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广桐慌忙说:
  “我来跟你们介绍这位新朋友,邱仿尧,菲律宾华裔企业巨子邱祖年的长公子。”
  邱祖年的名字不但听过,多年前,这位名满东南亚的亿万富豪,曾到访本埠,父亲设宴款待,我似是陪同出过席,很有一点印象。至于他的长子,大概不是在商界行走的人,故而毫无印象。
  听闻邱祖年约在一年前去世,大约如今邱家天下,都在这位仿尧先生的手里了。
  他跟嘉宾逐一握手,最后轮到我,说了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声音是好听的:
  “江小姐,幸会,令尊去世,未能来港致奠,很抱歉,其时我还未脱孝服。”
  朱广桐恃熟卖熟,他跟我说:
  “今天呢,我朱某人算是双喜临门了。一喜自是内子为我诞育孩子,另一喜是利通答应跟我携手合作。如此类推,福慧也算是半个女主人,我就把远道而来的仿尧交给你负责招呼了。”
  我只得欣然把责任承担下来。这位邱仿尧,也实在令我喜悦。
  对他,我不致于有任何企图与寄望。然而,一个分明模样出众的男人,能引起我的欣赏,是一份正常的反应。杜青云为我带来的灾难已经大多,我能将他对我的残害减至最低限度与最窄范围,至为必须。
  邱仿尧根温文有礼,入席后,他轻声地对我说:
  “江世伯的坟在哪儿,我可以去鞠一个躬吗?”
  “你大客气了,死者已矣,我心领。”
  说了这话,才觉得太过拒人于千里,也似乎大没有礼貌了。于是我补充一句:
  “爸爸葬在天主教坟场。”
  “江世伯是天主教?”
  “啊,不。”我摇了摇头,又点点头,说:“我意思是他表面上是天主教徒,其实不然。”
  邱仿尧睁着明亮的眼睛看我,似是问我要解释。
  我压下声线,说:“爸爸是为了要取得在市区的墓地,才在几年前立意信奉天主教的。”
  邱仿尧恍然而悟,微微耸耸肩,嘴角挂个悄皮的笑意。
  “香港地,寸金尺土,真是生死两难,很多时有钱也买不到好地皮,什么都得早有预算。”
  “这方面菲律宾似乎优胜得多。家父葬在华人永远坟场,墓地大得很。”
  听说过马尼拉有个非常辉煌的中国人坟场,竟成为名胜,是旅客必访之地。
  坟场内,像建了一系列的平房。有些富豪的坟,根本是一座两层高的楼宇。后人拜祭之后,还可以勾留其间,设宴款待亲友,甚而开台搓麻将,煞是一景。
  想如邱祖年的家势,自是葬于其间无疑。
  我们就这样谈了一会,才蓦然想起可能会引起的难为情,我说:
  “别在人家的满月喜宴上,老说些有关坟场墓地的话邱仿尧拍拍额,并且连声他说:“对,对,都忘了。”
  宴席上,各人还是谈笑风生的。
  邱仿尧对本埠的商情,兴趣非常浓郁。
  有客人问:
  “邱先生会想到投资本埠吗?”
  邱仿尧答,“任何有钱可赚的地方都是我的投资对象。”
  邱仿尧答得实在太好了。
  精彩处尤其在于着实作答了,其实是等于没有答。
  他此行来港的真正意向是为旅游、看朋友,抑或为生意,不得而知。这倒是个聪明的做法。
  一旦披露了目的,身边自然出现一大堆度身订造的生意机会。这些机会很可能等于业务假象,一个不小心,误堕尘网,会有所失闪。
  不说别人,就以我为例,杜青云就是探知了我坐拥巨资,却心情闷寂,才特为我而设计了一个如此天衣无缝的陷阱,让我掉进去。
  宴席散了之后,邱仿尧陪着我走出酒店大门,问:
  “能让我送你回家去吗?”
  “谢谢!我家司机在等候着。你住在哪儿呢?”
