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乐秋心与冯逸红两个行将为人妇的姑娘,都睡得无比甜美,发者一个又一个美好、浪漫而幸福的美梦。直至天色渐明,闹钟一响,小红才整个人跳起来。
  跟小红同住的家人不少,虽不至于一家8口一张床,但兄弟姊妹5人,只除了大哥睡在客厅外.全挤在一间房,小弟今年9岁,根本就跟小红同一铺床睡觉。
  闹钟这么一闹,害得一家人都转醒过来,怨声载道。
  小红的大哥,据家中各人的传说,这些天来跟走在一起的女友闹翻了,心情尤其不好。每晚开张折床在小客厅内睡觉,实情是辗转反侧,到天要亮时,才刚睡去。今天被小红的闹钟这么一闹,心火尤其旺盛,于是骂道:“你这是干什么的?还不过是5点半,就把全家吵醒了!”
  连9岁的小弟都拿脚踢小红的屁股两下,以示抗议,才翻一个身,重新睡去。
  小红一叠连声的说:
  “对不起,大哥,我要早起去买家私。”“我管你早起干甚么,自己的事自己打理,你若然心上挂着有事办,自然会得准时起床,用得着如此的把自己的方便建在家人的不便之上吗?”小红被兄长如此谩骂,心里头有气,回敬一句:“没有你说得严重吧?怪人需有理。”小红的母亲一向最偏爱长子,于是插了嘴:
  “小红,你别顶撞大哥好不好?要嫁要走,是早晚的事,但今日你还在家里头,就得体谅娘家的人。”
  小红被母亲这样一说,眼眶就湿润起来,想跟她驳斥,幸好父亲先开腔:
  “好了,好了,越吵越不能睡好。小红,你赶快出门吧!”
  小红跑到九龙塘火车站跟麦耀华会合时,眼睛很觉红肿,是哭过了,也是睡眠不足之故。
  耀华紧紧的拖着她的手,问:
  “为甚么会这么愁眉苦脸?”
  小红嘴一抿,差点要在公众地方哭起来大出洋相。
  “小红,别这样,你有甚么难过事?是我干了甚么令你不高兴吗?”小红摇头。
  “我害你早起,是不是?我知道为了成全我的事业,要你多受了很多苦。”
  只这几句安慰的说话,就终于令小红破涕为笑了。
  再多受苦也是不要紧的,世界上只要有麦耀华一个人知道自己的苦衷,爱惜自己就已足够补偿所有了。
  坐在火车上,小红把今早跟家里人呕气的事,复述了一遍。
  耀华听罢,紧紧的捉着小红的手,放在胸前说:
  “不要紧,我们快有自己的小家庭了,再简陋,也还是可爱的,是不是?”
  小红喜悦的拼命点头。
  找到了家私工厂时,有人比小红他们还要早到,看样子,他们是排队中的第5对。前面4组人,肯定有3组是跟耀华及小红一样,是年青的爱侣或夫妇,另外一个年纪较大的,怕是打算买便宜货的商人模样。
  小红扯扯耀华的衣角,说:
  “我有点担心。”
  “担心甚么?”
  “担心买不到那套餐桌,”
  “为甚么呢?他们不见得都打算买我们心目中的产品,工厂大减价的家私顶多。”
  “万一他们也看上了那套餐桌呢?”
  “那就是天意了,我们已尽全力,是不是?”
  耀华用手指拧一拧她的鼻尖,说:“大不了,我把妈妈的麻雀台扛到我们新居来作饭桌,用一个短时期,待我们买到之后才归还。”耀华提起了母亲,小红的面色就略略一沉,忍不住说:“你别怪我小家子气,你妈妈那天问我,买齐了家私用具没有?我告诉她,不打算买甚么了,积蓄都用去供首期,且你的公司又要开支。我以为她老人家会赞美鼓励我们一两句……”“她没有吗?”小红嘟一嘟嘴:
  “好说话非但没讲,还塞了我一句。”
  “她说甚么?”
