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我果真静默下来思索。
  重新闭上了眼睛,我果然见到的是金信晖。
  他向我招手,对我说:
  “心如,请相信,为你,我有过无尽的心灵创伤,为你,我曾流过多少愧悔之泪,请你原谅,我心中所爱依然是你。”
  我喊:“晖!”
  我忽尔睁大眼睛,望住了一脸忧疑的金耀晖,自觉福至心灵,于是答:
  “你要听真话?”
  “对,我要听。”
  “如果金信晖为爱我而受过苦难,是我所不知道的,但愿上天保佑我此生此世为他坚守忠贞,誓无异志。”我笑,“可是他不会。极其量他把方健如拥在怀里的那一刹那,曾想起我,有一瞬即逝的歉疚而已。那不算吃苦头,不算牺牲,不见诚意,不表爱重。”
  我说完这话,把手攀上金耀晖的肩膊上。
  他捉住了我的双臂,重复我的话语,道:
  “对,若是只有一下子的愧悔而不需付出代价,不采取行动,那是无意义的。”
  金耀晖忽尔用一种独特怪异得难以形容的眼神看我。
  看得我浑身不舒服。对了,他那表情有一点点像听到了什么生离死别的悲痛消息,决绝地要话别似的。
  “你刚才答复我的话是百分之一百可靠的,我看到你眼有泪光。”金耀晖说。
  然后他把我搭在他肩膊上的双手平放在我胸前,再轻轻地吻在我的脸颊上。
  “我已问完我最后的一个问题了,你好好地休息,渴睡的人仍可再睡。明早我来跟你吃早餐。”
  “耀晖!”我喊。
  未至于惊叫,但骇异之色溢于言表。
  这是今晚的结局吗?
  未免令人太失望与出乎意表了。
  我整晚地没有睡好。
  是为了日间忘形贪睡得过了分,抑或是恐惧油然而生,怕是被无端地作弄感情,出卖自尊?
  金耀晖这算是怎么一回事了?
  有些人引诱着女人去买一件漂亮衣服,讲成了价钱,可以交易的时刻,却告诉她没有适合身材的尺码。那份屈辱是会令人气炸肺的。
  金耀晖现今的行止较此差劲一万一亿倍。
  翌晨,他果然践约而来,可是,跟我共进早餐的多了一个人。
  云妮,一个青春美丽活泼的中国姑娘。
  她那一身蜜色的皮肤叫人见着她,在室内也似见阳光。
  显然的,云妮比耀晖还小。
  在年龄上,他俩是般配的。
  连我都在这么想。
  一顿早餐吃得最没趣的当然是我。活脱脱一个不相干的外头人硬插在他俩中间,不协调得自己都觉着狼狈。
  金耀晖与云妮呢,一直从容地说着话。话题都绕在工作上头。对,他们是金融机构内的同事,这次云妮从芝加哥来侯斯顿是为看望住在此城的家人,而金耀晖是特别为陪着她来见云妮的父亲的。
  如此明朗化的关系,我还需要什么解释呢?
  怎么我渴求情欲发泄,决意背叛金信晖的意志强烈得令自己脑筋不清醒到这个地步了?
  我恼恨自己,咬着牙,牙齿之间发出的吱吱摩擦之声听到耳里,极为响亮,像旱天的雷。
  巨大的生活压力逼疯了自己了。
  或者我应该设法跟金耀晖好好地谈一次。
  解释清楚心内的疑团,是争取以后好好平安相处的唯一分法。
  我喊:
  “耀晖!”
  “是的,大嫂!”他应。
  这是两天以来,他第一次喊我大嫂,证明现今一切已恢复常态。
  我是他如假包换的长嫂,彼此的关系亦只此而已。
  “有什么事吗?”
  “我明天就离开此城回港了。”我这样说,还有下一句话,本来应该是:“我有些话今天找个时间要跟你说。”
  可是,还没有说出口来,耀晖已经答:
  “好,这儿的事办齐了就回去吧,孩子们会想念你。”
  然后,他转过头来对云妮说:
  “明天我们一起去送大嫂的飞机。”
  云妮开心地答:
  “好哇!”
  金耀晖那番呼之则来、挥之则去的功夫耍得出神入化。
  为什么要如此地戏弄我?
  在此刻,还自然而然地提起了我的几个小孩来,叫我惭愧。
  我忍不住了,多留此地一天都是委屈,我干脆就在当天下午提早回香港去。
  临行时,我想都没有想过要通知金耀晖。
  整天的功夫才飞回香港,一进门就觉得家里嘈杂不堪。
  咏棋飞也似的从走廊跑到客厅来,口中乱喊:
  “姐姐别打我!”
  “别打你?你休想逃得掉,没问我就拿了我的球拍去用,你懂不懂规矩?非打死你不可。”是咏琴的声音。
  她就拿着一块网球板追着她的小弟,直奔出客厅来,绕着沙发,一个逃,一个追,叽呱大叫。
  “你给我站着,否则,我跳过来打你。”咏琴厉声呵斥她的弟弟。
  “妈妈救我!”小弟一见我回来就喊。
  才这么一喊,只见咏琴扑过去,咏棋不由分说地就踩在沙发上,要跌扑到我身上来。
  咏琴向咏棋挥动球拍,被她小弟一闪而过,球拍误打在茶几的花瓶之上,就这样被打个粉碎。
  我呵道:
  “给我静下来。”
  姊弟俩被我这么一呵,停了脚步,微微吃了一惊。
  我忽然有气在心头,不由分说,一个箭步上前,夺了咏琴手上的网球拍,下死劲地僻僻啪啪一连几下打在女儿的屁股与大腿上,痛得她眼泪直淌出来。
  轮到儿子直挺挺地站着,吓得不敢动,我走过去,疯了似的打在他的小腿之上,咏棋哇哇大叫,直跳脚,喊:
  “妈妈,别打别打,我好痛!”
