特别谈得拢,彼此既是世交,又是同年纪的朋友,不知是谁发起的号召,合资办一间全城最一流的歌舞厅,格调特别高的,专做有钱子弟生意。
  每位名公子所需要负责的资金,其实只不过是三至五千万元罢了,以他们父家的身家来衡量,无异于九牛一毛,不足挂齿。
  可是,荣宙的际遇并非如此。
  他与父亲同往哥尔夫球场时,正准备开口跟荣必聪谈这件事,毕竟他在荣氏虽然是太子身分,但要动用八位数字的话,是非要荣必聪首肯不可。
  谁知道没有找到适当的机会跟荣必聪商议,就听到他跟另外一位本城富豪练重刚边打球边谈笑,荣必聪说:
  “没有哥尔夫球,日子一定过得不这么畅快。”
  “你还好,有个乖乖儿郎与你为伴,不但是你生意上的左右手,而且也必是生活上的良伴。”
  荣必聪笑道:
  “别太在年轻人跟前夸奖他,宠坏了可不成。我从小我很严格地教育他们,一步都错不得。早几天,傅老四给我说,他儿子要与朋友们开办一间什么夜总会歌舞厅之类,问我这门生意是否可为。”
  “你认为如何?”练重刚问。
  “我认为这些钱不必去赚了吧!我们别的正经生意还应接不暇,分神弄这方面的经营,我看没有什么额外好处。”
  “这也对。”练重刚说:“况且天下的钱也实在赚不完。”
  “就是这话了,年轻人做事要识分寸,懂轻重。况且,我们这班朋友的第三代最要紧学习的是什么呢?”荣必聪很具权威地问,然后自动提供答案:“他们必先学晓赚钱才去花钱,尤其不能美其名为投资做生意,实际上是去为他们的嗜好与喜爱寻找额外的方便。”
  练重刚立即答:
  “就正如贺敬生的儿子贺勇,不必投资在亏蚀中的电视台去捧明星一样,完全是得不偿失之举。你这番道理,傅老四怎么说?”
  “当然是赞成了。”
  这些话当然全听到荣宙耳里,他非常清楚,父亲绝对有弦外之音。估量是他的好朋友城内酒店业巨子傅信良的儿子傅捷,向父亲提出请求,傅老四于是征求荣必聪的意见,荣必聪如果也支持儿子,那么傅家对这项投资就会下注,否则,免问。
  城内现今掌实权的大商家,都有一个普遍情况,他们在生意上头的决定,是看重朋友,尤其是平起平坐、势力相等的朋友之意见,有甚于自己的子女亲属。
  无他,这表征着要令这班大亨财阀信服,除非有成功的实际成绩做后盾。
  他们也太清楚这含银匙而生的第二代的个性了。
  没有尝过咸苦,食爷饭,穿娘衣的名门后代,把钱银用度看得过度宽松了。
  由此可知,荣必聪是明明找机会把这番话说给儿子听,让他免开尊口,知难而退。
  结果呢,几个太子帮之中只有荣宙一人没法子不临连退缩。
  连傅捷都把荣宙拉到一边说:
  “大伙儿一团高兴的合股,只你一人改变主意,是不是荣世伯不肯答应?”
  荣宙耸耸肩,忽然省起说:
  “你父亲支持你?”