  “她说:‘我一直给阿华说,没有这么大的头,别戴这么大的帽。现今男人30过外置家也不迟,急些甚么呢?又不是一结了婚,就打算要孩子,这年头,就算不结婚也属等闲。’“华,你说,好笑不好笑?我从未想过做父母角色的人会说这么令儿女气馁的话。”
  “别把她的说话放在心上,天下无不是的父母。”
  “我不同意呐,华,如果将来我嫁给你之后,跟你母亲有甚么冲突,你偏帮谁?”
  “何必要胡乱假设?”
  “才不是呢,这是极有可能发生的事,天下间有几多互助互爱一如母女的婆媳?”
  “小红,若果你老早存了这个心,将来跟我母亲相处就有了一个非常不健康的开端,对我们没有好处,你必须谨记,我自小就没有了父亲,母亲守了一世寡,把我和妹妹养大成人的,她不可能不爱我,我也不可能不爱她。”
  小红一听耀华那么一说,就有气在心头。她原本是希望小情人会又疼又哄的,在她今日情绪低落时,说一两句好听的安慰说话,逗她欢喜,谁知适得其反,惹了对方乘机讲几车子孝顺的大道理,言下之意,跟指责小红不体谅他的处境又有何异。
  于是小红脸一拉长,立即反驳:
  “谁叫你不爱你的母亲了。”
  “小红,我只不过向你解释明白,爱屋及乌,你如果爱我,便应该也爱我母亲,不要胡思乱想,先以为她会跟你过不去。”
  “这么说,你已经算是给我答案了?”
  “甚么答案?”
  “我刚才问你,将来万一我和你母亲有甚么冲突,你会站到哪一边去,看来,答案是很显而易见的,是不是?”
  耀华为之气结。
  兜了一大个圈子,仍是原地跑,又苦苦缠扰在那个荒谬以及完全不必要的问题上。
  怎么女人可以如此的蛮不讲理兼幼稚?
  “你不能答,不敢答我了?”
  没有适可而止,只有变本加厉,小红更进一步的无理取闹。
  “你喜欢想当然,解释是没有用的。”耀华答。
  “怎么没有用,我只需要你说一句话,说无论如何会站到我的一边去帮我。”小红绝对可能是因为睡眠不足,再加早上跟家人的争执,于是心火特盛。
  “不要强迫我说不愿意说的话,我不是个你叫我行便行,指使我止便止的人。我有自己的主意,全部要因人因事而异,不可以一竹篙打一船人。”
  “很好,你已经讲得非常清楚了。”
  小红咬一咬嘴唇,挽起了手袋,就急步离开那家私工厂,一扬手,跟前停了辆新界的士。
  她火速拉开了门,还有一阵子的迟疑,回头看见耀华跟本没有追上来,面子更放不下,立即上车,扬长而去。
  那段由新界回到市区上班的路程,像由天堂走向地狱,痛苦得难以形容。小红有想过回家去,好好的哭一大场,不要上班了。
  然,回到家去,依然有一大堆差不多可以肯定不会以自己之忧为忧的父母兄弟,何必在他们的跟前献丑!一脚踏入公司,埋头在的的得得的打字声中,或者精神还有寄托。
  真没想到原本应该最可爱的一个场面,会落得如此收场。
  乐秋心看见小红气鼓鼓的走进办公室来,心里有点骇异,本要开口相问,又有一点顾忌。毕竟在公司环境内把主仆身份拉得太近、太着迹,绝非好事。
  最怕小红年纪不大,阅历还不深,把自己付予她的支持与关心掌握得不好,有了过态的情况出现,对自己与对小红都有害而无益。公司内的各个部门头头的秘书角色跟封建帝皇时代的后宫与身边的宫女,有一点点的相像,在这个明争暗斗异常激烈的环境之下,主子固然极需要贴身心腹提供各种服务,包括传递及探听消息。得宠如侍婢宫娥,多是能干聪敏的多,然,一旦恃宠生骄,狐假虎威,闹出一个小争执来,都可以成为乱政的借口,非小心不可。
  故此,乐秋心明知小红有点不高兴的样子,还是由着她,不打算过分表示关注。且,也实在忙。那新上任的主管商人银行业务的行政大员徐永禄,工作效率相当高,态度非常积极。为了配合他拓展计划需要,所有有关部门,都做过不少功夫。
  乐秋心是集团后勤部门的总舵主,很多方面都成了徐永禄的好帮手,就像今早的会议上,徐永禄就提出:
  “我这一张清单,列出心目中可以鼓励和催谷上市的公司,希望资料研究部能尽快把他们更多的背景与该行业的各项数据找出来,以便参考。”
  乐秋心接过清单,皱一皱眉头。
  她不是怕功夫多,更不是嫌工作烦,而是下意识对徐永禄的急进有点儿抗拒。
  为了那天英嘉成在午膳时略略提过的顾虑。
  商场如战场,多了一名勇将,就可以分功。
  谁愿意自己的地位发生任何威胁与动摇。
  乐秋心当然完全为英嘉成着想。
  徐永禄再加多一句:
  “不会太麻烦你吧?”