  我开始不能节制,手起板落,打在儿身痛在娘心的痛是指越打越痛快,越痛快越打,周而复始,停不了手。
  直至有人上前扯动我的衣角,喊:
  “妈妈,你这样子要打死咏棋了。”
  口头一看,是咏书。
  我拿球板指着她鼻尖说:
  “你别管我,你敢造声,我连你都打个稀巴烂。这是个什么家庭?一回来,乱七八糟,近二十岁的女儿,跟十几岁的弟弟怄什么气,要得动粗了?不打醒你们,还是不是你们的母亲?”
  咏书瞪着眼,并不逃避。她从小就是个有勇气据理力争的孩子。她说:
  “妈,可是,你从来不打我们。”
  是吗?我从来没有打过我的孩子吗?怎么现在竟狠心忘形地打起他们来了?
  我看着咏琴与咏棋姊弟那副痛哭流涕的表情,再见到小弟腿上己现了红肿,我的震惊不下于屋里的任何人。
  只不过是孩子们为了一些什么小小争执而闹事,我就借题发挥把他们打得如此厉害,好发泄!
  没有比这种行为更值得羞愧。
  一个为了偷情失败的母亲,将一口冤屈气发泄到儿女身上,是恐怖得不近人情了。
  我摔下了球拍,把自己密关在房间里一日一夜。
  直至有叩门声,有个声音在房门口叫:
  “少奶奶,请开门。”
  是牛嫂。
  我把房门打开之后,竟见到牛嫂领着三个孩子走进房来。
  牛嫂说:
  “快向妈妈道歉,你们母亲独个儿撑着这家,把你们供养成人,绝不容易,外头风大雨大,她顶得蛮辛苦,很多时有冤无路诉,你们仍不孝顺的话,就是太对她不起了。没有了丈夫的女人还带一群不长进的孩子,那真是太惨了。”
  孩子们围在我身边,垂着头,齐声道:
  “妈妈,对不起!”
  我的眼泪如泉涌出来,说不出内心的委屈与痛苦。
  这么一哭,孩子们也哭了,连牛嫂都落了泪。
  彼此这样肆无忌惮地尽情哭了一场,好像团结起来一致行动,把各人心底所有的委屈,都趁着这一哭宣泄掉。
  回到办公室去上班之后,第一个接获的消息是由金旭晖直接传来的,他派了傅菁来向我报道永隆行的新计划。
  傅菁简单而清楚地说:
  “趁现在市旺,永隆行要上市。你不反对吧?”
  我有什么理由反对呢,别说是要反对也反对不来,控股权根本在金旭晖手上,就是从纯商业角度看,老实讲,七十年代初的那个股市,最贴切的形容是不上市白不上市,谁不是烂船三斤钉就当足十倍二十倍价值来卖。人人都掏光口袋里的所有放到市场去集资,趁机赚它一大笔。
  股市牛气十足,全民炒卖,坊间实在找不到有什么人不谈“股”论“金”,人人争先恐后,先下手为强,事实又一直证明,逢买必升,赚得个个眉舒眼笑,心花怒放之后,正经正常生意压根儿没有人再有心装载。股票风靡人心,尽量撩动人的贪欲和好逸恶劳的天性,已经是昭彰跋扈的了。
  说出来真是笑话,都不知有多少打工一族,情迷股海,被老板苛责几句,立即拍拍屁股辞职就走,坐到股票行俗称金鱼缸的买卖中心去,实行全职炒股票,赚得比原本的工资还要多几倍。
  连贩夫走卒,都被疯狂的股市宠惯了,钱来得容易,就开始挥霍无度。相信很多香港市民在若干年之后都不会忘记,当时好多茶饭酒馆,老听到股票炒家一屁股坐下来,就大言不惭地嘱咐侍役说:
  “光来碗鱼翅嗽嗽口好了。”
  在这种气氛与情势下,尤其作为商场中人,就算不是同流合污,也很难不随波逐流,来个众人皆醉我独醒,为此,我更没何理由反对利用市场为自己的荷包集资。”
  唯其股价推高,我才更能把欠负唐襄年的债及早还清。
  事实上,金氏企业在这阵牛气冲天的股票狂潮上,升幅已经极为凌厉。我打算一旦平了唐氏的债项,就卖出其中一部分股权套现,再放到其他投资之上。
  这些年,我细心观察到所有金融投资,都必然有盛极必衰的现象,不宜死缠烂打到底。正如人生战役,赢到一个限度就要放手,不必赶尽杀绝。
  我对我的两个妹子就是这个心理。
  实际上,对人稍存宽厚,是令自己心安的。
  唐襄年对永隆行上市一事,赞成之余提了我一句:
  “金旭晖并非善类,这些年,他在傅品强身上学到了不少股市营运法宝,要一两招绝技出来,让你有亏损,从而增加他的利益,削弱你的实力,是有可能的事,你不可不防。”
  当然要防,但也有可能防不胜防。
  尤其是永隆行在上市时,金旭晖如虎添翼,他平白多添了一个好助手。
  金耀晖决定归航。
  他回来后,三姨奶奶出面摇电话给我说:
  “大伙儿吃顿饭为耀晖接风好不好?”
  我从来没有这样子小家子气过,忍不住心中那重积恨的压力,我口气相当倔强,道:
  “不必了,二对一的场面只是一番虚伪应酬,何必?”
  三姨奶奶问:
  “耀晖果真开罪了你?”