  “就住在附近的君度大酒店。既是你有车来,我就要安步当车走回去了。”
  “相请不如偶遇,你若不坚持饭后散步的话,就让我送你一程。”
  这一程,短促而愉快。
  下车时,邱仿尧说:
  “谢谢你,从没有让女士送回家来,原来备受照顾的感觉如此好,值得再三多谢。”
  我笑,扬扬手,汽车才绝尘而去。
  翌晨,回到利通银行去,第一件事将我昨晚的决定告诉何耀基,请他跟朱广桐联络,商议细节。
  对于朱广桐,将来我还有很多利用他的地方。
  跟着,秘书小姐抱住一大束,足足有四十多枚白玫瑰走进我房间来。“谁送来的?“我问。
  “一位邱先生。”
  秘书把一张小卡递给我。卡的封套上写着“邱仿尧”三个字。卡上的是中国字,出奇地好看。字如其人,有三分秀气,七分洒脱。
  写道。
  “多谢你的招呼。今早醒来,到酒店楼下的花店一看,放着四打白色玫瑰,因念城中大概少有像朵小小白玫瑰的姑娘,因此全买下来送你了。”
  我笑。随即投入工作。
  自问愉快,却还未动心。
  天下间最得多于失的投资,就是工作。
  按照自己的计划控制世事,一定容易过处理人情。
  葛懿德跑进来,一开腔就问我:
  “江小姐,这个周未你可有空?”
  “还可以。怎么了?”
  “能在黄昏上你父亲的坟去一趟吗?”
  小葛的建议,使我觉得骇异。
  葛懿德随即解释说:
  “富达经纪行的査盘大经纪霍守谦,每月的第一个星期六,下班后,必先到天主教坟场拜祭他的亡妻,才去吃午饭,风雨不改。”
  我点点头,自明她之所指。
  葛懿德跟着向我报道有关这霍守谦的资料。
  霍守谦现年四十多岁,早年丧偶,有子女各一,年轻时自内陆偷渡至本埠过活,由于学历不足,开头时生活甚为艰难。
  为了糊口,曾跟随一些偏门人士经营外围狗马,他本人颇聪明伶俐,很话头醒尾,于是极得雇主信用。也就是通过雇主的关系,认识了富达经纪行的大老板马为新,被他罗致旗下成为得力助手。
  六十年代的股票经纪,并不需要什么财经知识与学历。只须头脑灵活,晓得遇事变通,就可以胜任愉快。
  说得难听一点,那年头做华人小户的股票生意,多少有点偏门的气氛在内。
  无他,投机的成份一重,就跟赌博没有两样了。
  天生我才必有用这句话倒是千真万确的。
  霍守谦的天分,原来竟在股票黄金期货等等金融投资生意上头。
  他就是连中文报纸都无法看出个所以然,可是在股市上所表现的灵敏度,却出乎甚多老行尊的意料之外。
  他看股市升降之准,以及出手炒买炒卖的狠劲,市场内不大多人能出其右。
  最神乎其技的一招是出在七三年。
  股市正正气势如虹,劲升至一千五百点上下时,霍守谦竟然着令富达经纪行的职员,写上大大的一张海报,贴在金鱼缸内,警告众生,说明大市随时回落,不宜恋战。为了此举,霍守谦便跟马为新吵了大大的一场架。
  霍守谦所持的理论是:“新哥,我们从大户以及新股上市上头得的好处还不够多吗?何必要把街头巷尾的小股民都吞悼。你我都已分明看淡,且要动手做淡,就放过那些肯听劝告的贩夫走卒司机女佣吧!问良心,人家脐手足,才赚到个余钱的呢!”
  当时,马为新勃然大怒,说:
  “富达行不是善堂,愿者上钧,何必多此一举!”
  难怪江湖中人都说,这霍守谦是个盗亦有道的人,他竟答说:“新哥,各有各的主见,你斩的仓是大客与专门投机的赌徒,无所谓。彼此公平下注,赌运气而已。只是,看见那些小户,把原本要置业安居的余钱,投到股票行来,我不忍心半句忠言也不说,就替他们押到股票上去。”
  马为新当然亦非善类,只说:
  “这经纪行是谁作的主?”