  乐秋心随即答:“当然不会。”
  “那就烦你安排了,公司里头传诵的术语甚多,其中有一句我在上班的第一天就谨记了,他们都说:乐小姐办事,人人放心。”
  真是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乐秋心听了徐永禄的这凡句话,刚才一闪而过的顾虑,就荡然无存了。
  “给你尽快办妥。”
  “谢谢!待我筹备的第一间公司上了市,要好好的答谢同事们的支持,请你们吃顿饭。可否赏我这个面子?”
  乐秋心说:
  “但愿那是月会,或甚至是个周会,那就好了。我们几个部门的同事。年底的花红靠你。”
  这么你一言,我一语,都不外是得体而轻松地互相吹捧,把同事之间的情谊气氛搅好,以便日后合作得更愉快。
  无论如何,在社会上做事,多一个朋友总好过多一个敌人。
  这天晚上,当乐秋心与英嘉成在自己家里头吃那两菜一汤的家庭便饭时,秋心提起了今日会议的情况,说:
  “那徐永禄好像真有点儿见得人的功夫。”
  “不是猛龙不过江,初加入集团,更是勇于表现。”英嘉成这样说。
  “你看他的业绩会不会乐观?”
  “你看呢?”
  “我不是他的直属上司。”
  “从平起平坐的同事眼光看,是另一个值得重视的角度。”英嘉成望着乐秋心再说:“你的语调,似乎跟徐永禄交过手之后,他甚得你心。”
  “言重了,英董事!”
  “对、对、对!”英嘉成轻吻乐秋心的脸颊:“乐小姐的心,怎么会轻易地就能得到,是不是,是我姓英的,前生修来的绝好福份。”
  “吃你的饭去,别再卖口乖。”
  “卖口乖就要赞赞你的厨艺了得,我不知多久没有吃过如此美味的家庭小菜。”英嘉成大口的喝着汤,吃着菜,问:“现今的男人真难服侍,既要求身边的女人是巾帼须眉,有本事、有才干,又要她在赚钱之余,会得把女性天职,包括煮饭洗衫,布置家居等,都一一履行,真是!”
  乐秋心笑了,难得英嘉成如此通情达理,好让自己没有白白辛苦一场。
  开始过二人世界的生活,毕竟是甜如糖,腻似蜜的。
  这一夜,乐秋心睡得甚是安稳。
  然,在她枕畔的英嘉成却久久未能成眠。
  英嘉成的顾虑越来越多,徐永禄的激进与得宠,无可否认是一项不容忽视的威胁。更令他不安的是,这阵子他们安排茂荣食品厂有限公司上市,在政策上英嘉成与徐永禄就意见分歧。
  茂荣经营的罐头食品畅销全世界,除了在大埔工业村设厂之外,在中国蛇口与台南均有分厂,且地皮是自己拥有的。茂荣的老板盛茂荣其实是英嘉成的世伯,跟英家是两代相交;说得具体一点,盛茂荣是英嘉成父亲的好朋友,英父壮年早逝,盛茂荣依然跟英母保持亲密来往。
  这次茂荣食品上市的安排,盛家根本不劳找其他的商人银行来商议,一股脑儿就认定英嘉成服务的富恒集团最值得信任。故而这单生意是不费吹灰之力而到手的,比起其他公司上市,事必要跟行家打得落花流水,才能把总包销的地位抢夺过来容易得多。
  无疑,功劳绝对是归于英嘉成的。
  不知是不是英嘉成的敏感,他下意识地觉得徐永禄打算刻意求功,在他已稳操胜券的局面中打一场漂亮的游击战,突出自己的实力。