  天!我惊骇,听她的口气,是已经在别处听到了我和金耀晖不和的消息。
  谁会有这番资格透露?除了耀晖本人之外,不应有其他人知道虚实。
  我的脸赤红,忙问:
  “耀晖告诉你什么?你可不要只听一面之辞。”
  三姨奶奶道:
  “我听他对旭晖说,在侯斯顿见到了你,你那块地皮原本是说好了跟他合买的,现今赚了钱了,就决定独吞,故而跟你吵了一场。”
  三姨奶奶叹气:
  “真难说,一到了利害关头,关系就变,除非大伙儿都受到迫害,才会团结,才能看透世情,不再争执。”
  我无言以对。
  金耀晖采用这个故事做借口,公开我跟他有了心病的这回事,也未尝不好。
  有了侯斯顿一役,我再要被迫与他在人前好好相处,也是一重为难与压力,算了,现今不来不往,落得干净。
  故而当傅菁向我求证我是否跟金耀晖交恶时,我无疑是七情上面,毫不讳言地说:
  “一般都是罗生门故事,要求证哪一方面对或错,可不必了。金耀晖怎么说,你们就怎么听吧,总之他们金家两兄弟现在是结伴成群,跟我不相干了。”
  傅菁说:
  “小时候,耀晖不是这副样子的。”
  我冷笑:
  “长大了,会变。”
  “他如今在永隆行跟旭晖一起做事。我父亲见过他,觉得他这几年在芝加哥的历练很深,很有金融业的天分,将来前途无可限量。”
  我没有造声,忽然觉得对金耀晖的厌恶比金旭晖尤甚。
  永隆行上市后不久,有一个颇反常的现象,股价节节下挫。
  我觉得奇怪,问李元珍:
  “有没有留意到永隆行的股价,金氏兄弟怎么搞的,不是说都是商业奇才吗?”
  李元珍耸耸肩,道:
  “不知道为什么,市场老有人放出永隆行的股份,买家有多少,卖家就有多少,股债如何不低。”
  股市是供求问题,既有源源不绝的货源,自然无法矜贵起来,价就贱了。
  这也等于自照镜子,若不是打算自动奉献,不会让金耀晖如此地看轻,不予尊重。
  一想,就恼羞成怒,恨之入骨。
  我嘱咐李元珍:
  “去调查一下为什么股市上有大手出货。”
  李元珍点头,相信她会办妥此事。
  我倒没有再把注意力集中在永隆行的股价之上,因为正为另外一个计划的遇上困难,差下多要气炸了肺。
  就为了要把现住麦当奴道的房子拆卸,连同旁的楼宇上改建多层高级住宅,已筹备经年。一心以为部署妥当了,却最后又栽在我那好妹子方健如手上去。
  李元珍气冲冲地来向我报告:
  “方健如不肯搬出她现住的那个单位。”
  我觉得好笑,道:
  “你说什么话?那房子是我名下物业,让她白住的,她能不搬?”
  “就是因为她没有交租,没有租约,是你让她住,让金信晖的女儿金咏诗居住的,她认为这是她的权益,不可剥夺。”
  找暴跳起来,骂道:
  “赶她走!是我容忍得过了分,她又故态复萌了。”
  “方健如已经声明,她准备打官司。”
  我气得发抖。
  “好,”我说,“就打官司吧!看看法庭是不是要判我非照顾她和金信晖生的孩子不可。”
  李元珍让我回一回气,才说:
  “可是,方健如提出过另外一个建议,她说要她搬可办不到了,除非你改建后让她分一杯羹。”
  “她想疯了,这不是威胁是什么?”
  “她不搬的话,我们白买了那些单位,改建不成,损失很大。这事你要三思,打官司不一定赢,她一口咬定你有言在先,她现住的单位是动用金信晖的财产买的,就审死官了。
  而且……”李元珍想了一想,“我知道法律上有一种以行为作为合约证据的,这么多年你一毛钱不收,让她住在那儿,同是妹妹,方惜如却有交租的收据是说不通的。”
  这故事叫做好人难做,教训就是千万不要做好人。健如和惜如在陷害我的合作上习惯得像吸鸦片似的,上了瘾了。
  我对李元珍说:
  “要我投资冒风险,她白坐在那儿分享成绩,我是不会肯的。要不,我反过来卖给她,让她去改建,看她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我说的不是负气话,从商这么些年,我学得精乖了,何必两虎相争?我白押了巨资在这凡幢楼房之上,变成了收极低租项的投资物业,是划不来的。
  若能以一个有利可图的价钱卖给任何人,没有不肯的道理。这对象买家在我跟前不需要面孔,只要有真金白银,是不是方健如不要紧,反正以事论事,在商言商。
  李元珍转达了消息之后不久,就传来方健如的答复,她肯承让。
  在律师楼做买卖合约时,方健如喜形于色,对我说:
  “大姐,我不见得在商场上的表现就不如你,一定会改建得美仑美奂。”
  “难得你有这种兴趣与本事。”
  “本事我有,可也得有人支持。没想到金耀晖是最赞成我此举的人。”
  我忍不住急问:
  “他支持你?”
  “对呀!何必瞒你,我哪有这么多的现金去把这几幢房子都买下来。你不是也曾为了要经营成药生意而把永隆行以及金家产业抵押给金旭晖以换取现金周转吗?我也把我名下的金信晖产业放在耀晖名下作抵押,他答应我的条件极好,而且我们是同一道上人,更不会有什么险可冒了。”
  我差一点点就吐血。
  如果我现在被证实生癌的话,真是有迹可寻,有因可究的。
  多少年来,金家与方家部没有出过一个半个待我稍稍厚道的人。
  怎么我做人失败到这个田地?