  傅捷笑:
  “凡事要他支持,我还要活不要了。他听了我的这个计划,考虑了两天,便回绝了由家族基金拿钱出来投资。我点点头说好之后,立即挪动我的私蓄加注。荣宙,经此一役,你应该知道我们也要跟女人看齐,手上有点私己家当才可以,否则,只不过是在吃顶高级的大锅饭,有什么贴身的利益与享受可言。”
  这番话,荣宙是受教且上心了。
  自那时起,他留意着每一个可以进行私帮生意的机会,为自己的自由与尊严争取更大更多的保障而努力。
  的确,世界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当荣宙立下决心留意机会时,机会就接踵而至。
  一年下来,荣宙发觉他手上的融资忽尔十倍于前,这番成绩为他带来极度的欢乐与重要的启示。
  他意识到要等分享荣氏的身家,未免太晚了。
  一于先下手为强,在天子脚下干活,竭力捞足了油水才是上算。
  自然,这种做法有一定程度上的险要冒。
  至大的灾难是被荣必聪发现他的用心与行为,一旦知悉荣宙利用他所掌握到的人际关系与特殊资料,来赚这种所谓内幕消息的钱,荣必聪必不会放过他。
  荣宙太清楚父亲的性格了。
  他有很多做人的执着援引到现代商业社会上令人难以接受,且令人费解。可是,荣必聪就是要坚持下去。
  他决不可以容忍自己身旁的人犯上背逆他言行信仰的罪行。
  荣必聪自出道以来,只抱着一个信条:仁者必昌。他毕生都取财以道,在市场法例规定与良知启迪的游戏范围内,把对方击败。
  他不出暗招,也决不伤无刃之徒,更别说是无知妇孺。
  荣宙就是清楚他父亲的品性,于是就干脆瞒他瞒到底算了。
  为了保密,他不可以张扬。物色了好一段日子,终于在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之下,就检了个邹小玉,肯死心塌地,不问情由地为他卖命。
  荣宙心内冷笑,那些迷恋眷栈豪门生活的女人,若不对她们好好利用个透,真是太浪费了。
  这种当户人家子弟的专利权益,只要耍得出神入化,真可以产生无穷厚利。
  显然地,小玉是荣宙的成功试验品。
  就这一段日子,透过小玉做的买卖,赚得相当畅快。
  直至这天,机缘巧合,让荣宙唾手而得一个发大财的消息。
  荣必聪一早就把儿子荣宙叫进了主席室来,给他说:
  “你留下,给我记录等下会议的细节,只听,别多话。”
  荣必聪这么一说,就显示出等下的会议是个高度秘密的会议,别说不能让秘书予闻,就连其它一应高级职员都摒除于外,只嘱儿子随侍在侧。
  果然,过了不久,秘书把两位衣冠楚楚的一老一少引领到主席室来。
  不用介绍,荣宙一看便知道来者正是协通集团的主席胡子平与他的长子胡禧。
  事实上,协通集团的胡家跟荣家是世交。况且,协通集团从南北行全盛时代开始,由经营出入口而至近这几十年进军地产、旅游、矿业等生意,越做越大越出色。四年前上市时,公众认购超逾十多倍,气势凌人,行内人是不可能不认识胡子平的。
  照说,胡子平极其量不过是六十刚出头的人,又是春风得意之际,神情不应如此怆惶。但眼前的他,一双眼睛没精打彩,人有点像毒瘾发作的瘾君子,叫人看到会觉可怜可笑!
  真不应是协通胡子平应有的一副模样。
  荣必聪迎上去,紧握着胡子平的手,道:
  “子平兄,你别太紧张,凡事有商量。”
  显然荣必聪早已知道对方来意,于是胡子平一坐下来就打开天窗说亮话了,道:
  “荣兄,这次怕要你出手相救,我才有命。”
  “你言重了,我们从详计议。”
  “荣兄,我没有想过投资在澳洲金矿股佑利矿藏上,会如此的一败涂地。他们当初答应给我的条件好得很,也真是老猫烧须,始终不是袋鼠帮的敌手。”
  “没有转圜余地吗?”
  “先前的开采报告涉及一项严重商业罪行,根本整个是骗局,损失最大的自然是股东。你知道,早阵子协通才宣布收购了佑利百分之十二点八股权,股价还属偏高。如果这个骗局一旦披露,不但佑利股价凌厉下挫,必定连带协通企业的股价亦受影响。我上月把名下的协通股份在银行按揭所得,又进注了上海浦西一大片徐汇区的土地。按照最近中国的土地发展规定,发展商必须在购入土地后一年内兴筑,否则会被罚款,同时吊销发展权,这可真大件事了。万一协通股价疯狂下泻,银行一逼仓,那么我挪动不到发展徐淮区地皮的资金,就只好按合约规定,赔偿有关损失,包括这计划的合作伙伴损失。荣兄,我这个情况,你明白吗?”