  就在今天的会议上,徐永禄大力建议茂荣应该把中、港、台三地的物业及生意都集合在一起,齐齐上市。他所持的理由甚为简单、茂荣的资产值越大,盈利越高,则向市场集资的能力越劲。
  当然是对茂荣有好处,能集资二亿,自是比集资五千万划算,反正上市费用不菲,筹备要花几百万元作各种准备,如果集资数目太少,未免白费功夫。
  而实际上,最有利的还是承办上市的富恒集团,集资的数目越大,他们能收受的佣金越高,同一单生意,同一番功夫,当然是收多一点好过收少一点。你永禄的建议似乎是顺理成章,甚至无懈可击。
  然,英嘉成有保留。他在会议席上作了最后裁决:
  “是否向茂荣建议,要把中、港、台三地的生意与资产一齐拿出来押阵,且稍缓,让我考虑清楚,自作定论。”
  徐永禄问:“成哥的意思是甚么呢?”“或者分开来办对茂荣更有利。单是他们在港的厂房物业与营业成绩,己足够支撑大局。把中、台两地的资产稍缓,再进注入母公司,会使茂荣在上市后不断有好消息传出,再行集资也会顺利。”会议上各人都没有多说,毕竟英嘉成是主理商人银行业务的头头,他的决定只有集团主席才可以否决。为了这件事,英嘉成心内好像生了一块铅似的,他认为徐永禄的建议跟自己的打算有抵触,会是一场不能避免、可大可小的战役。
  当然,最好是跟徐永禄同声同气,同一阵线。可是,英嘉成无从向自己的良心交代,因为以他的专业知识眼光看,是的确把资产分成三份,分别或分期上市,对茂荣有利得多。或者,这份对茂荣的着想与袒护,渊源于私人感情,总括来说,他有一点点的以私害公,令英嘉成焦虑。
  另一方面,直至目前为止,他还是徐永禄的上司,凭甚么要向他屈服,买他甚么帐?单是有这个念头,已教人折损了英气。
  英嘉成是深深不忿的。
  他心里想:今日决非吾日。
  茂荣上市一事的为难还悬疑未决,又来了另一个私人疑惑。
  大清早回到办公室去,英嘉成就收到姜宝缘代表律师送来的支票及文件,姜宝缘把他们共同拥有的住宅买起来。
  如此的火速、果敢、誓无反顾的行事,代表甚么?
  英嘉成忽然想,会不会姜宝缘已另有新欢。
  一个女人,手无寸铁,只靠着那个英太太的身份度日,如何会一下子爽快痛快如斯?不都是一哭二闹三上吊的,纠缠不休,弄得筋疲力尽而后己。
  姜宝缘竟是个例外?
  不会吧?除非她背后支撑有人。
  这个念头,使英嘉成呆望着桌上的支票及文件很久,不晓得作出处理。
  脑海里只翻来覆去地出现故居睡房的情景,只幻想床上躺着的两个人,一个是如假包换的姜宝缘,另一个不是他英嘉成,而是一个面目模糊的男人。
  英嘉成一拳捶在书桌上,意图宣泄掉心上的一股戾气。
  跟着他气馁地抱着头,哭笑不得。
  究竟自己在搅甚么鬼?
  移情别恋的是自己,抛妻弃子的是自己,到如今,悔不当初的又是自己?不会吧,不会吧!
  只不过人的自私心理作祟,自己扔掉的东西,仍不许别人拾起来而已。日间,到底有千百样公事缠身,也不能再细想了。
  只是一下了班,心头的翳闷又在作祟。英嘉成按动内线电话,找到乐秋心,问:“我们今晚在家吃饭是不是?”