  唐襄年听后安慰我:
  “你的失败在乎你屡败屡战,而且越战越勇,继而成功之故。”
  道理既深刻又浅显。妒恨成仇的个案,充塞人间。
  只得把唐襄年的话作为鼓励,才能活下去。
  李元珍调查了消息,回来告诉我:
  “永隆行在上市前以为可以拿到崂山矿泉水的全球代理权,此事在最近告吹了。金旭晖仍然竭力保密,可是我的消息非常正确,否则,不会这几天大市继续攀升,只有永隆的股价滑落,你卖不卖?”
  “不卖。那是我的命,跌到底都不卖。”
  “为什么这么笨,你想想,现今永隆行有异于前,从前不是上市公司,卖了股份可能无法再买回来,现在随时价钱对了胃口就可成交,当然地是好汉不吃眼前亏,万一再跌下去怎好算?傅品强的股票行也在暗中替金旭晖放货。”
  李元珍这番话很见效,我是心动了。打算赶快卖一些股票。她的意见,于我是有分量的,因为我很信任她。
  李元珍说过,她永远不会出卖我。
  可是我随即记得李元德曾说过:
  “当利益不一致时,谁都不敢担保自己的偏向与操守。”
  最好还是要抱存疑的态度,思疑自己身边的每一个人。
  于是,在我决定有动之前,我决定多搜集有用资料,把傅菁约出来探听她的口气可能是好事。
  傅菁听了我的问题,足足沉默了整分钟。
  然后她说:
  “心如,如果我是你,就会考虑自己是不是一定会坚守名下的金家资产不放,若如是,一动不如一静了。”
  “可是,股价跌得我的心直往下沉,现今卖出了,将来再买回来是一样的。”
  傅菁叹一口气,没造声。
  “李元珍极力怂恿我卖,她说市场消息还是认为永隆行会跌破底价。”
  傅菁说:
  “现在问题是你信我还是信李元珍了?”
  然后,她又吁口气,再做补充:
  “心如,先听我讲一段小故事,你再做道理。”
  “许多年前,伟特药厂事件,我和父亲都不在港,也就是说,在你最需要朋友给你一些意见时,我选择远离。老实说,那是刻意地置身事外之举。因为我知悉金旭晖的阴谋,说到底我们是生活在一起的人,不易有什么秘密,也因为他仍是我丈夫,我没有勇气大义灭亲,为了拯救你而令他功亏一篑,折衷的办法我只能逃避。”
  “为什么选择这个时间告诉我?”
  “我一直希望有一个机缘,我可以为我的自私道歉。现今怕是机缘到了。”傅菁握着我的手,紧张而带点兴奋地说:
  “心如,我告诉你,我决定离婚了。”
  我目定口呆,一时反应不了,好一会才问:
  “是因为忍受不了金旭晖?”
  “不,是因为找到了更好的伴侣。前些时我说有点私事分了心,就是这个缘故。他很好,待我很好。这已经足够了,是吧?”
  我点头。忘记不了前尘旧爱,原只为没有更好的代替,这是真理。
  “故而,心如,我很快跟金家就再没有任何关系了,临别我以一个局外人身分给你的忠告有两个,其一是,不要卖永隆股票,静观其变。李元珍的话有她的个人理由在,你小心。”
  我默然。
  在傅菁未讲这个身分转移的消息之前,我对她的信任程度未必比对李元珍高,现在改观了。
  的确,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之所以清是因为没有切身瓜葛牵制。
  我问:
  “第二个忠告呢?”
  “不要为一个不值得你爱的人,守一辈子寡,青春有限,别做茧自缚,我有过迷糊的一段日子,现在清醒了,我相信从今之后会更幸福。”
  “一定会。”我以双手握着她的手,“何况你已迅速地建立了自己,相信今日的你不需要金旭晖,也能得到父亲的信任,说到底切肉不离皮,血浓于水。”
  “谢谢你,心如,我们仍是好朋友?”
  “为什么不是呢?”我笑。
  傅菁有缺点,也有过不曾站在我身边的时候,但,她是真人,坦诚是很高分数的。
  我终于听傅菁的劝告,没有把手上的永隆股票抛售。
  傅菁跟金旭晖离婚的消息终于传出市面。
  我想,惜如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她当金家二少奶奶的美梦快可实现了吧。
  从真心爱恋一个男人、忠于自己感情选择的角度着,她值得我为鼓掌。
  然而,平地一声雷,另一个吓人的消息传出来。
  这天我翻开报纸,不能置信地看到头条新闻:
  “永隆行主席金旭晖被检控以假消息造市,保释候审。”
  我赶忙摇电话给唐襄年,问:
  “襄年,你知道是怎么的一回事?”
  “永隆行根本以低价取得了山东矿泉水与各式饮料啤酒的全球总代理合约,这个消息一传出去,股价必然大幅上扬,金旭晖故意压住这个好消息不放,反过来制造坏消息,拼命把手持的股份放到市场上卖,造低股价,希望股东做恐惧性抛售,他使一边放一边趁低吸纳,才蓦然宣布好消息,等于剥夺了股东盈利。”
  “天!”我叫嚷,“李元珍一直叫我把永隆出让。”
  “留意李元珍,她这阵子在市场上老做着这怂恿功夫,其中受了些金旭晖的利益也说不定。”
  我一额的冷汗。
  李元珍那句:“大嫂,我永远不会出卖你。”言犹在耳。
  这以后整个两个礼拜,连我都以股东身分被商业罪案调查科查问,叫我随时准备做证人。
  静下来一想,金耀晖呢,他在整个事件中扮演什么角色了?