  其实并不需要如此详尽的解释,只一句话,就是任何商业危机都是骨牌作用,牵一发可以动全身。
  荣必聪知道胡子平已立在悬崖之上,只差一步就要摔个粉身碎骨了。
  城内的商业圈真如战场,很难有长胜将军。胡子平在大顺之后,一个不留神,或多贪了一点心,就出大事了。
  这真叫荣必聪感慨。
  将心比己,他也不希望有一日会落得这个求助人前的凄凉处境。
  他只能先安慰胡子平,说:
  “事缓则圆,总有办法可想。”
  “荣兄,实不相瞒,目前能挽救我的只有一个人,就是你。除非你给我调度资金或以担保人身分向银行说一声,他们不会逼仓,我就有时间、有办法平仓。”
  荣必聪当然知道,他一口答应下来的数目,绝对可能是牵涉到二十亿元或以上的巨大款项。就算他不用真金白银拿出来,只亮他的招牌作保,其实担子是一样的重。
  今时今日,荣必聪三个字比他的全副身家还珍贵。
  于是他说:
  “子平兄说有时间就有办法,是成竹在胸吗?”
  答案当然是荣必聪肯不肯出手相帮的关键。
  胡子平当然清楚,道:
  “我不骗你,上头已经答应支持我,因我是湖南人,肯让我投资开发湖南省公路,这是个稳赚的生意,分明是照顾我的意思。问题是要再候一段日于,让有关手续申办妥当,才能公开,一旦明朗化,就不怕协通会站不住脚。简单一句话,有数得计,在澳洲亏蚀的都可以一下子赚回来。”
  荣必聪一听,想了想,道:
  “子平兄,事关重大,你让我想想该怎样帮你,才给你一个答复,好不好?”
  “荣兄,你考虑是应该的。只是,我怕时日无多,澳洲佑利的商业罪行涉及的几位前董事已被传查,消息随时披露,如果我不先设防,我的末日就到了。”
  “放心,我知道事态严重,我尽快给你答复。”
  由始至终,荣宙与胡禧都没有答过半句嘴。
  胡禧是心情沉重,家族蒙难,人前乞援,自然不是一回好受的事,在长辈面前,当然也轮不到他插嘴。
  至于荣宙,当然是沾沾自喜,暗地里盘算,可以从这个协通企业有严重危机的讯息中获利多少。
  当胡子平父子离去之后,荣宙立即再试探他父亲的心意,说:
  “你看胡伯伯会不会过分紧张?”
  荣必聪正色道:
  “不会,胡子平如果这回不可以站得稳,他整个王国都有崩溃的危机。商场就是这么现实残酷,却又非常吸引,在乎旦夕之间,有人成王有人败寇。”
  “你会不会帮胡伯伯?”
  “那是起码二十亿元的承澹,我拿什么在手上作担保呢?”
  “爸爸,他不是说湖南公路的合资兴筑经营专利可以是颗定心丸吗?”
  “凡是涉及上头的决定,未到最终拍板的一天,都别过分地一厢情愿。难道我们还听得少谁走了谁的路子,准会发迹的那些故事吗?到头来,还是假的。”
  “那么说,爸爸,你不会去拯救胡伯伯?”
  “我们的交情只容许我帮他一两亿的周转,放在十倍大于这个数目,我是无能为力了。”
  荣宙这么一听.差点开心得笑出声来。
  他已经想到如何去赚这一大笔意外之财了。
  荣必聪当然不明白儿子的心态,他沉思了一会,对儿子说:
  “这样吧,荣宙,你且摇个电话到澳洲给我的好朋友李察里亚,问问他,胡子平的这件事是否已无转圜余地。他在澳洲的势力很大,或许有办法给胡子平缓冲一段日子,也算是对他有所帮助。荣宙,你要小心行事,千万不可外泄秘密,否则对胡家很不利。”
  荣宙立即跟荣必聪的好朋友李察里亚挂长途电话,把情况详说一遍,然后征求对方的意见。
  李察里亚很清楚地答:
  “这是相当遗憾的一回事,荣宙,但我必须坦率地告诉你,胡子平的确是穷途末路,很快就会非宣布他在澳洲的重大投资化为乌有不可。我相信大概在这一两天,就满城皆知,再瞒不住了。”
  荣宙问:
  “无法转圜?”