  “我为你洗手作羹汤,好吗?”“好,秋心,我要回旧居去拿点惯用的物品,好不好你先驱车返家,我很快就赶回来。”
  “好的。”乐秋心对英嘉成绝对信任,一个男人与妻子分居之后,连回到旧居去取一点日用品都忙不迭向自己坦白报告,这份忠贞是要欣赏的。
  乐秋心并没有想到英嘉成回家去的目的并非为取甚么应用之物。
  英嘉成希望突然出现故居,会有机会抓到甚么蛛丝马迹,以证明自己的推断正确抑或错误。
  当他回到原本的家,拿出了门钥来,要开启大门时,他的心卜卜乱跳,如果先进睡房去,看见睡在床上的是两个人而非一个人,他会怎样反应?
  捉奸在床?
  笑话不笑话?一个已经先不仁的人,根本没有资格指责后不义的对手。他只好哑忍。
  英嘉成飞快地把门钥一转,就冲进屋里去,走上睡房,突然推开门,亮了灯。
  睡房根本没有人,姜宝缘不在。他背后有人说话,是菲佣。
  “先生,你找太太吗?她在饭厅。”
  英嘉成有点失态,那菲佣看他时的神情是奇奇怪怪的。或许是自己的动静有欠光明磊落,作贼心虚,反转来觉得对方有点鬼祟。
  “我回来取点应用的东西。”他主动向菲佣解释。
  然后,径自走到浴室去,打开了抽屉,胡乱地拿了盒医生牙线,就放进口袋里,自以为已经圆了谎。
  英嘉成走出睡房经过饭厅,探头进去,果见偌大的餐桌只姜宝缘一个人在吃晚饭。
  一种落寞凄酸气氛充塞空间,令人感慨。
  那才是一张英嘉成梦寐以求的图画。
  他叩了一叩饭厅的门,说:
  “吃饭了?”
  姜宝缘抬起眼皮一望,随即展开笑容,说:
  “对。你吃过饭没有?”
  “没有。”英嘉成答:“等一会吧!”
  “对,还早呢!”姜宝缘答:“如果我不是赶着去听音乐。也不会这么早就吃晚饭。”
  “听音乐?我不知道你有此兴趣。”
  姜宝缘又笑笑说:
  “朋友盛情邀请,主张我多培养一些生活情趣。我想想说得也是,便答应下来了,是中国管弦乐团演奏。”
  英嘉成略略一愣,把那个“你跟甚么朋友去听音乐”的说话硬压下去,不许吐出口来。
  “我回来拿点东西。”他以这句说了两次的话替代。
  “拿到了吗?”宝缘问:“要不要替你找?”“拿到了,谢谢!”
  再没法子说下去,只好扬扬手,说声再见。
  一路上开车子回乐秋心的住处,英嘉成的脑袋,没有停过回想姜宝缘独自悠闲地吃晚饭的那个形相,没有停过思考究竟她是不是跟男友去听音乐?在英嘉成的记忆中,他已经有很多很多年未曾跟姜宝缘携手共寻生活情趣。每天晚上若不是有必要应酬,他就回家,早早躺到床上去看电视。姜宝缘在家有很多零碎的杂务,可以谋杀整晚的光阴,他们夫妻俩表面上是很各得其所的,心里头原来盛载了几多不满,彼此都没有认真想过,更没有打算着应如何改善处理。怕就是如此这般让感情淡泊,让关系恶化,以致于乐秋心一出现,就成了一发不可收拾的局面。
  晚上,躺在床上去时,英嘉成面对着已经熟睡的新欢,竟然难忘旧爱,折腾得他辗转反侧。
  窗外微弱的月光投映进房来,正好让英嘉成看清楚枕畔人的美丽轮廓。
  他拿手扫抚着乐秋心的那高耸的鼻子和那樱桃小嘴,再拨开了覆在额前脸上的碎发,忽然的觉得要吻下去。
  乐秋心自喉咙间发出幽怨似的叹息,然后把双手搭到英嘉成的肩膊上,决定缠着他,不让彼此分离。
  英嘉成闭上眼,来自肉体的一切快意与欢乐,很容易将一个男性的血肉之躯吞噬。
  他心里确实也迷惘一片,分辨不出自己拥有着的女体是属于新欢抑或旧爱。
  或许是新旧冲击,融汇而成的一个混合体。
  英嘉成由于一整日的忧虑,令他疲倦,他决定放弃,只朝一个满足自己官能的目标冲刺,直至令自己完全满足为止。