  我飞也似的到大屿山去找三姨奶奶。
  佛堂清静地,香烟袅袅,令人俗气顿减,凡心不重,真是个不可多得的地方。
  坐在会客厅等三姨奶奶出来相见时,我已心平气和了不少。
  三姨奶奶听罢了来意,满眼是泪。
  我说:
  “你老人家不必太担心,或者会逢凶化吉。”
  “旭晖没有孩子,恶行就只能报应在他身上。”三姨奶奶竟然这么说,“大嫂,过去几年他做过什么事,你知我知他也心知,现在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时候了。我这个作为母亲的,长斋礼佛也为他补不过罪咎来,就只好他自行参透,或者经历过本身的磨难,会有一番领悟,反而是好。”
  我默然。
  太多的感慨,满满地塞在胸臆之间,无法释然。
  “大嫂,有件事,趁你来,要向你交代。”三姨奶奶说。
  “什么事?”
  三姨奶奶从一个手提布袋中拿出了一个小木盒,放在台面,这个木盒那么地似曾相识,我是见过的吧。
  三姨奶奶打开了木盒,从其中取出了一本日记簿,以及一封以洒金纸写成的信,递给我。
  “耀晖临走前嘱我千万亲自交到你手中。”
  “他走了?”
  “对,回美国侯斯顿去了,他也留给了你一封信,请你在读完这本信晖的日记簿,以及他的信后,再看耀晖的留言。”
  三姨奶奶边说边拍拍我的手道,“你静心慢慢地看,我去关照厨房弄些好斋菜来,早一点吃过晚饭,才好回去了。”
  我抚触着那叠洒金笺的手是颤抖的,把信张开来,果然见到信晖清秀的字迹,仿如隔世了。
  心如:
  心血来潮,我觉得势必要写下这封信给你。
  我不敢肯定会不会有一日需要向你剖白及解释这一切,只希望噩梦会很快很快过去,此函顿成废纸,永不用传递到你手中。
  自从健如给我下了最后通碟要回广州去待产之后,我的心一直没有安稳过,直至我决定写下了这封信,连同我的日记存放到保险箱内,留给耀晖保存,我才算办妥了一件可以稍令我安心的大事,恢复较正常的情绪去生活和工作。
  我重复,但愿此信永不与你相见。然而,万一我有不测,或事态演变到不可控制的局面,我祈望耀晖能有一日送到你跟前。
  求你看罢它。
  我嘱咐耀晖,他若开启了这个我留给他的小木盒,必须等到他二十八岁才好将我的日记及这封信转交给你。悠悠经年过尽之后,再检视前尘,可能就不再那么悲哀难过,我能争取到你的原宥与谅解的机会就高得多了。
  心如,如果我今天说,我爱你,而且只爱你一个,你会相信我吗?
  事实上,的确如此。
  我得向你坦诚,我曾是个背叛过你的丈夫。相信不劳我多叙说,你也能想象在广州的那些日子,健如和我有些难以再描述出来的微妙感情在,如果一定要解释,我想她对我是前生的孽债,她是真挚、是忘我、是专一、是赤裸的情怀。我的感情之于她呢,很惭愧,只不过是一个男人对于一个如此动人的少女的一阵子迷惑与情欲而已。
  健如为爱我,付出很多,甚至不求回报,这是事实。她甚而全副精力,处心积虑,安排与我共同生活在香港。远离妻子,而又经常面对健如的柔情蜜意,何其羞愧,我实在控制不了被拨动的情怀与情欲,尤其在许多许多个挣扎之夜以后,我终于背负了你。
  一时的冲动令我不时地愧悔,痛责自己意志的软弱,憎恨自己对不起你们俩,我开始竭尽我的力量去远离健如,这是我觉得唯一能补救的方法,错误必须停止下来。
  尤其是那天,我带了你到爱群饭店去吃茶,整个下午静坐你的对面,使我的心不住地牵动,我深深体会到我真心爱恋的是谁。
  父母遽然逝世,你对我的委婉无怨,对金家的忠贞无变,更教我感动至深。
  我经常对自己说:
  “金信晖,有了心如,今生何憾?”