  霍守谦冷笑道:“当然是你作的主,有什么时候你推出仓中存货来,大手买卖了,一时间未能转园过来,我如何遵照你的嘱咐,在注册过户处尽量做好拖延功夫,这等大事我都从未曾吭过一声半响,现今只是一张标贴的小事情,你就由得我去了吧?:
  就为了这番话,马为新一时语塞,只得承让半步。
  究竟为了霍守谦此举,而救了多少股海冤魂,不得而知。然,霍守谦维护升斗小民,有如不操刀杀害手无寸铁之上,这番心意行动在江湖上传诵一时,从此行内人更冠以“霍大侠”的美名,直至今天今时,提起这个浑名,仍是市内家传户晓的故事。
  当然,大侠还是要生活得富泰宽裕的,故而,他仍效于马为新手下,或许一直于着他认为良心上讲得通的投机勾当。富达行的霍大侠,是本城甚多上市公司的渣盘经纪,这是众所周知的事。
  其间,久不久就有个别影响股份的消息传出市面来,都被霍守谦运用得宜,为自己,为富达,甚而为该公司狠狠地赚上一笔,这传说又是甚嚣尘上的。有关市场监管机构要立例管制内幕消息,原则是对极了。
  只可惜条例声明过分严峻,得不到市场的认可,与预期的效果,反而多少对市场兴旺造成不必要的阻力。
  霍守谦等股市大鳄之流,就曾笑说:
  “法律管治的往往是奉公守法之人,”说得再对也没有了。孩外之音,行内人哪有不知之理。这霍守谦的私生活倒是少见的单纯淡静。
  商场上的成功男士,腰缠万贯,尽可为所欲为。
  尤其那些往日要在金融日子内,承受大风大浪,担惊受怕的人,多少有点战场上勇斗的士卒心态。认为是三更穷二更富,今朝不知明朝事。一场滔天巨浪,席卷过来,可以三时五刻变得一无所有。于是,谁都习惯有风驶尽帆。很难不夜夜笙歌,纸醉金迷,灯红酒绿,一于玩个痛快而后已。
  就是这位霍大侠,少有涉足欢场。一颗心似完全放在他的发妻之上。年前,霍守谦的妻子患癌病逝,他是亏睐心过一阵子的。葛懿德给我调查出来的资料相当详细,她补充说:
  、“霍守谦的妻室李秀明其实是他的谊妹,霍守谦自小父母双亡,被谊父母养大,并以女儿许配给他,倒真是青梅竹马的一对佳偶。霍守谦逃到香江来时,只及把妻子及儿子带在身边,另一位幼女,一直留在乡间,直至目前还不曾申请来港团叙。”
  “这算不算是霍守谦的憾事?”我问。
  “当然了。然,申请不成的原因,我还未能追寻出来,他们好像失了联络似的。”
  对于小葛的成绩,我已深感满意。
  她不是什么手段上乘的私家侦探。这世界根本没有秘密。真真正正地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江湖上只须人面较广,人缘较佳,没有什么人的底于是查不出来的。有些人想尽办法,刻意隐瞒,以为瞒天过海,掩尽耳目,其实是自欺欺人。能做到宁被人知,不被人见,已经算是一场功德。因为江湖中人,最紧张的还是贴身利益,其余一应人事,通通打人事不关己,己不劳心之列,大可知之为不知算数。
  秘密的定义应该是在某一个阶段内下为人知的事情,如此而已。
  我的计划,按部就班进行,也正如从前杜青云的计划一样,在未公开之前,縝密是需要的。到真相大白的一天,只望已是大功告成之时。
  我给葛懿德说:“这个周未,我会去拜祭亡父?”
  “要不要我作伴?”
  我想了想,知道小葛的用意。她并不是一个好管闲事的人。她的建议是为了要从旁安排我相识霍守谦。
  小葛记性非常好,我说过要在极之自然的情况下跟霍守谦认识,更不方便被任何人看见我刻意结纳他,因而留下了蛛丝马迹。商场中人的灵敏度高得令人难以置信。谁跟谁的关系渊源交情,一统记在心上,随时运用得宜。很多消息的传送,并不需要直接讲给当事人听,借助一些肯定会通风报讯的人之口,所能产生的效果会更好更大。
  同样,对付一个人,也不只冲着其人的势力强弱而生顾虑。究竟他背后的援引如何,往往更值得注意,值得三思而后行。
  令某一个人受惠呢,可能目的物不是他,而是跟他相好而关系密切的另外一个人。故而,千万要小心,有一些人际关系不宜太张扬,以免有人提高警觉,而偏在千钧一发之际、坏了大事。
  我对小葛点点头,示意她可以跟我一道上坟去。
  小葛站起身来,正要退出去,瞥见了仍摆放在我办公室内的那束盛放的白玫瑰,情不自禁地走近去,用力地深呼吸一下,说:
  “好香的花!”