  其他的一切,他且不管了。
  这种特殊的疗治失眠法很见功效,英嘉成终于熟睡。
  清晨起来,他坐到早餐桌上,面对着笑脸迎人,似是一身阳光的乐秋心,纵使再不去想昨天曾有过的焦虑,英嘉成还是觉得很惭愧。
  一个分明是深爱着自己的女人,为了能跟他双宿双栖而如此的喜形于色,可是呢,昨夜怀抱着对方时,心上的影像却模糊不清,两个生命上的女人剪影交叠着,才掀起心底一重又一重的兴奋,这就是太对不起乐秋心了。
  英嘉成很怕很怕这种已然背叛了乐秋心的感觉。
  这种感觉其实并不新鲜。
  就在不久之前,当他跟乐秋心走在一起之后,第一夜回到姜宝缘身边,躺下,面对妻子那一脸平和无躁的表情,自咎就油然而生,一直咀嚼着他的心。
  那种难过,驱使他终于把心一横,干脆迅速堕入爱河,以乐秋心的浓情蜜意抚慰他那负咎畏怯的心。
  不,千万不要再来一次。英嘉成在心里轻喊。
  他突然捉住乐秋心的手,送到嘴边,吻着,说了一声:
  “秋心,我爱你!”
  乐秋心的笑容美得像含苞待放的玫瑰,惹人要采摘下来,握在手上,肆意拥有和欣赏。
  “真的,秋心,请相信我爱你。”
  英嘉成重复又重复地以这些话肯定内心的感受。
  乐秋心呢,没法看到感情背后的千疮百孔,她才会笑得如此毫无保留。乐秋心乘机问英嘉成:“我们甚么时候结婚了?姜宝缘已答应把离婚手续早早办妥了吧?”
  英嘉成答:
  “让我跟方律师联络,看他如何说吧!”
  英嘉成的电话接到替他办理离婚手续的方律师写字楼,对方说:“英先生,说句老实话,我很久没有办过这么顺利的离婚案了,英太太的要求全部在法律保障的权益范围内。换言之,她没有多要一分一钱,她所提出的都是她应得的。你们可以随时签署离婚书,让我代你们向法庭申请,快的话,3个月你就可以回复自由身了。”
  英嘉成有点茫然,不辨悲喜,问:
  “既是双方同意,法庭还要审核些甚么文件才肯批准离婚呢?”
  “都是循例式手续而已。其实法律不外人情,总希望结了婚有转圆余地,或者有些人会在这最后关头有突破。平日打生打死,到了决定分离时,就会是情难舍也未可料。”
  无心的一句话竟说到英嘉成的心上去,他急急挂断了线。
  乐秋心收到英嘉成的消息,立即蠢蠢欲动,对英嘉成说:“那我们正好利用这个空隙时间准备婚礼,好不好?”英嘉成突然觉得被对方催得紧了一点点,显了些微不悦,并没有造声。乐秋心再问。“怎么样?嘉成,好不好?”“没有甚么不好?只不过,米已成饭,用得着那么喉急吗?”英嘉成想了想,又画蛇添足地解释:“有些男人丧偶,总要等过一两年才再成亲。”
  这个比喻是用得太差了。
  乐秋心一听,立即变了面色。
  “你是认真的?”
  “你指甚么?”
  “我们等一两年才结婚?”
  “根本上,我们现今的情况跟结婚有甚分别?”
  “英先生,太有分别了。”
  也许因为乐秋心的神态带三分轻蔑七分霸道,使英嘉成微微反感,更乘机发脾气说:
  “你且说来听听!”
  乐秋心正打算分辩,忽然觉得胸口的一阵翳闷,直往上冲,堵住了自己微张的嘴。
  为甚么要她巴巴的解释呢?事件太明显了,配偶去世,剩下来的一个伤心哀怨,以致于不能收拾起受创的心情,再觅爱侣,是顺理成章的。即使伴侣死前,已经另有他欢,还有道义上的责任,要做一些门面功夫。红白两事总不至于在同一个月内双双临门,如此的惹人笑柄。
  可是,英嘉成现今的现况怎么可以同日而语?姜宝缘尚在人间,死去的只是他俩的夫妻情份。取而代之的是乐秋心这个人、这份爱恋,完全是众所周知的一回书,还有甚么好遮掩、好隐瞒、好惺惺作态、好故弄玄虚的?