  母亲死前的话也给我很大的警惕与启发,我不要你和健如一辈子有一段有遗憾的爱情,对不起健如的地方,只好来生再报。
  我在料理完父母丧事之后,回港处理业务之前,上了一次父母的新坟,祈求他们庇佑我有勇气面对已造成的过错,不要再错下去。
  我深信爱你的力量会令我接受重大的考验和挑战。
  故而,我回到香港夫后,向健如提出了要分手,结束我们不正常的关系,那是非常可悲可怖的场面,健如疯了似的哭得死去活来。
  那段日子,曾试过几次,我的心肠又软下来,可是,一把健如抱住,我就浑身发抖,思念的仍然是你,始终是你。
  一个男人的心原来有那么恐怖,一变了就不回头。我对健如已无法再接受。只是没有想象到她的反应会有那么强烈,她由哀怨哭诉恳求我收回成命,到一反常态,做出了威胁,她对我说:
  “金信晖,你令大姐再度怀孕,如果你不对我也做出同样公平的对待,我会跑出去,怀了别人的孩子,再把责任带回来,加在你的身上,你有本事就回家去向方心如解释,我肚里的孩子不是你的。你敢否认在我怀孕之前没有跟我走在一起。”
  心如,有一些错是毕生不能犯的。
  可是,我犯了。
  我悔恨得太迟。
  我的确不愿意再跟健如在一起,因为我不爱她。
  健如终于言出必行,怀了一个男人的血脉,那个男人不是我。
  对她,我没有谴责,不能谴责,因为我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
  每一想到健如爱我之疯狂与深刻,我甚而不忍心戳破她的阴谋,立即向你交代此事。说到头来,我对此有不能抹煞的责任。的确,错的是我。
  我只有惶恐不安至极,神经被拉扯到一个不能再不舒缓挽救的地步,否则我一定会崩溃。
  最低限度,在健如坚持要回广州去待产,以金信晖的“亲生骨肉”为威胁之际,我与下这封信,算是透了一口既吞不下去也吐不出来的污气。
  我如果认为我的确在健如跟前应该辞穷羞愧的话,其实,我更没有资格乞求你的原谅。
  然而.心如.请相信我,为了重新表示对你的坚贞与忠心耿耿,我付出过,我痛苦过。
  只为我发现我只能爱你一人。
  我没有这份胆识跑到你跟前去述说我这番心底话,只祈望有一日我需要你明白真相时,有人会为我传递讯息。
  夜深了,这个周末就要送健如的车,她要回广州去。房内竟无信纸,随手拿了这叠洒金纸作笺。快过新年了,所以家里很多处都要重新糊上洒金纸,但望过年时,我可以回广州的家来,拥着你。
                 原谅我,深爱着你的信晖
  我不能置信地把这叠酒金笺重读了三遍。
  然后用颤巍巍的手,翻动着满是丈夫笔迹的日记。
  其中一段,描述了他和方健如的对话:
  健如像疯子似的,完全失去理智地冲上前,揪着我的衣襟说:
  “金信晖,你答我,你答我,为什么始乱终弃,你并不爱方心如,否则你不会要我。”
  叫我怎么回答?心绞痛得宁愿在下一分钟就速死。
  健如还是不放过我,一直摇撼我,道:
  “你答我,你给我说方心如不值得你爱。她平凡庸愚俗套,你不会爱她,你不会。”
  我忍不住健如这般侮辱心如,我咆哮道:
  “不,不管怎么样,我爱心如,我爱她,你听见了吗?我己答复了你,我爱她。”
  健如连连后退,她双眼发出一片血红的色彩,嘴唇颤抖,然后,她重新冲上来,身子软弱地蹲下来,抱住了我的大腿,哭泣,不能遏止地哭泣:
  “信晖,好,好,你爱心如,这我知道,可是你也爱我,是不是?
  信晖,原本就是这样的,我答应,让我跟心如一辈子爱着你,请不要只爱心如一个。”
  我气愤得挣脱开健如的纠缠,由着她伏在地上痛哭流涕,我选择远离……
  我没有把日记再看下去。
  没有这个必要了。
  那是一页又一页交织着赤裸恋情的血泪史,不用阅毕,早已泪流满脸,肝肠寸断。
  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解释了方健如恨我入骨的原因。
  这么些年,只有她守着这个秘密,那种只有自己知道彻底失败,没有被爱的痛苦,把她折磨得再不如常人。
  我在感动感激于金信晖的真情挚爱之余,全心全意地,毫无保留地原谅我的妹子。
  我以手背拭泪,忽尔想起了要念金耀晖给我的信,慌忙打开来,信是这样写的:
  心如:
  我终于能理直气壮地叫喊你的名字,于心底,一遍又一遍。
  请原谅我老早禁耐不住好奇,读了大哥写给你的信及他的日记。
  秘密我早已知晓。
  大哥其实写下字条,他请我在他有什么不测时,保存书记到我二十八岁,再凭我的智慧去为他做个明智的决定,是否应该把秘密告诉你。
  心如,在过去这些年,我不知多少次打算把这些遗书遗物烧毁。我自私地想,如果你恨大哥的话,或者你就不会为他坚守忠贞下去,而总有一天选择我去代替。
  这个奢望一直令我惭愧,也令我兴奋。
  年前,我跟你道别到美国来,没想到那种分离的感觉难受得教我控制不了自己而流露心意。过后,我后悔了,不敢再执起笔来跟你通信,因为我害怕失败,害怕由你宣布我的期望与理想是幻梦一场。
  直至在侯斯顿相见。
  其实,相见不如不见。
  如果我不是适巧在那个时期,发现身体不适,初部检查证明是肝癌,我不会有这么大的勇气,重新站在你跟前接受挑战。
  多少次我告诉自己,如果生命有限,更要尽快寻找一个重要的答案,究竟心如会爱我吗?
  这对我比能否活下去更重要。
  活着苦恋,有何意义?
  到侯斯顿去,是为了同事云妮的父亲是侯斯顿医务中心的癌症专家。我要让他做详细检查,定夺生存的希望究竟有多少。
  在极度的患得患失之中见到了你,就忍不住要向你坦诚,更忍不住在最后的关头,寻求一个更重要、更有意义的真实答案。
  我必须让你知道大哥并没有背叛你,他曾为了要做一个忠诚的丈夫,一个真心爱着你的男人,而付出过很多很多的挣扎与难堪,甚而有可能连他的生命也因此断送。
  我自问良心,不能隐瞒你和大哥之间的一段纯情,否则总有一天真相大白时,目睹你的愧悔,会是我最不能忍受的痛苦。
  于是我狠下心寻找答案。
  记得吗?当你说出了答案时,我对你说:
  “我知道你是真心的,因为你眼有泪光。”
                       心如,祝福你!