  “谁都有心无力,但望胡家底子厚,不怕损失掉这个投资吧。”
  荣宙当然不必把胡子平来求助一事再告诉李察里亚。他挂断了线后,高兴得管自坐在高背办公椅上旋转了几圈。
  然后他就立即嘱咐小玉为他大量拋空协通股票。
  小玉自然如常地为他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她给张建成下达主意时,连张建成都错愕,问:
  “邹小姐,你听到什么消息?三千万股这数目很巨大呢?”
  “对呀!”小玉成竹在胸地答:“你若是吃不下的话,就别勉强,我自有办法。”
  这就是说,张建成不给她办妥,小玉就会把生意交给别的经纪行了。
  如此一来,不是损失一单半单生意的问题,而是会牵涉到日后与小玉这个客户的关系。
  难得有这么一个大户在手,怎么能轻易把她开罪了。
  况且,合作以来,每一桩买卖都是赚得他张建成笑逐颜开的。这次怕不应有例外。
  于是张建成连忙答应了。
  非但立即在市场上拋售协通股份,还一连三天,把协通股份弄得疲弱不堪。
  市场上对有人大手出货,已起揣测,风闻协通在澳洲投资全盘失利,于是人心惶惶,持股者都准备拋售。
  可是,协通的弱势只持续了四天,第五天的形势就完全的改观了。
  传媒刊登了荣必聪支持协通争取湖南省公路承办专利权的消息,并由荣必聪口中预测了这个庞大计到的盈利,协通股份就已止跌回稳。非但如此,事隔几天,湖南省正式宣布公路承办权为协通夺得,于是目前的协通股份变得过分偏低,其在澳洲的亏损跟在湖南投资的盈利相比,根本是极少数目。正在找寻投资项目的基金,一看这宣布,立即下重注抢购协通。他们要赶在别人还没有把协通的市盈利率很准确地预计出来之前,就把股份在一个相对地合理的价钱内抢回来。
  这下协通的股份就不只稳步上扬而是凌厉上升了。
  荣必聪并不知道他在最后关头伸手救了胡子平,是对儿子极大的伤害。
  荣必聪在会见了胡子平之后,心上极不安稳。说到底跟胡子平是一场朋友,见死不放,于心不忍,救呢,又未免过分承担风险。情急之下,终于想到折衷的办法。他当天晚上就联络了北京中南海内的朋友,转达他的意见,只一句话:
  “湖南省是否真的批给胡子平承办公路权?”
  结果,三天之后得着了回音,答案是肯定的,且加上鼓励话语:
  “胡子平一直是爱国企业家,值得你扶助。有什么湖南省能做的,也不妨提意见。”
  于是荣必聪老实不客气地说:
  “我先宣布支持胡子平,可能的话,湖南省尽快表态。”
  就这样,协通股票便起死回生了。
  荣必聪向中国有关当权者请示及攫取消息,乃属绝顶机密,自然是独自进行,连儿子荣宙都不知情,那才是荣宙的致命伤。
  拋空股票必须在两星期内平仓,这两个星期,荣宙度日如年。
  每天盯紧了股市动态,协通的升幅像个计时炸弹,早晚把荣宙整个人炸得粉碎。
  他浮躁得根本不愿意见小玉。
  本来,荣宙跟小玉有个默契,他不去找她的话,小玉是断不能寻荣宙寻到荣氏去的。
  总不能明目张胆到这个地步,万一走透风声,露出蛛丝马迹,让小玉的丈夫戚继勋知道了,可不是闹着玩的。
  再纯厚的男人,都不会对妻子的不忠予以哑忍,何况小玉偷情的对象是荣宙,牵涉的人情就更复杂了,荣必聪怕是第一个不会放过他们的人。
  可是,当荣宙为了要吐出到口的那块肥肉而大大呕气的这个星期,小玉也纳闷得难以形容。
  那不只是心情上的烦躁,而且是一种越来越清晰的体能感觉。
  小玉的喉咙活脱脱像有一口龌龊气卡在那儿,不上不下,很是辛苦。
  小玉心想,会不会是不见荣宙多天,想念他而至心理上受到压力,以致影响生理反应了?