  全世界的人都已经知道他俩的恋情,明知离婚成了定局,却突然要她乐秋心守望过两年才得嫁进英家去,颜面何存?成什么话了?英嘉成没有理由忸怩作态,除非他旧情未了,或死灰复燃。二者对乐秋心而言,都是绝顶的刺激。彼此都是聪明敏感的人,何须叨叨唠唠的争辩不休?乐秋心的心一下子灰起来,也就不讲话,站起来走回房里去。英嘉成更觉得不是味道。要跟进去吗?老不是味道。
  从前跟姜宝缘吵架,他英嘉成依然大摇大摆的把自己抛在床上,就睡去。说到底是英家的床、英家的地方。
  现在呢,不受乐秋心欢迎,仍跟进她的房,是太失面子与身份了吧。
  怎么会沦落到如今这个田地呢?这一次怎么好呢?就这样冲动地跑到街上去,又如何?有家已经归不得,跑回去那已经过了户的房子,怕不笑弯了姜宝缘的腰?去叩母亲的门吗?只怕丢尽孩子与母亲上下两代之现眼?难道就去开间酒店的房借宿不成?一种无人相伴的凄苦袭上心头,从未试过像如今般觉得自己飘泊与可怜。
  英嘉成一挺胸,站起来,忽然有种冲出重围的冲动,直奔进乐秋心的睡房去,叫嚷:
  “好、好,这就立即要你,你无话可说,无冤可诉了吧!”
  说罢,整个人跳上床,牢牢地抱紧了正在啜泣的乐秋心。
  一场悲情折子戏,就如此这般,草率地收场,落得一个啼笑皆非的结果。
  其实,午夜梦回,乐秋心仍有她的担扰与怅惘。
  今日,她才蓦然发觉,自己付出的一份情爱,未必全无暇疵。
  纯情之后出现激情,激情的火花迷人炫目,动魄惊心,然,之后呢?火花不同于火炬,未必会一直光亮的燃烧下去。到了一个极限,就会熄灭。
  天!太恐怖了,乐秋心不敢再想下去。
  至于英嘉成,他暗地里深深叹息,觉得做人难,做男人更难。
  这真的不是笑话,人人都以为女人难做人,唯是如此,才显得男人更难做人。
  成箩的责任,上至精忠报国,下至养妻活儿,都放到男人的肩膊上去。
  开始偶然有那一个女人把这属于男人的责任与份内事分担了,不得了,差不多要申请建立牌坊以示功勋。
  有功有劳之后,男人要得回一点情与欲上的自由,又是几千几顶大帽子扣下来,甚么用情不专、朝秦暮楚、忘情弃爱、人欲横流等等,泰山压顶地直压得男人头昏脑胀。
  人们总是忘记有些事情男人是不能单独一人去完成的。
  相恋就是一例。
  廉政公署尚且重复又重复地告诉市民,行贿与受贿者同罪。
  那又何解事必要以为男人是祸之源,罪之殃?
  像他,英嘉成,只不过为了摆脱较沉闷婚姻,让自己剩下来的下半生人好过,他就要付出很多很多,到头来,夹在两个女人之间,像是猪八戒照镜子,总之不是人。外行人还以为他不知多舒服,女人于他,予取予携,呼之即来,挥之则去。事实上呢,夜阑人静,他就给自己的两个女人烦得辗转难眠。
  怎么能把心一横,从此以后,天涯海角去远,不顾家国之事,做个无知无欲的浪人还好。英嘉成想,难怪有些家资富裕,妻妾满堂的男人,也会有一日,一声不响地出家,其来有自。女人能给男人带来的烦恼比她所能为他带来的喜悦相差不远,甚而有过之而无不及。清晨,两人照样起床,道早安、亲吻、微笑、共进早餐,一齐开车上班。
  外表仍是亲亲热热的,确是没有瑕疵。实情呢,各自把伤心与感慨收起来罢了。
  激情以后的第一盏红灯,已然亮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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