  请相信要离开你,假装不需要你,对我来说,需要有很大的忍耐。
  可是,我做到了,因为我爱你,跟大哥一样,真心地爱你,只有深爱一个人,才能有超乎常人的力量去做不愿意做的事。
  对你的爱慕并不需要再详加解释了,只要你从广州那段相依为命的日子开始回顾细味,就不难体会到我的心路历程。我们都是彷惶孤苦路上的两个人,互相倚傍,彼此支持,一直把困苦日子熬过去。目睹你坚强的意志与惊人的魄力,我无法不敬重这么一个女人。感受到我能在你身边发挥保护安慰你的作用,更使我有无与伦比的英雄感。结集这些因素,还不爱上你的话,真是太荒谬了。
  心如,对你,赤裸的情怀原来牵系三生。请你原谅,也请你相信。
  我之所以最后决定返回香港,是因为云妮的父亲很难过地表示,我的肝癌已至末期。
  既是生命有限,我要处理的事还很多。
  于是我回香港来,办理自金旭晖手上取回金家产业之合法手续,为了免除他的疑虑,你对我的误解与气愤,恰好是理想的掩护手段与借口,我决意从中帮助你,维护你。
  旭晖是个心术不正的人,他为了要独吞那些因好消息而高涨的价位,立心瞒骗小股东,甚而重金买通了你身边的李元珍。
  伺机游说你出卖手上的股权,然后实行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幸而,天佑吉人,没想到傅菁会提点了你。
  我积累了几年的金融行业经验,在金旭晖刻意放货时,边卖边入,己然暗中吸纳了他一半以上的永隆股份,他还以为有我助阵,就会不失控股地位,显然他没有想过,真正的黄雀是我。
  在我去世前,连我的一份产业在内,已为你收集了足以长期控制金家永隆的资产。
  连健如的一份,都已纳入我手中。方健如的商业才具较你相去太远了,她对市道过分乐观,并不知道这个股市高潮早晚会过去的。过去时一定严重影响地产,她一旦买入麦当奴道的多幢物业,届时发展不成,还不了钱给我,她名下的金家产业就要物归原主了。
  心如,我肯定牛市已和我的生命一样,接近尾声了。
  当然,牛市过去若干时期之后总会再来,我却不会了。
  你保重吧,请好好照顾自己。
  我的遗产分给我的几个侄儿侄女。
  至于金旭晖,他在商场上陷害的人不只你一个,如今被揭穿了阴谋而落网,谁都帮不了他了。
  怕他平生的福气只凝聚在方惜如无条件地爱他的赤裸之心上。
  心如,在侯斯顿临别时,你答应过我两件事,会实践吗?
  请别来看望我,让你看到卧病的我,会是最令我不快的。
  能目睹你安稳生活,事事成功,解了心中多年的千千之结,我总算可以无憾而终了。
  容许我写上大哥曾写过给你的一句话。
                   原谅我,深爱你的耀晖
  三姨奶奶陪着我吃了一堂斋饭,我才下山去。
  已然日落,一片红霞染满了半个长空,美丽得令人痛恨黑夜的即将来临。
  我终于实行了我对耀晖的承诺。
  把他的遗体葬在侯斯顿我那十亩土地的金家庄园之上。
  我也没有流泪,因为那一年那一月那一日他曾抚摸着我的脸说:
  “你知不知道,我很早就发觉你笑起来特别好看,最怕你流眼泪,所以,不论有什么事发生,请别哭。”
  我不会哭,事实上,世间最大的沉痛与悲哀并非是流泻一脸苦泪就能表达出来的。
  人之相知,贵相知心。耀晖的心,我知之甚深,那才是对他至大的尊重与安慰。
  我前半生的故事结束了。
  在没有流泪的情况下落幕,借以使信晖与耀晖告慰。
  金旭晖终于被判入狱两年。
  我没有去探望过他,甚而这以后我都没有刻意跟他来往。
  这并不代表我仍记恨。
  事实上,自从七十年代初叶我借着股票翻了身,一直本着以香港为根据地的意念,怀抱着信晖给我的挚爱与耀晖予我的信心,还有唐襄年的友谊和辅助,我已稳步而成本城的巨富。
  一切的顺境与金旭晖的潦倒是个强烈的对比,有什么比原谅他更使结局完美?
  跟不是对手的人再论高下,是大大辜负兼侮辱了自己的江湖地位与智慧。
  耀晖说得对,金旭晖一生不至于会一无所有,他将永远拥有方惜如对他的一份赤诚挚爱。
  近这十多年,我也没有见过方惜如。只曾有一次,当我的座驾自麦当奴道那幢自建的顶级华厦驶出来时,我望见对面马路有一位很上了年纪的妇人,是相当面熟的,汽车在她身旁擦过,我再回望,是方惜如无疑。
  她怎么会如此地显老?