  然后微笑着说:
  “真可惜,如此璀灿,如此甜美,过几天就要谢了,花如是能像草一般长绿常青,永不凋零,那会多好!”
  我没有留意到小葛为什么会说出这番话来。大概是她说得自然,脸上带个宽松的微笑,教人听得好舒服,也就不作他想了。这女子,真有她的动人之处。
  才是短短时日的相处,就有种令人欢欣喜爱的魅力,显尽了身手和性格,都一般利落可人。要同性上司心悦诚服地表示欣赏,难度是更高一筹。
  就因为小葛这样轻轻地提起了那束白玫瑰,使我想起了译送花人来,邱仿尧不是说过想去拜祭父亲吗?
  就趁机把他约在一起前去吧!
  正面作用还是有的。最低限度,有他陪着我一齐出现在霍守谦跟前,他举止言谈的自然出于真诚与心无城府,会教场面更调和。存心认识霍守谦,不要让外人知道,更不宜让他本人提高警觉。
  于是,我立即拨了电话到君度大酒店去,邱仿尧不在,我留了口讯,把办公室与家里的电话都留下来。
  果然,回家后不久,邱仿尧的电话就拨来了。
  对方的声音颇为轻快,说:
  “对不起,我这才从外头走回酒店来,”“不要紧,其实没有什么紧要事,我只想向你说声多谢,那束玫瑰实在漂亮。”
  “不客气,少见白色的玫瑰,额外可人!”
  “什么时候回菲律宾去?”
  “还有两个星期的样子。这期间,我们有机会再见面吗?”
  “这个周未如何?”
  我稍微犹疑,不知好不好直接提出那个跟他结伴上坟的要求。虽道是邱仿尧自己提出过的一番心意,然,现今由我说上一句:“你不是说要去拜祭亡父吗?”那就免不了有一点点的强人所难了,话说了出来令人家无法转圜,也是没有意义的。
  任何人都有权改变初衷。这是无罪的。
  有罪的是从没有过真心诚意,只是立心行骗。
  于是,我只对邱仿尧说:
  “我们去吃个午膳如何?”
  “好。午膳后,方便带我去给江世伯尽点礼数吗?他果然有诚意。
  “那我们就先上了坟,才到马会去吃午饭,这安排好不好?”
  “有一点点的美中不足!”
  “为什么呢?”
  “因为我不是马会的会员。”
  “那有什么相于?我是会员嘛!”
  “那就要由你付款了。”
  我笑道:
  “对。非常地介意。能否今儿个晚上让我先请你吃顿晚饭致意?”
  跟邱仿尧弄得熟络一点才串演那折子戏,也是好的。于是我欣然答允下来。
  晚餐就设在君度大酒店的一间专供私人宴会的优雅餐房之内。邱仿尧把它包了起来宴请我,派头还真不少。
  餐厅内是一张下大不小的鹅蛋型餐桌,当中是个插了十二支洋烛的烛台,还放了一大蓬的白玫瑰。
  我不无惊骇。“你一直令我惊喜,多谢!”说着这话时,我是真心诚意的。
  不必理会对方是不是个专逗女人欢心的高手,我现今能成为他要讨好的对象就好。喜悦可以是没理性的。人是要经历过苦难方才会迅速成长。我亦然。
  眼前的场面似乎有三分的熟悉感。
  曾几何时,我也跟另一位男士共度一个烛光之夜?
  不是杜青云!
  是那个叫……叫什么呢?我竟连名字也想不起来了!
  对,叫庄尼的加拿大华侨。我心蓦地凉了一下。自己的恶作剧,不知出了什么模样的乱子,害得对方一夕风流之后,多惨了?