  尤其当张建成给她摇电话来,忧心如焚地说:
  “邹小姐,究竟是什么一回事了?我们卖出的协通股票,现今节节上升,平仓的限期快到了,怎算好?”
  “限期到不就平仓了,紧张些什么?”
  “邹小姐,那是一笔很可观的款项呀,拿不出来平仓的话,后果堪虞。”
  小玉听着,不期然也有些担心。正好给了她一个很好的借口,摇了荣宙的直线电话。
  幸好接听的就是荣宙本人。
  “你怎么摇电话来?如果我不在办公室的话,就是秘书接听了,这多么的不方便。”
  “我们很多天没有见面了。”小玉幽幽地说。
  “有什么紧要事吗?”
  “协通股份快要……”
  “别说了,我自有分寸。还有别的事没有,有话快说,以后别再摇电话来。”
  “荣宙,我这几天人有点不舒服。”
  “那就去看医生吧!”
  “荣宙……”小玉打算说下去。
  荣宙立即截住她的话:
  “你先去冶了病,再告诉我情况吧!我明天给你电话。”
  无疑这是最有效的应付小玉的方法。只要让她知道荣宙是会找她、关心她、爱护她,那就成了。
  小玉于是心安理得地去就诊。反正,她的妇科例行检查已经是时候了。这年来,患子宫癌及乳癌的女性特别多,是非要小心不可的。
  小玉想,尤其自己是生活得越来越好,那就非要保重身体不可了。为什么从来帝王都有长生不死的梦想,就是觉得世界太美好,舍不得撒手尘寰之故。
  无疑,小玉是绝对健康的。
  “检查的结果是双重的喜讯。”小玉的妇科医生给她说:“既没有任何妇科病征,而且你已有喜了。”
  小玉没有作出响应。
  她需要几十秒的功夫去消化医生对她所说的那句话的意义。
  待小玉弄清楚是什么一回事时,她第一个反应就是张着嘴巴,有着莫名的震惊。
  怎算好了?孩子决不是戚继勋的。这一点她非常清楚,戚继勋也清楚。
  就在上星期,一向脾气纯善的戚继勋,都忍不住带点烦躁地向小玉提出质问:
  “小玉,究竟为什么了?”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小玉,”戚继勋说:“自从你开始跟朋友合资做生意,成为职业女性之后,你知道你已多久没有再履行妻子的义务了吗?”
  小玉当然明白丈夫气愤的原因,便自辩道:
  “创业艰难,开山劈石之际,心无旁鹜,没有余情剩力去兼顾别的。你不但不体恤,还跟我来这无聊的一套,说不过去吧!”
  小玉在丈夫心目中依然魅力四射之际,她的强辩夺理,自圆其说是会凑效的。
  可是,这并不代表戚继勋会懵然不知,误以为小玉腹中块肉,仍是自己的骨肉。
  小玉不可以不为这个消息震惊。
  孩子百分之百是荣宙的。
  孩子是谁的,谁就应该负起养育他们母子的责任。不是吗?
  既如是,通过这层解不开、剪不断的血缘关系,反而可以牢牢地把荣宙缚住了,甚而缚他生生世世。
  一念至此,小玉微抬头,就似见有繁星浮动,终有一刻,天上星星会如彩纸般飘下来,铺满她的一身,像那些撒向新人身上的彩纸,为新娘子带来无比的幸福。
  对,新娘子的幸福,作为荣家媳妇的荣耀,忽然弥漫着小玉全身,她乐得飞飞的,几乎就要欢呼起来。
  戚继勋怎么想,管他呢,反正是要摊牌了。
  小玉等不及见荣宙面时才报道这消息,当荣宙给她摇电话时,她就对他说:
  “荣宙,我们快要为人父母了。”
  荣宙当即约小玉在老地刀会面,这种刻不容缓的约会,小玉认定是一个无比喜悦的讯号。
  她在荣宙出现之前,暗自盘算,要跟荣宙商量如何可以尽快打发掉戚继勋,是给他一笔巨额款项作补偿,还是向他施加一点压力,两者都成。
  至于说,自己正式成为荣家媳妇,怕还要过荣必聪一关,但,谁不紧张自己家族的血脉呢。相信当荣必聪知道快要抱孙子时,他的心就会软。
  就是退一万步想,在短期内进不了荣家大门,也不要紧,从今而后,荣氏父子不得不承认她就已是一个很大的进步了。
  新身分与地位的建立,更有助于她在商场上的发展,那是自不待言了。
  小玉做梦也不曾想到荣宙对于整件事的处理态度和反应会如此令她震惊。
  荣宙一见了她,不是把她拥在怀中,而是一把抓紧她的臂弯,道:
  “邹小玉,你在电话内说你已怀孕的那件事,是否属实?”