  我立即从倒后镜中看自己,还是丰容盛貌,富态雍容,看上去跟方惜如是差太远了。
  期望她心境是开朗的,到底,她得偿夙愿,跟在金旭晖身边过她的下半世。
  她的这个结局可能比方健如棒。
  人的苦乐不可以表面论定。
  我一直把方健如照顾得很好,她是绝对地衣食无忧。
  自从七三年股市崩围,地产不振,她双手送回麦当奴道的几幢房子给我进行改建之后,我依然在新厦落成时把其中一个单位给她带着咏诗居住。
  金咏诗所获得的教育与享受,跟她的三位异父异母兄姊完全没有两样。
  我相信穷她的一生,也不可能知道这个秘密。
  一场战争结束了,赢的一方未必需要歌舞升平,张扬战绩,那才是真正的和平。
  为金信晖和我的那三个孩子积福,也应对健如和咏诗留有余地。
  事实上,金咏诗是慧质天生,虽不知道她的父亲是谁,但肯定的是她遗传了方健如的明丽豪迈,而没有她的疯狂。
  在今日,金家四个孩子,最能帮助我发展业务的反而是勤奋而又有商业天分的金咏诗。
  在很多件我特别给予她负责的商务职责上,她都表现得相当出色。我是由衷地赞美这个孩子,的确是可造之材。
  有时我不禁想,这孩子的父亲究竟是谁?会遗传了如此优异的质素。
  咏诗的那双单眼皮令我经常敏感地注意那些有同类型眼睛的男士来,下意识地去探索这个我绝对有可能一辈子不会知晓的秘密。
  无疑,我对咏诗是器重的,但,现实经验深刻我心,我已不可能不对任何人加以防范,绝对不会再犯年轻时的毛病。
  大方慨慷要有个限度。万一方健如误以为今时今日她所得到的安稳是她应该得的,又无事兴波,怂恿女儿争夺金家的大权,掀起又一场家族风暴,那可不是我能容忍的。
  但望方健如心里有数,发觉不是金信晖的亲生儿,依然以金家人的正式身分在家族事业内举足轻重,稍稍满足了她的遗憾,不再生事,平安过掉这一生就好。
  别说这金咏诗到底是健如的女儿,就连曾出卖过我的李元珍,我都不动声色地继续让她留在身边办事。这其中是因为李元珍可以功过相抵,李元德又一直忠心耿耿,也得给他几分薄面。说到尽头一句话,李元珍应该心里有数,不是很多事情可以走过我的耳目,我的不追究是宽容而不是愚怯,她好自为之,戴罪立功就算了。
  我的几个亲生儿呢,以咏琴给我的烦恼最多。名门千金可能有的问题,这家伙完全不缺,不论在工作表现与恋爱上都老是毛病丛生,弄得一塌糊涂,经常地害我生气。可是,翻心一想,什么也是命定的,女人如果命好,船到桥头自然直,要管也管不了。
  咏书倒是个最得我心的孩子,她美丽聪明勇敢纯直。
  可惜,她不喜欢从商,念了个博士学位之后,在二十世纪末的今日这个后过渡期内,竟立志从政,说是要为香港尽忠出力。这就令我担心了。
  政治这门游戏,比什么都难缠、黑暗。咏书的性格尤其不适合政坛。而且她年纪轻轻的,有大把经济势力作为后盾,就怕她容易被人利用。
  我已严重地警告过她说:
  “我不反对你为本城繁荣安定而努力,但请你记住,有国才有家。别头脑简单,中了计去帮红须绿眼的洋鬼子在这最后几年还把香港抬上国际政治舞台去,乘机引狼入室,用国际干预来牵制中国。我出生在那个‘华人与狗不准入内’的年代,在我有生之年都不会忘记,你从政的话,若假借民主为名,去损害民族自尊,有伤国家利益与香港安定的事,我警告你,上场无父子,我一样对付你。”
  咏书习惯性地睁圆她的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理直气壮地说:
  “妈妈,你怎么如此偏激,既说八国联军的时代已成过去,仇外一样的不可取。”
  我立即截了她的话:
  “你是中国人不是?你今天能穿金戴银,呼风唤雨是不是?告诉你,这全是对国家有信心所致,六十年代暴动,七十年代股灾,八十年代宣布主权回归,我通通把香港的产业守住,还誓无返顾地竭力加注码,才有今日。八个字你给我谨记:血浓于水,饮水思源。其他的解释,都是废话。”
  咏书没有言语,她的眼神漂亮而迷茫。
  由着她思考去,总之有什么行差踏错,我才来对付她。
  经历了这么多年而屹立不倒的我,当然有我的专横与霸气,一言堂也代表着很多很深的真理。
  至于金家唯一的男丁金咏棋,怎么说这个儿子好呢?
  人根本是俊美的,才华就不过尔尔了,诚然,小心栽培,刻意教育,只要有耐性的话,铁柱也可磨成针。最麻烦是他对其妻顶爱重,几乎言听计从。这就令我有一点点的心不安了。
  今日摆下盛宴娶回来的一个儿媳妇,会不会又与我起另一场惊涛骇浪的豪门斗争?不得而知。
  戴这条绿宝石钻石颈链的人,一如中国武氏王朝则天皇帝发的珍珠凤钗。我如果发觉女儿或是儿媳有什么不规不矩,不如我意,不遂我心,我就把“明天会更好”相赠,看她能不能如我般斗赢命运,转危为安,翻身再战,大定天下。
  还有我的不弟康如,讲起来也自要相信“庸人福厚”这四个字。他从小就是平凡之辈,长大了,也安心过平凡生活。康如往美国侯斯顿念完学位之后,很喜欢外国生活,干脆在该城落地生根,娶妻生子,找了一份银行职位,安居乐业。我把那十亩土地让他管理,他全家住到金氏庄园上去。也唯有他经常上儿时玩伴金耀晖的坟了。想来,这是父母在天之灵的庇佑,让方家的儿子生活过得最是祥和与优悠。
  若再讲我儿我女的金家第二代故事,那怕又是另外的一本长篇小说了。
  我站起来,拿手拢一拢我的头发,整一整晚装,镜前花甲开外的人,依然有我的魅力。
  我的好朋友唐襄年对我说过这样的话:
  “心如,你毕生的魅力不但在于事业,更在于你未曾争取强求而获得的情爱,这是世人所不会知道的。”
  襄年指的是他对我的感情。他并不知道他说这句话的真谛真义表现于三个男人的行为思想之上。
  到今日,我已成为一个灰色地带的人物,非全善全恶,有我不可否认的天生人性弱点与后天祸患培养而成的高强自卫本能。可是,我可以自慰的是,我未曾耍过手段,只以真性真情真我去赢得三颗赤裸的情心。
  裸情,不一定有恨。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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