  邱仿尧是个非常慷慨的主人。
  要说香港富豪大手笔,还真不及东南亚那些财阀,花起钱来的气派是慑人的。
  邱仿尧叫的菜与酒,配衬着那队专为我们服务的乐队,所花的钱,大概等于他们邱家在菲律宾成营女佣司机的整年薪金了。
  我细意而尽情地享受着佳肴美酒与悠扬音乐。人生几何?我们谈得还是无比愉快与投契的。
  江家与邱家天下,正正从上一代转放到我们手上来,所拥有的荣耀、惶恐、雄心、壮志都是如此相似,甚至于一式一样。
  “如果我有如你一般幸运,有位弟弟的话,会轻快得多。有时疲累起来,恨不得什么也撒手不管,且自逍遥去!”我呷了一口甜美的上好香摈,而后说。
  “我这弟弟与众不同,他醉心于科学,赖在外国不肯回菲律宾来从商。”
  “他是科学家?”
  “对,念核能。”
  “希望他能在本城,让我结识他。”
  “为什么?”
  “我想问问大亚湾的情况?”
  “你恐惧?”
  “并不是为自己,真的,为这儿千千万万的,曾把本城建设得如此辉煌的同胞。”
  我说的是实话。
  一旦经历过了生不如死的大灾难,劫后残躯也只不过是为了一个未完成的心愿才支撑下去罢了。或者,一场摧毁性的浩劫能让我和杜青云都同归于尽,将所有的情仇恨怨在一刻间埋葬掉,更是痛快!然,除了我,这儿还活着六百万个有用的人呢!
  邱仿尧说:“请放心,不会六百万人的命运都注定齐齐遭殃的?”
  我闲闲地喝了一口酒,就说:“日本的广岛呢?从前中国的唐山呢?最近期的伊朗?又作何解释了?”
  邱仿尧望住我:“希望你的想法只是对堆瑰的生命恋恋不舍,而不是对命运的悲观与优虑。”
  我笑,举举杯:
  “多谢你,我把此语看成一项鼓励!”
  “美丽而富有的女人并不需要太多鼓励,一般是稍稍裁抑,更见成长。”
  “人要为着出落得更精彩成熟,而巴巴地求取生活考验,是凄凉的。我并不羡慕那起文穷而后工的际遇,”“你‘穷’过吗?”邱仿尧随即又说:“对不起,我失言了。”
  “不要紧,我是‘穷’过的!”
  邱仿尧的眼神,飞越过一重迷惘的光彩,他轻叹了一声,没有再作何表示。
  那有礼的领班微微弯着腰问他:“邱先生,我们有摄影师在,喜欢拍张照片留念吗?”
  邱仿尧间我意见,我含笑点了头。
  “这将是此行最值得保存的纪念品。”
  孟浪的人一定会得答一句:“小心别让家里头的那位看到才好!”我当然不是那种级数的女人。
  邱仿尧是被邀请在周六先上利通银行、我的办公室来小坐片刻,才由司机把我们载到天主教坟场的。
  一行三众,连葛懿德在内。父亲的坟前,长期插着鲜花。
  邱仿尧与葛懿德很诚恳地鞠了躬。
  我对墓中人的尊敬,可能还不及这两位父亲的初相识。慕江尚贤之名而来的,总有三分敬意。说到底,他还算是本城内有过相当名望的财经巨掌。
  除非你知道其人成功背后的历史,你才会失望如我。站在父亲墓前,我的心境是迷惘的。
  爱不能爱,恨不能恨的感觉,实在不好。
  我只得如此默祷:
  “爸爸,父债女还,天公地道是不是?那么我的债呢?由你庇佑着我去申讨。”
  小葛正正在我手眸上撞了一下,我当即会意。
  只见有位中年男士,直走到父亲坟地的不远处,垂手而立,很默祷了一会,那必是霍守谦无疑。
  我们顺势走过去。葛懿德很自然地跟对方打招呼:
  “霍先生,是你!”
  霍守谦抬起眼来,看见小葛,也看到我和邱仿尧。
  他微笑着跟葛懿德点头,喊了一声:
  “葛小姐!”