  小玉微微错愕,答:
  “当然了,荣宙……”
  荣宙没有听她说下去,就截住她的说话:
  “把他立即打掉。”
  “荣宙!”小玉惊叫。
  “听清楚没有。你别以此来对我作出什么威胁,甚至要求,我都不会答应。我坦率地告诉你,我毋须求证你怀的是否我的骨肉,我跟你的关系只是在一层业务的宾主情谊之上弄得更亲密一些,如此而已。有任何超越这个范围的要求,都是你的妄想。”
  “荣宙!”小玉哑掉了。
  “你听清楚了没有?我荣宙如果要传宗接代,人选多得如天上繁星,不必是你,也不会是你。邹小玉,你现在所拥有的已经比你从前拥有的多很多了。”
  小玉几乎吓呆了。
  然后荣宙再清楚地说:
  “协通的拋空股份,你不必认账,由着张建成把这笔数背起来使成。你最好买张机票到外头去小住一个时期,别回港来,别让张建成找到你。”
  “荣宙,你不打算平仓?”
  “平仓?你说什么话了。协通股价日日上扬,平仓要动用多少资产了?废话。”
  说罢了掉头就走。
  本城就是如此一个旦夕便成王,俄顷就败寇的都会。
  小玉对一切事的发展,简直措手不及。
  轮不到她喘息,张建成夫妇就像两头疯犬似闯到小玉的办公室来,声泪俱下的要求小玉把那拋空的协通股额补回来。
  张建成昂藏七尺的一个大男人,对小玉说话时是浑身颤抖的,道:
  “邹小姐,此事非同儿戏,哪怕是赔上我们夫妻的两条命,也平不了仓,必须靠你履行承诺。”
  小王尽最大的努力去压抑自己极度紧张的神经,才晓得对张建成夫妇说:
  “给我一天功夫,我自然会办妥。”
  那一天之后,小玉本人已经去了菲律宾,躲进荣家在菲律宾的一个小岛上的别墅内避锋头。
  她唯一的寄望是依足荣宙的意思行事,那么,荣宙还是会重新把她的孩子接纳下来。
  她不愿意打胎,她非要靠这个胎儿来巩固自己在荣宙心目中的地位不可。
  在岛上过了两个星期,就接到荣宙的电话,说:
  “锋头火势已过,你可以自由回港了。”
  “张建成的股票已经平仓了?”
  “你别多问,管好你自己的事。”
  “荣宙,我不能打胎,我要把孩子生下来。”
  荣宙沉默了一会,再说:
  “是你的孩子,悉随尊便。”
  “荣宙,你敢说这句话?”
  “何只敢说这句话,邹小玉,我们之间的关系也应该到此为止了。你若有任何纠缠,我敢做任何事把你铲除在我生活范围之外,你应该明白我的确有这种能力。”
  完全是一场噩梦。
  小玉挣扎着,要快快从这场噩梦之中转醒过来。
  她呼号着,问:
  “为什么?为什么?”
  荣宙没有向她解释。其实并不需要解释,小玉在听了荣宙的电话后实时回到香港,就可以推想得到为什么荣宙到最后要甩掉她了。不只是为了她怀了身孕可能带给他的负累,而是荣宙压根儿不要再与小玉有什么关连,以免在协通股票一案上成为疑犯。
  小玉无法接受的一个震撼性的残酷现实,就是张建成携了他的妻子仰药自杀。原因不问而知是要对那拋空的股票负责。完全没有能力平仓,不只是破产,更要坐牢。身败名裂于俄顷之间的这份刺激,使他们全家萌了短见。
  小玉惊魂未定,丈夫戚继勋就铁青了脸,寻到她的办公室来质问:
  “小玉,究竟是什么回事?那张建成要负责的三千万股拋空协通,是不是你的指令?”
  小玉含糊着答:
  “别人的事你管来干么?”
  “是人命,小玉,是人命呀!你知不知道张建成妻子的父母天天闹上你娘家去,要你父母偿还这笔血债,岳父岳母几乎被他们逼疯了,你自己又失踪了,只得向我求援。现今我先把他们安顿到澳门小住,待你回来再谋解决。”
  “人死了,不就什么也解决了吗?”小玉道。
  “可是他们仍然认为罪魁祸首逍遥法外呢!小玉,究竟是不是你给张建成的盘口,你总要有个交代,你究竟什么葫芦在卖什么药了?”
  “你别噜苏好不好?”
  “小玉,我非管不可,张建成的惨剧现今是无头公案,你是唯一的线索,说不定对方会寻到荣氏来找我,就要避也无从可避呀!”
  “好。”小玉点头:“你放心,就明天,我好好的交代一切。”
  小玉再摇电话给荣宙,接电话的是秘书,完完全全的给他挡架。
  小玉干脆以戚继勋太太的身分跑上荣民企业去,连护卫员与秘书都只好让她坐在主席与董事办公室的一层会客室内等候。
  正好戚继勋与荣宙都在外头开会未返,小玉只能枯坐着等待。
  不论等多久,她总要见着荣宙,拿最后一个答案。
  直候至七时,秘书小姐前来给她说:
  “刚才荣宙先生摇电话回来,知道戚太太你到来,他要跟戚先生一起开会,说今晚与戚先生再不回办公室来了,叫你别等。”
  “嗯!”是知道她邹小玉来了,才又避而不见吧!
  “我还是多等一会,他们或许会改变主意回来一转。”小玉忽然觉得不愿意离开,离了此地,她就更不知何去何从了。
  可是秘书的脸色一沉道:
  “我们是要下班了,办公室内只有主席仍在看文件。”
  小玉慌张了,急道:
  “我这就去见荣必聪先生,成吗?”
  反正已是穷途末路,只好孤注一掷,小玉忽然怀了一线生机,去敲了荣必聪的门。
  在荣必聪的办公室内,她只逗留了不足十分钟,就垂头丧气地走出来了。
  脑际仍然是荣必聪那不怒而威的脸容,耳畔仍旧是他那番如暮鼓晨钟似的说话,震撼着小玉的心。
  荣必聪刚才在知道了小玉跟荣宙的关系时,这样说:
  “小玉,男人要变心正如天要下雨,是完全没有法子可以阻止的事。你跟荣宙二一人的事,其实也只是你个人的事,你有本事管得着的只是自己。可惜的是,人只能当自己去接受别人,却无法管自己去令人接受。如果你连这最基本的做人道理地想不通,我劝你别把一条生命带到世界上来,因为你不会有能力把他提携得好,教育得精,你根本是自顾不暇。”
  只荣必聪的这番话,就令小玉无法再把她的哀求伸张下去,也觉得再不必把协通的情况给荣必聪从头说起了。
  当晚小玉踏在荣氏巨宅的天台上,攀上了栏杆,仰望天际的点点繁星时,她的心忽尔的豁然开朗。
  她想明白了,荣宙不会再需要自己回到他身边去,因为她的利用价值已告一段落了。
  他与她之间的这场交易,小玉无疑是失败者,因为她一开始就缺乏全盘计划,没有拟定方向,活脱脱是打开门口做一天生意是一天的样子。她连自己究竟希冀些什么都不大了了。
  一个管不好自己的人是断没有能力管好别人的。
  这点小玉受教了。
  小玉轻轻的抚扫着小腹,说:
  “孩子,别到世上来,妈妈没有能力带好你,但别怕,我会跟你在一起,飞到天上去摘星。这么一抬头,一伸手就可以把星星摘下来给你了,也只有如此,是我有能力作出的一切交代了。”
  说罢了,小玉纵身一跳,那身白衣就在黑夜中繁星闪耀下,如一片轻盈的羽毛般飘落到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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