  葛懿德说:
  “你们认识吗?我替你们介绍,这位是霍守谦先生,这位是刚从菲律宾来的邱仿尧先生。还有,霍先生,想你听过利通银行的江福慧,江小姐是我的新老板。”
  “江小姐,你好!”霍守谦跟我打招呼。
  我把手收在背后,冷冷他说:
  “是富达经纪行的霍大侠吗?”
  对方微微一愕。
  我的态度显然令他大夫意外,跟其余的两个人,都一齐在脸上抹上一份尴尬。
  “有极少数的商场中人,我是不准备跟他们握手的,霍先生,请见谅我的倔强。”说着,回转头去,跟邱仿尧说:
  “真可惜,邱先生不是长居本城的人,否则某人要担心今早的尴尬在日常生活圈子内随时有机会被撩动起来,也真是够惨的。”
  我们信步走离坟场,到马会去吃午饭。
  小葛乘着邱仿尧去洗手间,给我告辞:
  “我任务完成了吧?可否早退一步?”
  “可以,小葛,谢谢!对不起,刚才我没有吓着你吧,是昨天才决定下来要采取的态度,未及让你有个心理准备?”
  “老板,你比我聪明,有种人是不可以用逢迎手段吸引到的。霍守谦大抵是这类人。”
  小葛才是真正聪明利落的人。总之做好了份内事,其余谬璃,我不说,她也不问,还替我打个圆场,了却一重公事。
  难得。
  我诚然不方便向她解释,我想过,霍守谦必定晓得我的来龙去脉,他明知自己曾经口为杜青云的通风报讯,而有计划地抛空利通股票,造低价格,待我们被挤兑之时,再补仓购回,替富达与社青云赚了大大的一笔。我这个受害人,看到原凶抑或打手,头一个反应,断断不可能和颜悦色。
  当然他也未必预料得到,我江福慧会绝情到在人前让他下不了台。虚则实之,实则虚之。小葛推测得对,有些人是要重重地把他一掌推跌在地,让他记住了痛楚,以为彼此成了世仇了,才又乘着另一个机会向他施惠,软硬夹攻,搅得他无所适从,情绪一混乱,理智宽弛,才易于将他控制。
  霍守谦这种并无正式学历出身的人,一旦发了迹了,依然很易生自卑感,老怕人家看不起他,尤其是商场内的豪门望族,正途学院派出身的商家人,最犯忌讳。对他必恭必敬呢,他会摆足架子。对他视若无睹呢,他又义愤填胸。是要先苦后甜,先硬后软,才有机会拖着他的脖子走。
  倒是难为了邱仿尧,白白为我串演一个可大可小的角色,幸亏他不在本城发展,否则那姓霍的在他跟前摔了这一跤,将来在什么场合内借题发挥,害他不好过,也是可能有的。
  很常见的情况是,十八年前开罪过一个人,或窥视了某人的一个秘密,犹如中了小小毒器,下一定立即毒发身亡,等足半辈子,偏在当事人都忘个一千二净之时,才旧患复我对邱仿尧说:“对不起啊
  !才有令你尴尬的地方,要请你原谅。”
  “不要紧,我只认识你,并不认识他。我只是当自己朋友有难时,才会难过的。”
  “原来也是铁石心肠的一个人!”我笑。
  “要关照的人一多,感情就淡了。”
  说着这话时,他望我的眼神是专注的。
  朱广桐的工业村计划,很快的得到了国内当局的回应,当然是极具鼓舞性的。有关方面答应下来,一定会尽力帮忙,让工业村得以尽快完成。
  我有更关心的事,要趁朱广桐获得这些援引时办,于是我问他:
  “朱翁,托你介绍上头一个可以有甚多消息与办法的人给我,替我亲戚寻一个失散了的孩子成不成?”
  “那还不容易呢!名字若交了下来,叫他跟谁联络呢?”
  “我的助手葛熬德。”
  “好,我准办妥。”
  我给小葛嘱咐:“试替那霍守谦寻一寻他仍在乡间的女儿下落。有需要的话,你就到上头去走一转,朱翁会给你介绍有关人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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